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垂花门,里面才有动静,静漪仔细听,竟是有人在哭。

是低低的饮泣,从上房里传出来。

无暇还好,无垢听到哭声,顿时急了,把手里的包袱往石桌上一掷,就要上去。无暇一把拉住她,压低嗓音说:“你且安静些。”

静漪边走,边查看着院内。花草树木都有些疏于管理,杂七杂八的。这一路走进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来过问——“家里下人怎么一个不见?”她也低声问道。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十八)

无暇摇头。

“不会是遭劫了吧?”无垢道。

“别胡说。”无暇皱眉。

“可是你看看这样子,像不像?”无垢反问姐姐。

静漪这点倒赞同无垢。汪宅门户大开、黑灯瞎火、下人影子都不见一个,更兼满地狼藉,的确像是遭了劫。她想到这里,立即低声催促道:“快些进去看看,别真的出什么事。”

她们人都到了廊下,里面才有人听见动静,推门出来探看。

静漪一望,提着琉璃灯的是大表姐无忧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半夏。

“半夏?”静漪叫她。

看到来的是她们,半夏带着哭音,叫道:“二小姐,三小姐…你们可来了。快进去看看大小姐吧…”

“怎么回事,半夏,你们家里怎么成了这样儿?”无垢在昏暗的灯影中看不清半夏的样子,急着问道,“电灯呢?怎么电灯都不开了?快打开电灯,黑乎乎的怪吓人的…”

半夏抹着眼睛,摇头。

“无垢你慢些的,怎么回事,慢慢说。”无暇见半夏就要哭,忙安抚她。

“半夏,是谁来了?”无忧在里面问道。

“大姐,是我,无暇。”无暇回头嘱咐了无垢和静漪等下说话留神些,往里走着,道:“我和三妹今儿去舅舅家了,顺道就带静漪来看看你和小外甥女儿。你不是总念叨小十吗?小十可来看你了。”

“大表姐。”静漪一进门,就闻到重重的奶香味,本想一来就去跟大表姐撒娇的,但看到在床上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的无忧,她便呆站在那里——就算屋内灯光昏暗、无忧人还半遮半掩隐在床帐下,她也看到了无忧脸上的血痕——无忧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个时候妹妹们会来,措手不及间,也顾不得掩饰,这时候才往床里挪了挪,但也已经来不及了。

静漪顿时心惊肉跳,比她反应更大的是无垢。静漪急忙拉着无垢,用力扯着她,不让她即刻发声。

无暇便走过去坐到床边,看着姐姐,还没说话,无垢已经挣脱静漪,过来厉声问道:“这是谁干的?汪南荪吗?”

“无垢!”无暇拦了无垢,低声说:“你小声些,别吓着孩子。”

无忧拿着帕子的手遮住了口鼻,眼泪滚滚的往下落。

无暇见她哭,心疼的急忙给她拭泪。

“这时候了还只管什么吓着孩子不吓着孩子的?”无垢眉都要竖起来了,“是汪南荪打的吧?他出息了,都开始动手打人了?为什么?凭什么!”

无忧怀里的婴儿果然被吓到,大哭起来。

无忧抱着婴儿哄,一边泪如雨下。

小婴儿一哭,隔壁那两个大的也跟着哭起来。

无忧忍住泪,让半夏过去看看,说:“你们别嚷嚷,我只是…”

“半夏,你在这儿,看妈会哄她们的,我有话问你。大小姐总不说,你告诉我们,是为了什么,大姑爷动手打人?”无垢叫住半夏。

“半夏,不准你多嘴!”无忧急道。

半夏看看无忧,也不管她主子让不让,就说:“姑爷两天没回家了,今儿过晌才回来。一回来又找小姐的晦气。说是自从小姐进了门,汪家就没停了倒霉,宅子都换了两处,越换越小…现如今他差事也没了,进项也没了,家里东西都要卖净了,眼看着喝西北风都要另找地儿了…还说,还说…小姐只会生丫头…骂小小姐更晦气,自打她出生,他手气就没有一天是顺的,今儿又输了一大笔…小姐说了句再这么输下去,这小宅子恐怕都要押给人家了。姑爷听了这话,立时就打了小姐一巴掌。小姐气急了,说他在外面就只会抽大烟捧戏子赌钱,回来就只会骂孩子打老婆,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小姐让姑爷替她们母女想想,好歹留点儿退步,不至于总和娘家打秋风、让人瞧不起…姑爷就更往狠里打小姐。我拦着不让他打,可是你们看…”半夏说着,将自己的袖子扶上去。

静漪对着烛光看看,半夏的手臂上横的竖的几道血痕,宽有二指。

“就是拿那个棍子打的。”半夏指着地上一条长木棍说,眼里的泪吧嗒吧嗒往下落,“我说要回去禀告老爷太太大少爷,让老爷和大少爷治他一治,小姐不让,说丢人…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小姐从来都瞒着,不敢和你们说。总觉得丢人…”

“大姐,你还替他瞒着…还什么丢人?再这么下去,简直要丢命了。”无暇眼圈儿已经红了。

“二小姐,三小姐,还有更气人的。姑爷打完了人,还跟小姐要钱。小姐不给,他就逼着小姐拿出钱来…他…他把小小姐掐住脖子,说小姐要是不给他钱,他就掐死小小姐。姑爷把今日舅太太来给的钱都抢走了…还把小姐的一盒子首饰也拿走了…本来,本来…舅太太今天来给送东西送钱,就是那日来看着不像样,来给下人们工钱的,可是…他一走,四门大开的,我刚刚出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院厨娘的卷着铺盖也跑了,我都怕死了。”半夏哭着说。

无忧听着半夏替她哭诉经过,终于也忍不住。

一时之间,这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全是哭声。

无垢这会儿倒冷静了,她在屋子里走着,说:“我只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成器也就是了,竟然敢打你!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这么欺负你,当咱们赵家是没人了嘛?!二姐,不能这么看着,就是妈来了,也就一步路,带大姐和孩子回家。”

“不行,这样…”无忧刚开口,无垢就拦着她。

“你是怕闹的没法儿收拾吗?他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你纵容的吗?”无垢对大姐也没有好颜色,“后事如何先不管,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和孩子,在这儿连个月子都做不好。你不管自己,也得管管这几个小的吧?”

无暇定了定神,擦了眼泪,当机立断道:“半夏,去收拾下,我们回家。”

“是,二小姐。早该这样了。”半夏是巴不得这一声。“我打电话让家里再来一辆车子…”无暇说着站起来要去摇电话。

“二小姐,家里电话电灯,昨天都已经给掐断了。”半夏小声说。

无暇怔了下,断然想不到,汪南荪能把这个家折腾到这个地步,简直匪夷所思!她又怕说出来无忧徒增伤感,只好道:“那也罢了,人先接回去,其他的,日后再说。”

无忧是身心俱疲,到这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只好由着她们决定。

静漪见无忧脸上有伤,趁着无暇她们收拾东西,来给她检视伤口。

她这一看不要紧,竟发现无忧除了脸上颈上的新伤,身上竟然还有旧伤。

静漪握着无忧的手,无忧低声在她耳边说:“悄悄儿的,别让她们知道…他今日是真急了,往日从不打脸,也怕人看到…是明知道我不愿意家丑外扬的缘故。”

“大表姐,你这是…受了多少委屈啊…”静漪哽咽。

无忧握了她的手,说:“遇人不淑,能怨谁呢,只怨我命不好…外面看起来,是风光无限的赵家大小姐,嫁的又是名门之后…也是我无能,日子竟一步一步过成了这样…漪儿,你只别回去和舅母、帔姨说这些,让她们伤心倒不好了…”

静漪抬手背掩了下鼻子,借口让无忧起来换衣服,把婴儿抱在手臂间——这婴儿极瘦小,干巴巴的一张小脸,比梨子大不了多少,此时也许是有些不安,小脸皱皱的,张着没牙的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只剩下哼哼了——静漪看着心疼,忍不住拿面颊去碰碰她。

婴儿额头烫人。

“怎么这么烫,多久了?”她顿时觉得不妥,伸手探进襁褓中,摸摸婴儿身上,更烫。

“是不是今天受惊了?一直在哭。”无忧把孩子接过去,看着小女儿憋的通红的脸,一摸,果然烫的厉害。心里不禁就慌起来,“这怎么办?”

“我怕不止是受惊,还有受凉。到了家,快些请大夫上门看看。别耽搁。”静漪说着,看看孩子,“应该没有大碍。”

“那就快些走。”无暇过来听到她们说的,也觉得紧张。

虽然无忧要带的东西不多,两个看妈一个半夏,带上三个女儿,也已经塞满了那辆汽车。

无垢见状便让无暇带无忧她们先走,她和静漪等着汪家的车夫套好马车。

等着套车的工夫,无垢把汪宅的大门落了锁。

然后无垢跟车夫说不用跟着了,她自己来驾车,让他看好门,说若是老爷回来了,就告诉老爷,太太回娘家了。

马车刚跑出巷子,无垢就问:“漪儿,和我去个地方,敢不敢?”

静漪看她,问:“北京饭店吗?”

她早听无垢跟半夏打听,知不知道汪南荪这些日子都在哪儿赌钱。半夏告诉她,汪南荪通常都是北京饭店里的赌场去赌钱,还会固定的到一处戏园子捧场,散场后带着角儿吃夜宵、跳舞也有…无垢当时一边听,一边就把地上那跟汪南荪用来打人的棍子捡起来拿在了手里,此时就放在她脚边。

“嗯。我得去教训教训那个不是人揍的东西。”无垢冷冷的说。

“走吧。”静漪看着手里紧握着缰绳的无垢,说。

拦,凭她是拦不住无垢的,不如她跟着去,也好有个照应。

北京饭店无垢是很熟的,这富丽堂皇的地方,是个地地道道的销金窟。

静漪来这大饭店里吃过几次西餐,并没有在晚上来过,更不知道夜幕降临之后,这里又将有着怎样的繁华景象。无垢却是经常来这里跳舞,熟的很。

静漪跟无垢刚到,就见饭店的西崽跑着过来,先鞠躬称呼一声“密斯赵”,就将踏脚的凳子摆在马车前,躬身抬手,伺候无垢下了马车。无垢站在地上,手中拎着的那条木棍有节奏的敲打着地面,回头,对静漪说:“我们进去吧。”

“密斯特孔今天没有来。”西崽替她们推着旋转门,精明的通报消息。

赵无垢笑了下,点头。

“常来?”静漪跟无垢一同被旋转门送入大饭店内,举目一望,大饭店内的金碧辉煌,比外面看上去更加的煊赫。她看看,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一层是西餐厅,二层往上便是跳舞厅了…正在演奏的舞曲节奏欢快,加上隐隐约约传下来的欢声笑语,不难想见跳舞厅里的衣香鬓影、纸醉金迷。

无垢眼波流转,应了一声,说:“以前隔三差五总是要来一次的。汪南荪应该是在赌场,走吧。”

她说着,一边挥着那条木棍,一边拉了静漪的手,穿过大厅,直走到电梯处。

还有好几位盛装男女和她们俩一同进了电梯。

看到静漪和无垢,他们都着意的打量打量。

都是洋人,静漪看看,当中却并没有认识的。

无垢将静漪挡在身边,低声说:“都是使馆里的。你不用理会,只管跟紧了我就是。”

两道铁闸关好后,电梯下行。

静漪透过铁闸,忽的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边伴着一个身穿明黄色衣裙的女子,从电梯前经过…她一怔,还没有看清楚,轿厢便沉入了黑暗中。

轿厢顶部的电灯明亮,她直瞅着黑色的大理石墙壁。

铁闸的影子倒在墙壁上,飕飕的,黑夜里的惊弓之鸟一般。

也许是她看错了,那个人只是有些像陶骧。但穿明黄色衣裙的女子,却是黄珍妮,这总不会错。

【第五章完】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一)

【第六章?载沉载浮的海】

气流将轿厢里的空气搅动起来,静漪闻到浓重的香水味,呛的她喉咙发痒。

电梯到了地下二层,出来,静漪终于咳嗽了两声。

无垢笑道:“洋人行动味道就是大。你也是狗鼻子,这都受不住吗?”

静漪看看这里,可能因为地下较暗,这里显得比饭店大堂空间要小上一些些,却更安静。走在其中,连呼吸声都要被吞没了似的。

“这儿是赌场?”她问。

“嗯,等会儿带你进去见识一下。”无垢说着,和静漪往前走。

“办正事儿要紧,什么时候不能见识?”静漪说。

无垢斜她一眼,笑道:“你这个正经人,不是来‘办正事’,会来这里玩一把么?”

静漪想想也是,便不反驳无垢,只说:“等下见了表姐夫,有话说完就走吧。”在她看来,这地方就算是高级赌场,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走了一会儿,她看到她们面前的这道金色红绒布镶嵌的大门两边,站着两个穿着西服的漂亮的西崽守着。再看看别处,也是大门紧闭,同样有两个西崽守门——刚刚同她们一起下来的几个洋人,走进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门一开一合之间,也还是安静的,听不见一点人声。

这和静漪印象中嘈杂的赌场完全不一样。

更像是私宅里的聚会。

可就像她家里,偶尔父亲招待朋友,打牌的到高兴时,也不会太安静…也许这就是中西不同。

无垢站下,招手叫过来一个西崽。

“密斯赵,晚上好。”这个西崽也认识她。

无垢问:“汪南荪先生来了没有?在哪间房内?”

西崽笑着说谢谢,然后说:“对不起,密斯赵,汪先生今天没来。”

无垢笑了笑。她打开手袋,从里面抽出一张钞票来,当着西崽的面叠了一下,塞给他,说:“烦你替我挨间房找一找。汪先生家里有急事找他回去…我在这里等。”

无垢指了指面前这扇门。

“好的,密斯赵。”那西崽点头,将房门一推,请无垢和静漪里面去。

“走,咱们趁这会儿,进去玩儿一把。”无垢拉静漪走进去。

静漪只好跟着进去。

屋内一张宽大的铺着薄薄的红毯的桌子,桌边零星的坐着几个客人。见她们进来,也不在意,继续专注在台面上。桌子里面有位西装少年,请她们坐下来。

无垢让静漪坐在她身边,低声的给她解释,这位少年是荷官,他管着做什么、牌是怎样的…静漪也曾听说过这种西式的玩儿法,虽没有亲眼看到,但无垢解释的简单清晰,她很快便领会,只是低声的说:“这有什么趣儿啊…”说着转头看看屋内的陈设。虽说里面仍是和这大饭店一脉相承的金碧辉煌,屋内的西式家具却是考究的很,尤其小厅里的那对洋泾浜英语里的“悌怕哀”(tea-table),虽是酸枝木的料,样子却是西式的,小巧而又具异域风情,十分好看。

“小赌怡情嘛。”无垢说,见静漪反而对屋子里的陈设更有兴趣,笑笑。她掂着面前的银色筹码,脸蛋儿渐渐沉下来,“不过汪南荪恐怕不是这么斯文的赌法儿。在这儿,是赌的多大的都有。”

“嗯。”静漪点头。她才刚刚听九哥当笑话儿跟她说给她解闷的。说关外的一名将领前阵子来北平洽谈事务,此人素来好赌,父亲让人陪他玩了几把。他竟是豪赌的性子,一晚上输掉了三四十万。父亲要给他把赌账抹掉,他却也不愿意就这么欠人账,将自己在城西的一栋宅子作价十万给了父亲…静漪听到的时候只觉得荒唐。几十万的银钱,就那么在哗哗响的骰子起落之间易主了。不知道剩下的那部分,那人要怎么偿还?或者说交换,是铁路修筑权、还是采矿权?

静漪只觉得厌倦。

但看着九哥的样子,似乎已经开始乐在其中…

她这么想着,顿时更觉得索然无味。幸好只过了一会儿,那西崽进来,在无垢耳边低语,无垢点了点头,西崽退下了。

无垢将面前的筹码都推出去,说了句“跟。”

“找到了吗?”静漪问。

无垢说:“刚刚才带着他的相好来,在上面舞厅跳舞呢。”

“那咱们上去吧?”静漪就要起来。

“他们没那么快走,待我玩完这一把。”无垢说。

静漪只好坐着。

荷官将牌发过来,无垢还没开牌,静漪就将她面前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说:“跟。”

“咦?”无垢笑了。

静漪低声说:“开牌吧,这把你赢定了。”

“你又知道?”无垢拿起牌来。自己先看一眼,又给静漪看。

“这两把下来,就只有那个俄?国人还在跟进,可是他的牌,要是我没算错的话,需要是个艾斯才能赢你。而你只要是个Jack就稳赢。你看,你是艾斯。”静漪说。

无垢将牌翻过来,放在台上。

荷官请俄?国人开牌,俄?国人是个梅花K。

俄?国人笑着耸肩。

无垢也笑着站起来,看了静漪一眼,说:“你竟悄没声儿的把赌局摸透了。”

“这有什么可难的。在我看来,麻将牌才难。”静漪拉着无垢就走,“快点,做正事要紧。”

荷官在请无垢留步。

满桌子的筹码,堆在那里。

无垢交待让刚刚那个西崽替她收了,说回头来拿,两人便乘电梯直接到了楼上跳舞厅去——从电梯出来,简直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似的,从寂静闯入喧闹——音乐却是轻缓的,但不时有极纵情的笑声传入耳中,烟气和酒气,更是层层叠叠的,雾一样轻柔的舞动着…静漪站在大厅外,隔着金色的玻璃,望着里面人头攒动、翩翩起舞的样态,深吸了口气。

无垢转过身来看看静漪,说:“这副打扮也还说的过去,只不是来跳舞的行头。”

静漪一身湖蓝旗袍,外面罩了件薄线衫。脚上那对白色的鞋子,鞋面上攒着朵珠花,清雅而又别致。

无垢照例还是考究的洋装。就是到舅舅家吃顿便饭,她也是要盛装出席的。此时她忍不住有点儿得意的说:“你要养成习惯,把每一个需要你出现的场合,都当成要去觐见女王一般的隆重。这样,你才永不出错。”静漪嗤的一笑,不以为然。

不过她也深信,无垢的确做得到。而且她还会会把一个本来让人紧张不安的场合,变的轻松起来,甚至让人忘记当下的状况。

无垢确实是觐见女王的架势,一转身走在前头,娉娉婷婷的,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从头发梢儿到脚下,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的动起来。静漪恨不得上去拦住她,好教她不要这样妩媚生姿…金色的舞厅大门被推开了,赵无垢携着程静漪的手,一同走了进去。

这跳舞大厅比起静漪想象中要更加宏大些,但是跳舞的人不能算很多。

舞台上空荡荡的,乐队却齐整,正在演奏的是一曲轻快的波罗乃兹,这舞曲并不算通俗,所以跳舞的只有那样几对。

静漪进来之后,就睁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汪南荪。

起初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个。

但赵无垢的出现,却是无论如何都甚为令人瞩目的,更不要说她身边还有个程静漪了。不一会儿,她们还没有找到汪南荪,就有朋友发现了无垢,随着招呼她的人越来越多,静漪也被拉在一处,听着无垢和人寒暄。

有人问无垢怎么这么久不出来跳舞、怎么还拿着打狗棍…无垢将这木棍搭在手臂上,笑。

在靠近乐队的位置,有一张弹簧沙发,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瘦高青年,正搂着个年轻的摩登女子,旁若无人的喁喁细语、耳鬓厮磨。

静漪拉了无垢一下。

无垢几乎是同时看到了汪南荪,她咬了银牙,说:“走。”

就在这个时候,舞厅的门一开,像潮水一般的,涌进来一群人,少说也有三四十。走在最前面的七八个洋人,和他们在一起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有洋人,也有中国人。紧随其后的是一些年轻人,多是高大英俊的。这样的漂亮人物成群结队一起出现,本来就格外的具有轰动效果,接着又进来几位先生小姐,也都是很时髦的——其中有无垢认识的,看到她便叫着“密斯赵”或者“三小姐”,过来问候她一番,解释“是朋友的生日,在楼下西餐厅庆生之后,上来跳舞呢…”又额外的强调一句,“今儿晚上是陶七爷的东道”

无垢正急着找汪南荪算账,本想聊几句就走,听到“陶七爷”三个字竟留了步,笑着问道:“怎么偏偏陶七爷不见人?”

静漪是没留意他们在说什么,无垢正要提醒她之时,就见一位穿着明黄色跳舞衣的女子飘然而至,轻笑着叫她:“三小姐!”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二)

无垢立即认出这女子是黄珍妮。

黄珍妮姓黄,偏爱穿黄色的衣服,很好认。

黄珍妮已然是微醺的模样,站在无垢和静漪面前,道:“三小姐今日怎么有兴致来了…”一手扬起,搭在身边一位女朋友肩膀上,目光顺势便转到无垢身边的静漪身上,打量了几眼,便笑着问:“没认错的话,这位是…程家的十小姐吧?十小姐,咱们见过,不知十小姐有没有印象?”

静漪见她醺然的醉态,忍住没有立即后退,但也没说话。

黄珍妮却不打算就这样结束对话,她笑着问:“听说,程十小姐最近在家中养病呢?身体好些了?”她这一问出口,身边的女朋友便拍了拍她,有点尴尬的对静漪一笑,说:“珍妮今天晚上太高兴,多喝了几杯。珍妮,”她一转脸,对黄珍妮用了法语,脸上是在微笑的,语气却完全听不出笑意。

黄珍妮则脆生生的一笑,盯住静漪,道:“我只是关心十小姐而已。”

“要关心,也轮不到你关心。”无垢心知黄珍妮绝非善类。况且知道黄珍妮对陶骧的心思、也知道有她们彼此之间的梁子做了前因,黄珍妮才会如此当众给静漪难堪。

“谢谢黄小姐关心。我好多了。”静漪见无垢恼火,知道她性子是绝吃不得眼前亏的,她却不欲在这里多做停留。她当即对黄珍妮及她身边的几位朋友一点头,“各位,失陪。”

“七少,看看谁在这儿?”黄珍妮忽然高声笑着说,吸引来不少目光。

“珍妮啊。”黄珍妮的女朋友见她这样,回头看看,并不见陶骧,便说:“走啦,我们过去。”

静漪听到黄珍妮叫“七少”,眉头顿时一皱。

她原来并没有认错人。

果然陶骧这时候才从舞厅外走进来。

无垢看到,哼了一声,说:“我说呢。”

黄珍妮却依旧笑着,低声道:“令表姐妹感情还真是好到让人羡慕,更难得的是同进同退。令表姐成功,十小姐也该从中获得鼓励了吧?十小姐也该努力成就城中另一段佳话。”

“珍妮!”黄珍妮的女朋友扯住她,哪知借酒装疯的黄珍妮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