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中让人递消息给她了,让她不要着急。但是没有用,她还是在托人…不过这样也好,指不定是谁能帮上忙呢,你就很快会被放出去。”静漪摇头。她的身份,让戴母并不信任她,而她也没有办法与其见面,解释她所做的努力。“伯母生病了。天气又热,她急火攻心加上中暑,正卧病在家。”

戴孟元放开静漪,他背转身子过去。

猛的,他拿起椅子来,对着墙壁甩过去。

“干什么?”看守一直盯着里面,看到戴孟元这样,喝道。但是他并没有进来。只是继续喝道:“老实点儿!不然马上让你回号子!”

戴孟元的怒气似乎是因为这狠狠的一摔消散了些,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但仍背对着静漪,也不出声。

“孟元,为了伯母,也请求你…”静漪说着,走的离孟元近一些,好让他听到她这么低的声音。她并不是理直气壮的,因为知道这“请求”一定是违背他的心愿,可她也不能不说:“能够考虑一下自己,考虑一下你的家人,也…”

“不。”戴孟元说。

静漪被这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堵过来,愣在那里。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三)

“你看看我的样子。”戴孟元转回身来,指着自己,从头到脚,“我没有错,静漪。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些人对我下黑手,无非是因为我说的做的,都是正确的。所以他们害怕了,他们要把正确毁灭掉,把他们的错误张扬给世人。”

“孟元…”静漪看到孟元脸上浮现出一种激昂的神色。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这样的神色。在他同他的朋友们聚会的时候,在他站在演说台上演说的时候,她都看到过。可是没有一次,让她觉得如此担忧。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的,他们都和我说过了。看到我身上的伤了是么?”戴孟元撩起袖子。血淋淋的新伤叠着旧伤,“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对我用上了各种刑具。突然他们又告诉我,可以放过我,只要我答应他们的条件。因为有人想让我活着出去。”戴孟元目光炯炯的看着静漪。几乎是逼视的,他盯着她的眼睛。

静漪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我心里想,这会是谁呢?也许是你,也许是我母亲,或者还有旁人!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关心,想要把我从这里捞出去,最终都要我配合。而我必须坚持我的信仰,只有我和我的信仰赢了,才是真正的赢。所以我不能接受,以出卖我自己、我的战友和我的信仰为交换条件,走出这道门。你能明白我吗,静漪?”戴孟元问。也许是意识到他这样激昂的语调,对静漪来说有些不适合,他的声音变的柔和些,“如果你不能明白,静漪,我想你并不明白,所以你才这样子来了。”

“我明白。”静漪说。

“你不明白。”戴孟元微笑着说。

“是,我是不明白。”静漪承认,“可有什么妨碍呢?对我们有什么妨碍呢?我们的妨碍是这个!”静漪指着铁门。

戴孟元看着她。

“我要你从这里走出去。”静漪说。

“然后呢?”戴孟元问她。

“然后,再去实现你的信仰。只有你活着,那一切才有意义。你才能看到你的坚持和你的相信,变成现实。”静漪大声说。

“他们是不会这么容易放我走的。”戴孟元静静的说,“你太天真了,静漪。你以为是这么简单吗?我出去,一切就都一笔勾销了?不会的。他们会继续利用我的软弱来控制我,再用我来打击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付出高昂的代价,甚至生命…”

“那我们就走,我们离开这里。”静漪立即说。

“离开这里,去哪里呢?”孟元问道。

“去欧洲,去美国,去…去哪儿都行。孟元,我和你说过的,你也答应考虑的,不是吗?”静漪拉起戴孟元的手,她迫切的想要让他体会自己的心情,也能够考虑她的建议。但是戴孟元的反应并不是她预期。她心里一阵发凉,但仍然坚定的说:“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会救你出去。”

“你会与你的家庭决裂的。你用你家庭的力量把我从这里救出去,再和家里决裂?”

“那我也在所不惜。”

“静漪,不需要你这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这是两回事。静漪,你要明白,我的目标,已经不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我知道,医术救不了国,医术救不了民众的命运——我要从事的事业,不是你能承受的住的。”

“我可以。”

“你连看到我受这么点折磨,你都难以承受。假如有一天,我…”

“不准你说!”静漪捂住他的嘴,“孟元,听我一次劝。不过让你具结悔过而已。换得一个自由之身,卷土重来,指日可待。”

“是么,那么容易?”戴孟元拉着她的手,重新攥在手心里,微笑着问她。微笑,嘴角的伤口裂开,流出血珠子。静漪慌着用手帕给他擦拭,被他阻止,“静漪,你细细看我,告诉我,一个会出卖信仰、背叛同僚的人,是不是值得你冒着那么多的责难和危险来挽救?”

“值得。”静漪肯定的说。

值得,她恨不得对着全世界宣布,她觉得值得。

她觉得值得,她永不后悔。

“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是不会写悔过书的。我没有错。我不会让这个成为一个一生的污点。我宁可受刑,宁可死去,不会屈服。”戴孟元坚持的说。他看着静漪那苍白的脸,有些不忍心,但仍然说:“这该是你预料当中的答案,静漪。”

“就算为了我,暂时的退让都不行么?”静漪问。

“静漪,这不是能够比较的。你重要,信仰一样重要。”

静漪看着戴孟元,问:“你有没有想过,你愿意为信仰而死…万一你的信仰错了呢?”

戴孟元仰起头来,大笑。

他将静漪拥在怀里,停了笑,说:“那我也甘愿为我的错误付出生命代价。”

“你不用付出生命代价的。永远不会。”静漪轻声说。

“可怜的静漪。”戴孟元伤感的说,“我可怜的、可怜的静漪。我可怜的。你是真的不明白。”

静漪眼睛里涌进了潮水般的泪,可是她使劲的忍着。忍的身子都发颤。

总觉得自己满怀着希望而来的,现在,希望在一点一点的消退。

可是她不能够责怪他的。他,也没有错。

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好半晌,说:“孟元,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从来没有崇高的理想,也没有庞大的野心,我不知道家国天下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到底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要怎么去改变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切。假如能和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

“静漪。”戴孟元专注的望着静漪。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德国也好,美国也好,去日本也好…孟元,我们一起走。有朝一日我们会成为一流的医生。到那时候,用你的手,用我的手,去救更多的人。给他们强健的体魄,传播给他们你认为正确的信仰…让他们去实现你的理想?不行么?用另一种方式为你的理想服务,不是也很好?”

戴孟元将她拥紧。“哪怕仅仅为了伯母,你退让一步。只有一小步而已…”她深深的呼吸着。泪水回流了,流进心里去,她已经预料的到,这是个极其渺茫的希望了。

她等着戴孟元的回答。

但是他没有回答。

她苦笑了一下,说:“我懂了。”

“静漪,对不住。”戴孟元说。

“那你告诉我,”静漪的面颊贴在戴孟元的胸口,他的心跳好像很弱。真奇怪,他的心跳好像总是很弱。戏本里说的,若是贴在爱人的胸口,就能听到他的心跳声的,那是夸张的吧?她贴的更紧些,问他:“有一天你出去,还会认我吗?”

“你会等我这个危险的人吗?”戴孟元问。

她踮起脚尖,在他的腮上亲了一下。

“我等你。”她说。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承诺做出来,她将会面对什么。就算是她自己,也并不是十分的清楚。但是他,他是个为了他所坚信的东西,宁可付出生命的人…她擦了下脸。

流出的泪水早就在腮上干了。

她也决定在走出这里的时候不再哭。

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得留给他一个笑脸。

“静漪…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戴孟元哽住了喉咙。

“什么也别说了。再错,我也认了。”静漪摇头。

“时间到了。”看守哗啦一下开锁,推门进来,“丙5043号犯人出来!”

“喊我了。”戴孟元微笑着说。他伸手过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回去吧。多保重。”他说完,毫不犹豫的转身了。

静漪扑过来,抱住他。

戴孟元将她的手掰开,说:“静漪,若是你变了心,我是不会怪你的。”

“我不会。”静漪轻声说。

戴孟元推开她,将门带好,对她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他跟着看守朝幽暗的通道里走去,渐渐的远了,不见了。

静漪紧握着铁门上的棱子,哽咽出声…

她在会见室里哭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催她出去。

听到有人叫她,她急忙的把眼泪擦去,回眸见叫她的人是赵宗卿,眼泪又涌出来。

赵宗卿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静漪走过来。一言不发的,他拉住静漪的手臂,带她出去。

静漪被赵宗卿拉着走出了通道,回到地上,终于呼吸到了带着尘土气息的热乎乎的空气…她好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反而不适应人间这脚踏实地的感觉。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四)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觉得天旋地转。她也简直不记得自己怎么跟大表哥说的,好像大表哥从头到尾都没有问她什么。其实他要问,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根本在来之前,她就预料的到,这是个没有结果的努力。可是她还是在尽力。此时她心里隐隐约约的知道,必须另外寻找合适的方式将戴孟元救出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怕过,怕他会再也出不来,怕她再也见不到他。

而他的坚持,正是她怕的根源。

“上车。到家让无垢给我来个电话。”赵宗卿嘱咐静漪。

静漪有些木然的上了车,和表哥告别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表现的很正常,但当车子驶离那道灰色的高墙,往城里去的路上,她就开始从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天闷热而阴沉,阴的仿佛空气里能拧出水来。

静漪摘下帽子来,擦着额上的尘。

只是明明擦了,手帕都沾了黄土,还是觉得脏。

赵家的司机赵保柱问她:“十小姐,要不要停车休息下?”他看出她有些不舒服。

“不碍事。”静漪说。时间已经不早,耽搁了这么久,无垢也许等急了…回家晚了,等待她的又不知将是什么了。但奇怪的是,她竟然并不很担心。看到了孟元,她只觉得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车顶噼里啪啦的响着,她回神,原来是下起了雨。

雨瞬间便大了,四周仿佛蒙上了黄色的纱帐。

急雨在地面上汇成水流,湍急的冲刷着土路。这段路并不十分平坦,前方又在修路,坑坑洼洼的。保柱一边小心开车,一边抱怨了几句。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咯吱咯吱响,刷不迭大雨,前面的路看不太清楚。

“雨太大了,路不好走,要不在路边停一下吧,十小姐?”保柱正同静漪要商议下,前面突然的斜刺里跑出来一架马车,横冲直闯的便朝着他们踏来。那马夫在车前惊恐的生拉硬拽着奔马,保柱慌乱间扭转方向盘躲避着。

轿车向路北急转,险些撞在路边的大树上。车身剧烈的一抖之下,只听着咔哧一声响,车子顿时歪斜向一边。

静漪被摇晃的车子摔到一边,忙撑起身来。

“糟了。”保柱说着,摇下车窗往外看。倾盆大雨汇成黄色泥塘,轿车前轮陷进了泥坑当中,他想推开车门下去查看,车门开不了。他回头看下静漪,问:“十小姐,您没事儿吧?”

“我还好。怎么了?”静漪问。她从后车窗看出去,那马车在雨瀑中飞驰而去,车马行人纷纷避让,猛然间连车带马掀翻在地…她听到马儿痛苦的嘶鸣,和人的惊慌失措的呼喊,她想看清楚些,雨下的太大,前方都是模糊的一片。

“我得下车去找人把车抬出来。十小姐您在车上先别动。”赵保柱说。他想要推开车门,可是车前轮正陷在泥坑里,车门只开了一条缝隙,再也推不动。

静漪见状就说:“还是我下去找人。”她不止惦记着找人来将车子弄出泥坑,更紧要的是她觉得前面一定有人需要她救助。

“十小姐!”赵保柱想阻止她,静漪已经开车门下了车。

她雪白的皮鞋踩到汇成小溪似的雨水里,顿时没过了脚面。

她急忙撑开伞,顺着路边趟着往前跑。

她身上的衣服被暴雨浇了个半湿,头发也湿了。

前面不远处围了些人,她想那大概就是马车掀翻的地方。她急忙跑过去,分开围观的人,进去一看,果然是车马俱翻。急速奔跑中的马摔倒在地,前腿已经折断,露出惨白的腿骨来,马夫也从车上摔了出来,此时正跪在伤了的马身边,痛哭。

她只顾了往前冲,没留神有人要拦着她,对她说:“小姐,不要再往前走了。”那人撑着伞,手臂一伸,墙一样挡在她面前。

静漪望着他身后,说:“有没有人受伤?我学过急救术,可以应急…”

“没有人受伤。只是马摔断腿了。”那人看着伞下的静漪,说。

“那就好。”静漪并没看他,伤马哀鸣,让她揪心——只见痛哭的马夫身边,另有一人在查看马匹的伤势。那人一身浅色的西装,没有戴帽子,头发极短,身边跟着的人拿了伞替他遮雨,被他粗暴的挥手挡开。雨水顺着他的颈子噗噜噜的往下滚,他也不在乎。

他蹲下去,卷起袖子来,摸着马的颈子。

她虽然不是兽医,也知道这匹马伤的很重,看样子要再站起来已经不能够…她看着那匹在雨水泥浆中痛苦挣扎的马,和不停的用袖子擦着眼睛的马夫,顿时心里生出一种难过来。伤马猛然间长鸣一声,哀嚎似的。

静漪不由自主的转了下脸,不忍心看鲜血随着暴雨的击打在地面上渐渐扩散开来。

可是又忍不住要关心那伤马,仍是要看过去。

挡在她面前的那个人看出她的意图来,稍稍侧了身。

静漪见那人对马夫摇了摇头,这表示马是没的救了。

果然马夫立即放声哭诉起来:这匹马是要养家活口的,是家里的一口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撞了邪的,刚刚明明是跑的好好的,没看到对面开来的那辆轿车啊就那么被惊了…他的哭声在暴雨中有些瘆人。

在静漪听来尤其是。

西装男子招了招手,跟着他的几个人开始驱散围观的人。

始终挡在静漪面前的男子这时候低声说:“十小姐,请后退几步。”

静漪惊讶的抬头。对方叫她十小姐,她以为必然是认识的人,定睛一看,只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倒愣了:这人衣着整齐,通身米色的亚麻三件套西装三接头的白色皮鞋加卷檐亚麻礼帽,是个很文雅的先生,个子又高,也瘦——在他身后站着的另外几个人,和他的打扮相似,想必是同行的…静漪点点头,不着痕迹的往旁边一撤身,保持了一点点的距离。

那人见她矜持戒备,不以为意的微笑着。一转身,挡在了她身前。

静漪正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就听“嘭”的一声枪响,随着围观的人发出惊呼,伤马哀鸣一声,便软软的倒在了地上。静漪呆住似的,直愣愣的瞅着被雨水冲刷着的马的尸体,和那顺着水流扩散开来越流越远的血,她抬手擦了下嘴边雨水…站在身前的这位先生回身看她,说:“十小姐,你还是到前面避雨去吧。雨下这么大,当心着凉。”

静漪摇着头,低声的问:“为什么要杀了它…太残忍了…”

“十小姐,对一匹马来说,不能再奔跑才是最残忍的。况且,这马夫也没有那闲钱养一匹瘸马。这不是宠物,这是谋生的牲口。”那人颇有耐心。

静漪擦了下脸上的水珠。心里不得不承认,这是她想不到的。

她看到马夫还在抱着他的马痛哭,而亲手将马击毙的那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什么,放到马夫手里,然后,他转了身。

就在这时候,他朝静漪这边看了一眼。

雨下的仍然很急,溅起的水花若黄褐色的烟尘一般。

隔着一层纱似的,两人静静对望。

静漪还是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只是觉得他轮廓有些眼熟。

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儿见过这样一个人;而这个人的目光上下的在她身上一转,似乎也并没有对她过于在意——身边的人轻声的说了句什么,他转脸冲着等在旁边的一位身量中等的绅士一望,正要走,却被人猛的拉住了手,是那马夫。他眉一扬,身边的人反应更迅捷,立即将马夫拉开。

“…这…这我不能要…”那马夫先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将钞票归还。

静漪分明看到那人脸上的不耐烦,对随从做了个手势,让他拦住马夫还钱的举动。

静漪想起来自己手袋也也应该还有些钱的,便打开手袋往外拿,打开一看,只有几块钱了——那些钱都在看守所里掏给了看守。

她已经走到了马夫身边,掂着这几块银元,便有些窘。正有些不知所措间,她一抬头,那人竟没走开,还在看她。她立时觉得更加难为情起来。

静漪真后悔自己平时没有戴首饰的习惯。此时她身上除了颈上一挂寻常的珠链,也就还有腕上的镯子和兜里的怀表。怀表是母亲赐予,内里还有她的肖像,是不能离身的。她一盘算,便将颈上的一条链子解下来给了那马夫,随后仍觉得这赠予单薄,便将手腕上的镯子退了下来一起递过去,交给马夫,说:“刚刚对不住。雨下的太大了,我们也不是成心要惊了你的马。这些,换些钱…你再买一匹马。”

马夫直愣愣的看着她。似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好极力的推辞。

“拿着吧。”静漪窘的不得了。再不惯在众人面前和人推搡。她急于摆脱这窘境离开,就听有人问她:“十小姐?您的车子呢?”

“车子…”静漪这才想起来她原本要做什么。车子!保柱还在那里等她,她得找到人去帮忙。“糟了糟了!”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五)

那人被她的表情逗乐了。他将手里的伞举高些,问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和同行的人打了个招呼,跟着她一同往车子陷落的地方走过去。

他跟保柱商量了一会儿之后离开。很快开过来三辆轿车,其中有一辆径自开过来,另外的两辆停在街对面了。先前那人从车上下来,将绳索扣在赵家的车前,系牢了之后,指挥着前面那辆车启动,瞬间,保柱开着车子,借力使力的,从泥坑里被拖了出去。

保柱再三的道谢。

那人笑着摇手,对走过来道谢的静漪微微鞠躬,说:“十小姐不谢,应该的。”

“请问先生您贵姓,府上哪里?”静漪问。她旁观这人行事已经有一会儿。他一再的称呼她十小姐,必然是有些渊源的。

“十小姐真的不必放在心上。”那人微笑着,看静漪的伞已经被雨淋透了,忙开了车门请她上车。说着,从自己的车上又取了两把伞来,放到静漪的车后座下方。

街对面的轿车滴滴作响,催促他们。

静漪拦住他的去路,也看了那车一眼,说:“要是你不想我跑过去问他们,就告诉我。”

那人为难的看着一脸认真执拗的静漪,说:“十小姐,鄙姓马,名行健。马行健。”他说着微微一笑。

这一笑令静漪觉得他更加眼熟,她脱口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马行健笑着摇头,他让静漪上了车,把手中的伞顺手放在了车门边,自己则在大雨中离开。

“咱们也走吧,十小姐。”保柱笑着说。

静漪见那几辆车子接连离开,才点头。她裙子湿了一大截子,皮鞋也完全湿了,冷的打哆嗦。

她坐在后座上擦着身上的水,看着脚边的这把油纸伞。金黄色的底子上,是素雅的菊花图案——这是眼下很流行的东洋伞…东洋伞…脑海里若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她猛的撩开窗帘,那里还有那几辆车子的影子!

她不禁悔的跌手跌足,道:“我得有多糊涂啊!”

保柱忙问她怎么了,听了便说:“我也留了个心眼子,把他们的车牌号都记下来了。十小姐您不是问了他的名字?有车牌号有名字,还怕找不到人么?再说,就算是一辆车一辆车的查,也好查的很。全北平城才能有多少梅赛德斯车呢?他们一开就是三辆,还都是新的。”

静漪听了,这才安心些。

总不能连着两次,都错过了救命恩人…她想了想,这就是了,她总不会无缘无故的觉得哪个人眼熟。那个身材高高的西装男子,应该就是那日救她的男子了。能再遇到他,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该着让她有机会谢谢人家。只是那人…

“阿嚏”…静漪连续打了三四个喷嚏,狼狈的翻着手袋找帕子,找不到。想起来是探视戴孟元的时候,见他腕上的伤口渗血,拿给他包扎了。她顿时心里一阵抽痛…

“七少,十小姐别是根本没认出我们来吧?真够可以的,咱这几个大活人轮番儿的在她面前走了好几遭呢…按说不能够哇,认不出咱们来有可能,马哥还跑前跑后的呢。”图虎翼回头看着那距离越来越远,远到再也看不见了的车子,抓抓头顶,又说:“邪门儿了哎,还有见过七少您认不出来的。想是当日吓慌了吧?”

陶骧头都没有抬,说:“闭嘴。”

坐在陶骧身边的陶驷听七弟闷声闷气的吐出这两个字来,似笑非笑的说:“还别说,程家的这位十小姐,有点儿意思。”

陶骧斜了二哥一眼。

“一般的女子,今儿不吓晕过去就不错。她还敢冲上去要救人。”陶驷忍不住要笑。

“就是呢就是呢。二爷,您还不知道呢,那日街上那么乱,又是贼又是兵的,十小姐…”图虎翼转过身来拍着车座,说起来脸上放光。

陶骧抬脚踹了下车前座。

图虎翼立马儿缩了回去,坐在那里不出声了。

陶驷继续说:“像你这样的人,总是要求一个新女性的。人你也见过了。程十小姐倒真称得上是新女性的典范。且在我看来,北平的名门闺秀里,品貌能与她比肩的甚少。论家世,程家和咱们家不相上下,是不新也不旧的人家。这样的人儿,你若是再不满意,我倒不知道你究竟不满意些什么了?”

陶骧换了个姿势坐。

陶驷拍了下他的膝,说:“若你是因了那些传闻,那大可不必。”

“那果真是传闻?”陶骧问。

陶驷笑了笑,又拍拍他的膝。这回,重了些,说:“如果不是,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他说着,将手帕包着的一个东西递到陶骧面前。

陶骧不接,陶驷就塞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