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南煦人的看法,男女之交,总归是女子吃亏,男子纵然婚前放纵一些,反能得一个人物风流的美名。

所以,十七心想,她跟夏泠“躺”上几次,对他应当没有伤害。

于是,她开始主动登门拜访夏泠,时不时旁敲侧击,施以暧昧。

她再不提还债欠钱,划清界线之事,今日赖在他府中吃一顿饭,明日留在他府中喝一次茶。

夏泠自然对此笑眯了眼,寻了许多好吃好玩地来陪着她,双方越来越得趣。

十七想起南边的风筝来,很想看一看百来只风筝高飞天上的壮观场景。

夏泠为难了:“一般都是春秋季,如今渐近夏日,怕放不起来。”天热阳光耀眼,风力也有些散乱,恐怕十七得熬到秋日了。

不过,亲亲小十七已经提出来了这个心愿,如何能够让她干巴巴地等上四五个月呢?

于是他的眼睛对准了千寻:“千寻,你的天罡四象阵好久未曾练手了?”这两个孩子也该操练操练了。

千寻脸色瞬时变黄了:“这个…公子,你可以雇一百个流浪乞儿来做这事情。”

“那可不行,非法聚众会被京畿巡查按柳大人惩处的。”夏泠说,“你需要什么开单子,我让人去备货。”

千寻讨饶:“会死人的…”

千寻师从“回春师太”春三笑,奇门九宫八卦布阵均有涉猎。他性情憨愚,做事专注,虽不如千羽能言会道,擅长医术,在枯燥的墨家工造上还是很有一些造诣的。跟了夏泠也未曾放下,夏泠闲来也爱跟千寻切磋计较一番。

那一日,夏泠很容易地便将十七的那张黑色轮椅摆布灵活,跟他的这份爱好分不开。

这天罡四象阵设计起来繁琐,功用却很妙,分为下优、中优、上优,共计三层。千寻目前勉强能够做到下优。

只“下优”一层,战时一个人便可阻挡数百兵马。

夏泠这一回要他以铁铙、铁陀螺、铁钩镰、铁绞盘等铁器布出一座阵,随机而变能够放起百来只风筝。

千寻哭:“这要布到什么时候去?”同时放百只风筝,阵法结构已很复杂,他不眠不休也至少要三天的时间。

“不过是放风筝而已,偶然坏一两个也不甚要紧。”夏泠让人传来笔墨,他在十七的山洞中是看过几本书,融会贯通一下画给千寻:“你看看,是不是能让你布起来节约一些人力?”

千寻回屋研究了两个时辰,茅塞顿开:“夏公子,这回可好办多了。”

“出家人的澄心镜明,千寻,你还要好生修炼。”夏泠笑着将这摊子麻烦事儿丢给这个憨人,又对千羽招招手:“千羽,你那‘九鹤冲天’练得如何了?”

千羽神色警觉:“公子,你也知道,我学的‘九鹤经’讲究曼妙与飘渺…”他的眼睛瞟到千寻汗流浃背地从库房里扛出一堆铁家伙,千羽道袍偏过,抱臂飘然而立,“我不会去帮他做苦力的。”

“谁要你做苦力?我需要的正是你的飘逸身法。”夏泠跟他耳语一阵,千羽脸色开始变白。

这一日午后,赵十七摇着小鞭子,轻快地从平捕门东市衙司回来的时候,看到七八十只造型各异的风筝飞在天上。

夏泠手里也拿着一只在飞,正是在漠北欠她的那只“美人风筝”。

十七手搭凉棚看着那风筝,原来,“美人风筝”上画的是一个女子,不是男人…

落泉河水水晶般透亮,天空阔朗。

她和夏泠一起在河边,看风筝上上下下,如蝶一般飞舞。十七挽住他的宽袖,两个人看一会儿风筝,笑一会儿。指指点点地说着这边的飞得稳了,那边的画得好生鲜艳。

河这边的景致平静宁馨。

人与风筝都如一卷浅浅的画卷,或可长久,或可淡然,与云天相接。

可怜河对岸,千羽千寻两个人忙得火赤白燎,乱麻一团。

“千羽,快,那边风力散了,你去扯一下!”千寻涨红着脸扳着一个铁绞盘。

千羽一招“青云排鹤”直冲向那风筝线,用力一拽,风筝受了力重新向高处飞起。他道袍一掀,正要以某个潇洒的身姿从半空翩翩而下,千寻一声厉喝:“那边!那边!”千羽只能一踩脚背,再次以“鹤啸九天”直窜云霄…

等十七看够了,带着豆豆和夏泠一起回府去,夏泠才派了一个小厮到河对岸通知他们两个人可以收工了。

千寻已经脏得光头仿佛铜疙瘩,千羽道袍湿透狼狈不堪。

千寻道:“我顿悟了!”

难怪师娘总说“出家好”,“出家好”,“三千里微尘业障,早破早了”。

今日,他算真的悟道成佛了:“出家最大的好处就是,永远不必为了哄女人开心而去干傻事。”

千羽白他一眼:分明是我们在做傻事好不好?兄弟诶!

第十一章

青梅 ...

各国使团如期来至,皇城外三里地的书香会馆也早已修葺一新,准备迎接使团大人们入住。

苍木身穿羌零褐袍,骑着玉色雪马,过京城前往皇宫向皇上见礼。

他果然如传说一般有雪山天人之姿,岚京城的男女老少争相睹看他的异族风情。倒把国力相对大一些的之蓝国大将鄯节颂,南昭越山王赵盉等人的使团给冷落了许多。

不过,北祁清关王林平志的队伍一到,十里长街顿时鸦雀无声。

但见百来位身着黄色战甲的北祁军人,身形高大,虬须劲然,目光黑沉,一股肃杀军威将岚京城的繁靡奢华压得乌云压顶城欲摧。

有老臣感叹:“这北祁国自新主继位以来,对四邻弱国已多方扰兵了。此番前来,只怕是不怀好意。”

在书香会馆安顿下来之后,苍木又遣人往各处略有交情的大人府邸请礼问候。

凡是往年在漠北做过官,守过边的文臣武将,他都送了一些草原上的风物。他的礼物轻重相宜,他的礼节火候正好,显然事先很研究了一番此处的人情世故。

夏泠在盛云城任守将时,苍木已是且先小王,属于关系较密切的,他便备了几件精贵而新趣的礼物,亲自前来拜访。

苍木末时尾到,申时初离开,盏茶功夫,沾水即走。

夏泠看那些绿松石、波斯毯、银骨杯都很贵重,谢赞苍木此番心意很重。又开口问苍木要了一些羌零族的调料。苍木倒没想到他喜欢这个,道:“回夏公子,这些都有。几个随使大臣怕吃不惯中原的菜,带了好些腌肉、胡椒、野牛干巴,明日我派人送些过来。”

三年不见,他脱去了草原少年的青春莽撞,却依然有皓阳一般有灿烂的笑容。

夏泠也选了绣品、丝衣、珊瑚珠树等礼物回赠与他。

第二日,十七结束了差使,又到夏府来混吃混喝。

听说夏泠很怀念山洞之中她做的干烤肉,挽袖子到厨房去给他做菜。

这一回,手边一大堆羌零族的调料与香草,她做起来得心应手,千羽千寻都在夸:“赵姑娘,为何从前在山洞里不曾觉得这般好吃?”

赵十七也知道这些吃的是从哪里来的,说:“山洞里缺胡椒,也没有香草,哪能跟这里比?”好久不曾吃到如此可口的羌零饭菜,十七吃得分外多。

夏泠胃口略薄,吃不来那么浓重的东西。

勉强下了几筷子,拿点清煮的獐子汤泡了饭,扒了一碗后,望着十七狼吞虎咽。

千寻拉着千羽悄悄道:“你看看这两人如今的情形,夏公子这五年的笑容加起来都不如这几天的多。想当初,公子还不要赵姑娘过来。”

“有这等事?”千羽先前一直在外奔波寻药,此事倒不是很清楚。

“如何不是?他曾让我隐瞒住赵姑娘,要割清与她的关系,还写在一张纸条上。”千寻记得公子给过他一份行动步骤,还要他“照做”。可惜后来长云山情形有变,千寻无法照做,公子闭关他也无从请示。

“肯定是你领会错了公子的意思。”千羽认为,千寻脑子一直不够聪敏。

“怎么可能?且待我复述给你听。”千寻念经无数,一字不差地都记着。

千羽听了,摆手道:“这件事情莫要提起了,公子如今每日里粥也肯多喝一碗,吃药也勤快。别没事寻些事情出来。”

话说,赵十七自从适应了自己那份差使,还能分配一些活计给手下做,人便闲了一些。

她抽空,去把夏泠的“情史”好生地捋了一遍。

既然打算“躺”夏泠,也须事先看看他是否已有相宜的女子了。随意搅散他人好鸳鸯,赵十七可不做这等事。

吃完那一顿羌零饭,她在夏府留下来,先跟夏泠一起将小白赶回狗窝,再安置豆豆睡觉。

夏公子本人的“情史”也就罢了,他老父亲的“情史”先让赵十七开了眼界。

夏老侯爷夏正铎,年轻时人称“玉树公子”,三十岁被先帝拜为右相。

如今的天子李绩乃十五岁年少登基。齐安老侯爷三十二岁时,被先皇遗命任为四位辅弼大臣之首,辅佐幼主。

自古幼君的辅弼大臣最难做,这位夏老侯爷不但顺利交权,还顺便勾搭了今上的五妹,年轻貌美的诸玉公主。

娶公主的那一天,鳏居多年的夏老侯爷三十七岁,照旧一表人才,与公主并肩站在承祥殿前,一双璧人羡煞神仙。为了避免有内戚涉权之嫌,他从从容容地自明帝朝廷中退到公主裙下,成了一名富贵闲人。

公主与夏老侯爷是老夫少妻,感情甚笃。只是夏老侯爷的前妻身体不好,一无所出,公主跟着夏老爷的时候,也许是两人年纪相差太大,也膝下寂寞。如此过了十几年,夏老侯爷忽然有了私生子。

这位私生子当然就是夏泠夏公子。

有了公主还敢有私生子,人人都说这位老侯爷怕得不到善终了。

可惜,整个岚京城的人都低估了这位老先生的魅力。诸玉公主不但继续与夏侯爷出双入对,还将这个孩子认作自己的儿子,又去永合宫求皇兄给孩子名分,可世袭侯位。

夏公子十二岁那年,一篇《子末赋》成为了享誉京城的少年才子。自此后,赞誉不断,在诸玉公主和夏老侯爷的宠爱之下,在皇上的天威照拂之中,那“私生子”的身份也就渐渐不再被人提起了。

夏老侯爷六十六岁病逝,伉俪情深,诸玉公主不久之后也染疾而亡。

夏公子无心官场,便浪荡江湖去了。

等到十八岁回岚京接受他的启蒙老师宗昊的冠礼,老师看他如浮萍浪子,重提了他与傅尚书之女傅清书的儿女亲事,想要他完成齐安老侯爷的这桩心事。

谁知,夏公子又跟书寓花魁紫鸾箫玩儿起了生死恋,最终弄得傅清书小姐也没了心情,双方退婚作罢。

此后,夏小侯去了漠北,与赵十七有缘千里来相会。

前年到盛云城接夏泠返京的,就是紫鸾箫姑娘和当朝太师宗昊之女宗兰楚小姐。

豆豆睡着了,赵十七看左右无人,便将这些情况跟夏泠说了。

夏泠非常乐见她就此事来做调查,抚平豆豆的小被子,轻声道:“傅尚书家的小姐已经嫁给东山杨止公子为妻,别人人品不比我差…”

“是比你好吧?”赵十七觉得他的情史可真够“滥”的,特意露出嫌恶的表情。

夏小侯当作补药吃下去:“是挺不错的。”

十七接着提到了他的第二个“绯闻女友”:“那么,紫姑娘呢?”书寓可不是读书这般简单,弹琴论画,合意了便能够红帐春宵。

“我们是知音。”夏泠很肯定,“无非就是弹琴吹箫而已。”

“你利用她摆脱傅小姐?”

“傅家小姐与杨家公子本来就有情谊,我只是助她一臂之力。”若真的只是要退亲,他又何必弄得如此沸沸扬扬呢?

“你和紫姑娘只是知音?”十七狐疑,“当真只是知音?你们没别的什么?”

夏泠奇道:“我们都‘知音’了,还要怎样?”

“那你们那么‘知音’,你当年怎么不娶她?”闹得死去活来的,搞得傅尚书只能灰溜溜地另择他婿,还让傅小姐下嫁寒门,这紫姑娘也未必是简单人物。

“她心里有人,我如何娶她?”

“谁啊?至今还让她流落书寓?”

“…”夏泠不能说,因为那个人就是君莫语,“人已过世,多提无益。”

豆豆在床上翻了个身,两人连忙停住声音,十七将烛火轻轻吹灭。

等豆豆重新入睡,关于紫鸾箫的事情也自然便到此打住了。

两人为了说话方便,来到豆豆卧房的外间,十七临窗而立,夏泠坐在她身边。

赵十七又提出另一位君家三小姐,据说她如今在外地: “君小姐呢?”

“她是我认的义妹。”当初君将军身亡之时,夏泠也在南昭,为稳定军心他曾经代为掩盖其事,模糊了君将军暴毙的时日。

言言前几个月,在长云山闯了祸,被他送回了君家故宅闭门思过去了。

他冷眼看着十七似乎对自己从前做的事情不太清楚,他心中挂念言言,正打算将她接回来。

“只是妹子?”

“不错。”

至于宗姑娘,那就没有讨论的必要了,这位姑娘是宫廷女官,终身不嫁的。

十七听来听去,此人身为二十六七岁的老男人,将自己撇得如此清白,实在令她难以置信。

照他的性情,他还是有点什么“前科”,她才能比较安心:“你…没有旁的女子了?”

夏泠觉得好笑,假做生气道:“你打探了这么多,还需要我再去编几个给你看看吗?”

“你不是还将一块女子的帕子放在怀中吗?”

“哪里?什么时候?”

“扎休措湖边,你让我扮演绯颜公主的…”还念了一首缠绵悱恻的诗呢。

夏泠对此似乎记忆非常模糊,十七继续提供细节帮助他回忆,那帛帕上还有一股白木樨的香味。

夏泠终于想起来了,说:“这个,过一日我邀这人出来一下。”

十七点头:“好。”

“那位君三小姐听说从小就跟着你骑马游春,跟你元宵闹灯,还能随你一起出入酒肆,岚京的酒铺你们都去喝过酒。”

朝云将军府的君小姐是个出了名能玩会耍的主儿。能跟男人一般打马球,蹴水秋千,甚至龙舟捶鼓,在这位姑娘眼中,大约“妇道”就是那浮云,“门第”就是块破布。

夏泠点点头:“也没有都去过,去的都是好酒铺。”他很喜欢言言的娇憨与洒脱,也希望十七能够接受言言,“言言酒量不错,懂酒,只是不太合此处女子的式。她自小在边疆长大,爱做男子举止。”

“倒很想认识认识呢。”

夏泠不语:两个人不是早已在长云山一见如故了?

天上一阵雁叫,深蓝如丝绒的夜空下,一行鸿雁在月下飞过。

十七来此处有些时日了,知道一个世家弟子能带着一名世家女子如此到处玩耍吃喝,这等藐世弃俗的性情,也不是常人敢做敢当的。

她望着雁影,道:“你待你的妹子,可真好啊。”

她的语气之中,有羡慕,更多的却是伤心与感怀。

她的心思随着北去的大雁,慢慢若游云一般,飘向了那遥远的西北荒漠。

这些雁,一路北行,可会越过盛云城,可会去漠北,可会途径岂兰崖?

可会…见到她的,可怜的十一哥?还有她的爷爷们?

春夏之交,花香馥郁,虫鸣草木,云掩月出。

这样的暖春葱茏,这样的万物生机,十岁之前,她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也能平静拥有。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白嫩柔皙,谁也看不出,这曾是一双凌厉夺命的手。

她已多年未跟旁人提起过,她也有一个天下地上待她最好的哥哥,一个搜尽天下异宝只求她高兴,一个愿意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的好哥哥。

最近的一次提起,还是在三年前的岂兰崖。

那一日她跌入洞穴中,她以为十一哥来救她了,才叫了出声,才有机会念起了他。

那天下顶好顶好的哥哥,不知道去了哪一处?

等她享尽他馈赠给她的平安喜乐之后,她能否再找到他,将这趟人生之行与他分享?

仿佛有雪山暴风撕扯着她的耳膜,轰隆裂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