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少爷。”之忓站在他背后,叫道。之慎回身,没好气的说:“知道了,老头子在里头骂人,别吵着他,是不是?”

之忓没有说什么。之慎的心绪不好,他看的出来。

之慎凝神听了听里面,听不到动静,走近些,再要仔细听,之忓拦着他,低声提醒:“九少爷,非礼勿听。”

之慎倒乐了,说:“你小子知道什么是非礼啊?还非礼…”他一手撑住门框,耳朵顺便也贴了上去。

里面还真安静,难道静漪和父亲什么也没说?

照父亲的脾气,这会儿不该拿砚台打小十了么…

静漪进了书房之后,到见到父亲,除了喊他一声父亲,还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

程世运坐在桌案前,握了一管毛笔,正在写信。

阳光都被院子里那些梧桐树遮住了,书房里一排窗子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白日里,程世运要是想写什么读什么,也得开了台灯。

静漪望着父亲桌案上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碧莹莹的,很是好看。

灯光下父亲握着细细的毛笔的手,显得比平时要温暖些…忽的那支笔停住了。

静漪就见父亲将笔搁下,对着光从头到尾看了遍,显然是觉得很满意,叠了信纸,塞到信封里去。信封上的收信人已经写好。

程世运装着信瓤,看看默不作声的女儿,说:“说吧。”

静漪背着的手,攥的紧紧的贴在后腰上,仿佛这样能给她很多力量“嗯?”程世运将信封放下,拿起他的烟斗来。

“父亲,我来请求您救救孟元。”静漪说。

程世运装烟的手势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停顿,垂着眼帘,专注极了,似随口的问道:“孟元?”

静漪咬了咬嘴唇,就在此时,父亲的目光扫了她的脸一下,她顿时觉得这轻飘飘似的目光里仿佛含了什么东西,让她的脸瞬间烧的火热,心不由自主的就被从脚底向上涌的热血充满了似的,这股力道简直让人不堪重负。

她咬着牙说:“孟元…戴孟元…是我的朋友…父亲,孟元被抓进了警察局,起先关在半步桥,忽然被转移到了炮局。可是他只是个学生,从来不做坏事。父亲,您能不能想办法救救他?”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三)

程世运将烟斗掂在手里,一味的看着女儿着急的样子,稳如泰山。

“父亲!”静漪走上前,手按在桌案上。

她的脸通红。

程世运静默。

他有二子八女。女儿们不能说个个倾国倾城,至少是如花似玉。而面前这一个,既是年岁最幼的,是她们姐妹里最美丽的,大约也是性子最倔强的。

此时红了脸的窘迫着急、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是少见。

她长的很像她母亲…

“你说的这个人,我以为他并不是很安分。”程世运缓缓的说。眼下他并不着急。

“父亲,为了国家和民众的前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以为并不能称为不安分…不能因此毁掉他的前途,更不能因此就要了一个人的命。”静漪说。

程世运微微笑了笑,说:“他为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我并不关心。漪儿,你说实话。”

静漪按在桌案上的手团了起来,“父亲要我说什么实话?”

“说你凭什么为了这个人,来要求为父做那等会招来大麻烦的事?”程世运问。

“父亲,孟元…我会与他在一起。”静漪盯着父亲手上的玫瑰烟斗。

“‘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们年轻人总有些新词。”程世运又问。

“父亲,我会跟孟元…成婚的。”静漪回答。她想这句话都说出来了,父亲手上那个烟斗,会不会冲着她就砸过来?

当然没有。程世运照旧端着,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拿着烟袋。甚至还特别的看了看烟袋上缀着的那个玉竹配件,盘弄了两下,才问:“这是你的打算,还是他的打算,还是你们的打算?”

“这是我的打算。”静漪说。父亲没有立即动怒,她心还是咚咚跳的急。

“你已有婚约在身,漪儿。”

“那不是我的婚约,是您同陶家的婚约。父亲,我要求婚姻自由。”

程世运有半晌不言声。

他慢条斯理的按着玫瑰烟斗里的烟丝。

烟袋被他丢回桌案上。此时桌案上打开的那个小巧的黄花梨百宝嵌文具盒子里,黑丝绒的底子上嵌着各式各样的烟斗,象牙嘴的,翡翠嘴的,珊瑚嘴的…各色的烟斗在灯光下有着迷离的光彩,十分的好看。

他将手里这只琥珀玛瑙烟嘴的烟斗点燃,轻轻的用烟嘴指了下桌案上的信封,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静漪低头,只看到信封上抬头那一个“陶”字,她心就是一沉。

“父亲…”

“陶公到北平已有数日之久。此行虽轻装简从、刻意逼免惊动人,还是有不少故交得到消息,纷纷与之相聚。以我同陶公的交情,本应是最早给他接风洗尘的,怎奈至今我都没有同他见上一面。原因无非是我的女儿,闹着要退婚。在这个时候,我有什么颜面去见他?”程世运不紧不慢的说着,也不看静漪,“然不见终究不是个办法。此次换了新宅邸,请陶公来家中游园,也是个好理由。故此下个帖子请陶公携眷登门,彼此一叙,顺便接风。”

静漪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恐怕陶家人里,更是要包括那陶骧在内了…她几乎没有经过思考的,说:“就算我不能与孟元在一起,也不会嫁进陶家。父亲既送我去接受新式教育,总不会期望我还是守旧的思想。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也应该学以致用,日后靠我的双手,自力更生。”

“你的这个态度,我倒是很欣赏。”程世运的烟嘴点着静漪,问:“是将来也不靠家里的意思吗?靠你自己也能将书读下去、自食其力?”

“父亲,”静漪熟知父亲的脾气,她并没有接着父亲的话往下说,而是说:“父亲,不管当年您同陶伯父是怎么样的一段恩怨——他救了您的命也好,给了您在西北五省甚至往蒙古和俄、国通商、建铁路的什么便利也好,还是您给了他的军队什么样的支持也好——那是您和他之间的事情。事情总归是一码算一码…难不成您在西北五省的大笔投资,获益良多,还不能满足,必要将其经济命脉进一步掌控?”

程世运微笑,说:“你说的对,一码归一码。你既是如此看待这桩婚事,必是已将我们看的不堪。那么你同我这个生意人父亲,不如也这样清清楚楚的来个交易。”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接的说出来,一时无话。

“我倒不是不可以出手。”程世运说。

“父亲!”

“但是你要明白,退婚,在当今并不是新鲜事。最近孔黄两家就因为此事,传闻沸沸扬扬,彼此很不愉快。尽管如此,你也不必拿这个来同我谈判。陶公开明。他定会理解新时代新女性向往婚姻自由。况且陶家也不缺门当户对的儿媳人选。咱们退婚,自然有人愿意将女儿嫁进陶家去。这个不成问题,咱们且放在一边。”程世运说着站了起来,“当然,你也须明白,我不一样。我思想还是守旧的很。婚姻大事,讲究的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者,承诺就是承诺。在我,只许人先毁约,不能我先食言。况且毁约也得有毁约的说道,食言也自有食言的理由。我总不会让人说,开着银行、做着大买卖的程世运,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竟然说话不算话!”

“父亲,这根本不能混为一谈!”静漪说。

“不!在我看来,就是一回事。”

“父亲!”

“你开口让为父去救戴孟元,可以。那从此你就与他一刀两断,安心嫁进陶家。戴孟元自会得到合适的安置。若你坚持退婚,可以。那从今天开始你不准踏出程家一步。戴孟元的事总有一日尘埃落定,到那一日,你愿意做什么,为父绝不阻拦。但是你休想从这个家里得到半点资助,日后要靠你自己去实现你的理想和抱负——如果你确有什么真正的理想和抱负的话——你果然做得到,才是我程世运的好女儿。”程世运说。

静漪已经说不出话来。程世运喊了一声,“之忓。”

“在。”之忓进来。

程世运吩咐他将信交给门上,“让人亲自送到陶府。务必等到陶老爷的准话儿,再回来报告给我。”

他说着,看都不看静漪,穿起他的外衣来。

静漪背对着父亲,纹丝不动的。

父亲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是一定要逼着她今日给一个答复的了。

她忍了半晌,终究没有落泪。

既然父亲逼她今日给一个答复,她也要让父亲给自己一个答复。

“父亲…”她哽咽发声,一回身,跪在地上。

膝盖磕在金石地面上,简直铿锵有力。

程世运不为所动,穿戴整齐的他,一副要立即出门的样子。

“父亲,漪儿恳求父亲能够出手相救。孟元绝不该死。”她俯身,紧贴地面。

长久的,长久的,她等待着父亲的反应。

一阵衣袍风扑到她面前,拂起金石砖地上那一层尘气。

她知道父亲走了过来,心不禁一松,仰头看向父亲,遇到的是父亲那平静的目光。她呆了一呆,听到父亲说:“嫁,或者不嫁,你看着办。此外没有商量的余地。”

程世运说完,将礼帽戴上,一转身拿了他的文明棍,迈着四方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静漪眼中积蓄了半晌的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急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声。她眼睁睁的望着父亲穿过一道门,又穿过一道门,距离她是越来越远…

之忓走在前面,替程世运开了门。他将开门关门的动作放的很缓很轻。

“父亲。”正伸长了腿坐在外面围栏上的之慎见程世运出来,急忙下来。

程世运看着这个吊儿郎当的儿子,脸一沉。

之慎往父亲身后一看,没见静漪,正要问,就见静漪出现在门边。他看到静漪那满眼的泪,呆了一下,一时没有能够出声。

就见静漪手扣着门边,喊道:“父亲!”

程世运站住了。

“您能保证孟元无事,并且保证让他在恢复自由之后,能重新获得奖学金留学去吗?”静漪问。

“这个不成问题。”程世运回答。

“我嫁。”静漪说。

之慎张开嘴,看着静漪说出这两个字之后,迅速失了血色的脸,猛的回头看父亲——程世运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文明棍杵在地砖上,旋了两旋,似乎在较着什么劲。之慎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不好的念头立刻浮了上来。此时就连之忓都好像被静漪的话吓了一跳,只管在一边望着静漪。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四)

静漪则只盯着父亲的背影。这个背影此时对她的意义,就是几乎全部救孟元的希望。

程世运转回身来,慢慢的问:“想明白了?”

“小十!”之慎对着静漪吼起来,脸都涨红了。

静漪不看他,对父亲说:“想明白了。”

“那好。你既是想明白了,为父就把事情办明白了。”程世运说着就要走。

“等等,父亲。”静漪说。

程世运又转回身来。

“请您马上打电话落实此事。”静漪几乎是咬着字眼说的。她那清澈的眸子亮极了。

程世运将文明棍丢给之忓,快步走回书房。

“小十!”之慎瞪妹妹。

静漪咬着牙转身跟了进去。

之慎抓了下头发,说:“这叫怎么档子事儿啊?刚才…”他转眼看到木桩子似的立在一边的之忓,将后半段话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一下,道:“到底还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

只不过这样的安静,就想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静漪,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人;而父亲,更不是。

之慎抓了抓头发。烦躁。

“老爷要我去送信,九少爷。”之忓说。

“给谁送信?”之慎问。

“陶家。”

“看来,父亲是胸有成竹的。”之慎有些黯然。他打起精神来,问:“知道陶家什么时候来人吗?”

“应是这几日。”

之慎想,那么,戴孟元至少这几日还要呆在牢里。

静漪的日子也并不比在牢里的戴孟元好过。自从她与父亲暂时达成了一致意见,她就在煎熬中等待着消息。在此期间,她非但没有被禁足,父亲在她走出书房之前说,她要出门去,只要跟她母亲和嫡母交待一声就可以。她简直要对父亲这种胜券在握的态度恨起来了…可父亲的态度是父亲的态度,她母亲另当别论。这几日,连电话和信件都要经过母亲的手。于是门禁?看似没有,静漪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受束缚。

她甚至觉得自己身上就覆了一张网,越是挣扎,就被网的越紧,不若干脆不要动弹,反而有一线喘息的机会…

这日傍晚,静漪无精打采的看着乔妈捻麻绳。秋薇悄没声息的帮着把乔妈捻好的麻绳挽起来,已经挽了不少,放在针线笸箩里。脚下柳条筐里乱麻一团团的,让人看了就心生烦乱。她抽了一根麻线,绞着,被乔妈看到,笑着说:“小姐,仔细勒破手。”

静漪低头看看,麻线勒的雪白的手指呈紫红色。松开,半晌才恢复粉红的肉色。

“孔家太太整寿,请了咱家的太太们去呢。你不是同表小姐她们老早约好了要去的,怎么大太太问起来,你又说不去?”乔妈小声的问静漪,看看静漪不言不语的,说:“几位太太都去。九少爷、七小姐和八小姐也都跟着去呢,就你不去,多不好看。”

静漪将麻线放回柳条筐里,不出声。

今日是孔家太太的五十整寿,孔远遒见了她还曾提过。听杜氏母亲说,孔家早一个月就下帖子请了。孔家太太年年生日倒过的隆重,据说今晚的堂会戏尤其好——堂会戏是特为了像杜氏母亲这样的老派太太奶奶们准备的,今晚还另有舞会。早上她随着母亲去上房请安,杜氏母亲已经问过一遍了。她懒懒的,就推说不舒服,这次就不去了。

“又有堂会,又有舞会…七小姐说孔家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中西…和氏璧。”秋薇小声的说。

翠喜抿唇一笑,说:“连和氏璧都出来,你知道和氏璧是什么?”

秋薇撅了下嘴,说:“我不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说啊。我还不是在上房听了一耳朵嘛。听太太们还商议说穿什么去。到底是穿洋装还是裙褂。大太太说,她的脚半大不小的,穿洋装就得穿别扭人的皮鞋,大热的天不乐意捯饬成那样,让三太太她们自便。”

“三太太穿洋装真不如穿裙褂好看些。”翠喜小声说。

她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看看坐在南窗下翻书的宛帔。

大太太说孔家太太邀请的时候特意提及了请二太太一定去。宛帔照例婉拒。她是从来对这些应酬玩乐没有兴趣的。况且身子这些日子的确也弱,就说自己留下来看家。她不去,静漪自然也不去。

“咱们太太穿洋装也会好看。就是没见她穿过呢…”秋薇说。

“太太穿什么都好看。”翠喜声音更低。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又看看静漪。

静漪也不理她们俩嘀嘀咕咕的。

“小姐,七小姐说的是什么意思?”秋薇问静漪。

“中西合璧。就是说今儿孔家早上既按中国人传统吃面,晚上又点生日蜡烛吃生日蛋糕。”静漪解释道。对秋薇这个憨丫头,她用吃的解释个什么事情,就会比较容易解释的通。

今天是七月初九…她仿佛记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一时还想不起来。

“哟,就是吹灯拔蜡咯?咱们九少爷过生日也兴这一套。不好,不好不好。小姐你过生日要紧别来这套洋规矩,那生日蛋糕有什么好吃?油腻腻的,总归不如一碗长寿面吃的又舒坦又美味,意头又好。吹灯拔蜡…多不吉利。”乔妈扥了下麻绳,笑着说:“太太擀的面多好?擀的面皮薄如纸,切的面条细如发。老爷和大太太都爱这一口儿!从前老太爷和老太太在的时候,年年生日也爱吃。轻易也不肯让太太下厨房,只等着做寿,这一早上有限的几个人能吃上。”

静漪坐在那里听乔妈说。祖父和祖母去世的时候她还小,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倒是能记得小时候,祖母喜欢抱她在膝上,挑了面喂给她吃。

乔妈虽然说的是只有有限的人能吃上母亲做的面,其实母亲也得一大早起来,费力的擀面到天亮。母亲身子弱的很,做这些事情却毫无怨言…静漪这么想着,就心疼她母亲。

她总是心疼她母亲的,愿意事事遂她的心愿。若是寻常事,她真愿意事事都满足母亲的愿望。

她看看灯下看书的母亲,被灯影笼罩着,穿着素色衣衫的母亲,像一尊玉观音。

宛帔发觉,看向女儿。

静漪低了头。

宛帔倒出了会儿神,听到外面凌乱的脚步和高亢清脆的笑声,她示意翠喜出去看看,说:“怕是三太太和四太太来了。”

静漪站起来,整理了下裙摆,坐到母亲对面去。

乔妈和秋薇急忙收了东西,退到一边。

翠喜打了帘子出去一看,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丫头正是三太太房里的,她拧亮了电灯,廊下顿时亮如白昼,三太太她们笑语声停了停,就听三太太说:“哎哟,还是杏庐的灯亮,二太太心细,廊上拉着电灯,到底亮堂些,夜里走道也不碍什么。翠喜,二太太在呢?我们来邀二太太一同去看戏。”

翠喜忙回了话,请她们进去。

三太太打头,四太太随后。

之鸾之凤发现廊下的白鹦鹉,喜欢的叫起来,听到里面三太太催促她们,才急急忙忙的进去给宛帔问好。见宛帔和静漪仍是家常的装扮,之鸾碰了碰之凤。

“要出门了,静漪怎么还不换衣服?”之凤问。

宛帔笑笑,三太太就和之凤说:“你们帔姨说回了太太,今晚上就不去了。可是二太太,今天晚上孔家的堂会是难得的好角儿,去听听戏、散散心呗?四大名旦来仨,压轴大戏《游龙戏凤》,冬皇去正德皇帝,程老板去李凤姐!多难得!刚刚老爷也发了话,说让都去呢。二姐,你不去,可惜了这机会。就当换个地方纳凉去,不好么?”

宛帔微笑,说:“我本就不太爱这个。”

“瞧热闹嘛。二太太,去吧。”四太太也笑着劝,“难得咱们姐妹一同出去的。你看我和三太太都一块儿来邀你了呢。”

宛帔看了看静默不语的女儿,思忖片刻,才说说:“我还是不去了。既然老爷有话,那漪儿去吧——漪儿,换了衣裳去。”

“是。”静漪知道三太太和四太太一起来,她和母亲总要去一个的。她虽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凑这个热闹,总归不能勉强母亲去。

好在衣服什么都是现成的。

之鸾之凤拥着她去了她的房间,帮她挑了件洋装换上。静漪好性子的由她们打扮她——之鸾之凤一会儿挑剔她少这个,一会儿挑剔她少那个,给她戴了满头珠翠,还嫌她不够隆重似的。一转眼看见她妆台上无暇无垢送她的香水特别,问过静漪,到底一人挑了一瓶。静漪待她们转身,将头上的首饰取下来几样,跟着一出去,三太太看了她还说:“十小姐你就是素净了些。年轻女孩子不怕打扮的花枝招展。”

静漪不吭声。

四太太笑道:“三太太正好说反了,年轻所以当得素净。半老徐娘才要花枝招展——脸上的褶子若是不用脂粉遮掩,怕是没法儿看了。”

宛帔看看静漪,说:“今儿孔太太做寿,倒是该穿的喜兴些。孔太太那里替我问安、告罪吧。记得听太太的话,不准淘气。去吧。”

“是。”静漪跟母亲告别,带着秋薇随三太太她们走出杏庐。外出的车子都停在二门内,此时杜氏已经在车上等着了,看见她们来,让人把静漪叫到跟前去,说:“静漪跟着我。”

静漪坐进车子里,看到之慎也在,叫了声“九哥”。之慎笑了笑,当着杜氏,什么也没说。

杜氏看到静漪,就问这问那的,末了说:“既是去了,就散散心。旁的什么都别管。”

她语气越是慈和,听的静漪心里就越发酸。

看到她的样子,杜氏伸手过来握了她的手,笑道:“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让你去吗?”

静漪摇头。

“这么些丫头,数你像老四。带你出门儿,我心里最舒坦。就像老四在我身边儿一个样儿。”杜氏说。

“母亲…”静漪听杜氏提到四姐之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今儿也是之敬生辰,我得找点儿乐子。”杜氏说着,摇了摇头,道:“这么些人,也就只有你娘记得今儿是之敬的生辰。她懂我的心思呢,要不,她才不肯放你出来跟着我。”

静漪这才想起来。

往年她都是记得四姐的生辰的,偏今年忘了。这一急,脸就发热。

“母亲…”

杜氏看出来,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总想着你四姐的。今儿这衣裳谁替你挑的?”她说完,故意的往后仰了仰身子,又拿了花镜戴上看。

之慎坐在她们对面,这会儿才笑着说:“甭问,准是之鸾之凤干的。小十也老实,就穿成个孔雀出来了。”

静漪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确实花哨——翠色的洋装长裙,款式并不很新颖,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得来的,只记得当初试衣服的时候有些窄,索性一次都没上身,她近来瘦了些,这裙子反而合身了;白色的缎面跳舞鞋子,横着一段水钻搭扣,在车子里仍熠熠闪光;白色的长袜,显得小腿倒是修长…难怪她出门时,母亲说了那样一句话。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五)

“八姐不知道怎么把这件挑出来了。”静漪说。这应是收拾出来要拿去收着的衣裳,就挂在了衣橱的最外面,之凤性子最急躁,未必耐心替她找。“很难看吗?”她扯了扯裙摆,这会儿就算是难看,也来不及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