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给程家打过电话,因早就知道程家老爷南下了。不想惊动别人,直接报上姓名,找的是程之慎。不想家仆回复说九少爷亦不在家中。再问三少爷,回复说三少爷也不在家中。于是他只好留了这里的电话,说让三少爷回府之后,立即给他回电话。

他走到窗前站下,窗外高高的梧桐树,阔大的叶子在晨风中摇摆着,吹进来的风,让窗内的药水味淡了些。他抬手摸了一下下巴,手上有淡淡的香味…他愣了下。明明刚刚在盥洗室里,他已经用药皂洗过好几遍手了。

是一股形容不出的香气,有点甜,但不腻。

他看到有辆黑色的轿车飞一样的冲进医院的大门,直奔着这栋大楼而来。

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

“七少,好像是程少校到了。”马行健说。

陶骧踱了两步。

程少校…他嘴角一翘。

程之忱上楼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陶骧。他站住了。

陶骧也就走了过去。

图虎翼和马行健没挪动地方,没有陶骧的命令,他俩是不管谁来了,都不会让开的。

陶骧一边跟程之忱打招呼,一边对他们俩挥手示意。

程之忱并不着急进去看妹妹。他和陶骧在一处,彼此打量了半晌,他才开口说:“多谢你。”

“不谢。”陶骧没有说别的,“我还有事。”

程之忱将陶骧一行直送到了楼下。

陶骧请他速回。

“再会。”程之忱伸手过来,“我听说空军训练学校最近运行的非常好。近期方便的话,希望能够参观一下。”

“随时欢迎。”陶骧说。目光沉沉有暮色的程之忱,暮色中掩着火焰。他低声说:“再会。”

程之忱目送陶骧离开,才上楼进静漪的病房去。护士请了主治医生来,给他解释静漪的病情。

之忱等他们都离开,才站在床尾,看了昏睡中的静漪,连嘴唇都是灰白发青的。

他在段家给帔姨打过电话,告诉她,他会把静漪带回来的。

他真佩服帔姨的镇静,电话里的声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慌。

在家中静等程倍的消息,去到戴镇,才知道竟然是陶骧,接回了静漪…

“三少爷。”程倍在病房门外敲了敲。

之忱看着静漪,说:“摇电话回家,我来说。”

*

楼上不知道是谁在拉梵婀玲,旋律很优美。

病床上的静漪被惊动,微睁双眼。

演奏者一支接着一支曲子拉下来,间或有笑声,是欢快的。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跳舞,从天花板在震动,那是舞步吧…

静漪看了一会儿窗外,忽而有种感觉,以为这是静安的别墅里,在她那个房间内。邻家的孩童刚刚学拉梵婀玲不久,每日傍晚,必要在房间里练习。她是听着他从如同拉锯一般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到可以流畅的拉出一首好听的小曲儿来的…梵婀玲的音色优美中有些忧郁,能让她的心情随之起起伏伏。

沪上多阴雨,她偶尔从书桌上抬起头来,看看雨丝,休息一会儿。表姐们从北平来上海度假,见她埋在书里,时常打趣她,小十你快成书蛀虫了,快跟我们去跳跳舞吧,跳跳舞,你的脸上会是桃子色…

邻里间多的是舞会,可以随时敲开门去跳舞;姐姐们偶尔趁父亲不在家,便会组织舞会;表姐们也爱办跳舞会的…她都甚少去。若是拗不过活泼的三表姐,也去一两回——那漂亮的舞衣和跳舞鞋子她有很多,有时候看着衣柜,也会有些心动——也许为了这些束之高阁的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她也该出去玩一玩。

有日秋薇给她收拾衣柜,也说,小姐,小姐您的这些跳舞鞋子,几时能再派上用场呢?那晚您跳的多好啊…看惯了表小姐她们跳舞,倒并不觉得那么好。

你叫我去和谁跳呢?她头也不抬,眼睛盯着那拉丁文的药名。秋薇还忘不了那一场作为成年礼的盛况空前的化妆舞会。她也觉得新奇而有趣。以至于那晚的第一支舞,那抢在白马王子装扮前将她带下舞池的黑骑士,还有那满庭的栀子花香…不止当晚、在随后几天,都在身边萦绕不去似的。

可她该和谁去再跳一曲那样的舞呢?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十二)

大概只有孟元。

可孟元说,我不会跳舞。也不喜欢。

嗯,他不喜欢这些游乐玩意儿。

只是他会说静漪,跳舞嘛,若是你喜欢,我倒也可以去学。

但,她又哪儿是非要一个伴她跳舞的人呢?

所以她这一生,大概也不会再跳那样的一曲华丽的让人窒息、似乎是将自己燃烧殆尽死去也罢的凤凰涅槃一般的舞了…

静漪慢慢的动了一下。

梵婀玲优美的旋律遮掩下,有低低的说话声。听不清楚,不知道是护士偶然经过,还是四宝和阿倍在聊天…也不见秋薇,这个时候,她总是应该守在床边的。

只是不在也没有关系,她并不想要什么。

她轻轻的又动了动脖颈。

床头柜上有一只花瓶。瓶中却没有一枝花。一个竹编外壳的暖瓶放在花瓶旁边。衬着白色的墙壁,单调到凄冷…可是昨日,目之所及,还是白色的玫瑰花,虽然病房里药气重,也遮不住那玫瑰清香。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

只知道瓶中的花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而自己每日躺在这里,会躺的浑身酸痛。骨节都酥软了一般,难以挪动。

医生交待她出去晒晒太阳。除了护士和秋薇,倒要再加上四宝他们远远的跟着、看着。尽管他们会刻意的避远些,不让她觉得不便,可是那种窒息和压抑,和病菌一样,沾上了,就很难消除。其实她也走不了多远,最远到楼下的院子里走几步。

打了无数的针,吃了无数的药,肺炎已经好了,可是她仍然浑身无力。她知道外面都在传说她得了肺结核,可能不久于人世…有那么一阵子,她倒是想,这个绝症,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此时已经过了霜降,若是早起去散步,干枯的草叶上都凝着的白霜,很快会下雪了,那就更冷了…

家里人是轮换着来看她的。

许是她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最近,每日必来的就只有母亲和九哥之慎了。

有一天九哥跟她说,漪儿,快点儿好起来吧,过不久家里就有大事了呢,缺了你怎么行呢。

她懒懒的等着听九哥要说的“大事”,以为无非是像往常一样,九哥要和她说那些生意上的事,或者城中的新奇事件。不想九哥说的不但是大事,还是喜事——在京中的金家、孔家、赵家和程家,预备同日举行婚礼——是三哥和索小姐的倡议,说是现在年轻人也都向往文明的生活方式,把他们的婚礼办成简洁的西式就很好,若再举办成流行的集体婚礼,更是再好也不过的。

她没想到三哥之忱的倡议竟合了那两对新人的心意。无暇表姐是平和低调的女子,金碧全也是同样的性子,他们二位赞成并不奇怪,难得的是素喜奢华排场的无垢表姐和孔远遒也没有表示异议。想来对他们来讲,同心爱的人在一处,已经是福分,形式倒成了最不重要的…

她没有发表意见,九哥还以为她又是似听非听的没往心里去,特地又重复了一遍,还说:“三桩婚事哪一桩单拎出来都够瞧好几天的,连着举办婚礼,恐怕众亲朋好友也都受不住这闹腾。父亲和母亲商议,觉得俭省些也好,又是当事者的意思。索家是不欲在婚事上太过高调,省得落人口实,说大肆铺张浪费,遭参议院弹劾倒是小事,日后很多事情怕不好办。况且金家和孔家不久都要南下的,听说已经让人在南京置办了宅邸…”

九哥边说,边给她削梨。她接过来并不吃,梨汁便沾了一手。九哥拿了湿毛巾给她擦手,说:“你瞧瞧你这份儿邋遢,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怎么病见了好,人倒像是越来越糊涂了?”

她点点头,喉咙哽了下。

九哥看看她,说:“你这样下去,担心死人了。三哥走了还连着发电报问你,再三的替你在父亲母亲那里说情,你要怎么着,三哥都替你挡了。从三哥成人,你见过母亲对三哥发过火吗?你知道我们为了你,挨了父亲多少训斥嘛?父亲让翠姨闭门思过好些日子,还是帔姨几次求情才松了口。我这可不是招你难受啊。看你好多了,才和你说的。”

她又点头。

想也想的出来。

杜氏母亲那日是守到她醒过来,却险些没掐死她…杜氏母亲的胖手劲儿可真大。也没人拦着她,连姑姑都帮着骂她…就更别说别人了。

她没看当时母亲的脸色是怎样的。

她就想,如果可能,她母亲也会想要痛打她一顿的…

她吸鼻子。

九哥又削了一个梨给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晶盘里,又说:“漪儿,你还好意思说是新时代的女性?既是新女性,总该拿得起、放得下。你是这样的经不得一点事,能怪我们瞒着你吗?人没了,你怎么样也都没法儿挽回的。现如今这好时候,人人都在往前看,生怕错过了机会。你再不肯往前走,至少也得站直了。总躺在这儿,长此以往,身子都锈了,你还能做成什么事呢?”

她就是听着,一言不发。

九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最后低声的说:“是天灾,是人祸,就算算到,也不定能避过。仁至义尽了,漪儿,这里面绝没有你的错处。”

九哥沉痛的语气尖利的启开了好久以来她一直封着的记忆似的,就好像她在阴暗的灵堂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的那一点缝隙…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滚滚的往下落。

泪眼中她看着九哥,听到他说哭吧,哭出来会好的话,你就哭吧。

她哭的越来越凶。

她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医院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进来的,渐渐的能想明白些,却是生怕自己去碰触。再难过,却也没有能够哭出来过。

手上的梨汁沾在脸上,脸上黏糊糊的,又被泪水冲刷了去。

哭到神志不清,惊动了母亲,惊动了护士,也惊动了医生。

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让她昏睡了好久。

之后,就没有人再提起那天的事。

过了两天,她听到杜氏母亲同母亲发脾气,说母亲不该纵容她,让她在医院里住的久了,“…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我也心疼,可是总这样依着她,会害了她啊!你看看她都成了什么样子?!不行,硬逼着她也得让她早些出院,再住下去成了废人怎么办?”

她们在屏风的那边说,嗓音压的极低,想是以为她睡着了不会听到。

偏偏醒了,偏偏听到。

原来,她都快成了个废人…

她看看这间病房,从起初的空荡荡,到现在,为了她舒适,母亲让人搬来了好多她的东西…母亲这次确实是纵容她的。

她听到母亲说:“已经这样了,再由她几日吧,好歹把这关口熬过去。”

杜氏母亲似是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叹气道:“这么多女儿里,漪儿是从小最让我省心的一个,哪儿承想到如今,她竟是最让我操心的…”

听到杜氏母亲绕过屏风来,她忙闭上眼睛。

窸窸窣窣的,杜氏母亲想是又换上了织锦缎的裙褂,是了,天冷了呢…杜氏母亲伸手摸她的额头。袖口有一股幽香,是她每日焚香的味道…不知道她每日念佛祈福的时候,是不是也念着,让她早点好起来?

杜氏母亲交待给母亲,轻缓的说道:“陶家二少奶奶想来看看漪儿,说了几次,我都说不方便,等漪儿好一些…难得人家顾着彼此的脸面,不出恶声。终究是他们的好意。依我看,不如让她来看看漪儿吧,就算有什么话说,我们听着就好了…再说外面传的不像话,越不让人来探望,越招人猜测。漪儿终究日后还要见人的,你说呢?”

话是问母亲的,静漪却觉得是在问她。

她闭着眼睛,等着母亲发话。

母亲说:“既是这样,太太您做主吧。”

杜氏母亲随后和母亲商议些事情,无非是三哥的婚礼、还有这里那里的一些琐碎小事。不久,她就先离开了。走之前又抱怨了她母亲几句,说往日里瞅着她对漪儿严厉,其实都是假的,骨子里把漪儿当成小祖宗似的待…杜氏母亲说着反而笑了。是无奈,也是好笑。

听着杜氏母亲走了,她才睁开眼。

母亲回来,看到她醒了,温和的问她要什么不要。

她摇头。

母亲就坐在她床边陪着她。

夜了,母亲也没走,在灯下绣花。

她凑近了看,绣的是个小荷包,很小巧的“老少欢”图案。她问是给谁的,母亲说是给赵家老太太的。她看了好久,想不起上一次看母亲绣花,绣的是什么来了,大约是红彤彤一片的东西,红的刺目…让她眼睛疼。

母亲给她点眼药水,轻手轻脚的,拿她当个小孩子。

眼药水流进眼中,刺激的泪腺分泌了好多液体,滚滚的落下来。

母亲给她擦眼泪,泪越擦越多。

从在医院里醒过来,这是她第二次落泪。泪落下来,心里倒好像舒服了些…握着母亲的手,握了好久。

陶家二少奶奶许雅媚是两日后来看望她的。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十三)

雅媚不仅带着五岁的女儿瑟瑟,还给她带来了一大捧的玫瑰花。火红的大马士革玫瑰。雅媚说,总觉得来看望她,带什么礼物也不如带花来的好。

雅媚转达陶夫人的问候。不过短短几句话,是长辈对病中晚辈的垂问。

她站起来听了。却觉得仿佛陶夫人就在她面前,面容严肃中,带着一二分的慈祥,更仿佛那细而长的眼,正望着她。她无端的觉得胸闷异常。

雅媚却似不觉她异样,从容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她一来就说坐坐就走的,果然只坐了半个钟头。期间还怕她病中应对的辛苦,不让她多说话。她们说不上熟识,本来没有什么话好说,却因为有个活泼的瑟瑟在,多聊了些。瑟瑟很像无忧表姐家的大女儿阿蛮。她在病中,大人们都不让孩子们来看她的,瑟瑟稚嫩和可爱,让她也觉得舒服。

看起来,瑟瑟不像纤瘦高挑的雅媚,胖乎乎的更像陶驷,就连模样也像极了陶驷。

瑟瑟问雅媚,她是不是就是奶奶说的,七叔的新娘子?

她沉默,雅媚却笑着揉着瑟瑟的脸蛋儿,问瑟瑟,如果这就是七叔的新娘子,你高不高兴啊?

瑟瑟想了想,问她母亲,那七叔高不高兴啊?七叔高兴,瑟瑟就高兴。

雅媚却转过脸来对静漪说,我们老七最宠孩子。瑟瑟和大哥家的麒麟儿,见了老七比见了亲爹娘还欢喜呢…雅媚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带瑟瑟走。

走之前再三的说让她只管好好养着。

来年春暖花开,有多少事等着做呢。

雅媚最后说的这句话,她想了好久。

那捧玫瑰花在病房里足足放了一个礼拜,她日日对着,后来花瓣边缘开始干枯,她没说拿去丢了,也没人去碰。还是三表姐带来了捧新的白玫瑰,才换了去。

往后三表姐和二表姐几次来看她,也没主动提她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事。

她们给她带最新的书报,有上海来的杂志,讲一些新闻给她听,也有新出的唱片…翻着杂志上的服装样子让她看,决定不了的款式也让她拿主意。

看着表姐们这样忙碌,她会觉得九哥说的对,她们都在勇敢的往前走,只有她。

九哥比她们迈的步子要更大,所以才看不上她这样要把自己埋葬在过去的样子吧?他再忙也每天来看她一眼,虽然时常是坐一坐就走了,赶下一个场子似的。有时候坐在那里话都不说,想事情想的入神。叫他,半天才会应。

母亲说,父亲会满意之慎这么认真做事的。

她也会觉得虽然只有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九哥成熟稳重了好多…而她,则像是老了好几岁,偶尔从玻璃窗中看到一个憔悴的影子,要认一认,才意识到那是谁。

她就看着大家伙儿忙碌,且他们不管是谁,当着她的面小心翼翼的连婚礼的话题都避开。有一天,她忽然的就开了口,问:“二表姐和三表姐都没有说,想让我做她们的女傧相吗?”

当时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除了杜氏母亲,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说:“怎么会没说过。但是无垢无暇的那些女同学们都很漂亮,怕你去了,年纪又小,又不够美,那多跌份儿?你知道你这些表姐,个个儿的挑剔。连选件旗袍都色色比对,扣绊儿不是她们要的样子,还都打回去重新钉缀呢。”

“母亲,我现在开始吃胖些就好了。”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确实不能去给三表姐当女傧相。

可是当初无暇表姐就说,漪儿年纪最小,漪儿可以给我们每一个人做女傧相,一定要哦。

总不能,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姐妹,一生中最大的事情,她要错过吧…

静漪听到屏风后有脚步响,说话声渐渐的大了些,就动了下手臂。

秋薇先探进头来,看她醒了,小声的说:“小姐,表小姐来看你了。我说你午睡呢,她们就在外面等着。”

静漪才意识到,在外面说话的是她们。自己才刚想到她们,这就来了。她说了句快请她们进来呀,先进来的却是护士,紧随其后的才是无忧三姐妹。

“漪儿,看看谁来看你了。”无暇笑着说。

静漪看着一排三个站在她病床尾的三位表姐,极为相似的容貌和气质,让她们在一起时有种别样的美。无忧手里牵着她的大女儿阿蛮,等护士给静漪派了药,她才让阿蛮过来亲近静漪。

静漪拉着阿蛮的小手,问她话,想起来,又问阿蛮妹妹们怎么样了?

阿蛮仰着小脸儿说:“大妹妹很乖,小妹妹只会三样事,吃奶,睡觉,哭。”

静漪笑了。

阿蛮说:“哦,还会笑的。”

无忧要阿蛮不要吵到小姨,阿蛮很乖的跟在无忧身边,对静漪笑。

静漪看着依偎在无忧身边的阿蛮,想问问无忧和汪南荪的事情到了怎么个地步,当着可爱的阿蛮的面,她却问不出口。还是无忧看出她的心事,摸着阿蛮的头,黯然道:“我们是不会回汪家去了。”

无忧说着,就要落泪。

阿蛮歪着头看看她母亲,伸了小手给无忧擦泪。

无暇轻声说:“登报声明过了。大哥也说了,往后大姐一切有他。”

静漪说:“大表哥真好。”

“上帝保佑,他这么好心,就给他和大嫂一个孩子吧。”无垢笑起来。

无忧也笑了。

静漪细看无忧,较之前的愁苦,如今无忧虽消瘦些,看得出精神是好的。她想着无垢那时还说,无忧也许没有那个勇气,倒没料到,无忧并不缺勇气…她看看无垢。

无垢就问静漪打算什么时候出院,“我看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别老赖在医院里了。往下天越来越冷。”她说着搓搓手。

静漪说:“好啊,家里暖和,我这就回家。”

算一算,很快立冬了。

静漪说了回家,都默默的替她收拾,连秋薇也按捺着激动,体贴的不让她觉得尴尬。护士和医生比自家人就要直爽的多,听说她要出院,纷纷表示祝贺。主治医生汤庆伯还是静漪在医学院的老师,格外的同她熟悉一些,就当面开玩笑说还以为她要在病房里出嫁的。

静漪赧然。

出院那天这一科的医生护士几乎都到齐了,齐齐的来送她。

汤庆伯医生笑着问她是否下学期复学,在学堂里见面,他是不会同她客气的。就算是有过医患关系的交情也不行。

莫毕克医生也特地来送静漪出院,笑着问她能不能以后专门做她的学生?因为她给小珍紧急处理的案例还是很不错的。

汤医生说密斯莫是来和他争学生的。

静漪看着两位先生当着她的面半真半假的互相调侃,明白他们是鼓励她的意思。

她回过头来看看从秋天住到冬天的医院,迎面而来的是没有来苏水味的轻风,空荡荡的心里竟没有什么波澜…

到家之后先要做的事,本应是从上房起的拜见。

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一句“用过饭回去的时候略站一站也就是了”,便将她和母亲留在上房用餐。

回杏庐去的路上,静漪到三太太和四太太那里略站了站。三太太在忙着让下人收拾之鸾之凤的屋子,见了她一番问候不能说不热情。

“之鸾之凤后日就回来了。一是为了三少爷的婚礼,二是老爷的意思她们俩也该定亲了。但愿我们之鸾之凤也有十小姐你这样好的运气。”三太太送静漪出来的时候说,眉飞色舞的。

走出好远去了,秋薇才沉着脸说:“什么意思嘛。”

“好啦。”静漪让秋薇拿好了三太太给她的东西。两匣苏合香。

到了翠苑,四太太在侍弄猫儿。

树下的猫窝里,都铺了崭新的棉絮。

四太太边和她说着话,边细心的给卧在厚厚的落叶上的猫咪拂去落在头顶的叶子,温和的说十小姐,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点头说好。

四太太又说,十小姐,听我一句,人生在世,谁能任性不任命?十小姐命好,因为生在程家;十小姐命不好,也是因为生在程家。是你的命,就逃不过去的。

她看了眼四太太,正巧四太太也在看她,对她微笑。四太太薄薄的嘴唇,猩红色,刀刃刻出的血痕似的…都走出翠苑了,秋薇扶着她,手攥的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