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泪水滚落下来,滴在夏泠的手臂上,又烫又坠。

“我们,我们…本来可以在库勒尔草原上度过一生的,对吗?”听不到回答,十七低头咬他的手臂,她要撕碎他的肉。

“苍木可能会被族人赶下部落小王的位置吧…当时当日…娶一个南煦姑娘,就要…承担被族人遗弃的危险。”夏泠痛得浑身都在发抖,却任她将他的胳膊咬得鲜血直流:她也不是第一次咬他了,右手手指上的那个疤因为太浅,他还特地用腐药弄得深一些。

当初她咬他,是要他清醒,救他性命,这一回呢?

是恨啊!

他怎么可以,让十七如此恨他?

大势将去的感觉,再次笼罩夏泠的全身。

“娶你他会失去很多。但是,你们之间不会有那么多无法应付之事,连续发生。比如苍木与香格尔的那一夜,而且,有些大一些的情况,则是我们捏造的。”他咬一咬牙,沉住气,将最后的事实,都和盘托在她的面前。

十七震惊了,抬头望向他:“你们捏造什么了?”

“比如,恩波的怒气,毕竟,且先部落还不会得到他如此的关注。”

“还有呢?”十七越来越感到恐惧,那件事情,她一直无法理解。

“再比如…”夏泠也感到了难以启齿,“让苍木误会,其雅王妃为他求情而夜宿恩波的王帐。”

其雅王妃虽然风韵犹存,毕竟徐娘已半老。她纵然有心,恩波也未必有意。

十七尖叫一声,开始了完全丧失理智的反抗。

苍木就是因为此事而感到有愧于阿母,决定开始娶草原人为妻的。

夏泠松开手:十七的脉息乱了。

他为她疗过脉络,知道再如此辖制她,只怕会令她内火攻心,心脉受损。

十七一脱开了他的钳制,便使尽平生气力一拳揍在他身上。

夏泠痛苦地蜷缩起来。

十七的拳头很重,就算他预先服过先机道长的玉膻大还丸也无法承受。

他感到自己的脏腑都扭绞起来,肠壁也好似破裂了。所有的剧痛,却都抵不过胸口的窒闷。

数年前,他像捏弄一只蝼蚁一般,使得她与情人分手之后,他就再也不曾过问此事。

在他看来,草原上男欢女爱,如同草原上的牧草,春生秋萎,荣枯消长,本就不会多长久。

漠北重见,发现那个被他碾灭了期望的小小姑娘,仍然在跟两年前的男人纠纠缠缠,他也略感惊讶。也许,他真的分开了一段很美满的姻缘。

他曾经亲手打破她的梦,也曾经一度以为可以弥补她的生活。

他本打算,等时光慢慢抹平彼此的沟壑之后,等十七足够将他放在心中之时,再让君莫言重新与她相见,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跑马林外,竹叶森森,言言拉着她的手,笑吟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之时,他的心,已如坠万丈深渊。一旦了解了夏泠和羯库有联系,十七多用些心思,便有可能进而了解到他曾经做过什么。

输了就是输了,虽然十七暂时还没能够探出这些隐秘。

难道等十七自己探得真相之后,再将他逼问得无所遁形吗?

他动了动嘴唇,好似还想说些什么,腥热的液体不断涌出。

缓缓歪倒,便人事不知了。

第十七章卖身

阳光在朝云将军府的校场上缓缓展开,大草屋染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

连着两天的雨,今日暮色将至,一道长虹横贯青山。

君莫言拖着软软的步子从屋中走出来,身上已然换了一身干净的裙装。

路过校场之时,她回头看到赵十七,正拉着苍木:“你这个动作完全不对,再来!”两人重新找了坐骑,飞身上马。

苍木的“飞雪”早已被折磨得站在一边直喷鼻气。

言言摇头,这女人简直疯了。孩子们都受不了她的狠劲,早早躲了起来,只有苍木小王陪着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想到她的狠劲,言言哆嗦一下,得快去看看泠哥哥。他昏了许久,今日午后才醒过来。

前日夜晚,早知道便不走了。

泠哥哥好似知道自己会受伤,事先便关照千寻千羽,阻止她不许找赵十七寻仇,好生练球,莫耽误大事。

雨后的斜阳是淡淡的金色,从粗重的木窗斜斜洒入,白色的床帐,铜色的床钩,是别样的静谧。

夏泠靠在素色的枕上,正在接受千羽的唠叨。

——人至贱则无敌!

言言是彻底服了他。听千羽说,他醒来先问十七走了不曾,千羽自然已知是赵十七做下的好事儿,恶声恶气告知他赵姑娘还不曾走,正在外头与且先小王练球,于是,他就快活了。

“我说公子,这两天不能多动,粥也不能喝,没事多养养气。”千羽将银针一根根收回。

因公子伤在腹部,药汤也不能进,管药的千寻无处施展,拿了一些血葛、宓兰草、鹿角粉等补气养血的药材,无聊地画圈圈。抬头看到君莫言,双掌合十:“三小姐。”

“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跟哥哥说。”

千羽瞄一眼:“公子脏腑有瘀伤,说话会牵痛。”

言言说:“我懂。”坐在夏泠的床边,说:“泠哥哥,我若讲对了,你闭一闭眼睛,错了你就别动。”

夏泠合了合眼皮。

“你与那赵姑娘有仇?”

眼睛睁得圆圆的。

“那赵姑娘对你有恩?”

想了想,合上眼睛。

莫言说:“恩有多重?你连命都不要了?”

眼睛张着,不知道该合拢还是张开?

“泠哥哥,我不管你与她什么关系。谁如此对待你,我一定让她吃亏回去!”

皱眉,望着她,有些担忧言言的安全。

“哼!我这就去找她,你在这里晕了那么久,她与那苍木小王卿卿我我的。”

眼神黯了黯。

言言站起来,圆眼睛里闪出锐利的光芒:“泠哥哥,你好生休养,这笔债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他眉毛攒起来,显然在头痛,言言又要惹麻烦了。

言言正在壮志豪情之中,忽然感到屋中阴风一阵,横扫而过。身后传来千羽的惨叫:“你不要过来!”千寻重刀出手,全神戒备。

言言慢慢转过头,赵十七站在门口。

十七刚洗过澡,头发还在滴水珠,只松松绾在脑后,一身与言言一般的银色祥云镶边的黑色衣裳,立在门口。

静风肃立,煞气腾腾,

言言不由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为何自己穿不出与她一样的气势来?

赵十七如一把上古寒刃,正从宝鞘之中缓缓而出。

她的眸珠轻轻扫来,言言似感到一股杀气从面前缓缓而过。言言不觉倒退一步,那个长云山傻乎乎、乐呵呵的“小赵”,上何处去了?

她方才的那点“豪情”,已如云烟消散。

“赵姑娘,你想做什么?”勇敢的千羽拉着千寻挡在中间,刀势如风,剑光如雪,誓与赵十七不两立。

夏泠在言言身后无声叹息:十七的这般模样,他们有几个有机会见着?

真正见过生死鲜血的人,眼中的两注冰潭,怎能为常人所了解?

强撑着咳了两声,引得言言回头,以眼风指门外,无声命令她:将千羽千寻拖出去!

言言看看赵十七,再看看夏泠,头猛然一低,一把拉住千羽千寻的衣领:“跟我出去。”

“三小姐,这个女人会把公子给活吞的!”千羽不肯放手,又不敢伤着君莫言。言言回头看到赵十七已与自己哥哥对上了眼:“快些走吧。”

有些事,旁人看着是刀山火海,局中之人却甘之若饴。

赵十七立在夏泠床边,一把拉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的眼神与自己交汇。夏泠被她扯得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千羽扒着窗户:“赵十七,你轻一点!”

十七看他疼得脸色蜡黄,微微有喘,后悔自己的鲁莽。慢慢放开手,让他的姿势逐渐恢复:“你如今是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么?”

夏泠眨眨眼皮,不幸,的确如此,他身心都很受伤,最好静养数日。

十七昨日没有心情管他的死活,此时看他很痛苦的模样,还是觉得很难受:“你不是,已经恢复了一些内力了吗?为何不抗御一下?”她记得他的内力已经足够将她的手腕制住。

夏泠垂下眼皮,随她如何理解吧。

那日,他还事先服了伤药,的确有一些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意思。

十七也垂下眼睛:“我有几句话,问完就走,不多打扰你。”

“我问你,羯库是你‘三哥’,你有好几个哥哥么?”

夏泠眨眼皮:是的。还嘴角一翘:好聪明,发现他话中留下的线索了。

十七在长云山之时,便觉得“白衣郎”有好几个,他们几个神出鬼没,势力通达各处。她问:“苍木一路从漠北而来,能有如今的名声,都是你们设计的?”

眨眨眼睛:前晚他便承认了此事。赵姑娘略微顺藤摸瓜一下,该知道苍木一步步都是他们的傀儡。

赵十七不寒而栗:“你说羯库要复仇,他已经将恩波赶出草原了,是否已经复了仇?以你们几个的算计,为何不将恩波索性除去?”

夏泠的眼睛很好看地弯了弯:羯库埋伏多年为报灭门之仇,仇人恩波却不死,赵姑娘,请继续猜谜。

十七一把压近他,滴水的长发将冰冷的水珠落在他的颈窝之中,慢慢渗下去。她说:“留着恩波,让现任的羌零王萨格里无法分心,避免他留意到且先部落?”

聪明!

夏泠眼皮眨了眨:赵姑娘,从中还能看出什么来?

他越镇定,十七心头越无法开交:“羯库行事如此深沉老辣,苍木根本…根本差了他太多了,对吗?”

夏泠眨眼:赵姑娘长云山之时便看出苍木离不开羯库的帮助。其实,羯库身为前任羌零王之子,他终有一日会搬开苍木这块跳板,成为库勒尔草原的王者。

“可是,在长云山,我看到他为了迦耶族人,也曾不顾生死!”枉十七一度对羯库还十分信任。

夏泠望着她:人心无信,天地无情。

羯库在长云山帮助迦耶人是真,不等于他在库勒尔草原会信守诺言。

因为,库勒尔草原在羯库心中,有他部落中数千人的鲜血性命堆积起来的执念。羯库这些年在且先部落的生活中,不是欺骗便是屈辱。他若是一个纯忠守信之人,如此艰难的荆棘之路,他如何能一步步走完?

“你们,为什么要选苍木?”

夏泠咳了起来,一咳便牵动得体内剧痛不已:选苍木自然是无可奈何之举,羯库能够做上萨满已不容易,还有什么余地让他去挑拣?

“你们将苍木推到如此地步,便是要有朝一日让他成为你们牺牲品么?”

夏泠笑着摇摇头,嘴角有淡淡的血丝:其实,这些年苍木做得很好,他与小部落联姻,在与皎皎公主的关系上处理得十分妥善,皎皎公主的阿爸虽在壮年,已经出于对自己女婿的信任,将整个部落全权交给了苍木。

只要羯库不出手,苍木其实完全有潜力成为一个依附南煦朝,给自己民族带来平安与幸福的羌零王。

“羯库不会动苍木的,对吗?”十七问他。

他摇头,嘴角的血丝又多了一些。

“为什么?”十七不信,“他明知道,他若敢动苍木,我会杀了他!”她的杏眼里重新汇聚起杀意来。

夏泠再次摇头,皱着眉开口:“且先…且先…”

库勒尔草原不仅有苍木,还有且先部族。

等到时机成熟,羯库会跟赵十七弈一局死棋。

苍木身死,羯库在,对于三万且先人来说,不过是换一个部落王,照样过悠闲的游牧生活;羯库若再意外身亡,且先部落势必卷入权力分崩的战火之中。

所以,哪怕苍木被害,赵十七照样不敢动羯库。

十七绝望了:“你们会如何动苍木?”

夏泠牵牵嘴角,方才的一句话已经让他的内脏伤势又牵痛了,实在无法再开口。

只能低头摇了摇:杀一个人,未必要用刀。

苍木在南煦作诗,一字之差可以让他入文字狱;苍木在草原为王,一点醋意可以让他后宫着火;苍木在朝中投靠的人略有不妥,可以让他陷入牢狱…苍木如今亲近南煦朝,还不是成了他们掌心的小虫?

苍木十分需要真心为他好的人帮助。

夏泠虽然令苍木成为了应兆之人,使他多一些政治资本回到羌零部落。可是,衡王横插一手,让苍木入马球队,这无疑就是对“应兆”之事的一种考验,此次马球的胜败对苍木而言,尤其重要。

十七话已问明,替他擦去口角的血渍,回头叫千羽和千寻进来照顾公子,便从夏泠的屋子中走出去。

千羽千寻言言三个人,迫不及待地奔入公子的屋子,看看她将他如何为难。

十七来到苍木的屋子,她却没有听到苍木的声音,她抓到一个孩子,问:“苍木小王呢?”

“小王在马厩。”

朝云将军的马厩极大,足有数十匹高头骏马,十七本在草原流浪过,对这些牲畜有着天生的亲近。她一路走过去,马儿们纷纷向她唏律律长嘶,如夹道欢迎一般。

夕阳下,飞雪的白色身躯,宛如流云美玉。

苍木正拿着一个毛刷在仔细清理着飞雪的鬃毛,听到马嘶,抬头看到十七过来,便停下了手。他如今身高腿长,肩背宽厚,如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十七控制住自己上去搂住他的心思。

走到一匹褐色的马匹前,轻轻抚摸潮润的马鼻,闻着干草、马匹与皮革缰辔揉杂在一起的味道,那让她想起无拘无束的大草原。

她轻轻跳在栅栏上,对苍木道:“你继续洗吧。”

“也快好了。”苍木将马刷在木桶中清洗了数下,搁到一边:“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吗?十七道:“今日累着你了。”她特意说起了羌零话,那是她美好的记忆。

苍木看了看她,以中原话回道:“没什么,明日我一定不能输。”他弯下腰,低头检查飞雪的马蹄铁,一人一马,如在扎休措湖畔一般健美矫捷。

十七看着这熟悉的场景:“我们…我们赢了以后…”一起回草原,做一对普通的牧民夫妻,天长地久地与雪山草原为伴,好吗?

她问他:“赢了以后,你打算如何?”

“赢了以后…”苍木看了看四周,浅浅一笑,这里哪里是谈论机密之处。

继续用中原话说,“这些日子在南朝,我看到此处法令严明,政律严谨,若羌零部落也能略得一些皮毛,想来就不必有如今的混乱。先前统领三万人的部落,如今我手中有十来万人了,略有兵燹天祸,时常饿殍满地无可收拾。”

他放下飞雪的马蹄,望着渐渐淡去的暮色:“我问过此处的官员,他们黄水也时常决堤。动辄数万人,乃至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可是他们府州有粮仓,皇上会派巡抚赈灾,听起来就是有条不紊的。我希望回去以后,改变一些羌零人的生活习惯与部落旧习,设置一些各司其职的官员,让他们也能尽量规避天灾,减少人祸。”

十七也以中原话回他:“苍木,我问你一句话,你能否以实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