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难看。”杜氏很满意的笑着说,“你平日里穿的就素净了些。你们姐妹的衣裳,都是一式三样的做,她们整日姹紫嫣红的,独你不肯鲜艳。我看今儿这么穿,就知道一定不是你自己挑。好看,我爱看你们穿的艳丽些。”杜氏说着,替静漪将头上的发饰拢了拢,更满意了。

之慎忍着笑,没再说什么。

下车时之慎悄声跟静漪说:“等下进戏楼呢你可千万当心,别让人一不小心认作要登台的。你看看你,这朵钻石花亮的都赶上程老板那行头了。”

静漪气的伸手便要打之慎,一转眼看到杜氏那嗔怪的眼神,便只拿了手袋作了个势,挽起杜氏的胳膊扶着她,说:“母亲我们走,不理九哥。”

“老九老十自小好的跟双生子似的。”三太太笑道。

杜氏笑笑。

孔家附近的几条街都已经提前布置过,巡警和便衣在附近巡逻。电灯拉到街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轿车马车纷至沓来,到门前有听差专门指挥着停到合适的地方去。

“门庭若市啊。”之慎笑着说,“连卖酸梅汤的都来了。”

静漪一看可不是嘛,这附近做小买卖的不少都趁机来揽活儿了。其中有个卖花的老汉,车子上挤挤挨挨的摆着各色的鲜花,隔了老远似乎都能闻到那香气…此时孔家的接待员早就看到程家的车子来了,正忙着将程家的太太小姐们往里请呢。静漪因看到那卖花老汉,略停了停脚步,跟杜氏耳语几句。

“去吧。快些来。”杜氏微笑。

静漪跑到卖花老汉的车前,跟老汉说要一个新编的花球。她看着车子上的柳编筐子摆的整齐,多的是夏日当令的花。倒没有名贵的。看到垒的整整齐齐的栀子花,她凑近了些看,朵朵都娇艳。若不是白色的花,她真想买一大把带进去。她挑了一个漂亮的花球,付了钱,待要走,老汉又从架子上拿下一小串白兰花来给她,说是送的。静漪本不想接,但见那白兰花馥郁芳香十分可爱,挂的时候久了在这炎炎夏夜,也是凋零的命运,就拿过来,只是坚持要给钱,掏了几个零碎钱给老汉。老汉却不收,笑着说:“小姐也是喜欢花儿朵儿的,送您。”

静漪方笑着点头,说:“那多谢了。”

之慎在大门口喊她快些,她再道谢离开。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之慎身边多站了一个西装少年,看到她,笑眯眯的问好:“十姐姐来了。”

是孔远遒的幼弟远达。

“有日子没见你,可是长高了不少。”静漪看他,问:“远遥呢?可出来了?”

“出来了一阵子,替母亲招待了几位女客,就说头疼,这会儿不知在哪歇着呢。十姐姐想她,过会儿我替你找她去。”远达说着话请程家兄妹进门。

静漪看看这门内,比外面自然又是不同的光景。远达在跟之慎说,东园大哥他们在,舞会还没有开始;堂会戏在西园——客人多的很,府里闹市一般,穿梭似的仆役一溜儿小跑的应付差事——“母亲去了西园?难怪远遥说头疼,我看着人这么多也发慌。”静漪道。

“程伯母刚刚还和我母亲说,我们家的堂会戏北平城里要说是首屈一指。我母亲说,这都是我父亲素日爱好这些的缘故。他自个儿也写戏、票戏,梨园行里认识的人多,家里堂会一呼百应,来的都是大腕儿。我母亲还说改日让程伯母请客呢,您家里的戏楼可是京城私宅里一等一的了。”远达年纪小,讲话却极有分寸。

静漪笑笑,听之慎说:“可惜我父亲不喜好这些,听到谁说看戏都要皱眉头。我记得从前那家里也有个戏楼,愣是被父亲拆了。这回没拆庆园的戏楼,怕是一时事忙,没想起来呢。偏生我们家里戏迷又是最多的。”

说着话他们往西园去。戏已经开台,太太小姐们已经坐的七七八八。重头戏倒是没开始。程太太她们还上房里在和孔太太闲谈。静漪和之慎进去规规矩矩的给孔太太拜了寿。孔太太看着穿的喜庆的静漪格外的高兴,给了她和之慎一人一个大红包。因看到静漪手上拿的花,笑着问:“这可不是给我的吧?”

静漪笑着过去,把那个颜色喜庆的花球放到孔太太身前的桌子上,道:“在门前看到,一时喜爱,想起远遥妹妹爱这个,是送她玩的。”

孔太太笑着点头,拿起花球来,说:“我也爱,给我吧。”

静漪笑。

“你娘怎么不来?”孔太太笑着问静漪,把花球还给她。

静漪接了,说:“我娘连日来身上不是很爽快。她说过几日过来再给您问好的。”

“过几日闲了,我去瞧瞧她。”孔太太笑着转脸对杜氏说,“你们新搬了住处,我得去好好儿逛逛呢。上回去你那里打牌,还是两个月之前的事儿了。”

“刚安顿下来,等弄利索了,下帖子请你们去逛。”杜氏笑着说。

“不等你下帖子,我歇息几天就去。”

“和我们姑太太一个脾气,急性子。”杜氏笑着说。

“说到你们姑太太,到这会儿还没来呢。”孔太太笑了笑。

杜氏看看她,一笑。四周围除了程家的女眷,还有外人在,她想说的话不方便这就说出来。孔太太也是明白人,摆摆手,说:“不着急,好戏还在后头,赶得上就好。”

“我们姑太太也是个爱瞧戏的,尤其爱程老板的戏。今儿晚上听说程老板和冬皇唱压轴,戏瘾一犯那还得了?您瞧着,用不了一刻钟,我们姑太太准来。”杜氏笑着说。

静漪心想今晚上姑姑恐怕是准不来。她刚刚进门的时候,就听到身后的招待员说黄家的车子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驻英公使黄誉?若是黄誉,再携女前来,那今晚上,她倒是能见到那位誉满京华的黄珍妮黄小姐了,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呢…她正琢磨着,就见有人进来跟孔太太报告,说黄太太和小姐到。孔太太一边说请进来,一边跟杜氏说:“说着话儿这就到了。”

静漪要等着看看,就被人扯了一下,她一回头,是秋薇,对着她指了指身后,她看过去,后面屏风那里人影一晃。她认出来是孔远遥,正招手让她过去。她点了点头,让秋薇过去和杜氏母亲说一说,自己悄悄的往后走。

绕过屏风并不见远遥的影子,她走了两步,轻声的叫道:“远遥?”走着走着便进了后面的屋子里,是间布置华丽的内厅。静漪走进去,仍不见远遥,便站下来,忽听见格格的笑声,在外面。她拎着那只花球,穿过内厅出了门,果不其然在外面的亭子里,孔远遥站在那里,和之慎远达在聊天,她就笑道:“好呀,什么时候都悄悄儿的跑到这里来了?就留我一个人在那里。”

孔远遥笑嘻嘻的,过来拉了她,说:“就只有你规规矩矩的在那里,没见你们七小姐八小姐,都没来得及站稳了就奔东园跳舞去了吗?看你可怜,趁乱叫你也出来。咦,这个花球好漂亮!”她说笑着便要拿,静漪把花球藏到身后去。

“不给你。”静漪笑着。

“还是给我吧,你今儿这行头再拿个花球,等会儿往戏楼子里一坐,人再当你是要串戏去——唱一出抛绣球?”远遥打趣静漪。

之慎和远达都笑不可遏。

静漪狠狠的说:“你们就取笑我吧。”

“生气啦?”远遥拎着花球,攀着她的肩膀,说:“难得看你穿这么隆重嘛,想必是为我母亲做寿特意穿的——你看我今儿不也是这样,要是不这么着穿,我母亲虽不说什么,回头奶奶也得念叨好些日子。”

静漪见远遥一身枣红洋装,忍不住也笑。

之慎就说:“你们俩搭的好,红配绿,看不足。”

“你就说我们土就是了嘛。”远遥笑着说,一手拉了静漪,道:“我猜你要陪着看戏准嫌闷,一会儿咱们也东园去——大哥在那边招呼客人,年轻些的、爱玩的都奔了那儿。不过今儿堂会戏也好看,只是程老板好像不能来了。”

“为什么?”静漪问。

“程老板是一辈子遛鹰,让鹰叼了眼。他的班子被人撬了。”之慎说,“早听说今儿有他,我就觉得不定能来。果然吧?”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六)

“既是老早便定了的,依程老板的性子,应该是来的。今儿班子倒是齐全,全套梅家班,只不是他用惯的人就是了。要是他能和冬皇唱那出《游龙戏凤》,咱们也去听听。”远遥给静漪拿了一碗冰酸奶,“我听说,事儿是那样的,程老板不是不收女徒嘛,那女戏子,从前跟程老板拜师不成,愣是偷师两年,一招一式学了个七七八八,竟是程老板嫡传嫡子的模样,似模似样的登台唱起来。新近又有人捧,特意的在程老板班子对面唱对台。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前几日更是让人连诱带拐将程老板的琴师什么的整套班底挖走,打了个程老板措手不及。程老板为这事儿大怒。戏班子都暂时歇业了。”

“梨园行儿最是讲规矩的,偷师第一个要不得,如今的子弟竟也能做下这种下三滥的事儿。”之慎说着,摇头道:“我听说背后是有人的。不然未必能挖走琴师。就算背信弃义这贼名声若是都不怕担上,非被许下重金,便是受了胁迫,有性命之忧。”

“或是两样都有。那也难怪。虽说梨园行儿讲义气,不也有那句话么,戏子无义。”远遥说。

静漪不太知道这些,只听他们说。

“有情有义者自然受人敬服;鸡鸣狗盗之辈不过图一时之利而已,成什么大气候?纵然成名,底子不干净,就是不干净。且等程老板旧貌换新颜,不怕没有更好的戏出来。”远达说着,一碗冰酸奶已经吃光,说:“咱们东园去瞧瞧吧。躲在这儿倒是清静,回头大哥该说咱们不管事儿了。”

“有他和那几位在,都一个顶十个,还用咱们操心?”远遥虽是这么说,还是和远达一起,同程家兄妹自后院出去。

静漪心里倒是愿意在清静的院落里多呆一会儿的,怎奈今日过府是客,只好客随主便。

远遥看出来,说:“点个卯,等下咱俩找地儿玩去…我找你,还有点儿事。你可也知道,黄家那位今天也来了?”

静漪点头,道:“刚刚听见说是到了。”

远遥低了声,说:“赵家姐姐今儿一定是来的。若这二位狭路相逢,不定闹出点儿什么事来。我大哥打定了主意是要跟黄家那位摊牌。他倒不怕难看,可我怕两下里都难堪。黄家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见了就知道的…”

静漪心想黄家那位不是省油的灯,难道无垢就是?疯起来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主儿。

但无垢是她的表姐,她的确为她格外要担心些的。

“都不至于那么不得体的。”静漪说。

“但愿吧。”远遥说着,舒了口气,悄声问:“你呢?我听说,你的婚事在议…”

“你也听说了。”静漪说。

“我是那日无意中听我父亲和母亲谈起来。陶家虽不在京中,和我家也算通家之好。七哥那人,我也知道点。”远遥看静漪脸色,判断该不该往下说。静漪沉默,她就笑了笑,说:“瞧你愁眉苦脸的样儿,搁别人还不知怎么欢喜呢,我说…哎!我在这儿呢!”

她们已经走到了东园里,从进了门开始铺着厚厚的地毯,路边都是成盆的鲜花,沿途电线拉着彩灯,院中借着地步,也安置了些藤椅沙发的,方便客人们;那临时改成舞池的大厅里,热闹喧哗,舞曲响着,远远的听起来就像是百乐门舞厅——百乐门被安置在这深宅大院之中,那句中西合璧的说法,倒是恰如其分。静漪见有人招呼远遥,知道她是主人的身份,须得照顾一下客人,就让远遥先去,说:“我自个儿先逛着,闲了你再来找我。”

远遥看看她,说:“我话还没说完呢…给你钥匙,从这往后走,我哥的书房这会儿空着呢,你去歇歇。我刚就在那儿偷懒了一下,等我去找你,咱们好好儿聊一会儿。老见不着你人,有些话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远遥从腕上的小荷包里扒拉出一把钥匙来,连着手里的花球都给静漪,“拿去给我放好了。不准弄丢。”

“去吧。”静漪站在原地,看着远遥倒往后走,原来是后面来了一位身着明黄色晚礼服的年轻女子——站在东园门口的灯下,她那身明黄极是耀目,又因礼服款式袒胸露背,大片雪色的肌肤看在人眼里,未免觉得她太过大方些…静漪看了一会儿,转身顺着抄手游廊踱着步子。偶尔遇到认识的人,不过是打个招呼,经过大厅,她往里看了一眼——舞厅的中央一对对舞者欢快的跳着…那其中最抢眼的一对,正是孔远遒和赵无垢。

此时正好一曲终了,远遒和无垢站在那里,两人都有些喘息不定,四目相望,脸上竟也是红扑扑的…静漪趁着没人留意她,她继续悄悄的走开了。

东跨院比起隔壁院落里的喧嚣热闹,就像一片静谧的小天地。静漪穿过跨院,走到东厢房的门口。她隐约记得这应该是孔远遒的书房。门上挂着锁,她拈着手里的钥匙,开了门走进去。

借着穿窗而过的月光,静漪走到窗下的长沙发处,坐下来。

她将窗上的纱帘推开,仰头透过玻璃窗望着弯弯的、皎洁的月亮…她原来并不喜欢抬头望月。总觉得月亮、月光都有些孤寂。后来才知道,如果身边有一个能让自己觉得幸福的人,月,也可以是很温暖的…月影有些模糊,她抽出帕子来擦擦眼睛。

不知不觉的,脸上有泪。

她只当自己的视力又下降了,这样难过会少一点…

院子里有男人的说话声,并不远。她警醒,等待片刻,确定有脚步声走近了。她四下里看看,拿起她的手袋来便起身往里间走,随手将门掩了。

她听到他们进来,起先并没有说话。有那么一会儿,安静的出奇。接着有人特地往里间看了看,隔着玻璃窗,她只见浓重的黑影晃了过来,心里一慌张,不由自主的就往衣架后面一缩。那黑影停了停,回身跟同伴道:“没人。”

他背对着里间,在他对面有个人则背对着他,说:“说吧。”“七…”

“嘘。”那人嘘声之后,走了两步过来,推开里间的门,朝里走了两步。

静漪后悔自己没有磊落的留在外面,此时竟成了个偷听的人。脸上的泪痕当然未干,她刚刚怕的是自己会模样狼狈的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不想却让自己更为狼狈起来…她紧贴着墙,衣架上的衣服挂的密密的,一时倒也看不到外面究竟如何。她正准备干脆走出去,那人却也走开了,只是接下去,他说话的声音变的极低。

他声音越低,静漪反而有了种一窥究竟的心理,不由得就想要听清楚,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不是人家声音太低,而是人家根本在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她一错神,手袋没拿稳便落了地。她险些叫出来,就在这时,她听到那男人说:“那就不用客气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十足的杀气。

静漪汗毛竖起来,禁不住打了个战。

她不敢弯身去捡起手袋,且连手掌都贴到了墙上。

“是。那我先走。”

“去吧。”这两个字倒说的懒洋洋的了,是大事了却的放松。

听脚步声离开的至少是两个人。

静漪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不能忽略掉那人强烈的存在感…她不知不觉的身子在朝一边倾斜,下意识的,她想要看看那个人…外间比里间要亮一些,可依旧是暗,她还没有能够看到什么,就听见咯咯咯的高跟鞋敲地的声音,而随着一声“Darling”而来的,就是亮起来的灯光。

忽然而至的亮光让静漪赶紧缩回衣架后头去。她看到自己的手袋,伸脚踢了一下,将手袋踢到里面。

她闭了下眼,默默的念着:程静漪…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语气并不友善。

“我刚刚看到你和那几个随从进来,猜你们必然是有事,特地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他们走了我才来的。你打进了大门就奔了这儿,知道的是你有事要处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想见到我呢…”是个女子,语气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却也有着根本不想藏匿的暧昧。

淡淡的烟气飘了进来。

静漪抚摸着手臂。她竟起了鸡皮疙瘩…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七)

既因为外面女子那媚进骨子里的声音,也因为能将那杀气收放自如的男人。

“怎么不说话?人家今天可是特为你来的。”媚声丝丝入骨。

“这是你未来夫家。”冷冷淡淡的,男人说。

女子笑出了声,道:“哟,听听,还吃上醋啦?我倒真希望你是吃醋的。我可以立即同意解除婚约。你知道,我并不在乎这个婚约…”

烟气浓了些。

“你又要说,这是我的事,是么?是我的事,若我不满,大可解除婚约,是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解除婚约是为了谁呢?就因为孔远遒是你的好朋友?可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你!”那女子激动起来。

“珍妮,我不爱你。也不会爱上你。”那人声音低沉而冷酷。

静了片刻,那女子说:“你这个浑蛋…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孔远遒是你好兄弟,他正要和我闹退婚,这不恰好称了他的心?还是要我坚持嫁给他,你才高兴?你说!”

“要怎么样,随你愿意。今天是孔伯母寿辰,你注意分寸。”

“分寸是什么?你倒和我分解分解。你既不爱我,当初何苦来招惹我?知道我是黄珍妮,就一脚把我蹬开?虚伪!伪君子!”那女子恶狠狠的说,“还有那孔远遒,更是个伪君子。瞧他今儿兴头的,明知道我今儿晚上来,还和赵家那三小姐眉来眼去的热络,他们又知道什么是分寸?我若咽的下这口气,就不是黄珍妮!总有天揭下你们的假面具来。”

“珍妮!”

“你想说什么,想说我不忠于他在前,他就有权利另择良伴是么?就算是,那也没那么容易就让他得了意!何况我们婚约一日不解除,我就一日是他孔远遒的未婚妻!我不退婚,她赵家三小姐想嫁孔远遒,就要做小!”她说完,转身就走。

和来时一样,去时的高跟鞋依旧踩的脆响。

静漪缩在衣架背后,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也没想到今晚会听到这样的隐密。

黄珍妮…孔远遒的未婚妻黄珍妮?那么,这个男子是谁?听黄珍妮的话,这男子和她必有瓜葛…她头脑晕晕的。这多角的恋爱关系,不是她的脑袋瓜能转过来的。

“听也听够了,还不打算出来吗?”声音里似是带着一二分的戏谑。

静漪心头突突跳。她抿了下唇,弯身捡起她的手袋来,犹豫片刻,便从里间走出去。她拉开门,正要开口,却发现正间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她呆了一下,急忙走到窗边,望出去,院子里也没有人…静漪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窗前,瞥见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半截香烟放在那里,还没有熄灭。

她坐下来,看了看,是骆驼牌。

香烟的味道里混杂着浓浓的香水味,想必是那个女子留下的。

静漪吸了吸鼻子。

这香调,跟无垢表姐惯用的有些相似,但是木质香更浓…想必这女子的性子,也是个自由不羁的。听她说的那些话,虽有些胡搅蛮缠,却不失真性情…静漪拍了拍面颊。

她这是在想什么呢?

茶几边的灯罩垂着珠子,静漪手指触着那珠串。灯泡的热度让珠串也温乎乎的。

她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忽然间想到什么,急忙的锁了书房门出去。出了院门便听见跳舞大厅里悠扬的音乐,是支快曲子…她脚步不由得也快起来。

“静漪,快来。”无垢看到静漪,便招呼她。

静漪走过去,就见无垢拿着一把小巧的檀香不停的扇风,说话间,香风阵阵。

静漪留神着大厅里的人,心里想着该不该提醒无垢——黄珍妮来了,而且黄珍妮要找她的麻烦…她看着无垢,快活的无垢,是不是心里现在完全没有“分寸”二字?

“别只顾看我啊,跳舞去。”无垢手上扇子一合,啪的一声细碎的脆响。她推着静漪,忽而打量了静漪一番,笑道:“难怪之慎说我今儿一眼准能找到你,你可是真难得穿的这么惹眼…老七老八穿惯了艳色,我倒不觉得出眼。二姐来了,必然要笑你穿的这么土的。”

静漪问:“二表姐呢?”若是无暇在这里就好了。无暇总懂得该怎样提醒无垢…

“哦,二姐临出门被大姐遣人来叫走了…”

“又怎么了?”静漪问。大表姐无忧夫家这几年每况愈下,她回娘家的次数少之又少,等闲都见不着她。但凡是一回娘家,就准是又出了什么过不太去的事情。

“想是有什么事。大姐有什么话也只肯对二姐说。她下个月也该生养了,这时候叫二姐去,必有缘故。”无垢吐了口气,说:“我说要一起去,二姐不让。说她先过去看个究竟,到底有什么事,回来再与我商议。我想想也对,不好劳师动众的说去大伙儿就都去了。到时候大姐夫家觉得脸上又不好看,受气的还是大姐。”

“姑姑知道么?姑姑来了?”静漪问。

“她不来,会让我来吗?在西园听戏呢。原本是不肯来的,奶奶偏要听冬皇的戏,她就陪着来了。这事儿还没让妈知道呢。二姐说还不清楚究竟什么事,先别让她知道。”无垢说着话,从侍应那里拿了汽水,问静漪要不要。

“不要。冰冰的,喝了怪难受的。”静漪摆手。

无垢喝着汽水。

静漪看着橘色的汽水顺着无垢红润的嘴角滴下来,正要伸手替她擦,就见一条手帕凭空的出现,她一转头,正是笑吟吟的孔远遒,说:“瞧你这埋汰样儿。静漪跳舞去吧,这么多年轻人看着你呢,怎好躲在这里?”静漪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无垢,无垢拿帕子擦了下巴,依旧将帕子还给孔远遒——静漪往日只见他们亲密,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今晚看了,一时倒说不清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先跟我跳支舞如何?或者我介绍人给你认识?打你进来,无数的人央及我。连你们七小姐和八小姐在内,程家的小姐们高傲名声在外,等闲的也不好意思来碰这个钉子。怎样?”孔远遒问静漪。

静漪笑着摇头,说:“我今晚不跳舞的。”“正是最好的年纪,不跳舞、不交际、不玩乐…你打定主意要把好时光都贡献给书本吗?多么可惜。我真要替一班年轻人一哭!”孔远遒笑着打趣静漪。

“你少来。我们漪儿未来可是要做医学专家的。”无垢碰了碰远遒,正色道。

“嗯,将来我的墓志铭上要说——此女一生都贡献给了书本和病人。”静漪微笑着说。

“多惨。一个女人,至少该贡献一部分自己给丈夫和孩子。”远遒笑道。

“沙文主义。越说越不像话。”无垢敲了下远遒。

“好吧,我收回这话——但是,赵无垢该把好时光,和不好的时光,都贡献给孔远遒…”

“别这么说,这么说,让人听见什么意思呢?”无垢板起面孔来,不笑了。

“就是那个意思…”孔远遒低声。

静漪转开了脸。

三个人站在大厅的一角,看成双作对的男男女女翩然起舞,衣香鬓影充斥着阔大的空间,让人浑然忘却这宅门外的现实…静漪看的出神。

这也许就叫做及时行乐。她有些明白无垢的心思了。

“你们还是去跳舞吧。我自己顽一会儿就去听戏的。”静漪说。

孔远遒和无垢也不勉强她,自管跳舞去了。

静漪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舞步,欢快的仿佛一丝烦恼也没有,渐渐的便暂时的忘却了那些令人烦恼的事情。

她坐下,斜靠着沙发扶手。

任何人来邀舞,她都微笑婉拒。

今天孔家的舞会请的是最好的乐队,还有北平城里最富盛名的舞会设计师——是个俄、国人,严肃而有教养,虽然靠着传授这些技艺讨生活,还是维持着他那个阶层的人该有的体面——舞会里也有不少洋人,于是玛祖卡舞跳的规整而尽兴,连俄、国人都看的面露微笑。

静漪是喜欢西洋乐曲的。她虽不想跳舞,听听曲子也是好。玛祖卡舞、方阵舞、卡德里尔舞…还有华尔兹。

哦,优美的华尔兹…

舞池里忽然的闪开了一小片空间。静漪就看到之前见过的那个黄衣女子出现在大厅里,她手里拿着香槟酒,一路笑着跟朋友打招呼,直奔了舞池中央正在跳舞的那对——孔远遒和赵无垢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她。远遒似在意料之中,还是在微笑着,无垢却一脚踩在了远遒脚上,显然是有些乱了方寸。远遥跟在那黄衣女子身后,此时拉了她一把,那黄衣女子转回身去对着远遥,轻轻的拨开她的手,其间,她只是笑…黄珍妮,她就是黄珍妮。

那个声音会媚到骨子里去的女子,名动京城的黄珍妮。

静漪毫不犹豫的拿起旁边茶几上的两杯香槟酒,朝孔远遒和无垢走去。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八)

“远遒,Waltz,不该是和我一起跳的吗?”黄珍妮微笑着看孔远遒。孔远遒刚要开口,她一根手指伸过去,虚点在孔远遒的唇上,瞟了赵无垢一眼,道:“三小姐,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呢!那年在巴黎见过之后,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她说着,走近赵无垢身边。

无垢微笑,说:“是呢,密斯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不知道,远遒也该知道嘛…”黄珍妮笑眯眯的,眼睛只管看无垢。

两人俱目光湛湛,没有避忌。

“大概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就不跟我提了。”无垢也看着黄珍妮。

黄珍妮大笑。

“珍妮!来来来,你终于来了,刚刚我还在想你这个从不肯错过舞会的皇后陛下,怎么晚来呢?”金慧全笑着过来。黄珍妮见是他,娇笑着。金慧全晓得她的脾气,一身怒意正被优雅的外表覆着,随时会喷薄而出,但仗着他父亲是黄誉的上司、两家关系又紧密,他以为黄珍妮总会给他一点面子的,故此只是笑着,说:“怎么样?赏脸跳一曲吧,Waltz,你最喜欢的舞。”

“Anthony,”黄珍妮侧了脸,故意的低声说:“你,给我走开。”

金慧全也低声,说:“看在我面子上。”

“我给你面子,谁给我面子?”黄珍妮笑着看他。她像一只看上去高贵的暹罗猫,初初露出了尖细的小虎牙来。小虎牙白的发亮。

“珍妮,你跟我来。”孔远遒脸色已经有些难看,“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黄珍妮笑的花枝乱颤一般,她摇着手里的水晶杯,举到孔远遒面前去,“嗯?”

“真要当着人说?”孔远遒看看她,倒笑出来。

“只要你觉得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当然可以。”黄珍妮手腕晃动,杯中酒、腕上镯,流光溢彩。她整个人都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无端的就让孔远遒的气势矮了一截。

无垢看到,脸色微微一变。

“三姐,来,休息一下。”静漪过来,将香槟酒塞到无垢手边,笑道:“孔大哥,等下我和三姐去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