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千寻立即道:“是。”

千羽说:“师父,我家公子的伤势,当真可以痊愈么?”

“你小子他妈的不相信为师?”十七听他说话不觉一愣,她在漠北也算见惯粗人了,如此出口脏话的出家人,让她这个土匪情何以堪?

千寻回道:“不敢。”

“老子这一回药材齐备,先过了这三天的调养。只消那小子听从老子的吩咐,乖乖服纳丹药,今后纵然功力略亏损些,也是可以将来慢慢补过的。”这“老子”长“老子”短的髯者便是十七在将军府门前见过的那位道士,俗家名陈锦,因医术过人,人称“先机道长”,所谓“救人于先机”。

他正是千羽和千寻的授业恩师。

十七将他们的话,听在耳朵里,感到一阵放心。

待他们的身影渐渐隐于房屋树丛之后,她才从花圃之中跃出来,摸到一扇没有上拴的窗户,轻轻跳入了屋子。

“夏将军,夏将军!”十七担心他叫破自己的行藏,便上去一把按住夏泠的嘴巴,“夏将军,我是赵十七。”

夏泠刀伤内伤摔伤一齐摞在体内,这几天身体冷一阵热一阵,头脑混沌闷胀,正要恹恹入睡。此时听到有人,又感到有人按住了他的嘴,便睁开眼睛侧过头来对着她。

十七轻声对他道:“夏将军,我没有恶意,我不会趁人之危的。”她不会拿现在的夏泠去换爷爷的,他悬崖上断绳救了她和豆豆的性命,她还欠着他的人情呢。

夏泠认出是十七,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

十七放开他,先看看他的脸色:他的脸色很苍白,显得眼皮上一道新划开的疤痕尤其触目惊心。

十七心头恍然,他将她抛上悬崖的时候,她感觉到他还有力气。凭他的身手和她给他的那把“流沙”,他也不至于伤得这么重。多半是断裂的古初剑铁片弄伤了他的眼睛,所以他才会跌得这么重。

十七觉得自己太粗心,如果她第四次用剑插洞之前,检视一下那把宝剑,他一定不会吃这个苦头。

“夏将军,你还好吧?”

夏泠答道:“还好。”

十七很是松了一大口气,在他床前蹲下:“你从鹰嘴堡跌下去,我担心死了。”

她方才听到了那道士医师的话,心里也比较定心,对他道:“现在,总算安心些了。”她从胸前掏出一枚玉簪,递到他面前:“这是你的簪子。”那天他让她挽了之蓝人的发式,留在她发中的簪子,她特地送回来了。

夏泠接过去,将那枚玉簪握在手中,幽暗月光透过十七推开的那扇花格窗户,将他拢在一层光影变幻之中,他的神色也莫测地变幻了起来。

十七见他在细看玉簪,说:“你可看仔细,肯定是你的簪子,上面刻着‘宛如冰心在玉壶’。”

夏泠默然转动着手指,那一行镌刻在羊脂白玉上的行书小楷,在月色之中通透明华,仿佛熠熠生辉。

赵十七见他看得入神,有些担忧:“你做什么这么看这根簪子?我并没有调包。”她是强盗又不是贼。

夏泠将玉簪交到右手中,合上了眼休息,拇指感受着那微凹的字痕。

十七看他不出声,问他:“夏将军?”

没人回答他。

十七追问:“我,我的那把短刀在你手里吗?”

夏泠听她提起刀,又抬起眼皮看着她。十七有些不安:“不在你这里的话…我自己去山崖下找…”她分明是要回自己的东西,不知为何会感到如此难堪。夏泠的脸色迅速冷了下去,道:“你,这又要去胁迫关九郎放你爷爷?”

十七自然就是这个意思。

她能够潜进来,并不是将军府防备不森严,而是她生来躯体柔软协调,善于隐匿潜行。将夏泠做人质的事情她却再也做不出了,所以,要救爷爷们,她更需要拥有自己趁手的兵器!

十七说道:“那刀是我很重要的东西,我希望拿回来。”

“你清楚你的爷爷都是些什么人吗?”

“…”十七自然清楚,他们十恶不赦,他们罪该万死,“可他们是我的亲人。”

“你们有血缘?他们是你父母的父亲?”

十七摇头:“不是,那倒不是。”

“这是他们理应接受的…”夏泠跟她多说了几句话,觉得身上又开始发热,一阵阵烦恶。

十七被他质问地难过极了:“对不住,我不该来。”

“以后,给你在…南煦落一个户籍…重新…”夏泠想到她现在已经不能再在大漠中出没了。

“嗯,那我走了。”

夏泠听她要走,又叫住她:“别走,我有话…问你。”

“你问。”她蹲到他的枕边。

夏泠闭着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

“夏将军?你想问什么?”十七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夏泠如同漂浮在半梦半醒的白色浓雾中。

赵十七的刀…赵十七的刀…仿佛一直就是夏泠的恶梦…

四年前,南昭边城…那惊心触目的一击…迦且崖边…赵十七飞光流电的刀法…岂兰崖下…赵十七爬上他的战马那无可躲闪的一刀…扎休措湖边…赵十七割断马匹血脉的快刀…一幕幕在他眼前流过…

“夏将军?”十七又一次叫他,夏泠从梦中起来,犹如从深水中重获呼吸。

夏泠闭了会儿眼睛方道:“四…”他想到十七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改口:“你如今多大?”

十七说:“十六。”

夏泠暗忖,如今的她也未必老成到哪里去,四年前更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刺客的身形虽然他当时没看清楚,想来也不会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君莫语的事情应该与她无关,他问:“你的师门可有同门师兄师姐?”

十七眨眨眼睛没说话。

夏泠清楚这样问不出什么,他虽伤重,头脑依旧周密,编话道,“我的一个好友曾经在十几年前…歌乐雪山被一个人黑衣男子…救过…”

十七眼神亮了一下:难道是十一哥?原来她与夏将军还有这份善缘?

夏泠则借着月光,仔细看她的表情。

她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几个爷爷已经够让他厌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十七摁住内心的潮动,摇摇头:“我没有师门,只是自己学了一些防身的本事。”

夏泠早知她是如此不肯多嘴的人,所以这件事情也一直压着没有好生盘问过她。此时见她毫无坦诚的姿态,虽然可以初步断定那黑衣男子与她脱不了干系,奈何自己如今这般状况。

不由心头烦恼,头仰起在枕垫上深深地喘了好几口气。

十七央求他:“夏将军,你告诉我,‘流沙’在不在你手里’?我不会去要挟关大人的,真的不敢了…我并没有想伤害到别人,我只是要我爷爷平安,我会跟关大人好生谈条件的。你们有什么条件,我也会好生劝我爷爷们的,他们会听我的…”

她推推夏泠,发现他不动了。

“夏将军,你醒醒。”她将他摇了几下,夏泠醒转过来,满身皆是冷汗,越发虚弱:以他如今的状况,这条线索如何打开?

十七非常踌躇,他这副样子,她怎么还能缠着他呢?换一天再来吧,她说:“夏将军,你看起来不太好,要不我将那位医师去叫过来?”

夏泠摇头:“不必。”

“哦。”十七到底不敢妄动。

漠北此战,本拟君莫语主持战事,莫语身死后,夏泠只能勉为其难地代替他上了战场。

夏泠乃是累世簪缨的世家子弟,南煦风气也不重军事。在行军打仗一道上既无喜好,亦不如莫语有天分。混打混搅了一番,被他基本弄成局面,也实属侥幸。

可以说,如今是最佳的机会,现在却因他的伤不得不从岚京另寻得力的人手来收局,而那人究竟能不能出岚京还是一个问题呢。

夏泠感到右手中冰凉润滑,却是赵十七还过来的那枚玉簪,一直被他握在手中。他的拇指又接触到了那些字迹,这是宗老师在他行冠礼之时,赠与他并为他起了表字。

他手指捏拢:“赵姑娘,你可愿意帮我一个忙?”

十七已经打算走了,又从窗户边回过来,重新蹲下:“你说。”

第十八章 非礼

夏泠却又不说了,直直地看着暗处。

十七便等着他说话。

夏泠什么也不说,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十七好耐心,蹲在黑暗中。

过了许久,夏泠才又看到了十七,道:“你还在?”

十七觉得他神思恍惚,也不介意:“嗯,你说有事情要我帮忙,所以我没走。”

夏泠忽然下定了决心,说:“我要你给我拿药。”

“你不舒服吗?我去给你叫医师!”十七长身而起。

“我已经很不舒服了,你…帮我快些去取来。”

十七有些不放心:“你这样子,有药便有用吗?”

“有。”

十七说:“可是,我不认得你的药。”

“很好认,此处出去第三个房子有两座木架,东边第四格有一个黑木匣,重得很,上面镶一块翡翠,你去拿来便可…”夏泠一口气说话,忽然咳了起来,一下子便喘不过气来,握着被子乱颤。

十七吓一跳:“我这就去。”她身形一晃,便消失了。

夏泠咳了一阵,手一松,才发现手中的白玉簪子已经被他自己握成了两段,断头扎入了掌心。他拿袖子抹了抹血迹,看向十七离开的那扇窗户。

十七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黑黝黝的盒子跳入了窗户:“是这个吗?”

夏泠说:“你帮我打开。”

十七一打开,里面冒出一股白雾,将她的脸面也濡出了寒气。那黑盒子里通体凉透,中间放着一个小小的水晶匣。十七拿出水晶匣,移开晶莹剔透的水晶盖,看见里面并排着三根轻碧含朱的草,有一股雅淡的清香萦绕鼻间。

“这就是药?”十七难得见这么鲜润水灵的药草,“这药真好看。”她似乎觉得在哪里看到过。

水晶药匣发着淡淡的银光,落在夏泠的脸上,肌肤苍白地仿佛透明了一般,十七看到他眉头拧着,好似身体里在翻江倒海难受得很。十七觉得不忍心,于是催他:“你快些吃了吧。”

夏泠将药草放在唇边,却又依旧停下来。

“怎么了?”

夏泠说:“你替我摸一摸…体温。”

“发烧就不能吃了吗?”十七为难,“你自己不能感觉一下吗?”

夏泠不说话,他要是能够感觉出来就好了。

赵十七绞着手指,真想立即替他解除痛苦,可惜她的手…她想了一圈,计上心来,凑近夏泠,两只手将他的双臂一把按住,整个人就贴到了他的身上。她将脸颊贴上他的太阳穴,仔细感觉他的温度。

“你做什么?”他恼怒了,南煦乃是礼仪之邦,他们两个算什么关系?她竟然做出这等轻薄无礼的动作来!夏泠心中怒气涌起,使出全力将她一把推开。十七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激烈,被他推得跌在地上,疼得道:“我帮你摸体温啊。”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夏泠用力过猛,咳喘得一个字也无法出口,望着她气得发抖:测体温用两个手指就可以了,她这是干什么?!果然蛮狠无知,难以驯化!

赵十七也很不满,瞧瞧他喘得那副鬼样子,抖得跟条破床单似的,还不让别人帮助他!十七站起来:“夏公子,我的手摸不准冷热,只能这样。要不我去叫你的下人来?”

夏泠冷静下来,赵十七说的应该不是假话,他看看她的手,摇摇头:“算了。”

他闭上眼睛,一边咳一边示意她,上来吧。

上还是不上?

十七反而开始犹豫了,方才一鼓作气没什么感觉。现在静下心来,见他靠躺在床铺上,黑色的头发没有完全束住,几缕散发飘在脸上,随着他的不住咳喘而微微扶风,清秀淡雅得仿佛一卷月色下的水墨画。

皎若云中月,皓如山间雪。

这样一位翩翩佳公子,怎么会被她弄得伤成这样?

十七看他看傻了,如此情形,叫她如何再贴到他的身上去?

本来简简单单的事情,不知怎么,演变成了一件令人耳热心跳的尴尬之事。

夏泠又咳了两声,十七清醒过来。

小牙一咬,上吧!

一凑近他的脸,越发眼前不住眩晕,只觉得他的双眉如兰叶一般修长,长长的眼梢直扫至鬓角,眼角上的那个伤疤将他的皮肤衬得净如玉瓷。他气息咳得紊乱,呼吸也有些沉重,双颊泛起一抹病态的嫣红,犹如桃花沾了春水。

她连忙拦住自己的胡思乱想,紧紧闭上眼睛,压着心跳,轻轻覆压在他的额头上,感受着他的体温。

虽然看不到他了,可是他身上的淡淡气味进入她的鼻息,她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很好闻,糊里糊涂又忘了正事。

夏泠等了一会儿,他实在耐不住胸口的痛痒闷重,忍不住大咳起来,额头撞在了十七的颧骨上,将她撞得金星乱冒。

稍顷,她退开,捂着面颊上的青肿,低声说:“你不在发烧。”

夏泠吃了药,心烦意乱地压制着身体的难受,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古初剑,却只摸到一个剑鞘。那日关九郎和姜逖将他带回来的时候,剑鞘系在他身上,断剑谁会去拿过来?

十七还不曾走,一来想看看那药对他有没有效用,二来想要回自己的武器。她看到他抚摸着剑鞘不说话,便问他:“夏将军,夏将军?”

“怎么?”

“如果…我将你的断剑找回来,你肯不肯将‘流沙’在哪里告诉我?”

夏泠笑了一下:“你也是真固执。”

“我不希望失去它。”她努力说服他,“我知道,你很在意那把剑,也很在意这把剑原先的主人。大家都有自己在乎的东西,何不将心比心呢。”

那药极霸道,刚入腹中便行血脉。夏泠感到通体脉络均有舒展,他的身子舒服了一些,头脑又灵敏了:“赵姑娘,楚云深曾经杀死过关九郎的叔叔,你知道吗?”神捕门门主为沙匪所杀,何等丢份?这是不会公开的一件案子。

十七果然不知情,一颤道:“啊?”

夏泠眼睛里微光闪动:“那把剑的确对我很重要,那个朋友对我也真的很重要,你若能够将剑柄取回来给我留个纪念。也许,我会根据南煦律法,给你两位爷爷适当量刑的。”

“是…是吗?”十七辨着他话里的味道,夏泠又道:“你的短刀就在我书房大书桌的第三个抽屉。书房在左侧第五进屋子,你自己去取吧。”

十七看着他:“夏将军,这个药好似很管用?”他说话似乎流畅了许多。

夏泠感觉了一下,道:“是很管用的。”

十七这才放心地离开了他。

按照他所说的位置果然找到了自己的短刀。赵十七此番潜入府中收获良多,替夏泠拿了管用的药,看他精神迅速变好又心里很高兴,她打算立即到鹰嘴堡下替他找到那些断剑残片。

她觉得夏泠不是坏人,而且已经在爷爷的事情上松口了,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赵十七越想越美,便立下主意去冒一回险。

天亮之时,先机道长陈锦到药房取药准备炼丹丸。他前一阵子,巧得了三株“紫花芗续草”,此药最适合外伤断骨,若按他秘法炼制成丹药,让夏泠每日服一丸,八八六十四天后,夏泠的脊椎之伤便可望痊愈。

他来到放药处一摸一个空,他找千羽来:“狗东西,为师的药草呢?”千羽不解:“不都在药屋吗?”

正在此时,门前光影动,陈锦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正推开雕花落地门向屋里走来。抚远将军府内这样的军人甚多,陈锦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正是夏泠向他们走来。

陈锦大惊失色:“臭小子,你?!”夏泠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夏泠坠崖之时,虽然凭借武功在空中多方腾挪,但鹰嘴堡实在太高了,他又在将赵十七和豆豆推上山崖的途中,被“古初”剑的残片击伤了眼皮,血水模糊了视线,于是坠入了崖底。

其它伤势也就罢了,他最重的伤在脊椎,虽未严重到无可药救,但至少,加上多日的劳累与失血,他应该时常处于半昏迷状态才对。

而此时的夏泠面色泛红,两眼有异样的神采。

他只当未曾看到陈道长的表情:“千寻,速去将姜将军、娄大人他们请入府中,今日漠山屯之会,我也一并参与。有事要与他们细商。”

“你个臭小子,谁让你生吃芗续草的?千寻!千羽!你们谁把药给他的!”陈锦气急败坏,夏泠垂眸而立:“锦兄,事已如此,只能对不住你了。”

“对不住我?”陈锦气得浑身发抖,“你放他妈的什么鸟屁?你不想活了吗?”夏泠熟悉他的脾气,低头听着他乱骂粗话。

陈锦将他从齐安侯的祖宗十八代一路操下去,一直操到夏泠的灰孙子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