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一看是关九郎,脸色白了白。

关九郎以为她怕他,正欲做个姿态出来以示他并无恶意。谁知她迫不及待靠近他,劈头问他:“关大人,吃过了吧?”

关九郎生生憋回自己的动作,看一眼夏泠,心想他们不知怎么吃她呢。夏泠却正垂头看棋,什么表情也看不出。

十七本来是很害怕关九郎的,但是一想到他要吃她的肉,她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最近,十七拼命打猎,今天终于得偿所愿猎到了大型的动物。她打算抽空将其抽筋、剥皮、剖肉、揉盐、风干、烟熏。她打算多准备一些肉干,以便冬季能够养活那三个只会吃不会干活的男人。她好不容易弄到这个山麂,自然不肯轻易让他们一顿就吃掉。

她杀气逼人:“关大人!你肯定吃过了对不对?”

关九郎只能回答:“我吃过饭来的。”

十七当然不信,岂兰崖这边山水两荒,他何处吃饭去,依旧盯着他。关九郎逼于无奈,掏出干粮袋,拿出一个干馒头给她看。

“哦,”十七放了心,抹脸换一副表情,放轻声气,柔声无比地问夏泠,“夏公子,吃麂脯汤好吗?我还采到了齐山菌、种菇、白头菌。”

赵十七前倨后恭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将个关九郎看得抖出一地的鸡皮疙瘩。

赵十七会如此跟夏泠说话,是有前因后果的。

赵十七不是一个很会与人相处的女子,对自己的弟兄们向来粗手重脚,非打即骂。就算是苍木,喜欢起来也是拳脚相加,抬腿就是一个窝心脚。而且兄弟们都是粗人,苍木是草原少年,她这等强横行径非但得不到他们的好生纠正,还觉得她有个性,挺对味儿,将她弄了个半男不女。

不过,自从跟这位夏公子在一起,夏泠很不能忍受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终日里摆出一付男人婆的嘴脸,便设法说故事,讲道理,哄着骗着,将她慢慢地引领扭转过来。

赵十七绕起闲弯子来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十数日的功夫,便认可了他的说法:身为女子不该如此凶蛮粗暴,端庄娴静方有魅力。

只是,这几天天气变化频繁,夏泠身体特别不好,她便有些矫枉过正了,将夏泠当作纸人灯灯看,生怕呵重了气把他给吹倒。

千羽伸头去看十七手中拿着的那些野山菌:“你哪里去弄的?”

十七立即本性回复,起手便拍了他一记熊掌。如今她最怕的就是他了,亲眼见识了他生吞蘑菇的本领,还振振有词说他千羽“与天地共养食,乃道家本色”。

她厉色道:“千羽!你不许抢东西吃!”她还有话要问他呢,“你什么时候才开始辟谷?”

千羽对此避而不谈:“那我帮你去收拾麂子?”

“不必了。”

“你一个女孩子家又扛不动。”千羽风流起来相当潇洒。

“我很扛得动!”从天连山的断木河扛到此处,还有脸说她扛不动?

两人争争吵吵令关九郎皱起剑眉。夏泠也开始嫌烦,拈了个棋子脸色不利落。关九郎便看他如何让赵十七安静下来。只听他淡淡道:“饿了。”

他的声音不大,赵十七却立即从与千羽的激烈嘴仗中抽身而出:“夏公子,你说什么?”

夏泠眼尾扫一下关九郎,装起柔弱来:“饿。”

赵十七听了,翻手给千羽一个头皮:“你家公子都饿了,你还跟我纠缠不休!”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十七因不能打夏泠,如今全发作在千羽千寻身上。

千羽锃滑油亮的道士头被她拍歪,怒道:“他、他、他,如今哪里还是‘我、家、的’公子?!”十七想着夏泠饿不起,早已扛着麂子奔厨房而去。千羽一心偷吃麂子胸脯肉的鲜嫩部分,也跟着过去了。

夏泠望着他们吵闹着远去的背影,打开折扇笑:“这里是不是挺有趣?”为着自己成功将赵十七“赶走”,他还拿起茶杯敬关九郎,以茶当酒以示庆贺。

他显然将赵十七刻意做出来的低三下气,视为自己的教导有方,对此很是受用,眉梢浸透的笑意仿若暖玉一般温润。

关九郎彻底失语了,默默喝茶。

他看出赵十七这里有夏泠坐镇一日,并没有他可以入手之处。

两个男人之间的空气重新渐渐安静沉重起来。

第一阵秋风扫过大漠,已然有些微寒意。夏泠情不自禁缩了缩背,苍白的脸色映着荒漠,仿如瓷人儿般易碎。

“夏公子,你,”关九郎走了一步棋,“冬天也不能到了吗?”十七一团努力准备安排他们几个过冬,关九郎却能够感觉出来,十七准备的过冬储备都将被浪费掉。

夏泠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他也音外有话:“关大人,那件事情已经过了时机了,你务必死心。”

两人彼此淡淡一交锋芒,双方都心知肚明,大家都不是闲人,不会没事情来陪着赵十七。

楚云深、葛蔽被逼自尽之前,暗示赵十七“沙漠之眼”就在她手上。关九郎和夏泠都在场,旁人看不出的蛛丝马迹,他们却能嗅出一二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爷爷们死后赵十七身心俱伤,那一段时间关九郎若能逮住她,再动用神捕门的刑具,说不定便能让她供出“沙漠之眼”的线索。

所以,夏泠借助自己的军中身份,设了点迷局引开关九郎。又抢先一步寻到了赵十七,迅速将她带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岂兰崖。

他看她整个人晕晕沉沉的恢复不过来,便先让她蒙头蒙脑休养了十几天。待她略清醒,又让千羽千寻装笨扮蠢,哄着她出来做事情散散心,不让她一昧沉沦在爷爷们的死亡阴影中。

如今的赵十七,已经逐渐恢复了元气。

她是性情坚强之人,关九郎错过了时机,哪怕动用神捕门的刑具,想要撬开她那张嘴,只怕也不会有所收获。

所以,夏泠要关九郎“务必死心”,那些血淋淋的硬手段就免了吧,使了也白使。

关九郎说:“你也不希望她说吧?”

“沙漠之眼”传说在大漠深处,南煦拿不出这份实力去取这笔财宝,真正在乎的都是漠北各族邻近沙漠的国家。关九郎没有将宝藏线索尚存之事上报神捕门,他的做法和夏泠简直不谋而合,就是要让其不再流传于世。

“既然如此,为何不快些灭口?”大家都是见惯生死的男人,这种想法不需要掩掩藏藏。

夏泠低头继续看棋局:赵十七相对而言,跟他交情很薄。

他捉了她的爷爷去问斩,将她和兄弟们逼入绝境,让她失去了平静的生活。她非常有可能杀了他最好的朋友,又刺过他两刀,还导致他坠崖,几乎破坏了整个漠北的局面。他又为了追查她的师承来历,将她骗上了岂兰崖,还被她识破…

他杀她,于情于理于法皆天经地义。

他抬头:“你认为呢?”

关九郎慢慢敲了敲棋盘:“人之将死,其行也善?”

夏泠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关九郎亦盯着他:“夜长梦多,夏公子。”

夏泠掂着一黑一白两个棋子。

当初没有立毙楚云深他们,是因为他们的行踪已经公开,神捕门已经介入,他不能贸然灭口。

赵十七就不同了,她手中掌握“沙漠之眼”,目前只有关九郎和他知道。而且关九郎也没有上报,按照他们彼此的默契,将十七迅速灭口是最适宜的选择。

只是,两个大男人,在这里密谋杀一只粉嫩嫩的“小羊羔”,丢人啊丢人。

夏泠说:“此事行来不够磊落,暂缓吧。”

暂缓?

关九郎很想拿棋盘砸开他的头,看是不是毒素进了脑子。

第二十四章 青鸟

漠北的天空,总有苍鹰在飞翔。

十七和夏泠一起坐在暗门的石台上看风景。上一回两人坐在此处面对的是千军万马铁弩相向,此时面对的则是蓝天白云平沙落雁。

夏泠说他看书看累了,要十七陪他在这边透透气。

十七便坐在他身边,看着铁青色的天鹰在自己的脚下自如盘旋。

“夏公子,我做了许多肉干你看见没有?”

“看起来挺好吃的,晚上你给我们配顿草籽粥。”

“我现在不会蒸给你吃的。”十七说,“这是冬天的储备,你到了冬天才能吃。”她又补充,“这是我跟羌零人学的腌肉方式,非常好吃。你不吃的话,一辈子都会后悔!”

夏泠沉默着,过一会儿说:“十七,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啊?”十七盘算着,“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以后…”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重操旧业呗。

夏泠听她又是土匪切口:“你还打算去做土匪?”

十七讪讪点点头,她明白他希望她改邪归正的善意,可是,她无能为力。

“你就不能不做这个?”

十七相当无奈:“夏公子,你以为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吗?我要吃要穿,偶然生病还要银子去看大夫,为了防老还需要存些钱。南煦治安虽好,可户籍严谨我进不去。其实,我先前也在别的国家尝试别的营生,可是…”但凡有些活路,她又何必以盗匪之身来养活两位爷爷?

“可是什么?”

十七指指自己的这张脸:“夏公子见惯了江南美女,可能我赵十七不入你的法眼,可是,我想做些本分的营生,不是让人强拉了去做小妾,就是要霸占了去当姨娘,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居然连口正当囫囵饭都没法吃。只有做土匪,干活带面罩,出入像老鼠,兄弟可以自己挑,没有人来骚扰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人生快意,莫过于此…”

一聊起以往自由自在的土匪生涯,她便兴奋得神采飞扬:“所以,夏公子和姜将军所希望我过的那种市井日子,恐怕十七有心无力了。”

夏泠一想是有些道理:“户籍倒是不太成问题的。你如今的情形,在天连山恐怕不能再干从前的营生了吧?这样吧,给你些钱放在银庄里,你再随便找一个活儿干着,也就能将日子过起来了…”

十七打断他:“夏公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赵十七向来自食其力,从不吃男人的软饭。”她斜他一眼。

夏泠失笑:“你管抢人钱财,叫自食其力。”

“这就是自食其力嘛!”十七自己先笑了起来。

人与人的选择是不同,与人勾心斗角有什么趣味呢?

赢了别人,输了自己的大好年华,算什么本事?

面对自己已然乖戾无情的命运,能够问心无愧地做一个红尘中的快活人,在赵十七看来,这才是本事。

她的出身虽则特殊了一些,试问世上谁觉得自己出生乃是得天独厚、无可挑剔的呢?

那之蓝国的绯颜公主,如此美貌与才能并重,富贵与荣华同在。十七记得,小时候,她将她送出岂兰崖之时,那公主拉着一张漂亮的苦瓜脸,梨花带雨地跟她抱怨命运不公。

搞得那年同样小小的十七,还要抱着她的纤纤小肩膀,小小地安慰了那小公主一番。

被夏公子带来,本想看看他把那些书怎么了。

到底他还年轻,斗不过这个山洞里原先的那一只“老狐狸”,真正要紧的东西还是没有能被他打开。

十七放了心。

夏公子也没禁她的足,要走随时可以走。

只不过,库勒尔草原上有她不想见到的人,隐居在此处又有人解闷,又有人聊天,还有千羽千寻两个小孩子,可以被她欺负,何乐而不为呢?

“我知道冒昧了:赵姑娘,肯不肯,以后让关九郎照应你?”

“关大人?”十七觉得她和关九郎完全就是搭不上边的两个人,严辞拒绝:“关大人身居高位,我一介小土匪,不合适的。”

“是吗?我看你俩挺合适,有他做靠山谁敢欺负你?”夏泠打算跟关九郎商量一下,郎才女貌,年龄相当的,能否换一个方式“囚禁”她。

十七暗道:简直乱扯,我还看你俩挺合适呢!

她打出一招太极拳:“关大人是出了名爱打光棍的人。夏公子,你不会是想害我被拒绝,丢人现眼吧?”

“有这个事情?”

“库勒尔都传遍了。”十七对于大漠八卦十分津津乐道,“关大人也是漠北十大美男子之一,当初有好多姑娘想接近他,他那张脸哟,好生的难看。”

“哦,”夏泠笑,原来还有这个排名榜,受教了。他也似乎觉得关九郎性子跟旁人不太相同,太过执拗了。

夏泠便说:“也好,以后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嗯!”对于他的语重心长,赵十七随便敷衍了一下:哼!只消没有他的瞎掺乎,她赵大当家的哪一天不是过得有滋有味的?每日里坐井观天,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青蛙。

夏泠望着远处的云:“明日,我打算回岚京去了。”

十七玩弄着手中的刀,听他说:“我将书橱里的书分作两堆,一堆都是子史经书,有不少是孤本,我把市场行价都写了书签夹在扉页,你可以拿去换些钱;一堆都是过于怪异的书,流传出去恐对世间不利。你若不介意,明日临走,我让千羽把书烧了。”

他并不担心十七拒绝,有千羽千寻在,那些书非烧不可。

十七笑一下:“夏公子,你这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如今弄成这样,怎么肯回岚京呢?我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你不留下来尝尝?”她略停顿一下,爽利地捅破了他的窗户纸,“你倒说说看,你凭什么认为,我赵十七连给你送个终的能力都没有?”

夏泠目光微微流转,看着苍鹰再次从眼前一掠而过。

赵十七坐在崖头,裙角飞扬。

石台看景之后,夏泠没有再提出离开岂兰崖的话题,他和千羽一起,将那些他认为太过邪门的书,当作柴禾给十七生了炉子。

一伙人安安生生过起了小日子来。

大家都很默契地不再提起夏泠身体的问题,有时候他当着众人的面毒痛难以自制之时,也没人对他表示怜悯,只让熟悉机械的千寻把他送回石屋了事。

大家该吃饭的吃饭,该说话的说话,正骂人的叉着腰继续往下骂。

赵十七一无所长,唯一的爱好就是坐在风沙里拉着嗓门,学羌零牧人唱几句声音沧桑的长调。每一次她开始乱唱的时候,千羽千寻就偷看夏泠,知道他们公子对音律要求甚高,赵十七那明显走腔走调的难听歌声,肯定令他难以容忍。

谁知夏泠对赵十七的歌声,毫无意见。

过了一阵子,夏泠忽然兴起,削了一根老竹子,说要吹箫给大家听。

老竹子现制的粗萧,吹起来让人捂耳朵,不过他也算真有些歪才,没让大家受太多的折磨,三日之后便成了调,五天之时有了曲。一曲《平沙落雁》吹得风波平平,荒烟漫漫。

黄沙高崖上,千寻怀抱重刀,站在高处一丝不苟地为大家放哨。

石洞中,千羽还在书架上寻找得用的书籍。

夏泠和十七坐在胡杨树下,他吹箫,她托着下巴听。老竹子做成的萧吹不成几个调,翻来覆去就是那几首,十七倒也听得很有兴味。

不知不觉,秋到浓时。

胡杨树化作满天金叶,在风中飘得华美。

黄片落定、碎金满天。

夏泠正将那“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吹出一半的时候,那杆老竹子终于捱不住他日日折腾,呜咽一声从中间裂出一条缝来,深黑地仿佛能直扎入人心中。

萧折如谶语,当然是不吉利之事。

十七已经听熟了他的曲子,从身边抹了一片胡杨叶,含在嘴里吹起一串叶哨。叶哨音韵更少,几乎听不出她在吹什么。

不过,夏泠这几天成天都在翻这几首曲子,他听得出,她在替他将曲子续完:“…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地闲愁…”

单调的叶哨声混在大漠秋日的长风中,忽重忽轻。

十七含着胡杨叶,望着远处的云彩。

转眼又到了马肥秋高日。库勒尔草原上,羌零人应当正在逐水草而转场。黄沙漫天风满地,牛羊成群马儿跑…

十七含着胡杨叶,一遍又一遍地吹:花自飘零…水自流…

很快就会胡杨叶落尽,到时候,十七拿什么给夏公子续曲子呢?

夏泠砍了一把扫帚,毁了一根掸尘,终于又弄出两根老竹子:“我做成两支箫,教你吹如何?”十七不会什么上台面的乐器,最爱学着草原牧人,扯着嗓子吼几句羌零长调,看着这两根真正的“老竹子”,深感为难。憋了半天,心想天冷,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点头了。

夏泠见她答应学了,低下头将竹子精心地磨短、削薄、钻孔、定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作成了两杆箫,将她招到身边,一个音一个音地教十七吹。

十七吹得着实难听,如同破了的铁锯子一般,将千羽千寻折磨得几乎聋了双耳,只有夏泠笑吟吟夸十七很有音律天分,吞吐、纳气、指法都很有法度,进步很快。十七也就越发自信,吹着吹着居然也入了调,夏泠便将几首浅近的曲子教给了她。

夏泠通过吹箫,摸清了赵十七的气息脉络:“十七,你想不想恢复一点内力?”

“?!”十七摇头,“不想,能吃能跑就行了。”

恢复内力需要逆行经脉,还是算了吧。

当初从岂兰崖逃出来,她知道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只能任人鱼肉,所以费尽辛苦恢复了如今一点的能力。有了这些本事,她方有了跟命运叫板的底气。

不过,当她再要练回内力的话,她发现难度太大,稍有不足便会身心俱焚,所以才不得已放弃了。

话说,她的人生理想,跟当猪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