夏泠本措辞注重身份,此时也情不由主地顺着她的匪话道:“谁跟你一窝的?”

两人正拌嘴,豆豆忽然低头搂住十七的腰肢。

“你吓着豆豆了。”十七恨他害豆豆跟自己一起受苦。

夏泠嘴角微抽:“他在提醒你,祖莫里他们越来越近了。”

当下,不再耽搁。

赵十七将夏泠的头发揉成沙匪常见的模样。他的头发比较软,又不够脏,发丝间还有淡淡的香气…

——这哪里像个土匪嘛?

十七按着他的头狠命搓弄了一番,又寻了臭烂泥,揉了好几把,方始有些造型。夏泠虽则从军两年多,但并非从底层士卒做起,何曾受过这等腌臜肮脏之辱,气得一双黑眸中火光乱迸,却也好耐力一言不发任她折污。

赵十七自己将白色丝绡紧紧束于脸上,一股清淡如木樨花的香气渗入鼻间。她疑惑了一下,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这种女子之物贴身随藏。夏泠让她将自己的玉簪拾起来:“你快挽一个之蓝人的发式起来。”

十七的头发虽然用湖水抹平了,可是她的头发上常年滚满了灰尘黄泥,脏得都发硬了。要将它们听话地挽作发髻,着实费事。夏泠看她笨手笨脚弄了一圈越搞越像鸟窝,手一动:“给我。”

十七将他的玉簪重新还给他,坐到他被捆住的双手可以够到的地方,有选择地替他松开几个手指。

夏泠看她在制人上实在有一手,也不说话。

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重手重脚将她不听话的头发用力拢住,替她挽起一个绯颜公主惯常的流云髻,将玉簪往她头皮上用力一插。

十七坐起来,已经被他蹂躏成了一朵苦菜花,两眼泪汪汪,脸蛋皱巴巴。虽然知道他是刻意而为,也不能说什么,只恶狠狠瞅着他。

夏泠恍若未见她的敌意:“你舞剑如何?”

他们枯坐不动,也不容易将祖莫里他们骗过。

赵十七想了想,说:“天下兵器一般通,应该能会,但是剑器舞是舞蹈不是武功,需有韵律。”她知道绯颜公主擅长剑器舞,猜出夏泠要她舞剑将那些沙匪蒙骗过去。

夏泠觉得她头脑还算灵敏,能领会他的意思,道:“绯颜公主的剑器舞见过的人不会多,我为你击节而歌,你随音起舞便可。”

此时,那二十多个沙匪已经越走越近,夏泠以身体将自己的剑朝她一推:“快——”银光一线龙吟出鞘,赵十七手中便握住了他的古初宝剑。

十七用惯短刃和西域弯刀,拿着这把中原名剑,一时找不到感觉。但听得黑暗之中,夏泠吟声曼出:“

圣朝能用将, 破阵速如神。

掉剑龙缠臂, 开旗火满身。

积尸川没岸, 流血野无尘。

今日当场舞, 应知是战人!”

他的声音很轻,在湖风轻送中略有沙迷,波荡清流,声若平鸥。

她顺着他的吟声,一剑剑挥出,她本有功底,此时看起来倒也银光一片。夏泠已经看到祖莫里他们顿时缓下了脚步。

夏泠手边摸到几块石头,仅靠手指轻击着石块,口中轻吟:“

夜渡黄河水, 将军险用师。

雪光偏著甲,风力不禁旗。

阵变龙蛇活, 军雄鼓角知。

今朝重起舞, 记得战酣时。”

十七曾经跟他在千军万马中作战,此时听他声音虽低,却隐隐有风云之气从口齿中迸出,也情不自禁掌中长剑光芒倏涨,在月色淡华之中,风雷涌起,似乎激荡着一股气吞骄虏的雄风。

夏泠见她剑气苍茫,眼角迷离间,似乎又看到当年与君莫语比肩南昭之时,白马西风立边陲的豪情。

他两眼微有朦胧,将指边碎石揉得如同衡雁过流音:

“破虏行千里, 三军意气粗。

展旗遮日黑, 驱马饮河枯。

邻境求兵略, 皇恩索阵图。

元和太平乐, 自古恐应无!”

十七在他的意境催动下,亦如同中了巫蛊,默默无声中将古初宝剑抡成一团雪潵分崩的流雪飞舞。一时间四边伐鼓雪海涌,剑器宝光凝秋波,将她的面容衬得眉剪山色,眸惹动星。

白色面纱随着她的身姿摇曳飞旋,朵朵长叶墨兰仿佛深夜优昙,璀然流香。

扎休措湖边,剑为舞,纱作裳,水成歌,月有韵。

夏泠望着那柔乱剑舞,只觉似有清酒一瓢沐身至,昔年旧影,尘缘梦中,有花待折。

他本楚狂人,诗词任意出,情绪到心中,不禁韵脚一转,脱口而歌:“

云色出冰湖,花影送黄昏。

辞却江南月,春归锁重门。

阶前着新绿,叶下积芳尘。

明霄照旧痕,何处梦堪温?”

十七听着他最末一段与前面都气韵不合,却又不能停止剑器舞,随着他的低幽暗合而剑若鸿飞,腰如柳拂,才过西风,又过东风。

夏泠看得也有些痴,仿佛又归西楼月…毕竟人在险境中,他微一迷茫便回过神来。

此韵一毕,赵十七已经随着那乐曲之中的缠绵低婉之情,不知不觉重新靠近了夏泠。夏泠示意她拢到自己近前,在她耳边轻轻道:“祖莫里已经过来了,你靠着我挡住豆豆。”

他是见惯了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人,这一点风情根本不在话下。几个来回,赵十七还不曾感觉到什么,从祖莫里的角度来看,他们之间已经做了几个亲密得不欲外人所见的动作。

赵十七趴在他身边,遮住豆豆,只看着夏泠如何打发祖莫里。

“迟大哥,没想到你在此处逍遥哇!”祖莫里果然不敢再上前,远远停马。

夏泠和赵十七略静一静心,至少,他将夏泠当作了迟丹。只是,他明知对方是迟丹,却不走,显然另有所图。

夏泠哼一声,夜风撩起他几缕额发,眸中似有剑芒闪光:“祖莫里,你来做什么?” 夏泠的声音忽然变粗了,气在丹田。赵十七听过迟丹说话,两者居然略有相似。她瞄瞄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口技?

祖莫里心中知道迟丹不愿意有人看到他跟自己的情人在一处,没有走得太近。只是身上的任务重,他不得不继续向前搜索。果然,听到那湖边的“迟丹”声音冷傲,对他非常反感。

祖莫里干笑一声:“这几天南煦和北祁在打仗,小的在附近避一下风头。”

夏泠仰首哈哈一笑,装得颇有几分沙漠人的豪迈之态:“你少来这一套,这里不会有什么可以让你趁虚而入的地方。”

祖莫里脸色变了又变,他乃是奉北祁牧野将军路朗之命,前来大漠深处搜寻夏泠。

此处地域归属敏感,各国官兵不能明而大肆搜捕,所以委派与本民族血缘相通的沙寇是非常好的选择。

祖莫里通过路朗已知,夏泠似乎被伤得很重,若能将此南煦守将捉回北祁,会有重赏。

祖莫里想到夏泠那只肥羊落在了迟丹的地盘,心有不甘:“迟大哥,大漠上东山下雪西山也会下雪,我们不过是路过而已。”跟迟丹通融一下,便于他的继续搜查。

夏泠冷笑,运一点内力,远远送出,“你要的人我已经拿下了,你就看看谁在北祁面前更说得上话!”

祖莫里心中一惊,若让迟丹先机捉住夏泠,他的功劳俱断,岂不是在路王爷面前很没有面子?好在,他本是北祁人,只消抢在迟丹的人将夏泠送到北祁势力之前,先去通风报信,也算功劳一件。

当下,不再犹豫,对手下道:“快走!”

“扎休措这里,是你想来便能来,想去便能去的吗?”夏泠语声带刃,直刺祖莫里的心房,“既然今日来了,且给我留一只手下来。”

赵十七感到惊讶了,他如今被绳捆索绑,哪里来能力取人一只手?

夏泠目光炯然转向赵十七,十七吃惊,他这话出口,若不能取下对方一只手,必然引起对方怀疑。这,分明在逼自己给他松绑…

与此同时,“啊——”一声惨叫,祖莫里忽然从马匹上仰面跌下。

赵十七只感到眼前有一物飞来,啪嗒跌在面前,正是一只血淋淋的断手!

夏泠又不是神仙,哪有本事隔空割人手臂?

赵十七滴溜转头,另找这救美的英雄。

第十四章 肉鸡

只听见有人在祖莫里的马队前一声长笑:“祖莫里,你自从投靠了路朗,越发没有规矩了,我的地盘你也敢来抢人?”

夜风呼合,野草飒飒,一个人粗袍乱服,却挡不住他的落拓潇洒。身后一支马队,足有三十多人。他们的马足声音很轻,估计包了布。

祖莫里痛得哪里还说得出话,有几个胆小的手下,已经夹马欲逃了,却被迟丹的手下堵个严实。

“瞎了你等的狗眼!”迟丹冷笑,“南煦的夏将军都认不出,你还来我处撒野!”他说话虽然粗,身材也十分彪悍。不过挑眉薄唇,嘴角斜斜上挑,那似笑非笑的模样还是很英俊的。

迟丹见祖莫里无力逃遁,手中弯刀随手一扔,便插入了他的咽喉:“兄弟们,灭口!”

仿佛切菜拉瓜一般,祖莫里二十多人瞬间成了刀下冤魂。

夏泠看着迟丹,两人在北疆沿线也算明争暗斗了一段时间,并未正面对敌。

夏泠做事分轻重缓急,沙匪再大能大到哪里去?此人的图影面貌虽被他悬挂在将军府中,到今日他们方始正式见面。

方才,当他察觉到有人也来到了扎休措湖边时,故意突放狠话,一来令祖莫里速退,莫让局势更复杂,二来看看来人的态度如何,三来顺便逼赵十七为圆谎而为他松绑。

谁知,来的就是迟丹本人。

迟丹此人行事也够狠辣,依他所言,断了祖莫里一臂,更将二十多人悉数灭口。态度已经摆得十分明确:他将夏泠视作大鱼,要独吃一注,贪图的不是北祁的一点赏赐。

夏泠陷入了沉思。

他一来漠北,便借着“肃边”的由头,让军队连剿迟丹七次,其中伤亡恩怨不计其数。

他此时这等情形,又刚冒充迟丹,意图吓退祖莫里,他心知自己的弱势已经被迟丹摸得明白。

如今看来,除非他夏泠和迟丹能够就一些物质条件谈拢,否则,迟丹是不在乎动手伤人的。而且,迟丹开出来的价码会很惊人。

而夏泠清楚,迟丹这等大匪,均以地盘、势力为追求,一旦容他得逞,对于商旅路人的危害是无穷殆尽的。身为南煦守将,他不愿意以自己辖下的一方安宁为筹码换回此时自身的安全。

主意拍定:他绝不跟迟丹谈条件!

夏泠的目光绕到十七身上,他只能从她这边破局…

迟丹也在打量夏泠。

他手下天连山的十六支土匪,最近都受到了盛云城军队的干扰,他也早猜出夏泠有大手笔,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敢向库勒尔地区的两大游牧势力同时挑战。贸然挑破了此处的平衡,南煦边疆只怕会受到更多的报复性骚扰。所以,迟丹估计,夏泠手中应该还有后着,他对此很感兴趣,准备窥破机密,以便从中分一杯羹汤。

不管如何,就凭此人设计岂兰崖一战的心胸气魄,迟丹也很打算跟他好生做上一笔交易。

他的眼睛也扫向十七,这个女人出现,是否能够解释夏泠落困于此的原因呢?

只见,那女人头上梳着之蓝人的发式,玉簪定发,长叶墨兰在白色的面纱上随风飘荡,倒也有几分出尘之姿。迟丹怒极而笑:好一个夏泠,这事情倒调查得清楚!

两人虽一言未对,无形之间都在心中将彼此掂量了数回。

男人之间的这些暗斗十七固然看不透。

她混迹大漠,虽不做大事,身周的环境研究得最透彻。

她清楚越是像祖莫里那样的乌合之众,越杀人如麻不讲情理,所以她只能跟他们硬拼。相反,有名头的沙枭,他们关注的事情比较多,一般如无特殊情由,不会乱开杀刀。像方才的祖莫里,纯粹乃是倒霉撞了鬼,才会被惨烈灭口。

尤其是面对迟丹,此人的个性手段,向来是她研究的重中之重,她的性命是不必担心了。

十七心想,她是小卒子无足挂齿,身边的这个男人,可是块大肥肉。

她也知道夏泠对于边境安定的看重,心知这块“肥肉”是不会跟迟丹低头的,道:“除了我,你不会落入任何人手中。”

夏泠闻言对她看看:“你有这点能耐吗?”

火把一合,迟丹的马队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夏泠被绑的情形落入了他们的眼中。

迟丹笑容如常:“听说夏将军负了伤,本以为是大漠谣传,没想到是真的。”

其实,夏泠方才也没承认自己是迟丹,只是祖莫里一厢情愿罢了。夏泠闭紧双唇,任赵十七处理局面。

十七见夏泠不反驳,便只得自己粉墨登场。

她道:“迟大王,我在玩儿我看上的男人,正自得趣。到那祖莫里嘴里,他成了迟大王,我还吃惊呢。我们在湖边,他来干扰,谁爱搭理他?”她摆出想不通的模样,“迟大王,连这个气都要生,真是…”

迟丹和绯颜公主之事毕竟还算是秘密,十七露出因误打误撞而满头雾水的语气也算合理。

夏泠听她说出这等浑话来,斜了她一眼。

赵十七立马成了把细茶壶,指着他顺势发了飙:“你瞪什么瞪!你以为你是谁?还是南煦将军?现在你就是我的一只肉鸡!在我将你吃干抹净之前,敢有什么小动作,当心我…”她的“飞瀑”在夏泠的面前蓝光一闪。

夏泠看出她的意图,只是也太不伦不类了些,垂了眼皮:“胡言乱语。”

十七凑近问他:“不是要将你吃干抹净,我绑你做甚?”

夏泠侧头避开她。

十七越发觉得他很“娘”,心道这样的人物,也有脸到漠北来做将军?

两人唧唧歪歪一阵,将迟丹等兄弟一干人视作无物。

迟丹淡笑,稍顷示意手下咳一声,令他们知晓,此时不是打情骂俏的时间。

赵十七左手探了探夏泠身上的绳索牢固不牢固

夏泠看着她的模样,估计她不会点穴。

赵十七绕着他左右看了看,脸上的表情果然很是不放心。又牵着豆豆站起来,这才向迟丹走去。

十七身上的衣饰实在太差劲,仗着一幅面纱,晚风习习中难得“仙女”了一把,自我感觉也颇良好。

只听身后的夏泠低声道:“将白纱还给我。”

他看到十七长得甚是漂亮,让她露个真颜,乱一下土匪的军心;他也亲见过赵十七杀豹子、爬战马的能力,估摸着她应该能够混淆那些土匪的视听。赵十七此人他也调查了一个多月了,知道她在此处掩藏得甚好,她的真面目只怕连迟丹都未曾开过眼。

夏泠认为,土匪们若先惑于她的容貌,再被她的身手所震,效果应该更佳。

十七以为他小气,将面纱一把扯下,丢在他的脚下,转身面对匪徒们。

一众匪徒们顿时小小骚动了一下…

此处,月色空明,湖水清澈,雪山远逸,十七立于天水之间,取下面纱的瞬间,那份清丽绝俗,纵然赵十七自己浑脱不觉,纵然这些大土匪们阅遍天山美色,他们还是心有所触的。

迟丹也在心中略微称道一声,又叹,只可惜,此女子抬手举足没有绯颜公主的半分高贵典雅之态。

他看着她摆出一个匪气十足的抱拳式:“迟大王请了!诸位大王也请了。”左手无名指微屈,正是天连山上匪帮的暗号。

迟丹方圆此处没有不知底细的土匪,见她面生问道:“这位姑娘是?”

赵十七叹息:“迟大王也算在漠北混迹长久的人了,也有走眼之日?”

沙匪都是刀尖舔血之人,走眼便是丧命。

迟丹浓眉微微一张:“你就是赵十七?”经过了这一阵子关九郎的追剿,赵十七“奸杀”归小姐的事情已经在大漠传得沸沸扬扬,名不见经传的小土匪也如今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赵十七挺胸而立,道:“这只肉鸡我已经拿下了,你休得在我手里夺人。”

迟丹如今在漠北已经坐大了,很少有人这般跟他挑战,挑战的还是个年轻女子,挑战的缘由还是跟他抢男人,这事情很稀奇。

迟丹抱臂含笑,眼眸闪动:“赵姑娘在此处这么久,从来没听说你抢过男人。”

“大漠里俏货色少。”十七无耻地□:“难得遇上这么俊的凤毛麟角,实话告诉你,本姑娘这回是动了真心。”

“哦?”迟丹前后一思忖,已知两人的端底,讽刺夏泠,“夏将军,被赵姑娘看上,当真是你的福气。”

夏泠偏过视线不去看他们交涉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