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子瞻与言言她们衣着相同,发髻相仿,乍然一露脸,雌雄难辨。

那北祁球手乃是常年在军营之人,见个老母猪也会觉得带着双眼皮儿…

更何况,眼前之人明眸皓齿、雪肤花貌,竟是一个天上难得,地上无双的美人儿。

——虎背熊腰之人看美人看得忘了动作,纪子下手却足够狠辣。一个眨眼,那球已被他夺了去。

言言对此早已轻车熟路,冲着孩子们一顿挤眉弄眼,趁乱配合着夺过球,一球正入驻门。

“朝云将军府——入球!”

纪公子“美人计”得逞,悠然一笑,将白纱重新挽起。

那北祁球手的眼珠才有机会重新滚回眼眶,看到自己队长怒火冲天地冲自己做杀头抹脖子的动作。

赵十七无声地撇嘴:原来,这男人来助球的方式,就是出卖色相啊…

北祁球手方始看清,这位“不慎”滑落面纱的“绝色佳人”,乃是一名男子。

北祁乃是北邦之国,苦寒之地,注重妇人生育繁衍子息,对于男风并无见识。北祁球手发现认错了,虽然在心中暗暗感叹竟然有如此貌美之人,也只能作罢。

纪公子施施然拉转马头,手握球杆再等一击。

明帝快活得连皇上的老体面也顾不得了,只管喊:“好球。”还喝彩:“子瞻,好!”

太子略微有些丢脸,这哪叫打球,出丑罢了。

北祁球手不甘示弱,一鼓作气也入一球。

打破了僵局,双方各有胜负,战斗进入了白热化。

十七的任务则是负责遮掩那细作的马脚,以及协调自己球队中不太妥当的环节。

可怜她分明是敌对双方之中身手最好的人,却东倒西歪形同一个拙人。为了弥补君莫言击出一球的角度偏差,她一个恶狗扑食从马上跌下来,虽则终于将球撞入了苍木的球杆处,早已引得周遭看客哄堂大笑。

在一片笑声之中,十七满嘴泥巴地从地上重新爬上战马,看到苍木正以一记刚健有力的直线球将马球打入驻门之中。

哄堂大笑换成了霆霆擂鼓,有宦官高声叫唤:“朝云将军府,又入一球!”

回过头,纪公子将目光与她交会,彼此会意。

纪子瞻与赵十七,一个美轮美奂,一个状若抽搐,将一场马球赛比得妙趣横生。

纪公子也好,赵十七也罢,甚至那北祁的细作也好,都不约而同地在为苍木创造机会。

苍木虽知其中的端倪,露出泰然自若的神态。

他毫不怯场,手法矫健,骑术卓越,在几个人的配合之下,或传球过人,或妙回连杆,连连出现精彩的场面。

朝云将军府的马球队,在十五年后,又一次战胜了北祁慕容逐派出来的马球队。

皇上龙心大悦,摆宴三宝台,山珍海味源源不断而上。

十七坐在君莫言身边,言言递给她一只咸蛋黄包裹的海螃蟹,十七看着那红亮喷香的螃蟹螯:“我不吃。”吃海鲜会过敏…

皇上赏赐了朝云将军府诸人,还恩准赵十七他们随驾参加祭天之典。

因苍木表现出色,被敕封为靖北王,御赐将军印,特赐归云剑,令他好生协助羌零王萨格里。

大典结束,十七受完封赏,还被擢拔了官职。幸而她属于平民,明帝不能给她太高职位。

纵然如此,她的鼻尖还是闻到一丝要招惹王庭的感觉,这并非她所想要的生活。

那时候留在岚京,是希望与夏泠有一个开始,如今没有了这个心思,留在岚京属于自讨苦吃。

她在苍郁山告别了苍木和言言,先找到了草头他们。

草头和秦麻子如今是有经验的仆人了,可以在豪富林立的岚京府邸之中找到活计,三傻子的帐房本事也学了许多,口吃不影响他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惟有石头在私塾读书正开始第一次窗课,不方便换先生,好在秦麻子是他娘舅,照顾石头当仁不让。

十七带上豆豆:“我打算去请夏公子帮助我,辞去平捕门的差事。你们在此处好生过日子,我过些日子会给你们送些钱来。”

“大当家的!”草头听出她要远离他们,自然不舍得。

十七轻轻推他一把:“这世上谁离开谁不能过日子呢?”她看看身边的豆豆,大约也只有豆豆离不开她的照顾了。

十七挥别草头他们,带着豆豆去了朝云将军府。

将军府中依然如故。

言言还是初次见到豆豆,很喜欢地给他拿了糖饼子吃。那几个孩子都围拢过来,以为来了新伙伴。

十七拦住他们,问言言:“夏公子呢?”

“泠哥哥去山中了,他说,你该知道他在何处?”

十七带着豆豆重新上马,言言说:“你把豆豆留下吧。”她还想拿着豆豆玩一玩。

“不必,这些天夏公子也很照顾豆豆,让豆豆跟他去道个别。”

言言的大眼睛转动了两圈,他们两人之事,她搞不懂。

十七策马向无名山而去。

满山的松树苍翠浓郁,山边的泉水潺潺泠泠。

行至山腰,一缕箫声从远处传来,脉脉细细,宛如山间流云。山色在音韵中,显得越发空蒙而缥缈。

十七循声来至断崖边。

一带青色山嶂横在眼前,紫霭起山顶,轻鸟越峰岭。

一辆小小的马车上,白衣人在静静吹箫。

两点青峰,一腔晚风,那乐声比晚归的山风更轻柔。

马车是寂寥的黑,人影是孤单的白。

松涛阵阵传来,十七感到一段惆怅缓缓生发,逐渐涨满了她的心房,有闷闷的潮音在心底回荡。

听到十七的马蹄声,夏泠抬起眼睛。

豆豆哑哑叫着,从马背上挣下去,扑在他的身上。夏泠箫声一收,伸手将他抱上马车。

夏泠也好久没见着豆豆了,拍着他的头说话儿。

十七解缰下马,走到马车边:“千羽千寻呢?”

“在远处。”他松开手,让十七将豆豆抱回去,说道:“你是来跟我道别的罢?”

“你知道我要走了?”

夏泠颔首:“岚京城的事情,我会替你安排。”

“多谢夏公子。”入了籍,考了职位,要走也不是轻易的事情。

“其实,那天晚上你就应该明白。苍木不是一个需要你卖身换平安的男人。”她为了苍木向他卖身,夏泠才是真的很难过。

——十七是个糊涂人,自己喜欢的人也看不透。

也许,她根本就是一个不屑于去了解别人的人。

松风在两人之间轻送,十七抚平豆豆被吹乱的头发,看着地面道:“你还真的,很了解苍木。”

“不是我,是羯库。”提起这个名字,夏泠已不再需要隐瞒,“苍木毕竟是他最重要的棋子。”

十七低低地“哦”了一声。

这是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博弈,他们几个,大约谁也不是弱者。

“十七,见到纪子了吗?上一回你问起过那方帕子,就是纪子送给我的。”

“见到了。”

“本来,还打算等到时机合适,将他请回府中与你见面。你应该听说过,长云山的‘白衣郎’曾经露过真颜吧?”

“听说过的。”

他扬起线条秀挺的下巴,笑道:“你知道吗?那就是纪子啊。”

十七看到他明快的笑容,不由为他所牵动。这大约是他们最后一次轻松谈话了,她笑着跟他对答:“是吗?我还一度以为那个露脸的白衣郎就是你呢。”

“怎么会?”夏泠笑道,“我哪有那么傻?”

仿佛为了留住这一点珍贵的愉悦,他细细说与她听。

会跳舞的是羯库,使弹弓的是郗道羿,后来冒他人之名去了北祁。他还弯着眼睛笑叹着:“好多年没见到阿羿了,十七,他还是那副不爱理会人的模样么?”

十七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心道,他们应该是他最好的兄弟吧?不知为何,似乎和草头与她的“兄弟之情”不太一样。

应该,更类似于她与十一哥之间的情份吧?

曾经患难与共,永远唇齿相依。

想到十一哥,甜蜜与辛酸搅拌在十七的心中,胸口一阵阵抽搐。那样宛如手足之人,再难以相见了。

十七看着夏泠含笑的双眼,很想透过他清亮的瞳仁,寻上一寻,那里是否也藏着跟她一般的痛。他的眼睛深难见底,十七自然找不到。

十七想,他大概,是个根本不愿意被人了解的人。

随着天色将晚,她道:“夏公子,时辰差不多了,我去把千羽千寻找回来送你下山吧?”

夏泠闻言,凝住了笑容。

十七也收起了装出来的笑容。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十七,我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们。”

十七点头:“我不会跟旁人提起他们的。”此等心思她自然懂得,她甚至从来不跟苍木提起十一哥。

“我不提他们,一来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二来是因为旁人不会懂得,我与他们的情谊。”

十七又点头,他们之间贵贱出身皆不同,却十数年如一日地彼此信任、共谋其事,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想象。稍一利用,罗织起通敌叛国的罪名,他们谁都会粉身碎骨。

“不过,”他的目光锁住她,“若此生,无法坦然地在你面前说起他们,这才是我的遗憾。”

十七被他看得微微一窒。

他又笑了:“如今,说过了,果然觉得痛快!”

十七揉弄着豆豆的头发,低低沉思了一番:“那,你不如再多讲些给我听吧。”将豆豆抱到夏泠的脚边坐好,“天色已不早,索性明日上路了。”

“你还愿意听我说话?”

十七自己也坐上辕驾,马车略微晃了晃,她已与他并肩:“嗯。”

明明有怨,却不禁希望他能感到舒畅一些。

十七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能听从自己的心:“羯库的故事我听过了。你说说纪子吧,从他的经历来看,他似乎不该在皇上面前如此从容挥洒,不卑不亢。”

做平捕虽然时间短暂,却让她成为了“帝都路路通”,“岚京包打听”。

“纪子吗?”夏泠摩挲着自己的竹箫,“那一年他十岁,我与兰楚去皇太后处玩耍,正遇上他被人从皇上的寝宫中带出来。”夏泠的目光又开始森冷,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所谓的天子,何等荒淫?一个那么小的男孩子,可以被如此任意地亵玩。

“兰楚可怜他,让我为他救治。纪子醒过来后,终日一言不发。幸而,皇上又迷上了斗鸡,不再召幸他。他得以慢慢恢复。”

“那几年,兰楚常常入宫带书给他看,还教他绘画,后来他成了清蓼画院的侍诏,在宫中方有了立足之地。我和君莫语他们几个经常出外游历,兰楚让我找个借口将他一起带出去散散心。”

“纪子一直觉得自己很脏、也很难看,我们哄他到那三个在山间采药的小姑娘面前去,让他知道自己其实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丑陋。”

夏泠的嘴角又稍稍勾起。

年少之时的恶作剧,今日想来,仍然不禁莞尔。

那是长云山一个慵懒的午后,树叶在阳光下漏下一点一点金色的圈。

四个少年躲在茂密的长云杉树叶中,看纪子“勾引”女孩。

夏泠与君莫语不禁悄悄打起赌来。

夏泠说纪子把那三个小姑娘给迷住了。他敢赌一坛玉山陈酿,就算树上的树叶全被摇落下来,那些见到纪子的采药小姑娘也不会抬头。

君莫语不相信。

羯库听着他们的话,说道,大哥你要是输给小夏,别想要我给你买酒。羯库王子在草原有他父王留藏的金银,是他们中间真正的有钱人,穷困潦倒的君二公子经常问他挪钱用。

郗道羿还不曾冒名澹台容月去北祁,觉得他们整件事情做得都很无聊,把玩着手中的弹弓说,小夏,要让树叶掉下来自己去摇,我是不会帮你射的。

说起那些尘封在过去的往事,夏泠的目光纯净又安良,犹如洒在山顶的阳光。

如果,这些故事里的人,永远停留在那美好的少年时光,该有多好?可惜, 君莫语守关“病死”在边关;羯库为了血仇重返草原;郗公子北上做间人。

“兰楚为了纪子,拒绝家族为她安排好的婚事,还请我帮助他们两个逃亡,可是纪子不肯离开皇宫。后来,兰楚断发入宫,做了太后的女官。这样,她可以时常去画院看纪子。”

十七曾经在夏府见过那位宗小姐,一身黄色衣衫,美丽娴雅,不曾想到有如此热烈刚绝的性情。若没有这位姑娘,恐怕那柔脆的纪公子,早已被无声地揉碎在了深宫。

“有什么可以帮他们的吗?”

“没有。”夏泠摇头,“纪子不肯出宫,是为了协助我们。你休要小看纪子,他在皇城是深受皇宠、地位超然之人。”

“皇上赏识他的画技,有时候还能听他两句。比如,我本在南昭守关,”夏泠说,“就是他跟皇上请了旨,两个月内便调我去了漠北。”

十七轻咬下唇:“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难道始终在一起简简单单喝酒不好么?”

也许是暮色将至,山风骤然变急了。

山上的松树此起彼伏,如墨绿色的浪潮,将天地之下,涌动地波澜不止。夏泠将目光投入了轰隆的松涛之中。

“十七,你看到这些松树了吗?”

十七看着远处:“看到了。”都是不过数十年的矮松。针叶细长,枝干秀颀。

“这座无名山,在朝云将军府定府之前,是一座土山,并不长松树。”夏泠看着那些苍郁的松海,似乎要将那绿色映入自己的双眸,“这满山的松树都是君将军和家父,数十年来带人一棵棵植上去的。”

“是吗?”十七望着遍布山野的松树,“这么多?”

他的手抬起,白袖随风轻扑在十七的腮边,十七伸手拂开。

他指着右端的一块山坡,那里的松树色泽略嫩,亦是如海如涛:“那些树,年岁较小,是我与君莫语带着二十个仆人,花了大半年时间,一棵一棵种上去的。”

“此一处山坡共计两万三千棵松树。家父要我们牢记,天灏二年,因君主无能,补给不足,北军两万士卒全军覆没于南昭涵阳关之战。”

他的声音很平静,那苍翠清新的松树,却赫然带起了血腥之气。

尖锐的松针化作了战火的锋芒,显出了死亡的狰狞面目。

“还有这一处高坡,共计七万六千四百棵松树。用来纪念天元元年,黄水泛滥之时,救灾不及时,伤损的灾民数目达七万余人。”

十七心中又是一抽。

又一座朗朗青山化作了森森白骨,冷凉的气息从脊背延伸到头顶,连指尖都开始冰冷。谁能想到,如此绿意扑面的景致背后,竟然有如此惊涛骇浪般的怨恨。

他对着又一座山坡指将下去,树枝飘摇,针叶冷冷…十七按住他的手:“也是战火灾难中丧生之人?”

山风席卷,茫茫松林仿佛无边无际。

夏泠慢慢放下手,缓缓点头:“十七,你听得见么,这里有多少亡魂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