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回来。”男人满头花白,却笑意飞扬。将姑娘连俺一起往马背上放,“上马,回家!”

“啪!”清清脆脆的巴掌声打碎了湖边的寂寞。

姑娘抱着俺,从他怀里退出来,怒骂:“你这个混蛋!”

俺傻了眼:方才还调情调得有来有去的,怎么忽然动起手来了。暮色苍茫中,姑娘泪眼莹莹:“你诈死,也不送个信过来。”

啥?这男人还诈死过?一定是个腹黑的家伙,姑娘,狠狠抽他!

男人眼神一飘忽:“当时情况紧急,我是无法可设。”

“言言呢?千羽他们呢?你知道他们多伤心吗?言言把你当亲哥哥待,你说死就死了,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么?”

“再伤心…”男人深沉起来,“再伤心也比死好吧?我又不是他们活着的唯一依靠?言言应该学着长大,千羽千寻也有自己的修行之路,纪子也亲眼看着老皇上含恨死在龙榻上,每个人都各得其所了,何必再被我连累。”

姑娘泣不成声。

俺多愁善感地想:那厮假死的日子里,姑娘一定伤心得很…

远处的马头琴,依然悠扬,远远如一首草原的诗歌在流淌。晚归的羊群,点点星散,将接天长草点缀得珠泪绵绵。

他久久拍着她的背,直到她逐渐缓和,便将她的头揉到自己的胸前,深深揽住:“我还以为…你那日走得很干脆,我还以为你不关心我的事情。那时送信又太冒险,于是只能求尽快赶过来…没想到你居然回中原去打听…”

“说什么呢?”姑娘忽然一把抹干眼泪,色厉内荏起来,“我可没有特地去打听!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苍木告诉我的!我没有去过中原,谁爱打听你的那些歪门邪道!”

俺撇撇俺的三瓣嘴:姑娘你就算了吧。

男人笑得眼睛里都是星点:“不说这些了,上马回家!”又将姑娘紧紧搂在了手上,俺也被他的手臂碰了一下…男人的力气,真是叫人心迷神醉啊…

姑娘还在他的手臂上乱扭,俺心中暗自道,还武功高手呢,看那柔若无骨的小腰,直接入青楼算了。

男人说:“只有一匹马,你不坐我身上,难道挂马尾巴上去不成?”

姑娘嘟哝:“又不是没跟人同一匹马过?苍木的飞雪比这匹劣马好多了。”

“羌零人的马不设鞍,不一样的。”男人已经将俺们两个都抱上了马,翻身上来:“十七,这些日子我都不能以真面目见人,你要替我遮掩住。”

姑娘身体一颤,俺估计,她被他碰到了什么敏感地方。

俺劫后余生未曾想立刻便能见到一场“活春宫”,俺的兔子心颤跳不已,俺这处女兔可受不住这等诱惑…

两个人嗯嗯嘤嘤了一会儿,姑娘推开他:“我真的答应嫁人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羌零新娘佩戴的金色薄翳面具,“这是姣姣给我的,过三天就是良辰吉日,苍木会把我接到部落里做他第七个新娘。”

姑娘眼睛瞅着他,长长的睫毛醉死人:“这一段时间,苍木时常来找我,姣姣也答应会与我姐妹相称。我与你的一年之约,上个月已然到期。你晚来了二十九天,不守信的人是你不是我。”

她将金翳面具罩在脸上,一双黑眸灵光波动:“我终于可以将多年的遗憾了断了,夏公子,你祝福我吧…”

她的嘴巴被堵住了。

老牛吃嫩草了!

俺拼命挣扎:俺还在你们两个中间压着嘞!要出兔子命了…

第三卷

第一章退婚

十七早早起身,先到毡包外生了火,烧了奶茶,将打好的糍粑放在铁锅中慢慢烘软,等糯米的清香铺满洁净的空气之中,弯腰走入羌零毡包:“两个懒虫,起床用早膳了。”

豆豆先睁开黑溜溜的大眼睛,十七将热烘烘的糍粑糕放到他面前:“香不香?快些起来。”

夏泠却动也不动,十七心头嘀咕,他怎么比豆豆还贪睡?

豆豆大拇指弯了弯,表示“好”之后,从夏泠的怀里爬出来,自己穿起羌零族的褐色小袍子,伸过头让十七给他通头发,缠包头巾。十七一边帮着豆豆收拾,一边回头看夏泠。

就算是睡觉,他也不肯将伪装除去,仍然满头的花白头发和粗糙的皮肤。十七在岚京做平捕之时,也曾经使用过他赠给的易容膏,但是不能如他这般改变皮肤的质感之余,还能将面部的骨骼也约略有些改变。

他在岚京的日子恐怕不好过罢?十七心头想着,就没有再去催他醒来,反而低声跟豆豆说:“别吵哦,我们到外头去吃东西,姐姐给你准备了一点羊奶。”

为了安全,十七如今并不单独住开,而是如游牧民族一般散居在羌零部落附近。吃穿用度都使用羌零族的物品。

这是苍木的意思,十七带着豆豆一个人住在条件恶劣的山洞中,是挺不让人放心的。

深褐色的毡包外,十七玩儿似的养了五只羊,两匹马,点缀在毡包外,仿佛一个远离人间烟火的小小世界。

十七看豆豆用完早膳,在外头的草地上蹲着弄一锅准备中午吃的菜汤。

豆豆推推她,比划着:“爷爷…爷爷…”

“嗯?他醒了?”十七站将起来。

爷爷就是夏泠,夏泠说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即使是豆豆,也不知道整晚抱着他睡的那个花胡子老头儿,其实就是在岚京的夏公子。

豆豆比划:“吃…饭。”

“傻豆豆,”十七揉揉他的头,“他不需要你关心。让他睡吧,你没事情就玩小兔子去。”

豆豆听说能玩那兔子了,立即朝一个粗灌木搭的小笼子跑去。昨日那兔子被带回来的时候,就一付奄奄一息的模样,据说是被“压坏了”。被那位陌生的“爷爷”灌了一些什么药水,说今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豆豆凑过去一看,果然那兔子醒了,也精神了,正在吭哧吭哧嚼菜叶。

兔子发现有人凑近了,立即停下来,灰玻璃球一般的眼睛对着豆豆望着。豆豆伸出手想摸摸兔子,兔子立即向后退去,扑通一声撞在兔笼上。豆豆不高兴了,一把拉住兔腿将它扯过来,兔子又蹬又踢,仿佛很怕人。

十七坐在毡包外剥菜皮,看着豆豆玩着新捉来的那只兔子。

这兔子生得球团儿似的,灰色的皮毛油光水滴,十七道:“这兔子不知吃的什么,怎么如此肥壮。”豆豆抱着它只管揪耳朵,十七伸手拦住他:“不要揪了,兔子会被揪病的。”

豆豆如今的眼神清透了一些,看着她眨了眨,宛如原野中草尖上的露珠。

姐弟俩正在说话,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十七回身再次站起,蓝色的裙裾在薄雾中飘动。远远一匹白马,白马上的犹如一团红霞在飞舞。

十七轻声道:“她又来了,豆豆快躲起来。”

豆豆动作迟缓,抱着兔子刚靠近毡包门,只听得半空里脆生生一记鞭响,豆豆头上的头巾便开了花。

一个女子的笑声如草原上的格桑花,肆意地开放在这个清晨:“十七妹妹,你包的头巾可真难看。”

十七叉腰拦在雪白的马头前:“你吓着豆豆了!”

红衣女子骑术轻盈优美,马蹄在草尖上翻飞,身子一个侧晃,将豆豆连人带兔地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那兔子忙用兔手按住眼睛:该死!又上马背了。

豆豆抬起头,他认得她,她是兆至部落骄傲的公主,且先小王最宠爱的正妃——姣姣王妃。

骄傲的女子都是被男人宠出来的,姣姣更是如此。她的父亲是草原上最仁厚智慧的长者,她的夫君是草原上最英俊有为的小王,她的舅父是草原上万众所归的羌零王。

姣姣将手一挽,便给豆豆挽出一个整齐的包头巾出来,人在马上,引马绕着十七转了一圈:“十七妹妹,你看如何?”

十七对她的手艺自愧弗如,她连自己的两根辫子都打得很勉强,说道:“我刚煮了茶,王妃是否有空,下马喝一碗?”

“你那茶?”姣姣说,“还是罢了吧,夹了许多中原人的口味在里面,我喝不惯。”

姣姣夹着豆豆下马,将马往旁边一甩缰绳,任其自行去吃草。她走到十七身边:“有清泉水给我喝一碗便罢了。”

她有红艳的双颊,浓细的眉毛,一笑起来便如阳光下有宝石在灿烂。

她是真正的宝石。

随时随地哪怕在黑暗之中,也会执著地绽放属于自己的光芒。

同样是骠悍的女子,她英气逼人,有着天生让人低头悦服于她光芒的气势。

相比之下,十七黯然而毫无光彩。

十七的彪悍更多得被掩盖在她的隐忍之中,她过去的经历已经练就了随时随地收敛住自己的光彩。所以,许多时候,她平常得如同深海中埋藏的珠蚌,顺理成章地随时保持着暗哑的色彩,不夺走旁人的半分耀辉。

姣姣一边坐下,一边看着赵十七。

她此来是有着目的的,姣姣王妃正在计划着将十七娶入且先部。

自从十七来到了库勒尔草原,苍木对她关心有加,姣姣身为正王妃,对于这类事情看在眼中,也就花费了心思来接近十七。

她跟她一处聊天一处吃饭,一处骑马一处玩耍。两个人曾经在草原上一同飞奔到天之尽头,也曾经在传说中的月亮湖边躺着,两个人还看着明月,从草原的这一端,慢慢走到那一端。

几个月看下来,她认为赵十七性子还不算太难对付,既然苍木喜欢,她便秉承草原女子的习惯,接受了十七。

昨日,她按照羌零礼节,请了部落里萨满,率了王妃侍从,捧了且先部世代相传的新娘面具,正正经经,到这个小毡包来为苍木提亲。

一般草原男人想要娶到心仪的女子,都是自己骑马到姑娘的毡包外唱上一宿的牧歌。小王身负重任,没有这样的空闲,娶侧王妃的事情在婚后均由正王妃一手操办。

今日,姣姣就是来问问十七的意思,经过昨夜一夜的考虑,赵十七是否有意成为且先部的一名侧王妃。

“这个啊…”十七自然应该一口回绝,姣姣会很高兴,苍木也许有点失落吧?

十七站起来,边去靠近毡包的一个牛皮水囊中倒清水,边提高嗓门道:“姐姐你也知道,我和苍木从前是一对恋人。”

“这个我知道,天上的云彩离不开风,你回到库勒尔草原是为了苍木吧?”

十七看到毡包的门微微一动,似乎有人想推动那羊毛毡子,却又停住了。十七黑亮亮地眯着眼睛,将水囊取在手中:“要说起来,我对苍木还是很喜欢的…”

她取水回来,在姣姣身边半跪下,按照对待王妃的礼仪给递上一盏清泉水,姣姣接过来喝着,樱红的嘴唇染了水汽,越发红润饱满。

十七尽量摆出惶惑羞臊的口气,道:“不知道…苍木对我,对我的心思如何?”

姣姣正待开口,听到毡包内一阵咳嗽声:“你屋子里有男人?”草原人对女子婚前贞节不是很看重,可是正待成为且先部小王的侧王妃,岂能是已有男人之人?

十七说:“这不过是昨夜我收留的一个过路老人,明日就会离开的。”

毡包里又是一阵咳嗽声,这一回似乎声音年轻了一些,姣姣顿住了:“我能见见他吗?”她可不能让苍木后妃的队伍中,混进不纯洁的女子。

十七说:“他病得厉害,恐怕未必肯出来。”话音刚落,那毡包门便打开了,露出一个佝偻的身体。姣姣尊重老年人,便站起来,手握镶嵌着绿松石的马鞭对夏泠行一个礼:“这位老人家您好。”

夏泠也连忙按礼节向王妃行礼。

两人寒暄了几句,姣姣说:“问羊问水,打马问路,我能够问一下您的出身吗?”

十七说:“他是中原人,未必能全听懂王妃的羌零话。”

姣姣哦了一声,一个老人家那没有什么可多烦扰的,她问:“如此说来,跟苍木订婚的事情你没什么意见了?”十七问:“苍木知道这件事情么?”

“当然不知道。”姣姣还很得意,“你可是我送给他的一件贵重的礼物,我知道他心里挺在乎你的。”

十七沉吟了一下,说道:“王妃且等我将这锅汤架上,我送送你。”

“十七!”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姣姣和赵十七同时停住脚步。她回头看到夏泠佝偻的身子略微伸直一些,目光恶狠狠射来似乎要杀人。

姣姣一愣:“这位大爷怎的如此凶相?”

“身体不好,脾气难免不好。”十七几乎笑出声来,撂下夏泠将汤锅摆好。带着姣姣匆忙上了马,回头道:“豆豆,好好照顾爷爷,我去去就来!”

十七一阵风地带着姣姣离开了自己的毡包,这才在马背上告诉姣姣:这件婚事,她不打算接受。

姣姣听了说:“你们中原人,真奇怪。”

背着夏泠,十七终于忍不住笑了开来,姣姣看她笑得这般,说道:“妹妹,这些天都没见你如此开心过,难道与心上人见面了?”草原女子心思简白直率,将夫君看得如同自己的天空,很自然地便联想到此事。

十七连忙摁住嘴:“不是的,王妃莫要误会。”她生怕姣姣错想,道:“我这个人不能做侧王妃。我独来独往野惯了,跟许多贵族公主住在一起共侍一夫,实在有些为难我。”

姣姣看着她:“说起来苍木对妹妹还是挺有心思的,那面具还是摆在妹妹这里,你再多想几日吧。”

十七点头:“王妃一路平安。”

“过一日我再来看你。”姣姣挥动马鞭策马疾驰,十七目送着她,如一团红云般消失在晨色清凉的风中。

那面具十七确实还不打算还,她打算着再逗逗夏泠去。

话说,与夏公子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他喜欢她这事情也一直表白得挺清楚。

可是,她从来看不到他吃醋,甚至似乎对于她跟苍木之间的关系,夏公子也仿佛根本不在乎。昨日她告诉他她要嫁人了,他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担忧。

夏公子诈死的那一段日子,她曾经很肯定地认为他是不会死的。可是,他将一切做得那样令人信服,以至于她最后都不得不相信了。

她立即赶去紫竹山寻找千羽千寻问个究竟…他们却早已比她还伤心,告诉她夏公子真的不在人间了。

夏公子在扎休措湖边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十七欣喜之余,冷静下来,越发感觉夏公子始终是个狠心狠肺的人。为了离开岚京,连过去的亲人都能欺骗。

他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淡淡的,但是不将全部都掌握在手心,他便不会轻易出手。大约,他已经将她和苍木之事摸得十分透彻,委实觉得不必担忧,才有如此的笃定之态。

他如此要强,十七反而替他担心。

天下并没有人,能够强大到算计所有人,夏泠也不例外。他如此做,必然是为了千羽、言言他们莫要受到他的牵累…可见,岚京的形势不会如他表现得那般轻松浅淡。而且,在岚京她也注意到,他从来不让他们轻易涉足漩涡深处的事情。

这真是一个骄傲到骨子里去的男人。

十七希望他不要如此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担下来,她也有肩膀是不是?她不能混混沌沌让他一个人走,如果等到她真的失去他,一切才真的迟了。

死去便是万事空,爱人已来到身边,她会竭尽所能地好好爱他。

十七一个人在草原上慢慢往回走着。

风在呼啸草在歌唱,她听到身后传来马蹄之声,回过头,看见的是苍木。

十七向他挥手:“苍木!”

苍木将马腹一夹来到了她的身边,放松缰绳,看着十七:“我听说,你捡了个生病的老人住在一起?”

十七点头:“是啊,老人家怪可怜的…”

“你一个孤身女子恐怕不太方便吧。你将他挪到部落里去,让桑尺大妈照顾他。”

“不必吧?苍木,我能对付。”

苍木说:“十七你就是心软,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莫去招惹,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十七心道,这跟心软无关吧?

两个人说着便走到了毡包前,豆豆抱着兔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小小的篝火上,那锅汤正炖出滋味来。

“这些天吃的用的都够吗?”苍木低头去她的炖锅中翻看着,十七拿勺子舀着一些汤,递到他唇边:“你尝尝。”

苍木侧头避开:“都是草腥味儿。”

“这是我去瓜洲特地买回来的蔬菜。豆豆吃惯了南边的菜,老叫他吃牛羊肉,他总是上火。”十七将那勺子放在自己嘴边,尝了一口:“真鲜,还有湖里的鱼呢。”

苍木被她做出来鲜美无比的模样唬住了:“当真如此鲜美?”

“嗯,要不再尝尝?”十七将自己喝过的汤勺直接往苍木口中送,苍木也毫无拘束地张开了双唇,喝了一小口。

毡包门前立即传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声:“小十七啊…什么事?好生吵闹。”

苍木看到一个老头儿佝偻着背从毡包内走出来,便不再喝汤。他走上前:“这位老人家,我是且先部的小王。赵姑娘恐怕不方便照顾你,你跟我回部落中去。说不定,我还能给你找到家人。”

十七将那勺苍木喝过的汤,当着夏泠的面,故意一口口喝下去。她不信,这样亲昵之举,他还能毫无反应。

夏泠停在门口,依然毫无反应。只是,似乎未曾听到苍木的话。

苍木估计他是耳背,又用中原话慢慢说了一遍。

“家人?”“老头”终于听明白了,花白眉毛一抬,“小十七啊,你不是已认我做爷爷了吗?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十七喝汤喝得有滋有味:“这个…”她一个白眼飞过去:谁认他做爷爷了?不过,她不能让夏泠去羌零部落,回头对苍木说:“苍木,你也知道我不曾照顾好我的两位爷爷。如今这位老人家,身世可怜,还有残疾…”

夏泠再次大咳起来:他哪里残疾了?

十七将汤勺放下,拿了个木碗给豆豆盛菜:“爷爷是个瘸腿,走路一脚长一脚短,十分难看。”夏泠正要向他们走过来,此言一听,一条腿抬在空中不知道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