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静漪微笑着。

索雁临这才向陶夫人告辞,和静漪走了好远出来,才说:“陶伯母厉害着呢,你日后可要留神些。”

静漪没吭声。

三嫂刚刚说的话,俨然家长,然而婆婆的回应,也确实机带双敲。她又不便把这两日的事对三嫂和盘托出,只好听着。

索雁临当然没那么容易被她蒙混过关,说:“陶家别人且不提,就那几位老姑奶奶也够人受的。我不是挑唆,只是要你留神些。大宅门里的日子,自然是要步步为营的。”

静漪见陶骧已经在车边等她们,便说:“三嫂也是的。又不是家家如此,难道我们家里也要你这样?”

索雁临瞪她,说:“我把你这个鬼丫头…人家和你说的是心里话,你却拿我的话来堵我的嘴。是呀,在你们家里也要这样!”

“瞧三嫂急的,你们我们的,谁不知道程家复杂,大姑子小姑子最多,真辛苦三嫂了。”静漪打趣雁临。

雁临无奈地看着她,说:“难怪知道我要来,无暇表妹一个劲儿的让我看看这家里到底什么状况。我总算知道她的意思了。”

“你不要和她说这些,况且真的没有什么。”静漪低声道。

雁临看看距离她们只有十来步远的陶骧,想她们姑嫂独处的时候还有,也不着急这会儿就说。

静漪好不容易等着雁临不再追问,巴不得快些上车离开。雁临见陶家里里外外正忙着张灯结彩,想要细细看看,倒被静漪推着上了车。

陶骧亲自驾车送她们走。让马行健带着人后面跟着。连同着跟静漪过去的人一起,车队就开出了陶家大院。

静漪坐了前面的位子,索雁临等车子开出了巷子,便对陶骧说:“牧之,老姑奶奶欺负小十的话,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三嫂!”静漪回头。

陶骧听雁临一说,看了眼静漪。

静漪脸红了。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四)

“我不过打个比方,小十你急什么?”索雁临笑着说,眼望着陶骧,“我看姑奶奶是十分严厉的样子。我小时候,我家的姑奶奶可不是这样的。我母亲不肯让我多吃糖,姑奶奶都要偷偷让人拿给我呢。”

陶骧发动了车子,微微一笑,说:“姑奶奶的做派也都不一样。”

“可不是吗,我母亲时常提起来,说我家的姑奶奶简直要比祖母还慈祥呢…”

静漪听陶骧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话,就把雁临的话引向了别处,不禁松口气。

到了西北军司令部,雁临下了车,静漪见陶骧根本没有要去办事的意思,便忍不住问:“你不是要来司令部办事?溴”

陶骧看她一眼,探身出去,对雁临说:“三嫂,我们去医院了。”

静漪皱眉,索雁临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气,挥挥手,说了句“快去快回,中午过来用午饭”。她招手将秋薇留下,说有些东西要她帮忙准备,不准她跟着去医院。

静漪见事到如今,也只好这么办忉。

省立医院距离司令部并不远,陶骧车开的慢,一刻钟也就到了。

下车陶骧让马行健带人留在楼下,自己带静漪去林之忓的病房,从小马手里接过水果和糕点来,给了静漪一个盒子拎。

静漪在上楼时她特地又看了眼楼梯转角处镜子中的自己——粗粗一望,她脸上的瘀痕淡多了。昨晚她困成那样,只是将陶老夫人给的药膏草草地往面颊上涂了一点,今早起便觉得见效了。若不留心看,只当是她肤色暗沉了些…陶骧站在一旁等着她。

“我没有同三嫂讲。”她说。

楼梯上的人来来往往,他们两人站在这里颇为碍事。

只是这样一对璧人似的人物,加上陶骧又很有点不怒自威,过路人都只是看看他们,默不做声地避开。

静漪发觉,想要上楼。

陶骧却拉住了她的手臂。

静漪从他拉住自己的力道中,觉察出他并不愉快。

“跟他们说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他低声说,“我既不会干涉,也不担心。家里女人们之间的事,你自己去解决。”

“我从来也没想过让你插手这些事。这点儿小事我还能应付的了,不劳你费心。”静漪说。

“这我不怀疑。”陶骧说完,拉着她一同上楼梯。

静漪抽手出来,硬是要走到他前面去。

只是走了几步,才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之忓住在哪间病房,又不得不慢下来,可气的是陶骧也不主动告诉她,似乎就是在等着看她发窘的样子。

都已经快走到走廊尽头了,她也没遇到一个可以询问的护士,如此不得不回头看陶骧。

陶骧说:“最里面那间。”

静漪看看,果然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门口的白色长椅上,坐着两个便衣。一看到他们,两人立即起身。

“七少,少奶奶。”两人打招呼。

“怎么样?”陶骧问。

“这会儿在休息,等医生巡房。”其中一人回答。

陶骧敲门后推开病房门,让静漪先进门。

病床上的之忓没有料到来看他的会是静漪和陶骧,挣着要起身的工夫,被静漪阻止了。

“快不要起来。”静漪将糕点盒子放在床头,“好些没有?”

陶骧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静漪问之忓话,并不插言。

静漪起初是站在床边的,大约是觉得之忓仰着头同她讲话有些费力,便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她同之忓讲话十分地耐心,在陶骧听来,仿佛是和风细雨一般。

他往后退了两步,这样就能更加看清楚些之忓——林之忓并不像普通的保镖,他身上没有江湖气。可能是从小在程世运身边长大的缘故,倒是沾染了一点深藏不露的精明强干。

他记得自己头一回注意到之忓,就是之忓随程世运从北平到绥远去,在科拉亲王府上。科拉亲王有个老毛病,就是谁若是有事相求,他就算是想要答应帮忙,也要百般刁难一番的。亲王和程世运相交多年,从来都是互惠互利,这一回事情显然难办,亲王就端着架子了。亲王喝了点酒,高兴起来,说想要看摔跤。府上养了不少摔跤手,召之即来,给他们表演助兴。亲王看过几场摔跤之后,就亲自下场。科拉亲王老当益壮,摔跤的本事不减当年。回头看到在程老爷身后坐着的之忓,就打上了他的主意,说听说程老爷这个养子身手极好。

程世运替之忓婉言谢绝。

亲王便不高兴。

之忓向程老爷请命,主动要求去向亲王请教。

程老爷是嘱咐了一句当心。

他当时与父亲坐在一旁,以为程世运是对看上去有些木的之忓不放心,要他小心些。他看到父亲微笑了下。他只是稍稍有些奇怪,为什么父亲会笑。等双方一交手,他才知道,程老爷说的“当心”,完全是出于要之忓下手有些分寸的意思。之忓的身手高出科拉亲王可不是一点。只是他听了程老爷的话,动手就给亲王留了几分面子。可也只是留了几分面子而已。这几分面子不到三个回合就消耗光了,科拉亲王被之忓摔了个狠。

看得出来之忓对科拉亲王为难程老爷是不满意的,下手稳狠准,力气实打实地用上了。

亲王输了,却还很高兴,与之忓喝酒。蒙古人就是这点好,豪爽,实在,敬服有真本事的英雄。之忓起初拒绝了,说是还有职责在身。程老爷发了话,之忓连干了三碗,亲王险些就要和他拜把子了。

程老爷那一程走的算是马到成功,虽说中间少不了他父亲的斡旋,但他总觉得最后关头是有了之忓才事半功倍的。

之忓虽是貌不惊人,身上却有着军人的忠诚和英武,这让他分外的留了意。

此后之忓也随程老爷到过兰州,仍然像个影子似的隐在程老爷身后,但是他就不能不一再地注意到他…

陶骧听到静漪说“你好好养伤,不用担心我安全,行动都有警卫跟着呢。等医生准许你出院,再回家去”。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医生巡视病房。

静漪和陶骧站在一旁,等着医生替之忓检查过后,又询问了些之忓详细的伤情和恢复情况。

静漪问的仔细,医生便在重视之外多了份认真应对。

她听了医生的话更加放心,只是主治医生身后有个女医生,不错神地瞅着她。她细看一眼,觉得此人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了。医生们要离开,那女医生走在最后,似是也不确定,到底叫了声“凯瑟琳程”。

静漪怔了怔,问道:“您认得我?”

女医生微笑,说:“我就说不会认错。我是圣约翰医科毕业,不过我想你不会认得我的。你念预科的时候,我已经要毕业。毕业前有一次去看剧团演出,谢幕加演的是你和戴孟元君的诗朗诵《I-Saw-You-Cry(我看过你哭)》。那一天你真美。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总也忘不了。”

“是吗?我不记得了。”静漪对这位自称是校友的女医生固然毫无印象,然而对她所提及的事情,也毫无印象。

也许她的反应过于平淡,女医生诧异之余,也有些讪讪的。

静漪为不使她尴尬,微笑着送她出门,拜托她照顾好之忓,看着女医生白袍上绣的名字,她记在心里,是叫做任秀芳的。

“这里难得见到圣约翰校友。”任秀芳笑着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还有事,先走。”

静漪倒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才回去,陶骧和之忓正说着话,看了她一眼,说:“让之忓休息吧,我们该走了。”

她点头同意。

之忓要下床送他们,静漪不许。

陶骧见她说话奏效了,于是便没有再开口。

和静漪出了之忓的病房,陶骧倒嘱咐门口的守卫一番,说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不要怕麻烦,照顾好了病人就好。

“在这等我。”陶骧在他们走到楼下出口的时候,对静漪说。马行健跟上来要替他去取车,他摆手表示不用。

静漪在原地等他。

干冷的天气,寒意一点点地沁入。她边踱步,边打量着这所医院的设施。这所医院还是很新的,但是规模并不算大。护士医生和病人看上去也不算多,倒是清静的很适合养病。院子空落落的,植于其中的树就显得清瘦些,树下的长椅上落了一层积雪…原本是草坪的地方,积雪也厚,倒有一串串的脚印留在上面。

她盯着那些脚印,深深浅浅的,把雪地踏的不成样子,让人看了心烦。

听到车响,她以为是陶骧来了。转头一看却不是,是从旁边弯路上驶来一辆灰色的小轿车。

她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走远了,小马只是远远跟着她,并不阻止,便折回来。

那车子停在楼前的空地上。

静漪见司机是个女子,一时想起无垢来,未免特别留意下。

那女子下车来,被她一看,起初是不耐烦,待看清楚她,定定地望着她,连关车门都忘了。

静漪见她如此,索性大方地看看她——个子很高,小小一张脸,尖尖的下巴钉子似的,因此越发显得眼睛大;眉浓而黑,眼窝深凹,睫毛密而翘,鼻梁也高高的,嘴唇鲜红,皮肤则若白瓷一般洁净…穿着英气十足。一身墨绿的英式猎装,脚上马靴齐着膝,踢踏在砖地上,铿锵有力的。这是个相当引人注目的美人。

两人隔空相望,静漪还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身后已经有警卫在向她迅速靠近。行动最为迅速的当然是小马。

而此时猎装女子恰恰经过她身边,一阵淡淡香风袭来,仿佛是故意的,经过的时候,是特为要看静漪一眼。然后,她站下了。

静漪听到小马低声道:“少奶奶,请这边走。”

静漪微皱眉头。他们也太过小心,就算是她曾经遇到过危险,也不至于如此的。她刚要出言阻止,马行健挡在了她身前,对那女子说:“马小姐,请。”

静漪这才知道马行健是认得这位“马小姐”的。

被称为马小姐的猎装女子眼里冒着火星似的,瞪了马行健一会儿,看向静漪。

静漪再从容,也不得不在此时产生了疑惑。

“你就是陶牧之的新娘?”猎装女子单刀直入地问。

静漪看到陶骧开车过来了。

“少奶奶,七少在等您。”马行健说。

静漪却不打算就此走掉,就说:“是。请问您是哪位?”

她微笑着,不卑不亢。

这位马小姐比她高出一头,站在她面前,她就得抬眼望着她。

马行健见静漪如此,也就沉默着守候一旁,只是很警惕地望着猎装女子。

“我是马家瑜。”猎装女子说。似乎马家瑜三个字是金字招牌,她说的掷地有声。

静漪有些茫然的神气,口中却说:“原来是马小姐。”

马行健称呼她为马小姐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女子姓氏。鉴于陶氏和本地马氏的恩怨纠葛,马这个姓的确应该引起她足够的警惕。更何况这个女子看起来是这么的咄咄逼人。但是她的确不知道这位马家瑜理直气壮地自我介绍的理由是什么。还是…她和黄珍妮及金润祺一样,自认为有资格批评一下,即她作为陶骧的太太,不那么够格?

她想到这里简直要笑出来。

并且是真的眼睛里露出了点笑意的。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五)

静漪由她打量,见陶骧过来,对他微笑。

马家瑜同时看向陶骧。

背着光的陶骧,肩膀上撒了金似的。

马家瑜说:“七少,好久不见了。溴”

静漪就见陶骧虽是平常样的面上波澜不惊,眼神却冷的很…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这是七少奶奶吧?七少是不是该介绍下呢?”马家瑜微笑着问。

静漪看着她,那张面孔真称得上是“粉面含春威不露”——那威之前都露给了她…陶骧却并没有依言为她们介绍。也似乎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忉。

静漪低了下头,说:“我离开下。”

陶骧说:“我陪你去吧。”

“不用。我去去就回,你们聊一会儿。”静漪说着便走开了。

小马很自觉地跟上。

陶骧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的马家瑜。

看样子马家瑜是单独前来的,并没有人陪同。对于马家大小姐来说,这样轻装简从地出现在兰州城里极不寻常,虽然这是医院。

“我是来医院探病,不是来进城打架的。七少别紧张。”马家瑜见他扫视四周,道。本是想微笑着说,眼下只有他们二人单独相对,她有些强装不下去,笑容在脸上就带了些许酸涩。

“以大小姐的身手,出入兰州城还是不在话下的。”陶骧说。他也望着马家瑜,不是看不到马家瑜的表情的。酸涩之下,似有难言之事。他心里一动。

“那在这先谢过七少手下留情。”马家瑜双手空空的,示意自己身上并没有带武器。

“祸不及妇孺,这个道理姓陶的还是都懂的。”陶骧说。

马家瑜怔了怔。

陶骧的样子虽然冷峻漠然,但是端正地立在面前,怎么看,怎么有种独特的魅力。

马家瑜脸就慢慢地泛了红。

“明天七少大婚,可惜不能到场恭喜七少了。”马家瑜说,语气更柔和了些。

“不过是补个仪式。大小姐心意,陶骧领了。陶家和马家,没有互相道贺这一说。”陶骧说。

马家瑜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然而她看着陶骧,要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似的,转身欲走,却又站住,问:“七少,这次凉州一战,陶马两家都受重创。如此下去,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七少有没有想过有一日化干戈为玉帛?”

陶骧看到静漪正往这边走来。

她黑色锦袍上艳红色的牡丹花,似在春风中摇曳生姿一般。

看到他在望着她,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简直是春风中摇曳花朵的娇蕊…

他嘴角一牵,对她点了点头。

“远的不提,我大哥的双腿,是不能白白没了的。”陶骧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静漪身上。她走的越近,他的声音越沉。

“你大哥没了双腿,我大哥可也丢了性命。”马家瑜眼神也露出冷酷来。

“那么干戈玉帛,就是镜花水月。”陶骧等静漪走到他身边来,看看马家瑜,说:“大小姐,失陪。”

陶骧伸了手臂,静漪过来,挽上他。她回头对马家瑜微微颔首,准备随陶骧离开。

“七少留步。”马家瑜大声说。

“大小姐还有事?”陶骧问。

马家瑜看着静漪,说:“还没恭喜七少奶奶。”

“多谢马小姐。”静漪说。

马家瑜点头,抬眼又望着陶骧,说:“七少有空,不妨想想我的建议。再会。”

陶骧转身同静漪离开。

静漪走在陶骧身侧,只觉得他身上穿的这件大衣似乎呢子颇硬,毛糙地刺着她的手腕子。她仔细看看他的手臂,是人字纹的厚呢子大衣。不知哪里沾来的细软毛发,仿佛是白狮的绒毛,她伸手拂了下。毛糙的呢料仍是有些刺手,不过这样在外人看起来,两人的确是和谐而又亲密的样子。

陶骧看了眼她的小动作。

车子转弯的时候,静漪看到马家瑜仍站在那里,是目送着他们离开的…她转过头来看看陶骧。

“马家瑜,是马家的大小姐。仇家之女,不必在意。”他说。

静漪听着,这算不上解释的解释,究竟还是给她了个解释。

只是这仇家之女,看上去却并不想与他为敌。

“我没打算问你。”她半晌才说。

陶骧没有接着说下去,她也沉默了,不一会儿,心思就已经飘远了…

陶骧开着车出了医院大门,并没有马上返回西北军司令部。

静漪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她虽不知他的意图,但见他车开的越来越快,在马路上简直要飞起来,渐渐地竟有要甩下随从车子的意思,不由得抓牢了车边的扶手。

陶骧终于将车停在了河边。

静漪摇下车窗。

冰封的河面上风飒飒然起来,在耳边铮铮然地响。两岸的积雪和封冻下的一绺清澈一绺金黄交织起来的河,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流动起来,想必会有种不可思议的美,和现在苍凉的会很不一样的。

河面上有人在玩冰耙子。

拉着冰耙子的骡子小跑着,冰耙子上的孩子们在欢笑…

静漪看着,叹口气。

安稳平常的日子,得来并不易。

河对岸灰蒙蒙、光秃秃的山上有座白塔,孤零零的,让人看了无端伤感。

她望着,听到陶骧说:“那是‘九曲安澜’的白塔山。”

闻到一丝烟气,她转回头,看到他点了支烟。

她回手便将他手中的烟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