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量了一下静漪,说:“程小姐既然来了,怎么不到家里坐坐?”

静漪涨红了脸,没有解释。

“娘…”戴孟元要开口替静漪说话,戴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孟允却在此时插话,说:“孟元,你腿还没好,母亲的意思是你不该到处乱跑——程小姐,既然来了,到家里来喝口茶吧。正好母亲也想和你说说话。”

静漪点了点头。

戴夫人吩咐下人抬了一顶小轿来,戴孟元却坚持不要坐上去。于是一行四人,戴夫人在孟允的搀扶下走在前面,孟元随后,静漪却落在了最后,都走的慢吞吞的。

戴府在镇西,从镇中心走过去,用不了多久。

静漪看到戴府的大门时,心想原来孟元就是从这个大门走出去的——虽看起来因未及时修缮,而令大门看上去有点萧索,但仍不难看出当年门庭若市的高门大户的气势…此时戴夫人已经先一步走上台阶,竟是特为的回头看了静漪一眼,见静漪正仰头看着大夫门上的牌匾“大夫第”,她静默无言的转身迈步进了门。

孟元却站住了,低声对静漪说:“等一下,不管我母亲说什么,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冲撞了她。”

静漪走到这时,已经有了准备,她说:“你真当我是不懂事的嘛?”

孟元道:“我母亲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只要告诉她,你和我从今往后,一刀两断。她不会为难你的。”

静漪看着他。“程小姐,孟元,快些进来。”孟允又折了回来,对着这两人招手。待静漪扶着孟元走进大门,换了她扶着弟弟,她看着静漪说:“母亲在里面等你呢,程小姐。”

静漪分明的听她称呼自己为“程小姐”,较之戴夫人,戴孟允的这一声称呼,显得尤其疏离,她看了孟允,那声孟允姐姐此时无论如何是叫不出口了。

孟允被她黑沉沉的眸子望着,略有些不自在,忙吩咐人引着静漪去见母亲。

戴孟元想要一同去,被孟允阻止了,说:“母亲想单独见程小姐。”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孟元问。他对姐姐的语气有些严峻。

“这是母亲的意思。”孟允拉住他。

“没关系的。我这就进去见夫人。”静漪说。她虽不知戴夫人想同她说什么,却也并不惧怕去见戴夫人。

孟元却是最了解他母亲的,未免有些担心,但也不好忤逆母亲的意思,就对静漪说:“我在这里等你。还有话要和你说。”

“你还不回房去休息…”孟允不依。

孟元看着他姐姐。孟允只好住了口。

静漪便跟着侍女一同往里走。

戴夫人在戴府正厅里见她。

静漪便知道,戴夫人这是将她真正的摆在了一个客人的位子上了,客气是真的客气,疏远也是真的疏远。她从容的正式给戴夫人行了礼,坐在了戴夫人的下手。等着上茶的工夫,戴夫人没有开口,只是坐在上座,捻着她手中的一串菩提子佛珠,静默的盯着脚下的青砖地面。静漪甚至能觉察到吹过这阔大的正厅里的微风,是从她这里吹到戴夫人那里,像遇到了整块的铁板,还会照原路再吹回来的…有种淡淡的线香味,混在这正厅散发出来的陈旧的房屋经过潮湿的夏季还未散尽的那种霉味中。往日闻到线香的味道,总觉得温暖,今日却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森冷异常。

静漪坐下就不动了。

她也盯着一处。

正厅里不知多久没有来过客人了,仆人也疏于清扫吧,青砖地面上有淡淡的青苔,或许某一处已经漏雨了…

“程小姐,请喝茶。”戴夫人淡然开口。

静漪端起盖碗茶,轻轻的拂了拂,浅浅抿了半口,将茶碗放回去。

戴夫人的目光定在静漪身上。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七)

静漪的每一个动作,自从她们刚刚见面,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女子身上,她很难挑剔出什么来。

她清了清喉,说:“家道中落,自然比不上程小姐家中煊赫。”

静漪怔了下,以为自己盯着地面的举动被戴夫人误会了,不禁脸上再次泛红,忙道:“伯母…”

戴夫人眼波一泛,静漪的下文便没有说出来。她意识到,戴夫人并不愿意听她这么称呼自己,而且,也并不想听她说。于是她住了嘴。

果不其然戴夫人喘了口气,说:“程小姐今日忽然来了戴镇,倒叫我觉得十分意外。恕我直言,程小姐言行,实在不像是大家闺秀所为。”

静漪咬紧了牙关。

“可能我的话有些难听了。但是程小姐既然来到我府上,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程小姐此番前来,我大约也能猜出是为了什么。如果猜错了,程小姐大人大量,不与我这老婆子计较;如果猜对了,请程小姐听我几句肺腑之言。”戴夫人手上的佛珠在指间被缓慢的捻动着,同她的语调一样。

静漪说:“您请讲。”

“孟元此次能被释放,我知道全赖程小姐在令尊大人面前说了好话。对此,我戴家上下,感激不尽。程小姐,孟元是先夫这一支的独子,他有任何的不测,我都无颜去见先夫及列祖列宗。如今,孟元算是安然的捡回一条命来,以后我断然不允许他再有不测。但是有些事情,我要同程小姐说个明白。令尊大人固然是不同意程小姐你和孟元再有什么瓜葛,就是我,也不愿意程小姐再和孟元来往的。我听闻程小姐也是有婚约在身的,如此,甚好。这些日子,给孟元上门提亲的也不少,我已经相中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婚事也很快会定下来。这家的小姐年岁还小,自然是等孟元学成归来再成亲的。程小姐,孟元被放回来之前,令尊大人人已遣人来舍下说过,我们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孟元才被放回来的。我以为,这是对孟元很好的,对程小姐自然更好。日后孟元和程小姐,他另娶、你别嫁,这一步走出去,各不相干——正是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程小姐自管走你的阳关道——不知道我这番话,程小姐是否听的进去?我只知程小姐是知书识礼的,想必能体谅我这老婆子护子的一份儿心,并不会责怪我多此一举。婚姻大事,除掉父母做主,当然还是要门当户对。退一步说,我们戴家和你们程家,的确是差了几个门槛,我们高攀不上。程小姐,我言尽于此。请程小姐喝了这碗茶,就请回吧。程小姐对孟元和戴家相助之恩,老婆子我铭记于心,今生今世若不能偿还,来世定当相报。程小姐,请受我一礼。”

戴夫人说着,已经起身,两步走到静漪的面前,深深的福了下去。

静漪原本就已经被戴夫人的这番话说的不啻是耳边惊雷滚滚,正心头震颤之间,便看到戴夫人这番举动,急忙的站起来去搀扶她,哪知道戴夫人看起来瘦弱,这一福却是深,她竟一把扶不动,又不敢十分的用力去拉扯长者,她竟愣在那里,只管避开正面,看着戴夫人,说:“夫人…”

戴夫人低着头,说:“程小姐,若有什么对不住程小姐的,我都领了。谁让我膝下只有这一子,当然事事先为他的安危考虑。令尊答应将孟元送出国门,我也相信他定能做到。也请程小姐不要责怪我。孟元那里,我自然会劝解他,以前途为重。我想他应该也会答允我的。”

“夫人,您快些坐下。”静漪又使了把力气。

“程小姐不应允我的请求,我是不会起来的。”戴夫人说。

她瘦弱的身子深深的鞠躬,头低的不能再低了。

静漪几乎是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心头顿时如刀割一样。但随后她细细的声音响起来,说出口的竟然是:“我不能答允您这个要求。”

戴夫人一动都不动。

静漪松开手,她没有起身,对戴夫人说:“我希望孟元好,希望他有好的前程,不会阻碍他的。夫人,对不住,您的要求我不能答允。今日,是我来的不对了…静漪就此拜别夫人。”

戴夫人反而一把抓住她的手,转脸盯着她,说:“程小姐,我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阻止的。”

静漪紧紧的抿着唇。

“为此,我不惜以死相逼。”戴夫人说。

静漪看着她的眼睛。

和孟元像极了的一对眼睛,应该说是孟元像极了他母亲,就连这样狠绝的态度和语气,都如出一辙,可是她,真的不能违背自己的心…她哽咽难言,想从戴夫人的手下抽出胳膊,戴夫人便松手,她竟一下子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我一死,孟元是无论如何不会与你成亲的了。如果你不想走到那一步,回去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程小姐,你是聪明人。和孟元在一起,你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嫁给陶家的公子,你的日子又是什么样的?这不是天壤之别,也相距千里。为什么要成这样的亲呢?”

静漪转开脸。

正厅门前的空地上,树影摇动。

不是天壤之别嘛?是天壤之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将是天壤之别…她吸着鼻子,从地上爬起来,平整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在戴夫人面前深深的施了一礼,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程小姐,记住我今天的话!不要害了自己,更害了孟元!”戴夫人苍老沙哑的嗓音追出来,静漪扶了廊柱。

她抬头,看到隔了一个庭院,站在那里等着她的戴孟元,强忍着眼泪,慢慢的走下去,穿过庭院走到戴孟元面前时,已经面带微笑,在戴孟元和孟允尤其是孟允审视的目光下,她轻声说:“我该走了,孟元。很快就要出发,你好好养着伤,要尽快恢复,不然路上辛苦,要走一个多月呢…”

她说不下去了。当着孟允,她不能由着性子来。尽管这个时候,她真想拉住孟元的手。

她真想哭。想和他说说…他们都不想让她和他在一起呢?就连他,也要用各种理由甩开她?

她强忍着。

不能说。

孟元不日即将启程,她说这些,让他难过吗?

“静漪?”戴孟元看出她的异样来,“是不是我母亲说了什么?”

静漪摇头,笑着说:“不管伯母说什么,我都能听进去。我明白她的心…孟元,那我就走了。此去路途遥远,你多保重。我们有缘,自会再见。”

她的话,听在戴孟元耳中,只觉得心里开始空落落的。

静漪说着转身看了孟允,却没有说话。这个,不是当日到程家门上求她帮助弟弟的孟允姐姐了。

孟允推着孟元让他回去,孟元却坚持送静漪出来。

车子在门外等着了,静漪上车,她打开车窗看着孟元,说:“快些回去。”

“我看你离开。”戴孟元说。

静漪看着他,点点头。

戴孟元说的很快:“静漪,从前,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你…从此都忘了吧。”他伸手,拉住静漪的手。

静漪低头,再抬头,微笑,说:“好。”

戴孟允催促着司机开车,司机看了眼静漪,静漪说:“开车吧。”

孟元松了手,车子缓缓驶离,静漪探身出来,对他挥着手,渐渐的,黑色的车子带着那个笑着的女子远去了…他明明看到她在笑,却知道她在他看不到的时候,一定是落了泪的。

他回身,看到了静立在门前的母亲。

黑色的影子印在黑灰底子上似的,沉重,深刻,让人窒息。

静漪回过身去,半跪在汽车座椅上,从后窗看着戴孟元的身影,渐渐的远了,模糊了…直到膝盖都跪的疼了,她才转回身去坐好。

她闭上眼睛。

就好像从空中俯瞰戴家的全貌一般,眼前如云似雾般掠过那灰蒙蒙的宅邸。良久,孟元的样子出现在那迷雾当中,一切才渐渐的明亮起来…她慢慢的睁开眼,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来,将钢笔拧开,在早已经列好的日期上,勾了几个字母。

她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习惯了英文记录。

司机将她送到燕京大学的后门处,远远的就要到了,司机却说:“这位小姐,前面封路了。”

静漪合上笔记本,问:“什么?为什么?”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八)

司机往外看了看,说:“不知道,不过这附近是城防司令部的地界儿,这几日时常封路的。”

“城防司令部?”静漪想了想,确实。燕大这里的确靠近城防司令部的。“哦,是这样。”

“这几日城防司令部换了新主子,自然是戒备森严。”司机说着,又朝外看了看,说:“小姐,您要不要换条路走?既然封了路,想必是有什么事,万一进去出不来,您可耽误事儿。”

静漪说:“我倒也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可知道城防司令换成了谁?”静漪心想,城防司令部的正门又不在这条街上,就算是封路也封的有限,大不了就是警戒升级就罢了,应该不妨碍。

“陶驷陶将军。”司机正要接静漪递过来的钱,不想静漪听了他的话,拿钱的手竟停在了半空中。

“谁?”静漪以为自己听错了,“陶驷?陶驷不是…”

她想说陶驷不是陶系的驻京代表吗,怎么忽然神兵天降一般成了城防司令?这也太匪夷所思了…静漪正暗自琢磨着,司机就开始竹筒倒豆子般的议论开了。

“是呢,听着新鲜吧?原来他不过是陶系驻北平的一个军代表,不知何时就入了段系,还做了个司令。前城防司令的二公子段奉孝才将将的任了参谋长。本来么,该是小段司令接替老段司令,还是段司令。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冒出来一个他。不过陶将军手段了得。上任不过几日,北平城内的局势就稳定下来了。只是这夜间还要戒严的,也不知戒严要戒到哪日。”司机见静漪似乎是对这个很感兴趣,就多说了几句,眼睛却是盯着静漪手上的钞票,“小姐,这个…”

静漪回神,忙将钞票放到他手上,检查了一下随身带的东西,便下了车。

她正低头拍打身上的灰尘。

出租汽车虽然里外都洁净,她却总觉得有些脏脏的。

况且在戴家跌的那一跤,不算不狠,她看看裙子的下摆,果真有一片灰尘。

她一边拍打着,一边拎着手袋往前走。

燕大和城防司令部仅一街之隔,相去并不远。

静漪看着城防司令部高高的灰色砖墙,仍是不太相信,陶驷竟然会成为这里的最高统帅,岂不是,眼下北平城的兵权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怎么能下的了这么大的一盘棋呢?段系和陶系就算是交好,段贵祥怎么会让陶驷接了本应自己儿子接的班?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会不会和前阵子的兵变有关?段贵祥和陶盛川还不一样,他更八面玲珑,从前就和南派、关外以及陶系这几支力量的关系都过得去。这次南派几乎不费一枪一炮的拿下北平城,就是因为段贵祥发动的兵变,不然,炮火攻城,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北平城内外还不知道要被毁成什么样呢。但就现在看来,此次兵变,段贵祥应该也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只是秘而不宣罢了,说不定,段贵祥已经…

“站住!”前面有人喝道。

静漪被这一声大喝打断了思绪,她一站,才看到面前设了哨卡。

“证件拿出来。”持枪的哨兵对她说。

此处道路不窄,路障设的颇宽,哨兵也不少,里三层外三层的。进出的行人多是学生,都拿出证件来给哨兵验看。静漪发现哨兵的服色虽然还是绿色,但是肩章帽徽已然换成了北伐南派军队的梅花图案。她这样观察着哨兵,并没有拿出证件来。哨兵便已经不耐烦,“喂,证件!”

“我没有证件。”静漪说。入学才不久,她的学生证还没有拿到手呢。

“没证件不准进去。”哨兵枪托向外一指,蛮横的说。

静漪微微皱了眉,说:“我是…”

“管你是谁,没有证件不能进去。”

“那么长官,你来告诉我,这条路封到什么时候?”静漪问。

“你怎么这么罗嗦,让你走你就走。再罗嗦小心把你抓起来。”哨兵凶起来。

“你胆子倒不小,抓我?”静漪轻声说。

哨兵刚要开口骂她,就见静漪板起脸来,顿时就有了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神色。他一怔,嘟哝了一句,把步枪一横,端在胸前,不让静漪过去。这时候哨卡里有人吹响了勺子,哨兵向后一看,立正站好之前,还不忘驱赶静漪。

静漪一肚子火,只好往旁边一站。这才看到,原来有两辆挂着军旗的吉普车开过来了。她正站在路边,朝着松风书局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又看看来时的路,不知道该再跟哨兵磨一会儿牙呢,还是走出去,等着家里的车子来…就在这时,吉普车开到了她跟前。

静漪往后退了退,要走,就听到有个温和的声音在问:“程小姐吗?”

静漪站住了,她抬头看来人。

愣了愣,立即认出这位身着深灰色军装、身前挂着金色绶带的人,正是陶驷。

陶驷没理会旁边那些刷刷刷咔咔咔的提枪敬礼,微笑着跟静漪说:“怎么这么巧,在这里遇到程小姐。”

“同家兄约好在松风书局见面。没想到这里封路,没有证件不能入内,正不知如何是好呢。没想到,会遇到陶司令。”静漪轻声的说。

“代司令。”陶驷听出她将陶司令三个字咬的那个味道不太对了。他看看周围,明白了静漪的意思,于是微笑着招了招手,“左志成!”

“有!”副官左志成急忙过来。

他一回头,说:“撤。”

左志成低声道:“可是这几天…”

“我早就说了,别这么蝎蝎螫螫的给我丢人。我别说不在这里办公,就是在这里办公,也别弄的十里八里地就开始警戒。让这城里城外的老百姓,把我当成什么呢?怕死么?”陶驷说。

“那不是声东击西,掩人耳目嘛。”左志成道。

“少放屁。滚!”陶驷骂道。

左志成转身跑掉,陶驷回头看到静漪,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骂粗话不妥,于是清了清喉咙,说:“上车吧,程小姐,我捎你一段。”

“不用了,陶先生。走两步就到的。”静漪倒没想到陶驷是如此的和蔼,直截了当的拒绝他的好意,她有点不好意。陶驷知道她觉得不便,就挥了挥手,让车子跟着,他陪静漪往书店的方向走着。

其实很近的一段路,静漪走在陶驷身边,浑身不自在,走了没两步,就说:“陶先生…”

陶驷笑着说:“你这一喊我陶先生,我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想必是咱们只见过一两回面,你觉得不便。日后你可是要跟着叫我一声二哥的,千万别和我客气。”

静漪听他这么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好已经到了松风书局门口,陶驷见她窘迫,也便及时的站住,说:“我让车子在这里等着你吧,逛完书局,让他们送你。”

“家里的车子会来接家兄和我回去的。不必麻烦您了。”静漪当然是叫不出那声二哥来,只好用了您字代称。

陶驷却越发觉得这个女孩子有意思,仿佛有意让她不自在似的,说:“哎,反正他们跟着我回去,也是闲着。不如就在这里等着把。让你安全回家,也是我的责任。如此,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失陪了。”他说着,一站,点头致意之后,上了车。

静漪见他的车子迅速的离去,留下的这辆车子里的士兵下了车,守在书局门前。连书局的伙计都探头探脑的往外看,令她更不自在,只好低着头进了书局的门,举目一望,立即看到了之慎的身影,她急忙跑过去,叫着:“九哥。”

之慎一回头,笑着说:“我刚刚还在想,不知道你怎么有法子就能进来呢,这就得出去,省的你进不来书局着急,说着话你就来了。”

静漪朝着门外一侧脸,说:“你看。”

之慎嗬的一声,说:“难道…”

静漪便把过程说了一遍,之慎边听边笑,静漪生气道:“你还笑!”

之慎忍了笑,道:“陶家二哥真是个直爽的性子。他人不坏。”

静漪不语。

之慎晓得静漪心里不得劲,也不说什么,指着面前的书架子,道:“既是来买书的,还不好好儿的选,等下回家又晚了。咦,你身上怎么一股线香的味道?”

静漪来买书本就是托词,正想要随便那几本书就走的,被之慎这样一问,未免心虚,便道:“什么线香的味道?”

“难道你今天有解剖课嘛?听说你们医学院的学生去上解剖课之前,是要烧香拜一拜的。”之慎本是玩笑的,见静漪神色有些慌张,不禁起疑,皱眉问:“嗯?你怎么了?”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九)

静漪转过头去不理他,幸好之慎没有再接着问她什么。

她顺着书柜慢慢往里走,去选了一本英文小辞典拿在手里。

付钱的时候,之慎不经意似的问她:“前阵子不是在猛攻德文?怎么,最近又想加强英文了?”

“嗯。”静漪把辞典放下,让之慎替她付钱。她镇定的说:“你忘了,我们是英文授课了。”

“你英文底子本来就好么,不怕的。”之慎付了钱,从静漪手中拿过辞典来替她拿好。

兄妹俩走出书局,程家的车子已经在等了。

之慎再三的同陶驷的部下说明,他们乘自家的车子回去也就是了,不需要他们护送,未果,只好由着他们跟随在车后。

程家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军用吉普车跟随在后,倒是觉得很威风,笑着说:“还是第一次有军车护送。”

之慎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说:“怎么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似的。”

“有啥不对劲儿。这是陶家把咱们当自己人的意思呗。不然人家犯得上吗?”司机倒是说的直白,“对了,十小姐,我刚刚出门的时候,程家又派人送了些东西来。不知道是什么。”他笑嘻嘻的说。

静漪扯着书包上的扣环,转脸看街上。

“送什么?程家这些日子天天来送东西呐。”之慎看静漪脸又绷着,跟着逗她。

司机笑笑,摇头。

之慎又回头看吉普车,跟静漪说:“虽说是代司令,这城防军能被陶家二公子在短短数日之内指挥若定,他也是有点本事的。看来陶伯父这趟北平没有白来。那日在孔家,听他们议论,还说陶伯父在这个时候来北平,简直如入虎穴。想来没有擒虎艺,绝不上南山…段家在这次兵变中虽说立下奇功,但也付出巨大代价。段贵祥在兵变之后遭到伏击,目前生命垂危,剩一口气等着他在日本的大公子奉先回来。听说段奉先上个月已经回国,现在正在往回赶。他把陶驷请出来稳住局面,却不知道陶驷这次是帮谁在稳住局面。段家这场明争暗斗才刚刚开始。说不定什么时候,段奉先回来,是爹也没了,权也没了。你说,这父子弟兄的,到这份儿上,还有意思吗?”

静漪无心和之慎聊这些。

到家之后,她也没有亲自向护送他们回来的士兵道谢,而是由着之慎打发他们去了。

等她回到杏庐,等待她的除了成堆的礼物——母亲说是陶家送来的什么东西,杜氏母亲直接让送到杏庐来了——还有数不清的布料,和等在那里的裁缝。

她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就将头脸埋进了被子里,宛帔怎么让秋薇去叫她出来量体裁衣,她都不肯。硬生生让裁缝等了半个钟头,她才勉强的让量了尺寸。

宛帔打发裁缝走了,才看着静漪,并不问她什么,只是默默的看着她。

静漪在母亲沉默的目光中,渐渐平静下来,她蹲下去,坐在地平上,仰望着母亲。

“娘,以后我离您远了…您…会怎么样啊?”她握着母亲的手。

宛帔想了一会儿,说:“从前我也这么问过我娘。”

静漪的下巴,搁在母亲的膝头。

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娘”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