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泠凝神看她挡箭的动作。

恩波那边射来的箭都有很重的力量,寻常人挡箭都会被反震,而赵十七似乎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她屏息凝神,每一箭她都只是小小地碰一下便移开刀子,而这小小的一碰,恰好将箭头碰歪一些,不至于射中他们俩个。

说来容易,在箭飞矢流中,能够准确作出判断,拿捏出恰到好处的力量,这并不是随意便可以练出来的“防身本事”。

等箭雨略空,她将刀子反握,朝着一个凹洞用力一击:“此处乃是暗门…”

夏泠等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十七有些紧张,又是一击,那石台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十七再次用力地击下,居然还是没有动静…

十七白了脸:只不过两年不曾开启过,为何不能用了?

夏泠静静地看着她忙乎。

十七抬起头:“还有一个入口。”

夏泠瞧她的神态,估计另一个入口不好走,他沉吟了一下,说道:“你自己逃吧,这里本来就不干你的事。”

“不,我一定带你出去!鹰嘴堡下,我还欠着你一份人情。”十七的眉毛迭出一个结,模样很坚决。

夏泠听了,道:“你分明欠我两条人命,怎么只变成一个‘人情’了?”他在鹰嘴堡下断开绳索,救了十七和豆豆两条性命,现在瞧起来似乎这个丫头不打算认账了。

十七不是不肯认账没骨气的人,只不过她早已将这个账打点得很清楚。

她相当认真地跟他分证明白:“确实只是一个人情而已。当时的情况你也清楚,问题在你的剑上,我勉强拉你也不过是同归于尽,横竖你是上不去的了。”

夏泠被她怄得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我是上不去,可我能够下去。你和豆豆都在鹰嘴堡下之时,直接抓了你们跳下去当作我的人肉垫子,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也未必会摔成如今的模样。”

“呃?”十七瞠目结舌:“你这人…怎的生得这般心肠歹毒?”

夏泠说:“有箭了。”

赵十七又是一通抵挡,夏泠也拾了一支箭帮着一起格挡。

十七挡了一阵,发现很难带夏泠到另一个出口去。

按照一般情况,夏泠本非她什么人,她也算尽力了,应当丢下他独自逃生去才对。不知道为何,她没法说服自己弃他于不顾,她在箭风呼啸中回头对他道:“夏将军,你说我欠就欠吧,我赔你就是!”

夏泠只不过逗她玩儿罢了,说:“你放心。你欠我几条命我都不会问你要了。”

十七听了这话,反而热血上涌,下定决心将夏泠带到另一个逃生口去。

她这一回不再徒手背夏泠,而是用绳子将他紧紧捆扎在自己身上,夏泠双臂搂住她略显单薄的背,十七带着他继续在绝壁上攀爬。

岂兰崖绝壁,有两条刀洞路。

方才那一条难度较低,刀痕位置比较多;此时这一条,难度比较高,有些刀痕与刀痕之间需要她跳跃方能过去。从前的赵十七身上有内力自然当作儿戏,此时,她只能凭一个女子之力勉力前进。

夏泠也分明能够感觉到她的艰难,十七用脚蹬,用刀子戳,用手腕上的铁抓勾,凡是可以帮助她附身于石壁上的她都动用了。她的肘部因为用力攀爬,厚厚的袖子已经磨破了,露出两条细胳膊,也很快磨得满是血迹。

夏泠搂住她的肩膀,没有再说要她将他丢下去的话,他心知,说这样的话对于此时的十七来说,是一种污辱。赵十七转头给他鼓劲,也给自己鼓劲:“夏将军,我们再上!”

她温软的面颊无意中擦过他的额头,两个人都分了心:赵十七想到他讨厌与自己肌肤相触;夏泠却觉得心中滋味难辨。

忽然一支流箭飞来,几乎射中夏泠的后背。赵十七感觉到了风声,猛然飞坠而下,避开了那支箭,可是她又要重新攀爬长长的一段距离。夏泠伸出手臂,配合着她的攀爬动作随她一起用力。

十七和夏泠终于再次爬到了一个空台上,十七解开绳索,让夏泠靠着石壁坐好。两个人皆筋疲力尽了。

羌零人的箭矢在他们身边呼呼飞过又呼呼飞落,因此处太高,他们的弓箭已经威胁不到他们了。十七摸到一块突起的石头,用力地扳动着,可是那石头纹丝不动。虽然赵十七不肯多言,夏泠心知又一次遇上了失灵的机关。

十七忽然警觉起来:“羌零军弩?!”她趴到石崖边上一看,果然,恩波的人马正在换箭加弩,“糟了,夏将军你真的一点内力都没有了吗?”

夏泠用手撑着身体,将自己移动到了山崖边,跟十七一起向下看着:“军弩上来你不要逞强去挡。”

十七一声不吭回到那小石块附近,使劲打那石块:“开门!开门!开门!”她气急败坏:“我若有五成的功力,一下子就将你拍开了!开门,开门呀!”

她打着打着,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滴在干燥的山石间,“哧”的一声便干涸了。

在十七的不断用力之下,那石块竟然一声轻响掉了下来,十七握着断石,目瞪口呆,半晌才迟迟钝钝地放下来:她救不成夏将军了。

“赵姑娘,那天晚上答应你的事情,我已经托付给了姜逖。”

“什么?”十七想明白了他的话意,“你肯放我爷爷了?”赵十七象捏那机关石头一般握住了他的臂膀,“真的吗?!”

夏泠被她捏得逆气上涌,咳了两声方道:“我说的是给你们落籍留户的事情。”

十七很失望:“哦…那等我们下去了,你会帮我爷爷脱罪吗?”

当然是…不能…

夏泠却摇不起那个头。

十七追问:“你会答应的,对吗?爷爷年纪大了,他们…”

“轰——”天空忽然升起一团浓重的乌云,天昏地暗,白日无光。

赵十七立即弹起来,额前的散发在风中飘动。

“回来!”夏泠将她的手臂拉住,要她躲到自己的身后去,那边有个小凹洞刚够躲一个人。羌零箭弩走直线,应当可以避开这一波。

赵十七不肯,大叫一声用力打开他的手。

与此同时,万支铁弩仿佛狂风骤雨一般在空中咆哮着,嘶吼着,向着他们劈头盖脑而下,万山尽摧,黑云碎顶,电光火炸。

在遮天铁雨密密织就的无尽黑夜中,却有一金一蓝两道微弱的光芒,不甘地飘动闪烁着,如电火、如芒尖、如残星…

仿佛尽了一生,又仿佛断了一世,奈何桥上无来回,黄泉路上有孤舟…

夏泠在迫人昏厥的空气中缓缓睁开眼睛,但见身周的山崖上遍插黑箭,万根簇枝,寒气逼人。

无数被铁弩打碎的砂石,将他们的小小石台填得奇骨嶙峋。

他的身前,赵十七依然站在他的前面。夏泠左右看了看,自己竟然没有中一枝箭。

他一拉十七,十七喷出一大口淤血,才软软地倒入了他的怀中,细长的脖子无力地靠在他的臂弯,一头原本束紧的秀发早已散成了纷纷扬扬的散丝,搁在他的颈窝中。

他拿袖子给她擦干净嘴边的血迹:怎么能傻成这样…

山崖下隐约传来羌零人战马调整的声音,羌零弩箭威力虽然大,上弦换轴,对准目标都需要一些时间。

上一次的围剿之中,岂兰崖并非赵十七最合理的逃跑路线,可是她却坚持选择在这里与夏泠决战,他猜想,这里一定跟十七的过去有着很大的渊源。就方才的情形来看,他果然一点儿也没猜错。

自从服下芗续草,夏泠为自己换回了五天的健康,余下的日子皆已生不如死。

他本以为以剩下的所有力量为君莫语找出那枚黑色飞羽的主人,是自己在这人世间唯一的执念。现在却决定,彻底放弃寻找仇人的念头。

——只要,赵十七能够,活着离开这里!

十七自己醒了过来,这种时刻哪里是她可以任性昏倒的时间,她从夏泠的怀里爬起来,满头昏胀地四处看了一圈:“我们活着?”

“活着。”

“我挡住了?”

“挡住了。”

“真的?”十七自己犹自还不能信,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又哭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抬起手,擦去她眼角上的一抹泥痕。

十七以为他好心,也就一动不动任他擦拭。

忽然她全身一麻,夏泠用尽残力撞在了十七的巨阙穴上,十七向后倒下,夏泠合身压在她的身上,将她顶到那个小凹处。

耳边呼啸声已经以推山蹈海之势扑将过来,比方才气势更为喧嚣的铁弩,又一次在天空中爆发出死亡的尖啸。

第二十一章 石洞

黑暗与撞击,懵古与荒芜,天空变成了浓墨,山水化作了齑粉,大地塌陷了下去。

夏泠静对万箭穿心,神识中空明透彻。

他看到赵十七身后的石板忽然空开一个洞,他们身子一坠,似乎跌入了一团黑寂中。石板在他们面前“扎扎扎”又合拢了,留下一片黑暗给他们。

十七从夏泠身上清醒过来,夏泠力气不足,对于她的穴道也没有多少控制,十七一下子便恢复了动作,她立即跳起来,匆匆忙忙沿着好似石阶之处朝下奔去。

不多时,传来她的喊声:“十一哥——十一哥——是你吗?”她的声音撞在石墙上,有空洞的回声。

又过了许久,夏泠才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自己。是赵十七回来了,她低着头蹲到他面前,背起他。

夏泠什么也没问,任她将他带离此处的黑暗,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此处乃是一个高达十数丈的石室,石壁上犹有数个洞穴。石壁上点缀着来自波斯国的颇梨片(玻璃),虽然数目不是很多,但从石洞外曲曲折折流射进来的日光,被这些亮片映射地恰能视物,显然每一处位置都有精心的设计。

十七将他带入一间小小的石洞,里面放着一张木床,两个箱子,桌椅等物,式样简单到看不出属于何处的风格。

十七将他安放在床上,取出一床被子。

那被子也怕许久无人使用了,但是此处干燥,棉絮还算松软。夏泠此时早已身上寒虚不堪了,合眼便睡着了。

十七却没有立时离开,她走到床边的两个箱子旁,缓缓跪了下去。

那两个箱子都是毫不起眼的柚木箱子。

十七将左面的一只打开,随手握住其中的一样,看了一会儿,泪水又落了下来。

十七方才外边的机关损坏,唯一能够打开门的只有里面的机关了。她和夏泠能在千钧一发之间跌入门中,她自然以为是有人在石洞里为她开启了暗门。

“赵姑娘,你在哭什么?”夏泠又从浅睡中醒来,发现她跪在自己的床头大哭。

十七忙抬起头。

夏泠看到她手中握着一颗珠子:“这是东海三岛的夙夜明珠吧?”

十七点头,夏泠略坐起来一些,越看越惊讶:“宣城水璧砚,陇州金晶镂玉扇…”每一件都是价值百金以上的珍宝,他转念一想,“都是你十一哥给你的?”

“…”十七想到自己方才的呼喊,也就不否认地点了头。

她问他:“你还有哪里有伤?我帮你看看。”

夏泠摇头,看着另外一个箱子:“这里也是他给你的吗?”

说起这里的东西,十七有些难为情:“都是不怎么值钱的玩具,现在都不玩了。”

十七打开那个箱子给他看:“其实,这些倒是我最喜欢的。”

夏泠也往里看了看,都是一些寻常女孩子家的普通玩具,竹鸡、板马、象鼻头…大多都比较陈旧了,可能玩得比较多吧。他的目光停住了,拿起一个彩衣偶人:“这个,是谁买给你的。”

这是一个材料普通却制作地道的苗家偶人,藏青色如意扣上衣,五彩百褶短裙,彩条绑腿。偶人的脸上眼睛圆圆,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大发髻,用一枚丹凤盘花的银簪子固定。

夏泠捏着那玩偶,手指竟有些微的颤抖…

天元五年四月初九,天气温湿,君三小姐莫言的生日。

君莫语特地从边城赶到西沼去,给妹妹寻一件生日礼物。

他看了一圈,取下一个脸蛋圆圆,长着一双圆眼睛的偶人,大笑起来,当即掏出六十余枚铜子将其买下,做了言言的生日礼物。夏泠当时还笑话他一分一毫都要用在军备上,待自己的妹妹太过简薄了。

——那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眼之间,莫语已经走了四年多了…

夏泠缓缓将偶人翻过来,这是昆兰关外三里的西沼“齐作坊”偶人,每一年都有不同的新样式做出来,也会在衣角标有南煦年号。他轻捻裙角,一行红色丝线绣成的字出现了:“天元五年。”

他双唇微颤:“这…也是你十一哥买的吗?”十一哥六年前就“走”了,天元五年是四年前。

赵十七将他手中的偶人取走:“我自己买的。”那时她完成了一个任务后,奖励给自己的一件小礼物。

夏泠猛然烦躁起来:“你出去!我累了。”

四年前,赵十七去过昆兰关,这会是巧合吗?他都不敢想象下去。

十七看到他面目灰白,点一点头:“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不用,我想一个人睡觉。”他面罩寒霜,“你莫进来。”

十七疑惑了一下,盖上箱子,便出去了。

赵十七不敢出洞,只能在洞里的数个洞穴之中寻找吃的。

每一年她会回来此处收拾,有时候会带点吃的来住几天。

她翻来翻去,沮丧地发现自己大约是个很馋的人,几个常在的地方均找不到吃食。

最后,十七在一个瓦罐之中摸到了小半坛松子。

她也吃不准这松子是猴年马月的东西了,掰开瞅了瞅,貌似没有发芽。闻着还有一股清香,尝了一颗除了干了一点,倒还甚是甘甜。

她在石洞中寻了那么久的食物,外面早已入了夜。

没有了日光的曲折照射,墙壁上的颇梨片也失去了光辉,赵十七带了个小蜡烛,去给夏泠送东西吃。石阶曲曲折折,十七对此已经熟悉地闭目能行了,她将蜡烛带来是给夏泠照亮的,免得他吃松子吃到鼻子里去。

黑暗中,她将蜡烛挑亮,灯光照射处,恰停驻在夏泠的脸上,十七被他的表情吓得松子罐差点砸了:“夏将军?”

夏泠双眸紧闭,额头上遍布汗水,微微弯着身体不住地颤抖,仿佛正在忍受着难以承受的疼痛。十七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痛成这样。

“夏将军!”她去推他。

夏泠忽然反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眼睛没有睁开,似乎只是在剧痛之中寻一样可以抓握的东西。十七不敢动,她只能任他握着手慢慢等待。

她带来的蜡烛本来就只是一个残枝,燃烧了没多久,那蜡烛摇曳了数下,悄然失去了光芒。

一片黑暗中,十七看不到夏泠的面容,却能够透过他掌中每一分抽搐感受到他艰难的挣扎,如此持续了许久,她感到他的手臂一松,似乎是昏过去了。

等到青色的晨曦重新沿着那些神秘而设计周全的角度,将满室的辉片一点点照亮的时候,十七才又重新看到了夏泠的脸。

他已经平静了。

过了一会儿,夏泠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到她的手臂在自己的五指之间,瘀得青紫,慢慢松了手。

十七觉得他这等情形绝对不是外伤:“怎么回事,你中毒了?”

夏泠中的毒药就是紫花芗续草,还是十七亲手给他取来的,也是她迫不及待催促他服下的,他道:“这是我与人的私仇,你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认识此人。”

十七觉得他的话不错,他的天地是她不能理解的。只能便剥起了松子,放在碟子里给他吃。

十七对于他被恩波捉住,本觉得奇怪,如今一想便想通了:他自知身中剧毒,大约在以此求得解脱。

恩波为何会将他缚到岂兰崖上再动手呢?十七前后思索了一番,也似乎能够找到答案:只怕是夏泠设法让恩波这么做的。自己在岂兰崖的种种行为,破绽也不少…她倒吸一口冷气:若是为了探查她的来处,而甘愿忍受羌零人的折辱,这个人的心思,简直就是…

她告诉自己,算了,老规矩: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大而化之,繁而化简,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心思太多,毕竟连着两回危急时刻都选择救她,这份真性情是做不来假的。

再说,别说他想知道她的来处,她自己还想知道呢!他有本事查出来,她还谢谢他呢!

此时,他更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而已,能帮的尽量帮帮他。

十七看他东倒西歪地坐不住,她想到自己正好有件“好东西”,可以与他“般配”。

她一个人来到一块石壁前,在门锁上按动了一会儿,一道石门打开,露出一个干净简洁的密室。十七从中找出一张沉重的黑色轮椅。

她深情地摆弄着那椅子一番, 这是十七十几年来,从未能搞定的一件玩具,十七摆弄一通又是一次无效努力,两个轮子卡得死死的,完全不能转动。

她索性憋红了脸,拿着那张黑铁椅子又拖又拽,龇牙咧嘴使出一股蛮劲将其强行拉到夏泠的面前。

她讽诮他:“你要是运气好能摆弄它,就归你了。”

放在这里,横竖是废铁一块,不如“此废物”与“彼废物”为伍吧。

夏泠装作没看到她的嘲讽,接受了下来。

第三天,夏泠身上有毒,又没什么可以吃下去的,气色越发清散了,人看起来像一片帛纸一般虚薄。十七越来越坐不住了,往脸上抹着灰泥出了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