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泠说:“九郎,你要的这份密档,纵然我不给你,你也会查出来的。”

关九郎的眼神从惊到怒,十七全神戒备以免他为伤夏泠,而误伤豆豆。他们两个就是那城池,她和豆豆就是那池鱼,通常她和豆豆遭了殃,这两个男人还未曾倒霉。

赵十七在侧,关九郎的目光,从怒转到恨,变了再变,如同镶在夏泠的手上一般,久久不能动。

夏泠毁毕纸笺,远月从山脚悄然而起,两人在静默中无声对峙。

十七看着他们两个人,明明都神色无波,明明四周月色澄明。她却能感到有一柄呼啸重刃在他们之间,破云、碎月、击水,疾然而出!没有刀光却有杀气,一路奔嚣,风荡千里。

许久,关九郎退后一步。

他慢慢转身,向来处走去。

十七看着他茕茕独行的身形,那个在漠北草原上犀利无匹的铜胆剑眉关九郎,被磨灭得眉颓神散…

夏泠望着他的背影,亦有一些感慨,关九郎如今领会的一切,他也曾感同身受过。关九郎是一把未经开锋的宝剑,千锤百炼,道路犹长。

十七等关九郎消失在暮色之中,问:“他要的是什么,你为何不给他?”

“他要的东西我给不了。”夏泠低头,轻轻弹开指尖的几枚纸灰,“他得知,在我手中有一份十几年前的密档,这些材料将证明神捕门数位高官以‘沙漠之眼’为诱,截杀当时的门主,他叔父关洛。”

“那你为何不给他?”关大人落败后的模样,还挺可怜的。

夏泠摊开手:“这个消息是假的。他叔父之死跟神捕门的高官根本无关,我哪里有这样的东西?”

“你…你骗人?!”

夏泠道:“能将关九郎骗到他肯信,也非易事。”

十七看着他心头寒浸浸的:“你骗他做什么?”

“神捕门与南煦朝皇族关系深厚,内里也早已腐化不堪。关九郎这般强极易辱的性情,踏入了京都的浑水中,会受足身心之苦。”夏泠道,“入佛界易,入魔界难。有了仇恨之力,他才能继续走下去,将神捕门梳理一番。”

这是他留给衡王最后的礼物。

李墒曾承诺给他一个清平世道,其实哪有这般容易?他为他多添一个助力吧。

十七道:“关大人若发现你诈他,岂不要恨死你?”

夏泠眸中掠过一抹幽深:“那些会成为一方掌权的人,还是恨我,对我来说更好一些。”

“哼哼。”十七哼了两声,双手交叉,“什么时候来饭,我都听到豆豆肚子在叫了。”

“山路长…”夏泠回头看了看,“也该来了。”他又看着十七笑:天下大概只有赵十七,对他的阴暗狠毒能够不放在心上,照旧与他谈笑风生。

曾几何时,他始终不能够松开拧住的眉头。

为了免除皇上的戒备之心,他不入仕不求官,十三岁自君莫忘君大小姐离开中原之后,奔波在江湖充实“天书楼”的实力。

除了莫语,其余几个人虽是好友,何尝不是棋子?

这些“棋子”跟他十数年,在放出情谊以笼络他们之时,他自己也必然是真诚相待的。他们若因他而损伤,对于夏泠来说,也是如断手足的。

多少个夜深人静之时,他思索计较着每一步的得失。

一步都不敢走错,一步之差就是临立深渊。世间变化多端,比如漠北的赵十七,就是一个令他意外之人,将他害得几乎殒命漠北。

所以,他最爱输棋。

尤其爱输给棋力与自己相当之人。只因那样的博弈无关性命,他终于也可以不必计较得失,放心畅怀无关痛痒地输一场,被人笑眯眯地灌一杯酒,睡一觉去眠也香。

先前有莫忘和莫语的相伴,还不觉得孤单,自从莫语猝死,莫忘去了西域。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奔忙。

熬到如今,那漫长的罗网,已开始收口。从漠北起,他就在为自己的退出铺垫道路。

漠北他已可以放心地死;

如今,他更可以放心地生。

似他这种人,狠决到底,不达目的决不放手。

若不是终于有机会可以开始学着做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绝不会尝试去找一个女子过一段平凡生活的。

本来,他也只望求寻得一个知冷晓暖,闲来描几笔眉、作两首诗的美貌女子度过此生便了。

这样的女子,与他一生同床,也是对他不能有所了解的。

自古红颜易得,知己难求,纵然举案齐眉,也终究有一层隔阂。

不承望能够得见赵十七,这个在岂兰崖中为他“送终”的女子,是一个可以接受他的阴婺与冷酷的女子。

他的性情与心迹,可以在十七面前坦然相露,也可以与她共话河山。

尤其是,夏泠从心底羡慕她那股陶然自在的洒脱劲儿。

说实话,十七在岂兰崖的那段时日其实心头并不快活,有对苍木的歉疚,对他也是仇怨相交。

可是她照样将日子过得有板有眼,该笑的时候便笑,该哭的时候也不吝啬眼泪。许多人在平常的生活中,还能将自己生生憋出心病来。赵十七在不正常的人生中依然拥有着平和的心思,这一点,连夏泠也自叹不如。

若能和十七在一起,想来自己也能如她一般,无论经历过什么,转个身,仍然如长天漠海一般纯净悠然。有这样的赵十七相伴,他接下来的人生想必会有趣得很。

一阵衣袂之风掠过,千羽不情不愿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耳根还在红:“送饭来了。”

夏泠拍拍手:“先吃饭。吃了饭你带着豆豆早些去睡觉,明日一早上路吧。”

茶酱鸭子、碧螺虾仁、酥油核桃汤、白茉蒸鱼、清炒三素鲜,言言预备的菜都又新鲜又清淡。

十七和豆豆饿坏了,夏泠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新米饭,十七给豆豆夹了肉菜淋了汤,拌了小猫饭,看他一口口吃干净。一时嫌他米饭沾在嘴上,一时又哄他多吃素菜。

夏泠看着十七照顾豆豆吃饭。

她一团心思要早些离开神捕门,穿了一件普通的集市上买来的布衣裳。粗糙的布纹衬出她的肤质,像匹绢绸似的。她低头时,一缕不听话的黑发垂在她的额角,掩映在发丝下的眉叶细长。

身边雾气时涌时退,天上月色如玉清凉,夏泠涨在心中满满的味道,叫做幸福…

十七吃毕晚饭,带着豆豆向山道走去,打算先去朝云将军府睡一夜,明日启程。

她回头看到夏泠还在马车上,身边站着千羽。

天色太晚,那浮起的浓雾有深深浅浅的墨色,在月色下如海水一般翻腾。

此后很久,十七都常常梦见那个场景。

那如山一般沉厚的密云将夏泠一点一点吞噬进去…十七在梦中为此惊醒,拥衾坐在山洞中,要调息许久才能平静下来。

与夏泠分别之时,他对她道:“随你去哪里等我一年。一年之内莫要嫁人,否则我杀了你。”

十七笑答:“凭你,能杀我吗?”

夏泠知道她赢了关九郎,有些自我膨胀,便报复她方才讽刺他的恶毒之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怎知我是否在你身上动过手脚?说不定,没有我为你施针调理,你又会气脉紊乱…”

“夏泠!”

“骗你玩呢…”夏泠连忙讨饶。

十七生气,这人不骗人大概会难受的。

“十七,你打算去何处?”

“我要去漠北,保护苍木!”赵十七说得理直气壮。

“那好,我也去。”

番外 衰兔传奇(一)

库勒尔草原上的风吹了一阵又一阵,绒毯子一般的草场从嫩绿到浓翠,直到深青色,一路路深进去,深入了天尽头。

俺舔舔俺的三瓣嘴…

啥?你们问俺是谁?

俺是库勒尔草原上一只多愁善感,颇有文艺细胞的兔子。

此时此刻,俺正在草原边欣赏一幅极美丽的图画。

天蓝蓝,云白白,草原一望无际。

美丽的姑娘披着墨绸般的长发,坐在扎休措湖边,宝蓝的长裙,黑色的深睫下两眼透出了惆怅…

当然,俺是一只正经兔子,从不调戏姑娘家。

远远一匹青菊马顺着湖边缓缓而来,俺将俺的兔子眼侧过来看了看,俺本以为会走来一个骑着骏马的挺拔帅气的少年郎,跋山涉水来看他的姑娘。

可是,这骑马的男人让俺很失望。

他穿了一件漠北再普通不过的青色粗布衫子,腰间还围了一圈没鞣熟的兽毛。脸皮粗糙也就罢了,居然还头发花白、年纪不小了——原来来的不过是个老头儿。

那骑马的老头儿撒着缰绳,马蹄踏着扎休措湖边此退彼进的碧蓝湖水,慢慢来到了那静坐的姑娘面前。

夕阳斜躺在潋滟的红霞中,扎休措湖上金水粼粼。

姑娘抬起头,看着那马上的老头儿,目光也如粼粼的波光,一层层散开。她唇边添了一抹犹疑,神情起伏又不定。

老头儿看着那姑娘。

打马走遍了天涯海角,他找到了她。

远处有马头琴哽咽着,雪山静湖边,不知道是谁扯动了黄昏的苍凉。

可怜俺的兔子心跳得那个乱啊…这两人年纪相差了一大把,究竟是老夫少妻,还是祖孙相见,暧昧得这副样子,尽早给个了断吧。

老头儿轻轻低下腰,那背弯出一条富有韧性的弧度,对那姑娘说:“这位姑娘,一年未见,可还认得在下否?”老头儿的眼睛又黑又亮,长长的眼梢似要扫入鬓角。

姑娘瞅着他看了一会儿,眉毛慢慢竖将起来:“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老头儿笑了,笑起来还挺好看,说:“你这阵子住哪里?给我也寻个铺盖行吗?”他的声音忽然变了,从苍老沙哑一下子便成了一把清澈的声音,仿佛春天化冰时节碎在石笋上的水珠。

有那么一个瞬间,俺忽然很想用“风光霁月”、“玉树临风”来形容那骑马的老头儿。

俺轻拍俺的兔子脸,一定是俺忒有文化了,对那老头儿也会使出成语来。

姑娘并不因为他的声音琅琅如玉,便给他好脸色看,她回答道:“只有一个小山洞,我和豆豆住还嫌挤。夏公子,你另寻合适的住处去。”

俺的兔子耳朵抖了一抖,这么又老又衰的“老公子”,真是让人恶心啊。

那老头儿并不生气,笑道:“我自然跟你们住在一处。你不必操心,我不嫌挤。”他还左右看了看,“你看,我并没有将千羽千寻带来。”

姑娘瞟了他一眼:“你做什么要易容改扮?还要扮个老头儿?”

俺的兔子心又是“别”的一跳,经她的提醒,俺发现,那厮虽然看起来粗糙,似乎身形修长,说话时的声音,听起来俊雅温润。若卸去易容,那该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吧?俺虽然是一只兔子,俺也是懂得欣赏美男的,俺忍不住挪出去,细细端详他的五官…

忽然,俺身上一重,听到那个年轻的声音在很兴奋地说:“十七,看我给你捉到了一只兔子!还挺漂亮的。”

兔子?哪有兔子?

老娘好久没有找到容貌年龄均相当的英俊男兔子了。

俺转了半日的兔子头,才发现俺的身子就被啥东西给捏住了,紧接着俺被倒提起来捉住了两只后腿,俺动弹不得了…

“十七,你给我捉过好几个月的兔子了,”那双手还挺有力气,将俺的后腿捏得生疼。俺又听到下一句,脑袋嗡的一声就炸了,“这个兔子算我捉给你和豆豆当晚膳的,如何?”

那姑娘根本没理他的茬。

俺说好好的男人你干点啥不好,非要捉兔子,兔子都是多么善良纯洁又可爱的动物,能随便捉吗?被人姑娘鄙视了不是。

过了一会儿,俺的兔子耳朵里传来姑娘的说话:“你、你能走路了?”

“嗯。”

“你能走多久了?在将军府的那阵子你能走了吗?”

“那时候啊…”男人的手挺稳,俺能感到他是个撒谎不带心虚的主儿。男人说,“那时候我略能动一动,动起来也挺难看的,所以都是背着旁人慢慢练习行走的。”

他将俺翻个身儿,掰开俺的腿…俺…俺是兔子还没成精,公子,你莫要为难人家…要掰,去掰那个姑娘的腿…

姑娘咬着嘴唇,盯着他的目光真是爱怨交加,爱是爱得透骨,怨也怨得刻骨:“那就好了,你要真一辈子不能走…”

俺的肚子忽然一凉,俺大吃一惊,那姑娘的声音也有惊讶:“你要做什么?”

“将这兔子洗剥干净,”男人手中的刀已经划开俺肚皮上的毛,“趁此处正好有湖水。”俺在心中大喊一声:“我命休矣!”

一双柔软细嫩的小手护住俺的身体:“你别动刀子,我和豆豆如今都不缺吃少穿,好久不打兔子了。”

俺连忙向那双小手中钻了钻,不知道这个男人会不会听话。

男人好似很听话:“真不打兔子吃了?”

“不打。”

“那你和豆豆这一年如何生活的?”

姑娘松开手,抱着膝盖坐下来,嫩白的手在蓝色的裙衫上,如开出了两朵雪莲花:“我们啊,你也知道我如今功夫好了一些,这边商旅驼队又很多,随便出个手就有了。”

啥?听起来这位俏生生的姑娘还是个武林高手?

兔子俺今儿真是啥都见识到了:胡子苍白的老头是位佳公子,嫩怯怯的姑娘可以高来高去…为什么俺是一只兔子!!

“十七,你除了抢就是偷,就没有像样一些的谋生手段么?”男人对她很不满意。

“我也只拿一点点,可以买衣买食就可以了。”姑娘看起来不喜欢他这般指责她,“从前可没有那么多闲钱去瓜洲,这些天我和豆豆时常去瓜洲下馆子,四季鲜果都不断。你看,这身衣裳就是在瓜洲花了三十文钱做的。”

“听起来过得挺好?”男人一手提溜着俺,一手去拉那姑娘的衣裳,“针脚太粗,布料也不好。”

“三十文的东西,你要怎样?”姑娘没了面子,声音有些难听了。

“穿着,就是挺好看的。”男人的嘴还算甜。

姑娘的眼睛忽闪忽闪望了他一圈:“你别杀了这兔子,看起来肥乎乎的还挺可爱,不如带回去给豆豆当宠物玩儿吧?”

“也好。”男人将俺往她怀里一塞,姑娘低下头弄顺俺的兔毛。俺连忙把肚子挺出来,这里,这里,割断了好些毛,快些帮俺捋顺。

俺忽然脑袋一阵天旋地转,只看到蓝色的裙裾高高飘起。

姑娘低呼一声,几乎将俺丢出去。

俺连忙拿兔腿紧紧扣住她的腰带,甩出去了俺可成了兔肉酱了。

探头一看,果然是那促狭的男人做出来的好事情。

他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挽住她的腿,将她托在了手臂上。姑娘大叫:“你做什么?”

俺在姑娘的身上也滚了一滚,恨不能也大声质问他。

“看看胖了一些没有。”男人将她掂了两掂。

“我从前多重你又不知道,如今如何比较?”姑娘很聪敏,立即戳穿了男人存心吃豆腐的鬼把戏。俺握紧两只兔拳头,心道:“踹他,扇他耳巴子。”给俺肚皮被划,报一箭之仇。

男人说:“今日先称一称,改日再称,就知道在我手里活得开心不开心。”

“谁说要跟你在一起了?”

“不跟我在一起你跟谁在一起去?”

“谁叫你晚来了一个月,我已经答应嫁人了。”

“这不是还没嫁吗?”男人根本不在乎。

姑娘在他怀里扬起头,问他:“要是已经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