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皱着眉说秋薇你抓的我手疼。

秋薇一额头的汗,红着脸嚅嚅地说道:“小姐,我们快走吧,我怕四太太…”

她倒不觉得,轻声说:“怕什么呢。”

“小姐!”翠喜和翡宝一起在前面叫她,“小姐快些回去,有客人来了,专门来见小姐的。现在太太屋里等小姐呢。”

她怔了怔,才刚回家,倒想不到会有什么客人专程来见她。

翡宝给她披上件水貂皮的长坎肩,说:“瞧瞧这坎肩儿都富裕成了什么样儿。”

“是谁来了?”她问。都要走到母亲房门外了,丫头们还不肯告诉她。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十四)

“进去就知道了啊。”翠喜笑嘻嘻的,打起门帘…

她走进去,屋子里轻语初歇,余音尚存。

见她进屋便起身的一男一女,赫然是戴镇的戴祖光夫妇。

静漪绝没有想到,会在自己家中见到这二位。见母亲笑微微的,方知刚刚在上房母亲要先走,应是得了信儿的。

还是四婶先过来,执了她的手,说:“程姑娘,可见着您了…这一向可还好?”说着话,眼就湿了。

“好的,很好,四婶快坐。”静漪忙请她坐回去,看着戴祖光,叫了声四叔,问过好。

戴祖光夫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好一会儿,都不说话。还是宛帔见场面冷下来,同静漪说:“戴先生和太太特地挑了这个日子来的,因听说你今日出院呢。给你带了好些东西…戴先生,戴太太,她一个孩子,真当不得您二位这么着,快都请坐,坐着说话。”

戴祖光微笑。

四婶说:“太太快别这么说,孙儿都满月了,程姑娘身子还未好,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想着无论如何都该来看看姑娘。姑娘好些了,我们也安心些。今儿来,给太太、姑娘看看小珍和孙儿的相片。”

“小珍和孩子好吗?”静漪听四婶说到这儿,问道。心知四婶恐怕不是没来过,而是没能见到她。

“都好,都好,劳程姑娘惦记了。”四婶从丈夫手中接过一个用帕子包好的小包,打开是一叠相片,她先呈给宛帔看。

宛帔看了,含笑夸赞,同四婶议论着,又让乔妈把相片给静漪。

乔妈翠喜等人也忍不住上来就着静漪的手看相片里的娃娃——穿的厚厚的绸子棉袄,戴着虎头帽,虽还是瘦弱的小模样,却也眉清目秀——静漪看着,心内感叹,这孩子都满月了。再看看相片里抱着婴儿的小珍,温柔的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也着实令人心安。

彼此又谈了一些旁的,戴祖光夫妇便告辞。

静漪要送他们出去,他们再三的推辞。

宛帔到底是让乔妈翠喜给他们带上好些东西,自己带着静漪亲自送他们出门。本想让家里的汽车送他们回去,他们却是自己雇了车进城来的。赶车的静漪也认得,是戴老八。见了静漪,戴老八憨厚的只是看着她笑。等戴祖光夫妇上了车,老八才跟静漪说:“程姑娘你心好,姑爷也好。会有好报的。”

静漪愣在那里。

老八说完,鞭子一甩,扬鞭打马,马车摇晃着便离开了程府大门。

四婶还探出身来,挥手。

静漪看了看母亲。

宛帔沉默片刻,才说:“你能脱险,多亏七少爷。”

“不是阿倍和三哥吗?”静漪问。

宛帔这才将前因后果这才跟静漪说了一遍。那日她同杜氏已然从宝爷那得知静漪是随之忱外出,正有些着急。之忱偏偏晚归。当她从之忱口中确定静漪是去了戴镇,惊异之余,其实并不太意外。她已经有几日心神不定,隐隐的觉得静漪是要再闯出些什么祸事来的,果然小丫头秋薇吐露实情。杜氏气的发狠骂之忱,担心静漪。之忱却说,戴家不敢也不会对静漪怎样的。杜氏瞪着之忱说:刚愎自用,若我们要以为谁家姑娘害了你,难不成还会笑脸相迎不成。杜氏要亲自带人去戴镇把静漪接回来,之忱拦着。杜氏便逼着马上之忱去接人。

“…之忱还没出门,阿倍打回电话来,说他半道儿被你支回来了。之忱要阿倍带人返回戴镇,才知道他们通知了陶家。七少爷正好在家,是他把你送进医院的…七少爷隔天专程去戴镇谢过戴先生和太太。戴先生是传教士,同美国来的传教士办的教堂就在戴镇外的破屋子里传教。七少爷说戴镇该有个医务所的。戴先生前儿进城来,也是专程跟七少爷道谢的。多亏七少爷资助,教堂也挪了地儿,大夫也有了。七少爷又另捐了笔钱给教堂。说是做善事也得有米下锅才好。”

宛帔语气和缓的跟静漪说着,静漪听着,并没有发表看法。

宛帔看静漪将坎肩拢紧些,似是冷,说:“戴先生并没能见到七少爷。听二少奶奶说,七少爷从戴镇回来的当日,被召回兰州了。”

静漪低了头。

她从报纸上也看到了。西北军情有变。陶家虽雄踞西北多年,但与欲取而代之的马家多年来始终冲突不断。陶系只要稍稍松懈半点,马家就会趁虚而入。前番陶盛川出甘宁,进北平,活跃在甘新交界的马家军伺机出动。就在陶盛川回兰州的途中,还遭到伏击。战事频仍,陶驷又让段系的事情绊住脚,陶骧被陶盛川召回就在情理之中。

报上还引用当地官报的说辞,即西北“匪患”在近期有抬头之势。但据说匪患在陶系将马家军击溃逼其退守之后,也已获平定。官报夸赞陶系指挥官用游击战术对付游击战术,是轻车快马式样灵活多变的作战风格,与以往陶系惯用的重兵压上、高打猛冲相较,气象一新。只是连篇的报道中,陶骧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官方报纸的报道里,不知道是否刻意为之…陶家此次也只是暂时无虞而已。宿敌未除,匪患又生,只要陶家一日想着独霸西北,就一日不得安宁。

她读报时似是字字句句的断开来读的,之后几乎毫无印象,不想此时却串连起来,很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

“老爷去了趟绥远,之后往兰州去,同陶大帅见了一面。”宛帔见静漪半晌不语,说。

静漪望着母亲裙摆下沿上绣的那朵洁白的莲花。随着母亲步子的缓慢移动,莲花仿佛在水面上轻轻漂浮。

“这么危险的时候,父亲怎么还要去那里?”她盯着那朵莲花。战火中,父亲仍是要往那里去…她想到有几日九哥面色晦暗,心扑通扑通的跳。

宛帔只握着静漪的手,说:“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好。”静漪答应着。

母女俩回到房中,静漪看到四婶留下来的小珍母子的相片,看了一会儿,方说:“那天,我以为自己是在救四姐。”

宛帔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漪儿。”她陪着静漪又看了好一会儿相片,才说:“收着吧,你也累了,回房歇着吧。”

静漪收好相片,打算回房去歇着。

刚走出去不远,就见外面有人来,是许久不见的章之忓。见了她,之忓问候。她看着之忓被西北的硬风吹的粗糙的皮肤,想问他点儿什么,最终却只点点头走开了。

之忓来杏庐,定是奉了父亲之命。

静漪把相片放在自己的妆台上,看着。

这么说,她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过父亲了…

她环视了下自己的屋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坐了好久,她拉开桌案上的抽屉,摸了摸那个暗格。

木头的纹路细腻温暖,暗格里早已是空了的。

立冬这天,程府各处开始张灯结彩,准备庆贺三少爷程之忱的婚礼。

婚礼已经定于十日之后在市政厅举行,同日举行婚礼的还有包括赵家两位小姐同各自未婚夫在内的十几对新人。

程静漪在家中帮助程太太杜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杜氏恐怕她刚刚出院,不堪劳累,只将累不着她的小事交给她去做。

这日一早,静漪刚到杜氏房中来,把前一日交由她誊写的细账拿来,预备请杜氏过目。她一进门,就被杜氏吩咐出一趟门。

“让之忓跟着你,去北京饭店,接个人来家里。”杜氏微笑着说。

静漪已经多日未出门,没头没脑的被杜氏派了这桩差事,正要问杜氏这是让她去接谁,在一边的宛帔和三太太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还是让九少爷去吧。”

杜氏笑道:“断不能让老九去。且不说老九是绝不肯去的,就是江小姐,若是他去接,恐怕也是不肯来的。”

静漪听到杜氏提到“江小姐”,便明白了是谁,点头道:“那还是我去吧。”

这位江小姐,自然就是之慎的未婚妻,江家的慧安了。江家离京赴沪上定居已有十数年,慧安她还是小时候见过,早已不记得她的长相。这次她来北平,不知是何缘故?

“江老爷来北平,一是因为到京津两地公干,一是因为你三哥的婚礼。偏这两日往天津去了,就把慧安自个儿放在饭店里。若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不能不接她来家里。你们两个年龄相当,一定聊的来。”杜氏说着,让豆蔻把之忓叫进来。

静漪却说:“母亲,让四宝跟着我出去不好吗?”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五)

她行动必是得有人跟着的,除了秋薇,还有四宝和程倍轮替。三哥回家,程倍自然要听三哥的差遣。平日里看着她的任务,就剩下四宝一个人担着。四宝除了憨厚有余,上下又都知道是跟她一起长大、早被她欺负下了的,外出自然不能派他。权衡之下,竟指了之忓来。她又不出门,之忓就只是听候差遣,但此时她听到让之忓跟着,想都未想便拒绝。

之忓正巧进门,听到静漪的话,只是站住,等杜氏的示下。

宛帔嗔怪的看了静漪一眼,静漪固执的不吭声。

杜氏便吩咐之忓送静漪去接一位女客。

宛帔看看静漪,莺茶绿色织锦缎长褂外面还加了件银鼠的长坎肩,并不是出门的衣裳,就让她快去换。

杜氏笑着对宛帔道:“你就是过于讲究。这样就很过的去了。外头冷,倒是让秋薇给带上件斗篷是正经。”

静漪从秋薇那里接了斗篷,却不让她跟着去,说:“就出趟门,别这个跟着那个也跟着,慧安姐姐嫌我摆谱儿怎么办?”

秋薇咕哝。

宛帔说:“不让秋薇去也好,省的添乱。”

静漪见秋薇苦了脸,戳了下她的腮帮子,轻声说:“不兴这样的。在家等着,给你买糖葫芦。”

杜氏笑问:“咦,真不带?那家大户人家小姐出门不是有几个人跟着?偏你就不?你不是常说,你的女同学里,有好几位日日奶妈丫头司机的跟到学校去,不也是念书都得三四个人伺候的主儿吗?”

“我又不是羡慕她们才那么说的。母亲,慧安姐姐若不肯来,我要怎么着呢?总不能勉强她。”静漪问杜氏。

三太太笑着说:“怎么会不来呢?江老爷带她来北平,不就是来观礼,顺道带她来见见咱们的嘛。”

杜氏却说:“就当成是你的朋友。像孔家的远遥,你们一般大小的女儿家,你要怎么着,都随你。”

静漪点头离开,还听到三太太在说:“原本要是顺利的话,三少爷婚事一过,就该着十小姐了,今年家里一娶一嫁,多么好。现在看来,十小姐恐怕得等着九少爷成婚之后了…陶家说七少爷忙于军务,可别一个劲儿的忙,忙到后来不了了之;听说陶帅这就要调七少爷回兰州常驻呢,连这边的飞行学校都不让他插手了…二太太您可得在老爷那里时时提点着些…”

静漪走远了,后面的话自然是听不到的了,秋薇跟出来给她将斗篷系好,忍不住低声道:“偏她有那么多的话…”

静漪看了秋薇一眼。秋薇闭嘴止步,之忓跟上去…

到了北京饭店门外,静漪下车,之忓紧随其后。

饭店大厅里的法籍经理听到她要拜访的是江隆道先生的女公子,告诉她江先生的房间是在顶层的六号贵宾房。

静漪同经理借用了电话,打到房间去。接电话的是江家的下女,请示了江慧安之后,请她上去。

静漪和之忓进了电梯,刚要关门,有人踏着“笃笃笃”急促而清脆的脚步声赶过来,穿着木屐的脚踏进电梯,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淡淡的脂粉香。是两位和服东洋女子。看样子是主仆二人,年轻的那位是作未婚小姐的打扮。进来对静漪和之忓鞠躬致歉,说的却是流利的中文:“抱歉。”

“没关系。”静漪说。见她们长颈一低,白里透红的肌肤,宛若初春绽放的樱花色泽,看的人怦然心动。

那东洋女子抬头看静漪,倒是微微一怔,又微笑了,“真抱歉。”

静漪看她是素淡的一张蛋形脸,略长,而颧骨高。兼之细眉细眼,相貌本不出奇。这一笑,整张面孔却有了种说不出的风情,且身上又有彼国女子那特有的精致和优雅态度,配合着泼墨山水图的和服,倒真成了可令人观之又观、细细品味的画。

之忓却在不知不觉中将静漪和东洋女子隔开了。他身材并不算高大,肩膀却是宽的,半堵墙似的。

这东洋女子也是到顶层,同他们一先一后的出了电梯。就有酒店的西崽给他们带路去六号贵宾房门口,替他们敲门。

“十小姐,我在外面等着您。”之忓在这时候说。

静漪点了下头。

这时候门开了,出来一位穿着绸布棉袄、扎着一条长辫子、眉清目秀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到静漪和之忓,笑眉笑眼的问道:“请问您就是十小姐吗?”京白里搀着沪音,静漪便知道这是江家的下女无疑了。

静漪说:“我是程静漪,特地来拜访江小姐的。”她说着,把自己的名片子递上去。

小姑娘立即敞开了门,接过名片子来,并不看,就说:“十小姐,我知道您。您快请进。我叫宝菊,是我家小姐的丫头。十小姐请坐,我这就去请小姐出来。”

静漪进了门,宝菊进房去请江慧安了,她坐在沙发上等着。

等了颇有一会儿,江慧安才从房间里出来。

“是慧安姐姐吗?我是静漪。”静漪微笑着站起来。她一看慧安,就是起晏了的样子,额上腮上,都有浅浅的印子,想是她未来之时,慧安正睡的香甜。

江慧安被静漪看着,不由得脸上绯红。她依旧请静漪坐了,自己规规矩矩的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轻声的说:“我记得你的,你和小时候样子一样。”

“我小时候很胖。那时候都叫我胖丫丫。”静漪说。

“嗯。”江慧安点头。

“慧安姐姐你也没怎么变。”静漪说。在她看来,慧安真没怎么变。珠圆玉润,面如满月,并不十分美丽,但自有那么一种亲切的态度,和福气满满的模样,观之可亲。

慧安这才想起来让宝菊去泡茶,说:“看我。”

静漪忙说:“姐姐别忙,咱们家去喝茶吧。母亲让我来请你去家里坐坐。说伯父不在城里,你一个人在饭店里得不到照应,必定有不便之处。”

慧安轻声说:“父亲昨日也要我住到府上去,我想着不过两日,府上最近为三哥的婚事必定忙碌,不便打扰。”

静漪说:“姐姐来我家,称得上什么打扰呢,太见外了。就比如我吧,闲人一个,你若是来了,咱们正好作伴,我是最高兴的。”

慧安脸又红了。

少坐了片刻,静漪就请慧安同她一起回家去。

慧安也没有再推辞,带上宝菊便跟静漪出来了。

之忓见她们出来,问候了慧安。

等电梯的时候却又遇到刚才那位东洋女子。她这回没有穿和服,而是换了旗袍。她同慧安互相打招呼,特别的又看了静漪一眼。

静漪因见过她一次了,便也随着慧安点了点头。

出电梯的时候东洋女先离开,静漪看了慧安,慧安轻声问:“挺特别的美人吧?”

静漪点头。

是有些特别。穿和服的时候完全像是东洋人,换了旗袍,却又像是中国人了。

“她的中国话流利的很,听不出几分外国腔。”静漪说。看样子慧安是认得她的。

“她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慧安说。

静漪同她携着手往饭店外走,好奇心起,便问:“怎么会呢?”

“这就有些传奇了…你该知道庆亲王吧?”慧安问。

静漪点头。庆亲王她自然知道。

“她是庆亲王第十一个兄弟的独生女,三岁时乃父去世,被乃父的一位日本贵族的朋友收做养女,后来入了日本籍。她的身份,是宝菊向西崽问来的。想必是西崽同她的下女混熟了,问出这些话来。这两日进进出出的遇到,她在西餐厅用餐总是一个人,我也是,彼此就认识了。不过被我父亲知道,是要训斥的。”慧安说话缓缓的,说到她父亲要训斥,却是微笑的。

静漪默默的看着那东洋女走在前面。

饭店大厅空旷阔大,此时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在内。那女子加快脚步,仿佛是在赶着去做什么。一边走,一边将搭在臂弯间的披肩披好。披肩的穗子垂下来,走出旋转门,立时被风吹起,一面旗似的向后飘去,穗子缠在了旋转门内。她有些慌乱的扯着披肩,却没能扯回去,披肩被绞在旋转门扇的缝隙里,她一看,索性松了手,转身便继续走她的路。

静漪和慧安走过来。

“难怪此处洋人都称她中国公主,行动不改皇家气派。”慧安说。

静漪弯腰捡起了那条披肩。柔软的织物,已经沾上了灰尘,难看了。也许就是知道会这样,她才不要了吧…静漪将披肩拿在手里,和慧安一起走出去。

静漪抬头一看,前面那袭雪白的旗袍,在北平灰色的街面上像个明亮的雪人一般出挑——她正朝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快步走去。从她轻盈的脚步就看得出来她心情有多好。但是让静漪意外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站在车边的男子。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六)

静漪看着那人,自语似的问慧安:“你刚说…她是谁?”

慧安想了想,说:“她的下女称她雪子小姐,应该是她的日本名字。言蝤鴵裻中国名字我知道,叫金闰祺。”

静漪点点头。金润祺,庆亲王的亲侄女,论辈分,表姐夫金碧全,是她的堂叔。

金润祺快走到车边的时候,脚步停了停,等她走近了,那男子替她开了车门。她弯身向内看了看,摆了摆手。

车里是有人的。

静漪自然是看不到车里是谁,但她也没有要看个究竟的想法。

偏偏车边的男子在这时发现了她,随即微微鞠躬。

“你认得?”慧安看看静漪。

静漪点点头。望了马行健一眼,这个距离范围内,她判断不会出错。

慧安见静漪面上淡淡的,料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说:“那是她的友人吧。她说是旅行。旅行么,又不见她出去,终日在饭店里盘桓。”

“不是的,小姐。她的下女说,雪子小姐来找她的爱人的。雪子小姐的养母极疼爱她,已经给她选好了丈夫,她都不喜欢。那位夫人是拿她没有办法,才陪她一起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能见到,那位夫人就催雪子小姐回日本去呢。”宝菊说。

“咦?”慧安看看宝菊,对静漪说:“这丫头好多话的。”

静漪也看看宝菊,说:“不妨事,等会儿到了家,给她找个伴儿。”

慧安笑着说:“难道你也有这么个话多的丫头?”

静漪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她说着,将手里的披肩叠了一叠,交给之忓,自己挽着慧安的手臂朝自家车子停放的方向走去。拉开车门,让慧安和宝菊先上车。

在车上看到之忓过去将披肩交还,静漪待之忓回来,吩咐宽叔开车。

宽叔平日开车就稳妥,今日开的尤其稳。后面的车开的也不快,不疾不徐的跟他们保持着车距,大概有一刻钟的工夫,才转了弯。

静漪看了看方向。这个地方她倒是知道,陕甘宁会馆就在附近。

之忓从后视镜里看她,被她发现。

他似乎被她眸子里的淡漠弄的尴尬,转开了眼。

慧安浑然不觉,她很久没回北平了,看什么倒都觉得新鲜异常,不时的问问这、问问那,静漪耐心的一一解答。

“我这几年也没有逛过北平城,也生了。”静漪同慧安一起望着车窗外。北平像个沉睡的老者,虽每日都在老去,却没有颓败的症候,委实难得。

慧安微笑着说:“离开北平时年岁尚小,见祖母和母亲垂泪,甚是不解。及至沪,初时并不觉什么,新奇劲儿一过,便想家。尤其冬日,湿冷异常。那时还未有热水汀,再多炭火炉也无济于事似的。总念着北平的暖炕,北平的艾窝窝、驴打滚儿,北平屋檐儿下挂着的冰溜儿…北平的什么都想,撒赖跟父亲说,上海再好,您在这儿吧,我要回北平…”慧安边说,边温柔的微笑。

静漪听着,慢慢脸上浮起笑来。

“伯父没有发火吗?”她问。

“哦,有的。可是他哪里赢得了我。过不几日就来投降了。投降归投降,北平是回不来的。倒是答应我,许我回北平念大学堂…哪天有空,带我去燕京大学看看好不好?”慧安问。

“好。”静漪回答,“今儿晚上咱们俩睡一处。我房里总有一铺炕烧的暖和和的。”

车子开到巷口,之忓对静漪说,他想在这里先下车。

静漪同意了。

宽叔停了下车让他下去,才拐进巷子里。

静漪看慧安面上微红,低声在她耳边说:“我九哥白天难得在家的。原是想着三哥成亲,家中事多,想留在家里帮忙。父亲却不准他缺席公司里的差事,学堂的课也不需落下,还要跑前跑后,他竟成了最不得闲的一个。”

慧安脸上更红,也不吭声。倒比先前在车上聊天时拘谨多了。想到等下要带她见嫡母等人,静漪忽然心情很好…车子一路开进大门,宝菊跟着下了车,回头看着宏伟的大门,低声赞叹,问:“小姐,十小姐,以前皇帝住的地方,比这还要大么?”

“比这可大多了。”静漪回答她。

“乖乖,比这还大,那得是多大啊?我们小姐老哄我,说带我去见皇上住的地方,老也不带我去…”宝菊说着,比划了下好大的样子,逗的静漪和慧安都笑了。

静漪正要带着她们主仆往内宅走,忽见从二门里出来几个人,打头的就是之慎,同行的是大管家程大福,二管家程大寿,还有总账房沈侗,走在最后的是宝大昌。

之慎也一眼看到了她们,让管家等人先走,他走过来。

静漪就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九哥,你怎么这会儿在家呢?”

之慎说:“父亲有事让福叔他们过来商议,要我听一听。”他说着话,并不看慧安。静漪瞪他一眼,他才朝她点点头,“慧安妹妹。”

“我要和慧安姐姐一起去上房见母亲,你来吗?”静漪问。

之慎看着静漪自管眨着大眼睛,脸上庄重着,眼里却满是乖巧的捉弄人的神气,真恨不得敲她的脑门儿,只是镇定的说:“福叔他们等我呢,等下我还得出门。”

“那你去吧,我带慧安姐姐去。”静漪挽了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