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慎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出去的时候,看了乔妈一眼。

他一出来,程大安紧随其后,回手将门关了,陪着他走到庭院里。

“九少爷,屋里坐吧,外面冷。”程大安轻声说。

之慎看看他,慢条斯理地问:“还过的惯吗?”

“过得惯。”程大安也慢条斯理地回答。

之慎眉一扬,清秀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问的含糊,程大安答的也含糊,不过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误会自己的意思。

难怪母亲把程大安拨到怡园来伺候这对小夫妻…看他把怡园打理的井井有条,就知道从前在程家真是埋没了他。

“那就好。”之慎说着,往院子外面走。

“少爷您还是屋里暖和吧。十小姐回来门上会来告诉一声的。”程大安说。

正说着,听到外面汽车声。

之慎一看,那辆崭新的在灯下闪闪发着晶光的罗尔斯罗伊斯停在二门外。须臾,静漪就快步走了进来,看到他,叫了声“九哥”。

“嗯。”之慎打量静漪——她身上那件雪白的裘皮大衣几乎垂到脚面,行走间火红的旗袍则已经贴着地。来到他跟前,因为走的急,帽子上的鸵鸟毛颤巍巍抖的凶——实在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变化。

“九哥?”静漪见之慎瞅着她发怔,叫道。

“回来这么晚,母亲等你好久了。”之慎说。

“姑姑留饭,吃了又说了会儿话,就晚了。”静漪看看上房大厅紧闭着门,问道:“母亲在里面?我这就去跟她请罪。”

“请罪倒还不至于,就是你得留神等下母亲问你话。”之慎压低声音提醒静漪。

“母亲可说什么了?”静漪知道之慎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说。

“母亲在问乔妈话。”之慎说着,搓了下手,“按理乔妈是不会乱说话的。不过母亲的脾气你知道。不问就罢了,问就问的底儿掉。”

静漪点头。

“九哥,要是母亲发作我,你千万替我说好话。”她微笑。被之慎这么一说,心里忐忑。

之慎看她,说:“若母亲都发作你了,事儿就没得救了,懂吗?”

静漪吐了吐舌尖。

之慎忍不住伸手敲她额头,恨恨地,说:“还没心没肺的。我看你就是在母亲跟前儿恃宠而骄。”

静漪捂着额头,叫道:“九哥!”

之慎笑。

这样又像她了。虽然已经是少妇的打扮,恼起来却还是小姑娘的样子。

他摇头,说:“谁家娶到你这样的媳妇儿,不得抓耳挠腮啊?什么都不懂,还就知道惹事…”

“那你们这是把我推出去祸害人家的吗?”静漪反过来就是一句问。

之慎呆了呆,没有回答。

静漪挽了他的手臂,低了头走着。

“九哥,你好些了吗?”她问。

之慎点头。

今日是十六,月又圆又大,月色极好,白纱似的铺在地上,让人看了心里一派清明之色。

“真冷。”静漪说。

“西北更冷。你记得去了那边要多吃饭,尤其多吃肉。”之慎说。

“九哥不送我去吗?”静漪问,笑着的。她知道父亲有意让之慎陪同她前往兰州,却被之慎回绝了。果然她这么一问,之慎的脸板起来。

“父亲另有安排。三哥会去。”之慎说。

静漪说:“若依我的想法,你们都不必去的…”

之慎打了个喷嚏,掏着帕子擦着鼻子。

“不去怎么行?不去个娘家哥哥,他们再当程家没人,日后给你气受呢?”之慎半真半假地说。

静漪皱着眉看他,说:“瞧你说的怪吓人的。吓坏了我,不去了,有你受的。”

之慎站下。

“那也是我家,九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静漪说。

“你要真这么想,踏踏实实儿地做陶家的媳妇儿,我还真也就少不放心点儿。”之慎说。

大厅门一开,杜氏从大厅里出来。

“母亲!”静漪松开之慎的手臂。

杜氏走下来,看了静漪一眼,问:“回来了?”

“是,母亲。在姑姑那里,姑姑留饭,多耽搁了一会儿。原想着母亲和九哥不会这么早过来。”静漪微笑着说。她看出杜氏并不像平常那样和颜悦色,但她还是娇憨的样子,说到最后,都带着撒娇的味道了。“母亲生我气啦?我让母亲久等了,我该打…”

杜氏瞪她一眼,说:“你跟我进来。”她说着一伸手,胖胖的手被静漪双手握着,又皱眉道:“作!回来不快些回房暖和,只管站在这里和你的呆子九哥说话,瞧这手冰的!都嫁了人给人家做太太了,再这么不知道保养,可怎么好哦…还不快来?”

静漪忙跟着她往自己房里去,待进门前,回头对之慎做了个鬼脸。之慎心头百般滋味,又忍不住笑了笑,“乔妈,要紧看着点儿你们小姐。”

“是,九少爷。”乔妈也笑,“小姐还是个小孩子呢。”

之慎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两趟。

小孩子…情势总是逼着小孩子快些长大的。

他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接着编看到垂花门处先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正是陶骧和他的亲随。

“之慎兄,怎么不进去?”陶骧显然是早已知道他们来了。

之慎同他握手。

空气里的寒冷将陶骧身上的酒气盖住了些,可还是看得出来他喝了不少酒,只是没走样。

之慎是知道陶骧乃海量的,笑着说:“母亲和漪儿在说私房话,不准我听。”

陶骧双手一合,也笑道:“可见是挺重要的话了,我陪之慎兄在这里等着吧。”

“行程已经安排好了?”之慎问。

“先乘火车到太原。由太原乘飞机到兰州。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我要先走一步,不能和她一起了。二嫂会陪她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陶骧说。

“这么说你要先一步回西北?”之慎问。

“正是用人之际,必须早些回去。”陶骧说。

之慎明白。

他给陶骧点了一支烟,说:“先祝你一路平安,马到成功。”

陶骧点头致谢。

两人沉默着没有接下去谈这个话题。

外面冷的似乎连他们指间的烟都要冻熄了,却谁也没有主动说进屋去。而房里也没有动静。

“小十小时候倒喜欢秋千。”之慎说。

他指着庭院中被茅草围子一层一层包裹着的大缸。

陶骧不知为何心里一动。

“在后花园的紫藤架上,宝爷给她做了个秋千,前儿我瞧还有呢,就是旧了些。她很喜欢,时常去玩。小时候我们兄妹都顽皮。有一次老七和老八故意逗弄她,见她上了秋千,把她推的很高。秋薇那时候更小,吓的直哭,又被老七老八的丫头看着,帮不了忙,跑书房去扯着我喊着快去救命。我来的时候,看着她在秋千上,脸都白了,换了旁人,不知会是什么样,她一声不吭。秋千荡的太高,一众人望着谁也不知该从哪儿下手。我母亲让人去叫宝爷带人来,就那当口秋千脱了手,小十摔下来,头就正磕在养荷花的大缸上。当时就昏了过去。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床。”之慎说着,摇头,“我问,你怎么不跳下来呢?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跳。后来我想想,可不是的,她呢,是知道怎么往高处去,不知道该怎么下来。那是我记得的,她第二次死里逃生。漪儿命很大的。”

陶骧没说话。

“我怎么想着,后来她就没有再上过秋千。”之慎说着又笑了笑,“不记仇,不过记性好。那次磕在额头上,好大一块疤,长着长着竟不见了。这就不是命大,是命好了。还记得那时候母亲说,要是留了疤,陶家要退亲的。”

陶骧笑笑。

上房门开,两人同时回头,静漪开的门,看到他们俩在一处,停了片刻才说:“怎么站在这里呀。”

“今晚的月色好。”之慎说。

静漪抬头看了看天,招手让他们进屋,说:“九哥真是的…”她迅速的看了眼陶骧。

陶骧也看她一眼。

她已脱了外袍,只穿了件一斗珠的褂子,兴许是还觉得热,脸红的什么似的。

“母亲。”陶骧进去。

杜氏没想到他回来了,见了他十分欢喜。

陶骧把大衣给静漪,坐到杜氏身边去。

静漪把他的大衣收了。

他的大衣上,沾了香气和酒气,都不止一种。被屋子里的暖意一烘,味道重新活过来似的,直往人鼻子里钻…她把大衣交给秋薇去挂起来。过一会儿,借着去拿东西给杜氏,她进去拿湿手巾擦了擦手。

“小十,我们要走了。”之慎在外面喊。

静漪出来,果然杜氏已经穿好了外衣,看着她笑,道:“早点儿歇着吧。这几日养养精神,这一去路程遥远,有你们的苦头吃。”

“不累的,母亲。”静漪送她出去。

杜氏伸手推她,说:“外面冷。”目光温和中带有威严的意思,让静漪止了步。

带他们走了两步,她到底和陶骧一同送出去。

之慎上了车,才说:“还以为您会跟这宝贝姑爷说,我家小十不懂事,多担待。”

“闭嘴。”杜氏脸沉着,“小十哪里不懂事?需要多担待?”

“是,就是需要多担待,您老人家向来护驹子,也不会说。”之慎说。

杜氏半晌不言语,道:“跟我去看看二太太。”

“好。”之慎答应。

“别多嘴。”杜氏又道。

之慎笑了笑,问:“您是不知道我从不多嘴,才让我瞧着这出戏的吗?”

杜氏看了之慎一眼。

“帔姨身子不好,静漪马上远行,我再不知轻重,也不会挑这时候胡乱说话。”之慎说。

“二太太素来疼你。日后小十不在家,你单进内宅虽不方便,倒是也别忘了时常遣人问候。”杜氏嘱咐之慎。

“是。”之慎答应。

杜氏不自觉地竟叹了口气。

她想着刚刚就在怡园门口,站在一处送别他们的陶骧和静漪。

一整晚晴空万里,月色极好,却在那时有玉屑般纷纷落下的细雪,让那对身影看上去真美好…

【第八章完】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一)

程静漪和雅媚在火车包厢里,看着瑟瑟玩过家家。

瑟瑟正在天真烂漫的时候,把一个可爱的洋囡囡当成她的小妹妹。

“小婶婶,妹妹要喝咖啡。”瑟瑟忽然抬头,眨着大眼睛望着静漪。

静漪说:“好。”

“要清咖啡。”瑟瑟强调。

静漪点头。

她旁边的座位上堆着的都是洋囡囡的“家当”,其中就有全套的微型茶具。她从中找了咖啡杯出来,假装咖啡壶里是有咖啡的,倒了一杯递过去问。

“不对,我要的是清咖啡。”瑟瑟把咖啡杯推回去。

静漪只好又倒了一杯,瑟瑟接过去一本正经的看看、闻闻,才拿给她的洋囡囡,口中念念有词。

静漪看她玩的开心,微笑。

“清咖啡太苦了,瑟瑟,妹妹喜欢喝吗?”许雅媚望着女儿笑。

“喜欢的。”瑟瑟头都不抬。

“平日听她七叔这么说,有样学样。她爸爸常说,模样呢是像了我们俩,还算过的去。脾气要照着她七叔去了,将来可是难嫁。”雅媚笑道。

静漪想想,金润祺就说过,他只喝清咖啡。

她一笑。

“这是瑟瑟最喜欢的玩具。老七从法国给她寄回来的。”雅媚说。

瑟瑟听到在说她和她的七叔,仰起脸来问:“妈咪,在说我吗?”

“是,在说你。你只顾了玩,七叔走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回去可要给他背什么?”雅媚让瑟瑟喝口橘子水,问道。

“字母表…小婶婶,七叔让你背字母表吗?”瑟瑟嘴唇上沾着橘子水,着急说话,口水滴下来。

静漪忙拿了手帕给她擦下巴,说:“这个…没有。”

瑟瑟嘟嘴,说:“七叔坏。”

雅媚笑的厉害,说:“瑟瑟生老七的气呢。那日老七要走,她非要跟着,扯着老七不撒手。我们说了多少回就是不听,哭的眼都肿了…小猴子似的粘着老七,弄的老七没办法了,答应她这次回去,带她和麒麟儿一起去骑马,才算脱身。”

静漪伸手摸摸瑟瑟的胖脸点儿,红苹果似的。

瑟瑟歪着头,在她腮上“啪”的一下亲一口,带着口水的。

“小婶婶好香。”瑟瑟说。

“瑟瑟也好香。”静漪说。

“小婶婶也香瑟瑟一个。”瑟瑟把她红苹果似的小胖脸蛋儿凑过来。

静漪果真狠狠地亲了她一下,又一下。

瑟瑟高兴,爬到静漪膝上,让静漪抱着她,笑的格格响。

“看你是喜欢孩子的样子。”雅媚微笑着招手,让瑟瑟过去给她抱。瑟瑟不肯。

静漪摸着瑟瑟的额发,说:“喜欢的。”瑟瑟总让她想起无忧表姐的长女阿蛮。那日去赵府,阿蛮也是这样缠着她…她许是有点孩子缘的。

瑟瑟出汗了。静漪给瑟瑟擦擦汗,戴好小帽子。

“医者父母心。静漪你真适合做医生。”雅媚忍不住说。

静漪顿了顿,微笑道:“那有。”

“看得出来的。喜欢孩子,日后多养育几个。咱们家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孩子。你还没进门,奶奶就已经给你派好了——女孩不算数,男孩起码要两名。奶奶看相片,别的还没说,就讲你有宜男相,将来错不了的。”雅媚微笑着说。

静漪低头。

“你可别怕啊,我不过说说笑话…你们以后有女儿,别让老七这么宠。他才回来多久,就把我们瑟瑟宠成这样,我们都没法儿带了。动不动就七叔说这样,七叔说那样。我们抱怨,他还有道理,说女孩儿家就是要宠的——再宠可没谱儿了。”雅媚笑着说。她给静漪也倒了杯橘子水。“对了,赵家三小姐是不是有喜了?”

静漪的脸先红了一下。

倒不是不能讨论这个,只是…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不过是日子对不太上。”雅媚见她脸红,笑了,低声道。“亏你还是学医的,有什么没见过嘛。你们成婚那晚在怡园,太太小姐们都在一处,我看她难受,又不好说,也就猜到几分。”

静漪点点头,说:“若是早知道,都不会不让她走这一趟的。”

无垢害喜害的厉害,回南去,飞机是不能坐的,还得乘火车。这一路的辛苦,不难想象。

“你们一向亲厚。你出门子她若不来送送,日后想起来难免是个遗憾。”雅媚宽慰静漪。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时间过的快些。

火车经过之处,冰雪覆盖,看出去风景倒没有什么好的。雅媚是最好的旅伴,性子又活泼大方,对静漪颇多照顾。和静漪说这说那,西北的风土人情,陶家的大事小事,凡她知道的,都和静漪聊一点。点到即止。

等到了太原,自有人来接站。

一行人前呼后拥地出了火车站,车队呼啸着往飞机场去。

他们并没有惊动什么人,一路避让着到了城外的军用机场。因为人员行李都多,上飞机又颇花了点时间。

到此时大人还都罢了,瑟瑟就有些蔫蔫的。

静漪见瑟瑟是感冒的症状,赶忙让雅媚给瑟瑟加了衣服。量了下体温,已经101度(38.3℃)。他们随身带的药里,合用的药只有阿司匹林。雅媚便要给瑟瑟服用应急。静漪却有些犹豫,同雅媚说瑟瑟还小,阿司匹林的副作用可能会给瑟瑟带来伤害,倒不如先想办法降温。

雅媚本就因瑟瑟生病心慌,被静漪一说更是着急。

飞机上条件有限,静漪只能先想办法帮瑟瑟用温水降温,避免瑟瑟的病情继续恶化…

一路的飞行,因为瑟瑟忽然患病,雅媚和静漪都没有心思多说话了。

静漪从舷窗里看着外面,灰蒙蒙的一片大地苍茫无际…这是兰州的上空了。

比她想象中的西北还要空旷荒凉。

飞机降落在机场时,天光黯淡。

她看看时间,晚上八点,比起北平,有一点时差。

在机场等着接她们的是陶驷。

舱门打开,陶驷就上来了。

看到瑟瑟被雅媚抱在怀里,他忙过去,把瑟瑟接过去。

“发烧呢。”雅媚简短地说。“爹地。”瑟瑟叫他,声音弱弱的。

“乖。”陶驷心疼瑟瑟,还是克制着。看看疲惫的雅媚,又看看静漪,温和地说:“一路辛苦了。到了家好好歇歇。”

“老七呢?”雅媚给瑟瑟裹上毯子,看了眼静漪,问陶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