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木低头:“十七,这里…不是说话之处。”

十七心中蓦然一痛:太阳神一般明澈快乐的少年,说话也学会了看人看时机。

十七跃下栅栏,一把拉住他的手,自己先跳上飞雪的马背,回头将他一把拖上来:“我给你找一个说话之处!”

马缰一抖,飞雪长鸣一声,载着他们冲出将军府,向暮色茫然的山中飞奔而去。

山中的风光依然是松涛如海,赵十七却已视而不见。

她似乎已经回到了如风一般的草原,可以与心爱之人共乘一骑,在草尖花香之中尽情欢乐。

不知疾驰了多久,苍木自她的手中一把夺过缰绳:“十七,前面是断崖!”

十七果然看到一带青嶂,如匹练般的瀑布,从天而下,阻断了她的去路。飞雪高高抬起前腿,似要将他们两人都掀下马背。

白马鬃毛扬飙,十七大叫:“苍木,你要不要做羌零王!”

山水合鸣,空谷回响,天地玄黄在她耳边奏响着那首远去的遥远牧歌。

苍木没有回答。

他低下头,深深搂住十七,将吻印在她的发顶。

泪水褪尽,十七才发现,自己和苍木,正在前日与夏泠一起雨中谈话的地方。

行至路尽头,可效古人一哭。

她仿佛听到了那荒烟蔓草间痛快的一哭。

泪水再次滚滚而下,当青嶂掩盖在红尘之中时,她似乎又看到了夏泠淡淡的笑。

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他还给过她另一个暗示:羯库有了棘手之事,还要找夏泠来解决。过去是如此,现在么,自然依然如此…

回到朝云将军府的时候,夜上繁星。

十七推开守门的千寻,垂着头再次走至夏泠的床边:“夏公子,你是做什么的,我从来没有关注过。可我知道你不会是个无所事事的清闲之人。我能否在你手下做事,换苍木的平安?”

第十八章 纪子

一弯明月照九州,有人忧愁有人欢。

皇上今夜宿在苍郁山的行宫中,以便明日一早乘着清辉摆驾三宝台。

太子李墒素有“纯孝”之名,早早与文武百官一处宿在行宫外半里地的驻跸大营内。

这三宝台,还是上一回为了“斗鸡大会”而建。

皇上花白的头发束在紫金九龙冠中,与随带的陈嫔李良宜等几位宫人们赏了一回月,听了一阵风,感叹一番“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之后,胖团脸上轻松快乐了一些。

政事烦恼,国务烦恼,皇上是个一听见批奏章便头疼的人,这些天借着祭天大典,须好生轻松一番。又留下目前新宠的之蓝国公主绯颜,准备听一番乐奏。

绯颜来自西域,不但一手胡琵琶弹得如玉溅珠,还擅长剑舞,妩媚中透着飒爽,与中原闺秀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貌。她平日说话柔婉明理,挑逗起来又热烈泼辣。

有道是“十八新娘五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将个明帝逗弄得面色红润,如老树开花。

可惜绯颜公主身为外族,不得晋封妃嫔之列。

前些天,蠢蠢欲动的皇上被诸位大臣“进谏进谏再进谏”,才勉勉强强同意将这位可人儿只封了一个宜昭。因这位公主肌肤如天上明月般皎白,李绩特地赐名为“纳雪宜昭”,以显示宠爱。

皇上正与纳雪宜昭在轻纱珠帘之中款叙真情,有小黄门来报,说是清蓼侍诏纪子瞻有事面君。

明帝圆胖脸瞬间放光——又来一个可人儿!

这位纪公子出身寒门,家乡受灾流落到京城。

因生得美貌,不久便闻名京畿。

当时皇上正在壮年,忽然兴起想要尝尝男色。便将这位家世菲薄的男孩传入宫中,果见他体态柔软,眉目妍秀,很是令皇上愉快了一段时日。

皇上略把玩了几次,到底对于男色只是图一个新鲜罢了,不久便将他搁在宫中。

纪公子是个安分之人,跟着宫中的闲人读书写字,还学着世家子弟的模样,学一点骑射,不尴不尬地打发着他的岁月。

过了两年,皇上因喜爱书画,欲广纳丹青人才,开了清蓼画院,令天下士族之中喜爱绘画者按题作画,选上者可入画院专司作画。

皇宫藏画丰富,吸引了天下数百画者入宫应试。

这纪公子安静了这些年,忽然长跪宝銮殿,要求入试画院。

皇上心想,一介寒门弟子懂得甚么书画诗文?因与他有些情分,破例让他入院应试,也可令他知难而退。

李绩记得当年出题之人是齐安老侯爷夏正铎,取了一句古人之诗:“蝴蝶梦中家万里”。

大多数应试画者作图均为春花秋月,蝴蝶翻飞,好生旖旎。

唯有一张图,画了“苏武牧羊”。

那苏武白发苍苍,枕杖而卧,两只春蝶在他头顶翩然起舞。远处是雪山草原荒芜苍茫。其画之意境苍凉开阔,那去国还乡之情,让人观之潸然泪下。

夏老侯爷看得感叹连连,说温柔乡久,还有人能画出这关山月冷,实在难得。当场将此画定为榜首,作画者正是寂锁深宫的纪子瞻。

纪公子以画技改变了自身的命运,被封为“侍诏”。

他出身寒族,在官职上是裹足难前了。好在有了自由身,有时还能随一些士族子弟出京“搜得奇峰打草稿”。这些年,学问越发有了长进,连明帝有事无事也爱传他到御前宣讲一些书画之艺,修补一些古残册页。纪公子最喜欢马,闲来在皇上的御马坊中,骑马喂马,还画了一幅《六骏图》,神气毕现纤毫有致,颇受明帝称赏。

纪公子待人接物谦恭有礼,画技也渐臻纯青。

皇上如今对男色虽已无太大兴致,不过,有如此养眼之人在面前谈书论画,对帝王心来说,也的确是享受。

听见纪公子求见,皇上与美人惜别之后,命令:“摆驾御书房。”

纪公子此来倒不为别的:“皇上,能否恩准臣明日参加马球赛?”

皇上沉吟:当年他们一群人以君莫忘大小姐为首,在南煦东北边疆的长云山,踏山寻青打猎游玩。

偶遇微服私出的北祁皇子,都是年少气盛之人,彼此不知身份略口舌了几句,便赛起了马来。当时一共有六个人,君家的两个双生姐弟,齐安侯府的小侯爷,两个随行的年轻奴仆,另外就是这位纪公子。

那北祁皇子斗了一场马还不足兴,问他们是否擅长马球,他也喜欢此事,不如约一处好生赛一场。

朝云将军君顺意是个极其懦弱的男人,所以子女个个性子嚣张跋扈得无法收拾。

君家的一对姐弟也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当场拍板定了下来,剩余的几个不是身份低微,便是如夏小侯那般,完全还是个小孩子,半点主意都没有,只顾兴冲冲地要求加入。

不久之后,那北祁皇子便以太子身份,传国书,递金杖,邀请朝云将军府的马球队至丘郊一会。

两边孩子们的戏耍之举,一下子变成了事关国体的大事,李绩记得当时将他急出一身汗。只能去找那个娶了他妹妹在老牛吃嫩草不管国事的夏老侯爷,别人不说,先将那夏小侯收管入府再说。老侯爷笑着给皇上打马虎眼,不过是孩子的玩意儿,就让孩子们去玩一场吧。

君大小姐听说惹了北祁的皇太子,带着几个弟弟一起商量了一阵,几个人陷入了苦练之中。

一个月后,北祁丘郊,六个人大胜北祁皇太子慕容逐的马球队,其中之一便是纪子瞻。

皇上看着纪子瞻秀丽的面容,缓缓想着:此事,让这位当年参加过的人再次参与一番,怕胜算高一些。那清关王带来的个个都是军人,尽是一些小孩子与女子,只怕吃不住。

而且,那夏小侯怕是个靠不住之人。

说是去打仗吧,得了风湿回来连路也不能走了;前几日还似乎精神尚好,方才传来讯息,说下雨之日染了风寒,已卧床不起了——这年纪轻轻的,如何跟个纸人似的。

不过这样也好,齐安侯府是从老侯爷做辅弼大臣起而传袭的侯位,与朝中诸重臣关系紧密,夏小侯爷真要一本正经做起重臣来,单单他与太子的关系,就足以形成一股势力庞大的太子党。

一夜山风吹过。

第二日清晨,阳光如许。

北祁林平志倒也曾打算滞后到场,给南煦一点威势。

奈何南朝方面似乎一直举棋不定,一会儿天气不明,一会儿大雨阻道,到昨日后半夜才定下了马球比赛场所。

朝云将军府的君三小姐又托人送来一张柬纸,恭问清关王何时入场热身,他们可以彼此错开云云,林王爷也就只能提前到了比赛之地,免得被他们占了地利之优。

君莫言带着前来参加马球之戏的人马立在三宝台前。

时光尚早,夏山笼翠,那山林间的无数绿叶经过一夜的滋润,缓缓吐出淡蓝色的雾霭,将三宝台罩得蓝烟紫雾。

君莫言一群人,除了苍木仍然是羌零族的衣衫,一色儿均着黑衣若墨,衣角翻动着细细的银色祥云纹饰,脸上罩着一层马球激战之时,防止风沙入喉的白纱。

果然如那位夏侯爷所说,朝云将军府来的不是女人就是孩子。

马球之戏每队出六人,加之候补之人也不过十来人。林平志正在等他们让出场子,君莫言一声呼喝,朝云将军府的十匹马忽然撒开腿在场子之中疾驰而起,君莫言打头,几个孩子在中间,苍木和赵十七压阵,但听得马蹄如雷贯耳,清静的黎明被他们一阵阵打破。

一圈跑下来,马稍稍有汗,君莫言对林王爷微微一笑:“林王爷,场地已清,请热场。”

林平志却是一个恍惚:当年那位君大小姐,眉目飞扬,灿笑如花,马蹄疾飞间已如铁箭穿空裂石。那天生的贵不可言,令人难以平视。这位三小姐相形之下,只是普通而已。

——那样的风采,那样的人物,世间能有几回见?

那一年,林平志也是皇太子选中的马球戏者。

彼此双方一直呈激烈互搏之姿,很久都在僵局,无人能将马球投入“驻门”之中。直到君二公子与君大小姐联手分开林平志和太子慕容逐才让那面容仍旧带有稚骨,却已然行事老成的夏小公子看准机会,一球回旋击,破了局势。

此后他们如有神助,君大小姐如剑凌厉,君二公子如风迅捷,夏小公子如蛇灵变。

他们跟着的三个下人也很出色。

一个长着褐色卷发的少年,身形壮大,动作稳健;一个略微单薄的孩子,极善于控制力量,能击打出重力十足的球来;林平志记得还有一位生得非常美貌的少年,骑术也很精湛。

正在发呆之时,只看到一骑青马绝尘而来。

那马应是大宛名马,身轻脚健,胸阔腰细。马上之人亦着黑衣,亦如君莫言一般,面上扎了一层防沙的白纱。

不过片刻,人已来到面前。

孩子们先耸动起来:“纪哥哥,是纪哥哥来了!”

君莫言抬起手:“纪子哥哥!你如何也会来?”

纪子将面纱取开,一身黑衣在晨风中襟袖飞扬。

林平志微微吸一口气:当年的六个人,他总算是见到了一位了…

纪子看到君家这几个熟悉的孩子,唇角微微一勾,淡淡渲染出一抹笑意:“我来给你们助阵。”他的面容韵致清雅,他的举止温润高华,仿如月下琼林,又如玉树扶风。

夏泠的笑容有些淡淡懒懒的。

而他的笑容,清…艳…绝…美…

松涛

赵十七握着马球杖。

这是大内御制,长两尺九寸三分,重二十九两三钱,不差一丝一毫。铜体错金,把手上有螭龙纹样,镶嵌红宝正反各一颗。这三天,十七所有的心思都留在了这根马球杖之中。

马球场宽十六丈,长三十五丈,足够奔驰往来。

两边设两道彩衣“驻门”,双方各以马球杖在马上击球,以击入驻门为胜。更漏计时,一个时辰一场,很消耗体力。

那球则是一个充满了羽毛的镂花皮革囊球,两边装饰着彩带,飞在空中犹如长翅飞翔的彩鸟。

这些天,她静静地观察着君莫言、苍木、和其他几个孩子的动作与力度。

她如一头嗅到了猎物气息的野兽,为了捕食而变得出奇地安静,也出奇地平凡。

她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几乎无人能够感受到她存在的意义——除了一个人,即使他躺在屋子里,十七也仿佛能够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

自从她跟夏公子说了愿意在他手下做事之后,他的目光如同沉坠在暗沉的河水之中。十七再努力不去理会他,也能感到他是在用骄傲的冷漠藏着一丝疼痛。

他曾在她面前扮演的那个无所事事的“纯良男人”,最终还是因为此处已不再是岂兰崖,而让一切回归了当初。

——十七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眼看即将开始比赛,自己还在纠缠这些无趣的问题做什么?

此时,训练有素的赵十七,应该扫视整个比赛场所。

训练有素的赵十七,应该观察每一位对手,估量他们的实力。

训练有素的赵十七,应该看清地面的每一块凹凸,以免比赛时出意外。

训练有素的赵十七,应该…

正在出神间,忽然听说有人也要加入马球赛,“训练有素”的她,陡然惊出一身汗来。这才抬起头看了一下,正看到纪子瞻的笑容。

她呆了一会儿,想起长云山的那个传说,那个露了一面风华绝代的“白衣郎”。若有人当得起“清艳绝美”这四个字,恐怕非此人莫属了。

心思像一条河,蜿蜿蜒蜒又回到了那个还躺在将军府中的人身边。

来的这位纪公子,应该又是他的人吧?

纪子与众人一一见过礼,来到十七面前之时,十七闻到鼻端沁来一股淡淡的木樨花香。

犹如一块石头落了地:此人也是夏泠找来的,不会有错。

当初,她还一腔小儿女情调地跟夏泠争过那方绘着墨兰、飘着木樨花香的丝帕,是否是他的京中情人所赠。那时他假作漫不经心,还分明有一些小得意,他说过,过一日他会邀这人出来一下,可却一直耽搁着。

“这人”,就是纪公子吧?

一声镗响,十七无奈地发现,自己今日分神分得够可以的。

双方热过场,退入营帐中休息调整。

过了辰时,便陆陆续续听到有人马来往,又有人报,皇驾已摆在三宝台,请两路人马于一柱香后开始入场。

又一声金镗响过,有宦官念了一通长长的敕文,方宣布马球赛开始。

黄旗挥过,飒露紫、黄骠马、什伐赤、青骓…十二匹各色宝马,迫不及待地在场中开始了奔腾追逐。

他们或如腾龙绞柱,或如奇鸟探海,风扬尘乱之中数骑交越,将个彩带皮球击得流星一般划过天空。

十七跟在苍木之后,她熟悉他的动作和出力方向。

以前没有内力之时,与他打架经常吃亏,所以时常在暗处好生琢磨,如今看苍木,则仿佛站在一个高台上看低处的风景,轻易便能找到切入点。

她让苍木风采毕露,也小心翼翼地保持住自己的实力,不令自己太过突出。

若论实力,这些孩子和苍木赵十七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赢面不算大。

不过…

十七在对手中再次感受到那一掠而过的锋芒。

此人身躯魁梧,脸上带着防沙的黑罩,只能见到两道威武的刀眉,一双漆黑的深瞳。十七又一次将球在此人面前转过,他又一次不着痕迹地让过了她。

——对方球队,果然有夏泠的人 。

昨夜,夏泠让她留意一个人,务必不能让他因为帮他们,而暴露身份。

十七确定了敌我双方的力量对峙,与苍木君莫言充分展现着他们三天训练的成果,加之纪公子的从旁协助,打得如回风流雪,煞是好看。

好看是好看,球却不能进。

双方陷入了拉锯战,君莫言粉面染汗,两个小孩子也气喘吁吁,对方六名军人依然昂气飚扬。十七几次与苍木想来一次突然冲击,都被拒之门外。

一名北祁军人抄着球,眼看就要到驻门。

纪公子抢身上前,拦住了他的马头。

对峙双方,一个虎背熊腰,一个纤弱秀气,似乎胜负已分。

那纪公子,马势忽而一顿,脸上白色遮面纱落仿佛无意间落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