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的女儿变的会撒谎,会骗我,人好也有限。”宛帔说。

静漪急忙说:“娘,我这样跟他没关系,要不是怕家里反对,我怎么会…”可她顿了顿。不能说没有关系。遇见孟元,她变化有多大,也许她自己并不自觉。但敢这样冲撞母亲,这还是第一次吧。“我怎么会撒谎呢?您不知道我多想堂堂正正的和您和父亲说。”

宛帔摇了摇头。

静漪原本想要告诉母亲,她之所以私自出门又晚归,是因为孟元被抓进了牢房,可如今她改了主意,说:“娘,孟元和九哥是育英的同学。”

宛帔心想哦,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她藏的这样好的女儿,就这样被发现了。但她没有说什么。她最会的就是不漏声色的静静的听人诉说。“我考进预科的那年暑假,九哥带我出门买纸去,在纸笔店里遇到他。九哥问他在哪里念书了。他们是有两年没见了,他同九哥说,他在圣约翰读医科,九哥就说,我们小十刚刚考进圣约翰医学院的预科呢…”

见母亲没有表示什么,静漪也就静静的说下去。

就那么样的,他看了她第一眼,笑一笑,说了句哦,你就是之慎的宝贝妹子小十。

她是有些埋怨九哥,听那戴孟元的口气,九哥是时常会把她挂在嘴上的,不知道会说她什么?她从不曾担心九哥会胡乱编排她,那时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觉得看着她微笑的那个少年,眉目那么清朗…她拉着九哥的手说走吧。

九哥跟戴孟元说我们回头一起喝茶吧。

那之后她便没有见到他了,直到开学之后很久。她忙于应付功课,恨不得把自己化进书本去。好朋友朱东宁看不下去,拉着她去剧社看剧。说是文明戏,在彩排呢,公演前会有内部参观的。东宁是剧社社员,总有些方便。她晓得东宁是好意,便跟着去了。去的那一天,看戏的人很多,其中多数都是圣约翰的学生。她和东宁在一处,总是惹眼些,有人关注,也就有人时不时的过来同她们闲聊几句。她以为是东宁识得的人多,她也不在意。原本她只坐在东宁身边,不想被来跟东宁讲话的人不断搭讪,渐渐不胜其烦。东宁看出来,遂把那些人都赶开,才笑着说平时没那么多学长跟我套近乎的,今天全因为你。她没好意思的说东宁胡说。东宁说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是第一个预科生打败本科生荣膺新校花的?什么校花不校花的,又没有人给颁奖。她从未听说过,也不在乎。东宁笑的打跌,说那以前我转给你的那些信呢?她说都放着呢,从来都不开。东宁就说她简直是怪胎。那时候她还没有配眼镜,但也有点近视了,看东西稍远,就模模糊糊的。她眯眯眼,说这有什么,反正不管什么人,就算是潘安再世,若不是站到我面前三尺处,对我来说长的都一个样子…她跟东宁聊着天,看到台上有人迈着四方步出来站到台中央,便说这人的样子怎么瞅着这么眼熟呢?

她眯眯眼使劲瞧。东宁笑着说,不是看不清楚吗?怎么看到美男子就不一样了么?她说好奇怪,就是觉得这人眼熟的很。东宁告诉她,那是临床医学的二年级学长戴孟元。是教授们的宠儿,就像是每个学校都有校花一样,男生里也必然有几个看上去高不可攀的人物…她哦了一声。心想这么高不可攀的人物,是我九哥的中同学。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

戴孟元那天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角色,不,是他那个人,朗诵的那首诗《Ode-to-the-West-Wind(西风颂)》。(作者注①)字正腔圆的英文,显示出育英中学英文教育的强悍。而更强悍的是他的人。或许也不是人,而是那天和他融为一体的角色,强悍而有魅力,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她总觉得他在台上朗诵这首诗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在台下最佳观众位置的她——后来他说是的。那天她走进剧场,他就已经在大幕后看到了她。

东宁后来有剧社的活动就会叫上她。性子安静的她其实去了帮不上什么忙,最大的作用也许是给东宁提供对台词的帮助。而那段时间她的住处,就是起初与之鸾之凤合住的静安寺的别墅——她到上海要比她们早三年。随着父亲事业重心的南移,父亲在上海逗留的时间越来越多,那一处别墅是父亲在沪上最早的置业。在他娶了四太太之后不久,三太太以陪伴两个女儿读书为名,至少是在学期时,她要住在上海与四太太分庭抗礼的,于是之鸾之凤就搬去跟三太太同住了——那里就剩下她一个。她本想父亲可能会另作安排,私底下也有些担心会让她去跟三太太或四太太住。但是没有,父亲让她一个人继续住在那里。杜氏母亲过来的时候和父亲说过,她一个小女孩住这么大的地方也太过清净了些;父亲说就这样吧,让她自个儿在这儿好好儿念书,哭着闹着要出来念书,还不好好儿念么?又不是养不起几个闲人伺候她。那之后,别墅里就又多了几个下人。

父亲会不时来她的住处逗留,有时候是和人打牌,有时候是和人吃饭,更多的时候来了就只是独处。他做这些的时候甚至都不怎么理会她,就好像她并不存在一样。她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父亲在众多的儿女当中独独对她的教育采取了很特别的方式。甚至和看管她甚严的母亲反着来。母亲不想让她迈出家门一步,他就偏偏要同意她离家千里来念书。而他虽然并不显出很重视她的样子来,却愿意把她带在身边。

别墅有个很大的花园,她偶尔会提供给东宁他们排练。找了个机会事先禀明父亲,他没有反对。起先戴孟元只来过几次。东宁说戴学长活动太多了。她隐约知道戴孟元在忙些什么。在很多人眼里,尤其是圣约翰的学生眼里,戴孟元是不安分的,更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可她只觉得他很有热情。在专注的做着什么事情的时候,有热情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他偶尔来参加活动时,会跟她聊几句,多是学业上的关心。就像个会照顾她的兄长。

跟他在一起,她会觉得安心。

直到有一次,剧社正在花园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了警察,说是附近一户人家新近遭了贼。贼人没跑出这一区,他们就在挨家挨户调查搜捕。警察来到花园里想要逐人盘问,她镇定的应付那领头的。不知道是她应对得当,还是她看似轻描淡写的搬出别墅主人她父亲的名号来起了点作用,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就走了。

她不是没看出戴孟元的紧张,就是那一刻她想要保护他。

那天孟元走的时候,轻轻的拉了一下她的手,悄声的跟她说谢谢。

她关上大门心跳如雷。

父亲的汽车都停在大门口了,听差都在禀报说老爷来了,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秋薇赶紧的拉着她回房去,做出刚刚从楼上下来的样子出来问候父亲。

父亲那天晚上还是听管家说了警察来过家里的事。在吃晚饭的时候就同她讲,以后要小心和什么人来往。

她心里慌张的很。还好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是心情很好似的,问了她一些功课上的事,说让人给她带了些玩意儿,已经送到房间里去了。

她回房看到那些东西,花花绿绿的从吃的到穿的什么都有,她想大概和以前一样,父亲对每个女儿都是宠爱的,她得到的不过是和之鸾她们相同的礼物而已。心里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只觉得其实她盼望的,也不过是父亲问问她的功课…就算这些在那一天也好像并没有以往那么得到她的格外重视,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哪里有了更多的盼望。

而《罗密欧与朱丽叶》公演她顶替上场,也就是他们俩正式交往的开始。

那是学校剧团的传统保留剧目,每一学年的新生都要演一次。出演朱丽叶的东宁第二日便害了感冒,完全发不了声,因为平时都是她陪着东宁练习台词,她竟也能把词背了个七七八八,剧团的导演老师让她临时顶上。

上台去她倒是不怯场,只是到了中途,扮罗密欧的男同学错了一句台词,她便接不下去了,两人呆站在台上有好几分钟,惹得下面的人不明所以险些要喝倒彩——圣约翰素有喝倒彩的传统——罗密欧跺脚,显然被她突然的忘词也弄懵了。她就听到下面有人大声的念了一句:“Good-pilgrim,you-do-wrong-your-hand-too-much,Which-mannerly-devotion-shows-in-this…”(信徒,莫把你的手侮辱,这样才是最虔诚的礼敬…)

她如梦方醒,立刻接上来下句“For-saints-have-hands-that-pilgrims’-hands-do-touch,And-palm-to-palm-is-holy-palmers’-kiss.”(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掌心的密和远胜如亲吻。)(作者注②)

对戏的罗密欧已经满头大汗,面上的妆都糊了。好不容易混下来的…在后台老师夸她在场上应对得当,她没听完那夸奖就急急忙忙的跑出去——要是她没听错的话,提词的人正是戴孟元。

她跑到剧场门前,就看到戴孟元站在树下。身边虽有旁人,夜色也暗,却仍然是那么的出众而又惹眼,她一眼就能看到他。

他看到她,微笑的向她走来。

他说你演的好极了…

“…他对我很好。总鼓励我好好读书。我信他,他也信我…”静漪低着头。她没有全部的跟母亲交待,孟元偶尔会用她的住处跟一些人开秘密会议她不会说。不但跟母亲她跟别人也不会说。

宛帔望着静漪低垂着头。

她太了解静漪的性情。静漪并没有跟她完全说实话。

“静漪。”宛帔的眼睛有些空洞,这半天的经历简直伤筋动骨。

静漪抬了头,天色暗下来,母亲没有吩咐掌灯,也就没有人敢来开电灯,也没人点上煤油灯。

“娘。”她伸手去握母亲的手,冰凉。她忍不住有些怕,问:“您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宛帔抽了手,说:“你先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娘…”

“我现在很累。”宛帔推倒了身后叠放的靠枕,侧身向里。

静漪呆坐在母亲身边,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待起身离开,又实在不放心。

翠喜悄悄的端来了一盏琉璃灯,放在塌桌上,无声的指了指外面,静漪便说:“娘,您先歇一会儿…”

宛帔叹了口气,说:“等下大太太那边来传膳,就说我不舒服先睡下了,让你守着我。这几天,你哪儿也不准去。”

静漪心里一惊。

翠喜看她的样子,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来让宛帔动怒,急忙的推着静漪往外走。出了房门再远些,翠喜几乎没哭出来,说:“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太太今天伤心成这样,就先依着她吧。太太这一个多月在西山,就常犯心气痛的毛病。她不乐意我们跟你说这个,怕你日后离了家免不了的担心呢。太太都这样了,小姐,千万忍耐几日。”

静漪转头看母亲房里映在窗上的灯影,翠喜又高又壮的,身量力气比个男仆都不差,说起话来却是慢声细语,语调颇有些母亲平日的神韵。静漪有些难过的说:“如今我成了那个最不懂事的了。”

翠喜一听,松了手说:“小姐,翠喜嘴笨,不会说话,并不是埋怨小姐。”

“我懂的。”静漪说着就走,“等会儿我再过来,先去看看秋薇。”她还惦记着秋薇。

刚要走,就听见屋子里电话铃在响。

翠喜忙跑回屋里去接电话,宛帔听到,问是谁打来的,翠喜说是表小姐打来找小姐的,宛帔便说让静漪来接电话吧。

静漪被叫回来,听说是无垢找她,接起来听时,却不是无垢,而是赵宗卿。

“三表姐。”她对自己的镇定有些吃惊。

赵宗卿在那边说:“静漪,这几天不要出来走动。你托我的事情我会尽量的办到。如果有什么变动我会让无垢来告诉你。千万记住不要莽撞。”

静漪只觉得眼眶里有泪在打转。

她微笑着说:“嗯…好啊,好啊…我知道…那本书不在我这里,三表姐你最糊涂…好的,我知道…闲了你和二表姐过来玩吧,我们园子里乘凉最好…好…好,再见。”

赵宗卿早就换了电话给无垢,无垢在问她还好么有没有被帔姨发现,她反复的说好。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一)

电话挂上她站在那里好久不动,按着桌上的电话机,到翠喜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说:“娘晚上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不吃,我也不吃。”

“胡说!”宛帔轻斥。

静漪走过去,无声的靠在宛帔背上。

“漪儿,你要知道娘为什么反对你…”宛帔涩涩的说。

“为什么?”静漪问。在她心里,母亲只是不会反对父亲的权威。

“娘太知道这苦楚了。”宛帔像下了什么决心,终于说。

静漪不由的坐直了。

*

赵无垢第二天一早便拎着一个漂亮的小花篮进了程家的大门,且程家每房的太太和小姐少爷都得了她的礼物。照她自己的说法倒是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最新的法兰西香水啊香粉啊什么的,但就连一向刻薄的三太太也喜欢这位赵三小姐,称赞她周到。

“东西吗倒是常见的,难为的是这份儿心意。”三太太那映红跟杜氏说。此时无垢已经离开上房,去看望静漪了。

杜氏笑笑,看看宛帔,说:“小十身上还不爽快?无垢特地来找她去书局呢。”

宛帔说:“好多了。”

“既是好多了就去吧。漪儿也该准备开学的东西。我看她回家来之后就没出过门。”杜氏说。

“十小姐该不是中暑了吧?”三太太将无垢送她的香粉打开来看看,瞟一眼宛帔,说:“昨儿傍晚我和四妹去逛园子,仿佛看着十小姐刚回来。我还让四妹看呢,说十小姐不是在家温书的吗,怎么会着急忙慌的从后花园进来,见了人还忙不迭的躲着?是吧,四妹?”

四太太李翘楚正专心的在琢磨她那香水瓶上的银丝带,听到三太太问,如梦方醒一般,啊了一声,看看宛帔又看着杜氏,笑道:“瞧那样子倒仿佛是十小姐。”

三太太笑笑,知道四太太素来油滑,轻易不肯得罪人的,便说:“哦,还有翠喜。二太太,十小姐昨儿那是去哪儿了?”

宛帔微笑道:“天气热,翠喜陪静漪去花园乘凉去了。就是暑气一攻,这不就不太爽快了嘛。夜里用了药,这会儿也好了。早起还来给太太请安了。”

三太太还要说什么,四太太却抢先笑着说:“我就说嘛,十小姐平素见了人是有礼有法的,难不成一个夏天不见,生分了?不能的。一定是没看到我们。”她把自己那水晶般的指甲弹了弹,也不看宛帔。

三太太被她抢先说了这个,倒不好再说别的,只是冷笑了一下。

杜氏见她们几个都有些颜色不对,喝口茶,便说:“散了吧。天儿热,该保养都保养些。”

三太太和四太太告了退就肩并肩的走了。

宛帔一起身的工夫就有些眩晕,她强撑着不想在人前示弱,可是脸上毕竟变了色。

杜氏一伸手就托住她的手臂,轻声说:“快坐着吧。”

宛帔便坐下来。

杜氏亲手扶了她到自己的榻上靠着,吩咐人端水来,又问跟着的人呢,药带了没,早上吃过药没有。待宛帔缓过来些,杜氏就说:“我看你这一两日都不成气色了,怪吓人的。得找大夫来给你瞧瞧。我算计着上回配的药也该吃完了,大夫瞧过了开了方子让他们另制去。”

宛帔摇头,说:“太太别费心了,一年到头药也不知吃了有多少,总是费些银钱…”

“你这是什么话。你这算费银钱,那些算什么?凭你就是人参鹿茸的培着,这么单薄个人儿,又能培多少?”杜氏低声,“要我说你就是这样不好。无论如何总该宽心些——你看我,若成天和你一样心重,还活不活了?”

宛帔只是摇头。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漪儿这孩子也是,从来是听话的,这一回认真是要犯倔。”杜氏说。

“太太…我想什么,你都知道…怕的就是静漪…她走我的老路…”

“不会的。”杜氏安慰宛帔。她叹口气,又说:“你总是忘不了从前。难道你这一生就要被那样一件事给捆绑住么?捆绑住自己倒还罢了,还要用它去捆绑漪儿么?”

“我就只做过那一件错事。”宛帔忍不住流泪。

杜氏静默片刻,说:“宛帔,你难道一直对老爷心里存着不满意吗?”

宛帔慌忙的擦着泪,摇头。

“老爷这些年是冷落你,可你也要知道这是为什么。你凡事顺着他,是没错的。但是老爷岂是你顺着他就行了的?你得让他宠,你得让他觉得他是你男人。”杜氏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她颇为无奈的看着宛帔,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

宛帔被她看的发了怔,问:“太太,你的心是怎么…”

“胶皮的。”杜氏自嘲地说,“我没你这样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湿(诗)咧干咧,吟风弄月的,倒一身是愁是病。我嫁他就是嫁男人过日子。有人替我伺候他,我还巴不得呢。咱们家老爷是多难伺候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你进门前的那些年,他就跟个和尚似的,也就偶尔破回戒。他一破戒,就有了大闺女。娶你呢,是我做的主没错。也是他愿意的。没人勉强他。到后来老三么,这我就不好说了。娶老四那就是他上年纪发癫了!可你看,老三怀着孩子进门的时候,你哪怕闹一闹呢?我都气的好几天吃不好饭,你还那样冷淡他。他带着你去欧洲,还不就是想和你好一好?要不然老三大着肚子和胆子在家折腾的鸡飞狗跳的,我受得了,你可是受不了。回来时候告诉我,你怀孕了,他就高兴的很。静漪出生之前那段时间多好…你呀!”

“这是我的不是。”

“知道是你的不是就改啊。你对我好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我的太太。”杜氏说着又恨,“落的一身病,谁心疼你呢?老爷都多久不去你那里了?”

宛帔不语。

“我也难十分的说这些…他待你到底跟别个也不同。就是看静漪,也是另眼看的。人家说他偏心,他也就让人家说去。”杜氏有点出神,“当年老爷在绥远遇劫,陶家老太爷救过他一命。他亲眼看过那家人,也见过那孩子小时候的样子。订下这门亲事的时候,也问过你的意思。你是赞成了,他才定下来。他定下来的大事,没见过转圜。老爷的脾气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别跟他拧着,没半分好处。再说,静漪是小孩子心性,做不得准。忍得一时,嫁过去,久了,那份儿心也就淡了。”

“漪儿的脾气像老爷。我恐怕没那么容易。”宛帔说。“打那时候她坚持要去学医,我就看出来了。十丫头遇到事情,绝不是个任你捏扁搓圆的。这爷儿俩,怕是有的耗呢。”杜氏想到这一出,又记挂起另一出,说:“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漪儿呢这样,老九也是个不省心的,还有那老三,更是!”

宛帔说:“三少爷是有大志向的。”

“什么大志向,整天跟着提心吊胆的。”

“太太,漪儿的意中人…我想劝老爷见一见那孩子。”宛帔犹豫着说。

“你是说?”杜氏手里的团扇停了摆。

“听说是老九的中学同学,又跟漪儿在一间大学,算得上品学兼优。家境固然不如我们,供得起他读书,应也说的过去。也不图别的,只要孩子好,也就是了。”宛帔说的很慢,斟词酌句的。看着杜氏的面色,并没有不快,便往下说:“总归是漪儿心上的人…性子那么倔,我怕她…闹出些什么,不好看。”

杜氏重新摇着扇子,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这也是想想,并不敢在漪儿面前透露半分。若老爷不同意,这还是死路一条。漪儿再对老爷生了怨气,伤他们父女感情。”宛帔说。

“既是这样,就去和老爷提一提吧。”杜氏看着宛帔,道:“我虽赞成陶家这门婚事,却也想着十丫头能称心如意。说到底,她称心了,咱们才能称心。”

宛帔握起杜氏的手,只是点头。

“你别嫌我嘴碎。我还是那么说,从前的事,都忘了吧。看穿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能来程家,就是缘分,就是你的命。你说,若是当日你昏倒在路边,我没发现你,后来会是怎么样呢?”杜氏叹着。她随着丈夫带着两个尚在幼年的女儿住在柏林。只不过是偶尔上街去,就遇到了倒在街头的宛帔。一时心软带回家来,请了医生上门诊治。那么文弱的女子,她打心眼儿里怜爱。宛帔是她给老爷捡回来的,她总觉得也许不是给老爷捡了个人儿,是给她自己捡了个伴儿…她看看钟,让人上茶,“喝点热的…丹桂,去看看十小姐和表小姐在做什么。她们要是不去书局,等下我们就去杏庐用午饭。”

丹桂答应着出门。

此时无垢和静漪正在房里说话。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二)

静漪气色不是很好,脸上更是一点笑模样都没有。无垢并没有给她带来好消息,反而更让她担心戴孟元的处境。

“…这几日就会判的。聚众闹事总是逃脱不了的罪名。”无垢轻声的说。

静漪低了头,问:“还好有大表哥在。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说只能保证戴孟元暂时无忧。若你能劝劝戴孟元认下聚众闹事的错,具结悔过,他会想想办法。戴孟元若连这个都不肯认下来,他也很难保住戴孟元安全。上头一味的镇、压,并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一道命令下来,谁也不敢说下一个名单上有没有戴孟元。”无垢看了眼窗外,停了一会儿,对静漪耳语一番。

“真的吗?”静漪心惊。

无垢点点头,说:“反正以舅舅的地位,不管是旧政府,还是新政府,总有他的好处。孔家金家当然也是和我们同进同退的。我父亲是早就称病在家的,这几天孔家伯父和金家伯父就会向总理递交辞呈。他们都如此了,事情还不就近在眼前?”

静漪心跳的快极了。

她立即明白这对戴孟元是个机会。也许是乱局中唯一的机会。她不能让戴孟元不明不白的沉在里面。他和她应该有光明的前程…她摸着左手上的镯子,说:“那我去见他。”

“我今日来就是想办法带你出去的。”无垢翻了下手,平服着她那裙子上的皱褶,说:“见了他,好好儿劝劝。忍一时一事,他七尺男儿并不会短一寸。全须全尾才能图谋后事。不过你不能跟他交代那些,明白么?”

“谢谢你三表姐。”静漪眼里有水汽。

无垢捏了捏她的下巴,笑着说:“谢什么呢?你可知道,大哥说,其实我们本来不该助纣为虐,可是我们看到你,就没了法子。哪怕那要求匪夷所思。”

静漪抽了抽鼻子,起身洗脸。洗到一半,丹桂就来传程太太的话了。

静漪满心以为自己又得偷偷的跑出家门去,不想竟有这等好事,忙让丹桂回话,说自己和无垢这就出门,午饭前一定回来的。

无垢等丹桂离开,从秋薇手里拿过她的丝质手套来,说:“舅母对你还算不错了。我妈就常说,舅母看着什么都无可无不可,其实是最有数的。我看她对之鸾之凤就寻常。你简直像是她生的。不过若你是她生的,倒未必能获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静漪点头。

她尚有一点担心,并不知道此时她母亲的意思。

“帔姨在舅母那里。这是她老二位的意思。”无垢说着,指了指外面,“走吧。今日最难的就是走出程家大门。出去了,天高任鸟飞。”

静漪晓得无垢是故意与她说笑,可她笑不出来。

无垢看着静漪。对她来说静漪是个温柔的总是笑眉笑眼的小表妹,静漪这么苦恼的样子,她看了既不惯,又不喜欢。她挑高了细而弯的眉,道:“漪儿,恋爱是能让你笑的事,绝不是让你难过。”

两人已到了杏庐门边,静漪一脚踏出杏庐。

无垢的话她都听在耳中,并不预备同表姐论证什么。

“等下我在锦安里下车的。”无垢见静漪看着自己不说话,便说,“我是不陪你去那阴气森森的地方的。横竖有大哥在,也不怕你有什么危险。”

静漪点头。

她上车后紧攥着无垢的手,直到无垢下车。

她看到了街对过孔远遒的敞篷车。按了按喇叭,响的让刚刚经过的黄包车夫险些丢下车…那袭象牙白色的裙子往敞篷车走去,西装少年下车来,当街的,两人手拉了手,迅速的,他在她的额上一吻…美的像个幻影似的,可是真美好。

半步桥监狱里,赵宗卿看到静漪跟着荷枪实弹的看守走进了深邃的通道,并没有立即离开。

“赵处长?”随员轻声的提醒他,“请您到休息室等吧。”

通道里凉风阵阵,有股奇怪的霉味。

赵宗卿拿着手帕掩了下鼻子,说:“让里边提人吧。”

他的面色阴郁沉冷,不停的踱着步子。

霉味越来越重似的。他听到铁闸门伧啷啷的连续响,静漪和看守的脚步停下来,会见室的门开了。静漪那纤瘦的淡蓝色影子一晃,进了会见室,看守提着钥匙站在门口。

赵宗卿等在那里,好久,通道的另一端传来铁器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转了身,走进休息室里。

“赵处长。”已经在里面的两个身穿黑色警察制服的女子站起来。

“继续。”赵宗卿说。

这里和外面一样的阴冷,他坐在沙发上,等随员说了声“戴孟元已经带到”,他才看了眼那两名监听的女子。

监听仪器上的绿灯亮了,赵宗卿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耳机来,擎在肩头好一会儿,才贴在耳朵上。

“…孟元…”带着哭音的女子的声音。

赵宗卿头都没有回,手准确的将机器上的按钮拧了一下,绿灯变成了红灯。

耳机里全是刺耳的声音,却没有人出声。

赵宗卿将耳机扔在桌上,点了烟,吸一口,才说:“一刻钟。”

而会见室里,静漪正对着穿着灰色的肮脏囚服的戴孟元,她泪眼模糊的,摸一把脸,就要看他身上是不是有伤口。

“让…让我看…看看…都伤在哪了?”她哽咽,手比声音颤的更凶,几乎是无法克制的,“他们打你了?”

戴孟元阻止她。

他将她的手握住,不让她的手碰到自己的囚服。

她低头看。

他的手应该是微凉而又柔软的…他的不是握着笔杆子就是握着手术刀的手,此时布满青紫瘀痕和伤口。最大的一处伤口在手腕子上,简直像是被什么咬去了一块皮肉,令人触目惊心。

“天…”她简直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

屋子里只有一个通风口,风扇缓慢的旋转着,搅动起阴冷的空气,让她觉得寒冷。

三伏天儿里觉得寒冷,大概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了。

“你怎么来了呢?”戴孟元开口。她好像是被吓到了,一时呆呆的,手上也没有刚刚见面的时候那种执着的蛮力,于是他的力道也可以轻柔些。他仍是握着也看着她这柔嫩的一双手。没有吃过任何苦的手,和他的相比,简直一双属于怪兽,一双属于公主…他没想到能在这见到她。他微笑道:“他们只说是提审,没有想到是会见…我还以为,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见过戴伯母了。”静漪轻声的说,抬头看着戴孟元因为遭到毒打而肿了的脸和因此被挤的简直只剩下一条缝隙可辨的左眼,还有勉强维持原貌的右眼。他是那么清秀的人,此时变的极丑…丑的让人心疼到无法用言语表达。她轻声细气的说话,就是怕呼吸重了些,都会让他疼痛。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那天知道你被抓进来,就开始想办法。没想到在警察署外面,遇到戴伯母。警察去过家里搜查了,她已经知道你的事情。这些天她四处托人活动,希望能让你早日被释放。”

她注视着戴孟元。

孟元脸上的肌肉线条有微微的扭曲。

“她现在怎么样了?”戴孟元问。有些急切,但并不慌张。似乎仍旧是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变的陡然间软弱和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