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气得哆嗦半晌,也没看到这小子有啥悔改讨饶之意。他横竖这辈子也见不到他的那副样子了。怒极之下,挥出短剑,将衣袍割下一片丢给夏泠,指着他道:“姓夏的,我跟你从此绝交!没得坏老子的名声。”

夏泠依然垂眸淡立,什么也没说。

见他几乎没有反应,陈锦越发面目涨红:“你…你…”他狠狠一甩袖子:“算我不曾长眼!”

陈道长过于痴迷医道,年轻时又曾受过刺激,有些疯态。他曾和夏泠在栖霞谷比了三天的针术、药理,因觉得夏泠在此道上是个可造之材,两人遂成忘年交。

陈锦最爱一边救人一边骂粗话,有一回机缘错合,被人诓入宫中给明帝治病之时,随口便操了明帝的几个祖宗,眼看就是杀身大罪。是夏泠连夜入宫求了南煦的山妩公主,予以周旋,方能全身而退回到江湖。

陈道长的夫人,师太春三笑,因看重夏泠,特地将他们的两名爱徒千羽千寻交给夏泠,让孩子们游历江湖、增长见识,以入世之心修出世之道。

陈道长此番闻听夏泠受伤,从远处快马赶来以求帮助他,谁知却摊上如此情形。

陈道长转身回去收拾包袱:“两个逆徒,一点用也没有。老子这就回紫竹山去,再也别想叫我出山!”

夏泠发现,他居然还是把千羽千寻留下来了。

千羽千寻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则大为惶恐:“师父…”

第十九章 会谈

赵十七从匪洞中走出来:“草头,我要去鹰嘴堡帮那位夏将军取东西,这几天都不回家,你们凡事莫要妄动。”

草头正在和三傻子、秦麻子教着石头搓麻将,头也不抬:“知道了。”

“别赌太凶了。”十七摇头。

等赵十七走远,草头的丑脸朝她的方向深深看一眼,继续若无其事地搓麻将:“谁输谁做饭啊,不准赖。”他的大当家的,已经开始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哈哈!草头,你打了个昏牌,不许反悔不许反悔!”秦麻子大叫大嚷起来了。草头推了麻将要反悔,兄弟们不答应,大家便掷打了起来,匪洞里一片狼藉…豆豆一个人蹲在洞门口看着十七姐姐离开的方向…

这样的生活里,也许,不久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叫做赵十七的人了…

与此同时的漠山屯外,南煦旌旗飘扬得威武,夏泠坐在马车的软卧之中,带着自己的兵将,迟缰驰行。

星随原野尽,江入大荒流,漠北的春天,虽比不上江南的秀润,毕竟是南煦的一方土地。

他带着副将姜逖、太守娄烦进入已经预备好的漠山屯会谈大帐。

迎面便看见了北祁牧野将军路朗和羌零王恩波,夏泠的视线并不在他们身上停留,而是转到路朗身边随行的官员,他略打量了其中的几个,慢慢和心中的某些图像重叠着。

最后,他微微一笑,走上去…

鹰嘴堡上,十七悄悄出现在山崖上边,她在此处吃过迟丹的亏。小心翼翼地藏了形迹来到了山崖边,向下一看,但见山脚下云烟缭绕,灰蒙难辨。她又不知道从何可以绕进去,只怕又碰上迟丹的人。

数十日前,关九郎乃是凭着自己混迹大漠十数年的那点根基,强行进入鹰嘴堡下方救了夏泠。十七不可能步入鹰嘴堡下方。

她咬一咬牙,将一大捆绳子扛在身上:为了夏将军肯帮爷爷们说话,她决定拼了…

漠山屯的会谈进行了整整四天。

会议的气氛仿佛这大漠的三月天,一忽儿风沙顿起,一忽儿静如蓝天,一忽儿闷雷滚滚,一忽儿又云散日出。

此事的谋断,起于君莫语,立于夏泠之手,其间筹划已达七八年,此时对付起来自然游刃有余。

这一切都是事先布了局,留了空的。

北祁国庆帝派来的司笔官员如实记下了漠山屯议事大帐中的每一个点滴,回去都有可能在某些人的推动下,成为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饶有紫花芗续草的支持,议事议到了第四天,夏泠还是开始感到了体力不支,腰椎仿佛要断掉一般。好在一切都在收局,他看着两个文官签字,与对方互换文书之后,自己坐到马车之中,准备回盛云城…

与此同时的鹰嘴堡下。

赵十七历尽艰辛来到山崖下,饿了吃干粮,为了尽量节约自己带来的那囊袋清水,只能嚼些草根上的一点水气抵御干渴。

她低头在杂草枯木中寻找着古初剑的断茬。寻觅良久,她在一片石板上停住了脚,只见那里草木枯折,似有血迹隐隐。

漠山屯外,盛云城的兵马正待离开。

夏泠掀开车帘回头看天连山。

只见雪山如莹,高空白云点点流过,官道平平延绵到远处,风沙万里漠漠寒洲。

忽然,他看到有一匹白马立在风沙之中,白马上端坐着一位俊美的羌零少年。

姜逖对马车中道:“回夏将军,且先部的小王苍木要见你。”

夏泠示意千羽出迎:“请他过来。”

苍木在千寻的引领下,骑马来到他的车前。夏泠已打开车门,坐在车前迎接他。

车前停住战马,苍木上上下下打量着夏泠:“你。”

夏泠对他了解得不算少了,还是第一次近距离与他平静相见,亦如他一般上下打量着对方。

苍木道:“你在岂兰崖赢了我。”

夏泠为了顾全苍木小王在羌零人中间的军事地位,已留心尽量赢得不露声色,但看起来苍木仍然对此耿耿于怀。

夏泠说:“你武功并不差,只是少了临阵经验。”

“我知道。”苍木深紫色眼眸中透出坚毅的神情来,“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够打赢你!”

夏泠哑然失笑:说话还这般孩子气。他便寻隙堵他:“你的中原话说得很好,谁教你的?”

苍木回答:“这不用你管。”

“是你阿母其雅王妃对不对?”

“你怎么会知道?”苍木脱口。

夏泠故作讶然:“这难道是个什么秘密?”

其雅王妃会说中原话,这的确是个秘密。苍木开始沉吟不语了。

夏泠顺势说:“为了救一个姑娘,置整个部落的实力于不顾,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要掂量了再做。”

苍木本是来向他示威的,如今已然半点气势全无,他沉沉地盯着夏泠看。

苍木思索了一会儿,面容开始缓缓舒展:“原来如此…”

夏泠知他已明了,遂也淡淡回笑:“明白就好。”果然如雁南行所说,苍木此人年轻热血,但并不缺乏头脑。

苍木不再多言,挺腰抱拳,向他行了一个中原之礼:“夏将军,告辞。”

苍木拎转马头,向着大草原飞奔而去。远远看去,犹如一团云朵,在疾风中飞舞,渐渐混入了天连山的翻滚紫烟之中。

夏泠目送着他的背影,久久凝视。

他正要拉上车门,忽然漠山屯官道上又是一层烟尘滚来。

夏泠便没有回到马车中,静静远观着那正驰骋而来的马匹。

那马匹上的人看到了盛云城的马队,远远便停住了脚,驻马而立。

此人身材高大,遮在一身深青色的南煦大氅之中,连脸面也以兜帽遮盖。他的马极好,蹄若巨碗,足若粗柱,身高腰轻,马目炯然,只是满身灰尘仆仆,显然赶了许多路。

那一人一马,站在漠山屯的大道上,仿佛擎天一柱。

他并不过来,也只是远远看着夏泠的马车。

“夏将军?”姜逖不知道要不要将此人驱走或请来。

夏泠一摆手,示意毋妄动,姜逖是有军职之人,稍不慎重,容易礼节不妥。

他只与那人无声对望着。

俄顷,夏泠传来笔墨,龙飞凤舞一番,抬首扬绢,让手中的一幅字在漠北的天空中,随着干燥的沙风而逐渐变干。

千羽看到上面写的是:“千里其何如,微风吹兰杜”。千羽识文断字,知道这是一幅写给好友的字。千羽跟随夏泠已经有五年了,却从未曾见过这样的一个人。

千羽一边暗自揣测来人的身份,一边走上去将字递给那人。

那人伸手接下。千羽看到:他的手结实修长,略有薄茧,是出身矜贵,只练弓马之人方能有的双手。此人姿态十分淡然,更无一字相吐。他收起字,策马便向着来路而走。

烟尘滚滚来,又烟尘滚滚去。

此人来过,又仿佛从没来过…

夏泠吩咐一声:“无事了,随我回盛云城。”

姜逖一声令下,惊云骑整齐上马,旌旗飘飘,战队赫赫。夏泠靠回马车的软卧中,疲惫地闭上眼睛:“千寻,到了盛云城再叫醒我。”

入夜,盛云城的将军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屋子中西边有放着青瓷珍玩的博古架,东面挂着以出谷山人笔风绘就的《大涤草堂图》,中间一张苦梨木瘤花大案桌,上面均窑笔海、珊瑚笔架、湖州羊毫、徽州松墨一应俱全。

夏泠坐在一盏红纱罩子的纱笼灯前,扶着头看书。

千羽千寻送上一盏青瓷斗彩碗装的太平银针,见他没什么吩咐,两人便默默退了出去。千寻说:“这事情得去问问师娘。”又责怪千羽,“你乃师父的关门弟子,怎么如此重要的药材也不知道?”千羽一向自居仙风道骨:“我如何能够知道,跟着公子有五年了,师父这五年鼓捣出来的新药我如何得知?”…

两人互相埋怨着慢慢走远了。

夏泠喝一口茶,合拢书本,抬头看到那张《大涤草堂图》,题字中有“樗散数株”四字尤其触目。

这张画是他在岚京清蓼画院的义弟纪子瞻所作,他们都昵称他纪子。

纪子自小体弱多病,弄得多愁善感,小小年纪便常以“枯朽”自喻,常被朋友们嗤笑。夏泠望着画卷,只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有“樗散数株”的境地,不由兀兀出神。

他打开一个抽屉,两节断落的玉簪出现在深处,簪身断头处曾经染过他的掌中血,此时血痕难消,莹白的玉质上有暗红的横纹。

夏泠在一张浅黄色厚笺纸上,写下一道军谕,仔细通读了两遍,才将自己的帅印压放在信纸上。然后,一个人,慢慢走到府门,向着深深天连山,茫茫西域土而去。

荒野春风从他的衣袍边掠过,掀起他的衣衫袍角。

紫薇星动,北极天狼。

万草伏低的大草原上,一队人马正在悄悄靠拢南煦朝的矻赤堡。为首的男子黑发浓目,须发虬张,正是羌零王恩波。

岂兰崖战败,漠山屯会谈又得不到北祁的支持,导致草场损失。恩波知道,明刀明枪他不是那些肚肠子弯弯绕绕的南蛮子的对手,唯有铁骑突袭才是他们游牧民族的武器。

“王爷,前边有人。”有斥侯踏着茂草回来禀报。

恩波道:“看看什么人?”

“好似是南煦朝的夏泠。”

“什么?再探!”恩波眼眸中闪动着狐疑。

第二十章 施救

三日之后的岂兰崖下,又是一片沸腾。

无数羌零人拥簇在此处,为首的正是恩波。恩波手持一把弓箭:“南煦都是一些乌龟吗?连个人都不来?”

他的手下都在呼喊:“杀了他!杀了他!”

恩波等得不耐烦,怒道:“既然都是些缩头乌龟,我便将他们的主将杀个满身窟窿。”

恩波一把挺直弓箭,指向一面山崖:“夏泠,你准备受死吧!”

山崖上的夏泠,三日前被恩波所擒,已受过了一番拷打。此时,他的身上手上都被恩波栓了拇指粗细的链条。

山崖下的这支羌零部队,在一个月的岂兰崖之战受到了重创,对夏泠恨之入骨。知道大王要开始射杀南煦守将了,都兴奋得吼将起来。

夏泠默然而坐,仿佛对他的话语和山下的沸然都浑然未觉。

恩波见恐吓无效,手中的箭一抬,只听得“嗖”的一声弦响。羌零箭将夏泠的右手手腕已然穿透。

夏泠却仿佛刺穿的不是他自己的手臂,只是一节朽材。他左手撑住,将自己那被箭风堪堪欲带倒的身体,重新摆直,安然等受第二箭。

山崖下寂静了一下。

恩波将他带到此处以箭射之,一来为欣赏他的哭求告饶,以便发泄自己战败岂兰崖的胸中恶气;二来为引动南煦兵马。可惜,恩波等到现在也没等到什么动静,南煦方面既然没有什么动作,夏泠也不能给他任何快感,恩波也就无心恋战了:“也罢,我给你一个痛快!”

手勾弦动,铁箭在手指在间铮铮发响。恩波力求将夏泠一箭穿心,手上使出了十分霸道的力气。破空之声向着山崖上而去,夏泠这一回显然再难逃生。

夏泠也感到了那强烈的扑面箭风,他闭上眼睛。

耳边听到一声劲响,恩波射来的夺命之箭,被什么人一下子撞飞出去。因余力太大,在夏泠身后撞下一片沙石。

他回过头,看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

——赵十七犹如夺宝奇兵,从天而降!

她今日的装束与往日不同,武装到了牙齿,头发也梳得干净利落,拿一个铜质发扣束在头顶上。虽齐整了许多,她对梳妆打扮一窍不通,依旧一付不男不女的怪模样。

她看到他手臂上插着羌零箭,先判断了一下骨伤有几分,随即伸出手将那扎着的铁箭一刀劈断,动作轻巧地迅速取出,敷上一些口袋里自己带来的伤药,扯下一点布条包扎住。她说:“你怎么会被恩波捉住?”

十七一边帮他砍断锁链,一边说:“恩波怎么将你折磨成这样?”她话音刚落,身边呼啦啦全是箭风,却是恩波一击不中,恼怒之下连珠齐发,箭若流星。

赵十七弹跳起来,手中蓝光不断,一把“飞瀑”抡成蓝色长虹,恩波的箭被她逐根击飞出去。

她今日刚从鹰嘴堡冒险归来,便从草头那里得到消息,有羌零人围战岂兰崖。她匆忙过来,正撞上了恩波射杀夏泠这一幕。

当初她和五个兄弟被夏泠围剿,选择在岂兰崖与他决战,就是因为她这里有可以逃生的道路,此时自然更不能袖手旁观。

别人眼中,岂兰崖孤城绝壁,万仞山高,灰沙漠漠,渺无人烟。在赵十七的眼中,只要“飞瀑”“流沙”在手,此处早已熟悉地如履平地了。

“夏将军,你不必担心。”赵十七一边为他挡箭,“我带你逃出去。”

她趁恩波射箭的空隙,拉起夏泠便走,夏泠却不动。

“你别是想死在这里罢!”十七又惊又怒。

夏泠仍然坐在山崖上,不言也不语。

又一阵箭矢飞来,十七只能继续为他挡箭。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剑柄,交给他:“夏将军,你看,我找到了你的剑柄。”

熟悉的弧度握在手中,夏泠拿在手中,一点点攥紧。

“夏将军,我耗不了多久,你快站起来啊!”十七还希望他的武功能够给她带来一些帮助。

“…”夏泠低头坐着。

十七不跟他多费口舌了,她低下腰,将他一把背起来,强迫他的手搂住自己的脖子:“你少挣扎,我已经跨到绝壁上了,你别临死还捎上我。”

说话间,她将“飞瀑”往身边的石崖一插,人便凌空贴在了石崖上。那石崖上不时出现与她刀口一样大小的洞口,每一个洞口她都熟悉地如同她自己的双手。她贴着石崖,背着夏泠如壁虎游墙一般在十数丈高的山壁上迅速移动。

恩波没想到来人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背一个人在绝壁上游走。

他本觉得夏泠毫无反抗与挣扎,让他今日的死亡游戏非常无趣,现在有了这么一个人出现,死亡游戏仿佛又可以玩起来了。恩波吩咐手下人:“给我狠狠射!”

羌零人的箭矢顿时仿佛飞蝗一般向着石壁猛然扑过去。

十七的情形立即险象环生,她背着夏泠,在山崖上左躲右闪,几次为了避箭在山崖上又晃又跳的。幸而她似乎总能找到控制身体的落刀点,慢慢又一点点爬上去。

旁人看着已经心惊肉跳了,赵十七自己自然艰难万分,她怒道:“夏将军,你怎么好意思一动不动?以你的武功随便伸一只手出来,我便可以轻松许多!”

“我没有武功了,脚也不能动了。”夏泠在她耳边轻声说。

十七呆愣了一下,道:“不!”她便只靠自己的力量,在绝壁上辗转腾挪,竭力靠近着上方一个突出的小石台。

他们终于来到了命定的目标,十七自己摇摇欲坠地缩在他身边,她困惑地看着他:“你说你腿不能动了,是真的吗?”十七想不通:“我离开你的时候,你家医师还说你可以痊愈,我不是还给你拿药吃的吗?”

夏泠低声:“来箭了。”

十七连忙住嘴,专心削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