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住了似的,看着面前这个抚摸着自己额头的妇人媲。

程夫人杜厚德见静漪微张着嘴,嘴唇干裂,忙拿了湿润的布条,给她唇上沾了水,轻声说:“醒了?”

“母亲?”静漪犹疑地看着杜氏,完全不能相信,自己面前出现的这个胖胖的妇人,竟然是嫡母。她浑身无力,看着杜氏,眼眶便发了酸,“母亲怎么在这里?我以为在做梦。丫”

真以为是做梦。

除了床头一盏灯,四周都黑沉沉的。杜氏母亲坐在床边,周身都是温暖的光晕。静漪看着,心里柔柔地被牵动着,隐隐约约地疼着。

“我和姑姑结伴来的。姑姑是想去上海看看无瑕,再来看看无垢。我是同你父亲一道,去江家拜访。老九年内要同慧安成婚的。我们刚到上海,才知道你们都在南京,就赶紧过来了。也算我来的巧。只是你父亲有事情留在上海,不能马上过来。”杜氏轻声地解释道。

“姑姑也来了?”静漪惊讶。她勉强着要起来,杜氏没让她动。

“来了,在外面同无瑕姐妹一处说话呢。雁临也在。都很挂心你。”杜氏胖胖的脸上,布着忧色。

这时候门开了,程芳云进来,见静漪醒了,惊喜地说:“总算是醒了,这两天可把我们吓坏了。不知道给你打了多少支药针呢!”

她说着,人已经来到近前,坐下来,摸着静漪的脸。

“姑姑。”静漪眼里充泪。从没想过这时候会见到嫡母和姑母。待见到了,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她们,简直要马上哭出来。

“傻孩子,千万别哭。小月跟大月一样,要紧保养着,不然落下病,以后可难好。知道?”程芳云忙阻止静漪。

静漪点头。

“糊涂孩子。亏你还老说自己是学医的,以后要做医生。这个你自己都不知道吗?”程芳云还是忍不住,问道。

静漪在被底的手,攥紧了。

“姑姑啊,”杜氏看了眼程芳云,说:“大夫不是说了嘛,才几天呀…小十身体又不是那么好。小十,别难过。听话,不准哭的…跟陶姑爷我们也说了,虽说有些对不住他,可是也不能怪你。谁乐意出这种事儿呢…”

静漪胸口发闷,转开脸。

“得了得了不说了。想吃点儿什么不?”程芳云拍着静漪,哄小孩儿似的问。

静漪摇头。

脸贴着枕头,枕上绣的花刺着她的脸…她身上止不住的颤,刺痛感就加剧了。

“让陶姑爷进来看看你?”杜氏问道。

静漪摇头,说:“我这会儿不想见他。”

就是闭上眼睛,都能看到他那清冷的面容;想到要听到他冷酷的声音…她不想见他。她也不知道此时见了他,她会怎么样做。也许会更加控制不了自己。

杜氏和程芳云互相望了一眼,两人都看到静漪往被子里缩了缩,简直要薄的看不到人了…

程芳云是叹了口气,只道:“就是上回家去那趟,那么熬着,小十也没有这么瘦。”

杜氏伸手一拦她,指了指外面。

两人站起来,走出房门。

门口立着的秋薇看到她们,叫了声太太、姑太太。

杜氏看秋薇那红肿的眼睛,轻声说:“去睡一觉再来。别这样进去,倒招你十小姐伤心…等等。”

杜氏叫住秋薇,看了她。

秋薇望着杜氏。

杜氏说:“等会儿到我房里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无瑕给静漪揉着她的手指。过一会儿,又给她拿来粥。

她吃着,尝不出味道来。本来就没有胃口,这几天给她做的东西,口味又太淡。

无瑕问道:“好吃吗?”

“好吃。”静漪微笑着回答。有些虚弱。脸色白的很,被周遭大红色的床单被褥衬着,就愈加显得人憔悴。“姑姑给做的?”

“你是嘴刁呢,还是瞎猜的?”无瑕问。

“瞎猜的。”静漪笑了。

无瑕看她的笑容,忍不住心疼。摸摸她的额头,烧退的差不多了,说:“舅母和我妈在楼下教训牧之呢…”

静漪一呆,问道:“说他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管说什么,那俩老太太可不是我们,有分寸的很,不会乱说的。”无瑕轻声说。

静漪呆了好一会儿,才问:“他这几天都在?”

无瑕点头,道:“静漪啊。”

“嗯。”静漪被无暇握了手。看着无瑕的样子,温柔的不得了。她心里不禁有些发酸,强作着笑,说:“有什么话就只管和我说。”

无瑕犹豫了片刻,才说:“这几天你病着我就担心。是不是…他怎么着你了?你不要瞒着我。”

“没有的事。二表姐你想到哪里去了。”静漪手心出了汗,手指动了动,仍被无瑕握着,“他…对我很好的。什么都尽着我…”

无瑕看了她的眼睛,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你发烧的时候,说胡话那样子恨不得把陶骧给撕捋了…别难过了。孩子嘛…身子调养好了,马上又会有的。”

无瑕说着,眼里竟有泪光。

静漪低了头,说:“二表姐,你别替我难过才是。”

无瑕擦了下眼角,动作停滞在那里,看着静漪。

“我没打算要这个孩子的。”静漪清楚地说。

“什么?”无瑕看静漪。

静漪转开脸。

玻璃窗上全是雨水流成的沟壑…弯弯曲曲的,扭着拧着,最终还是落下去,不见踪影了。

她说:“这孩子…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要的。”

“静漪!”无瑕险些从床边长椅上跳起来。她脸色微变,“你怎么说这种话。”

“二表姐,你别激动。小心些。”静漪说着,忙又安抚无瑕。

“你不是说,陶骧对你很好么?”无瑕哪里还能不激动。她还要继续说,只是她盯着静漪那有些空洞的但也在这几日熬的红了的眼睛,忽然间就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是呢。可是,这是另一回事。”静漪轻声地说。

无瑕看着静漪…她还记得那晚的舞会上,静漪那让人惊叹的美。静漪美丽她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的是,终有一天是这样的光彩焕发。所以光彩一旦消失,她的心情就更为复杂。

“我不难过…你们谁也就别替我难过了…不需要的。”静漪说。

她仍转了头。

不知不觉的,一只温暖的手握了她的。

很温暖、很温暖。

像梦里那只手…

她一动都不想动。明知道不是母亲,却固执而贪婪地非要想着就是她。还好无瑕在、杜氏母亲在…都在。她甚至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还会再得到她们这样近在咫尺的宠爱。宠到骨子里、腻到心都要化了…虽然这代价,也是她从没有想到过的。

“小十,你让我心疼死了。我当初怎么和你说的?你…”无瑕哽住。

“二表姐,我是怕。”静漪摸着无瑕的手。她在微笑,只是笑容有点凄凉,“往下,我要是再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还有什么意思?”

门外,陶尔安退后一步,回头望着陶骧。

“这是怎么回事?”她低声问。

她脸色已经很阴沉,眼中更有藏不住的火苗,却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以免惊动了人。

陶骧没言语,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长姐,到底是敲门进去,还是转身下楼?

他再明白不过,若依着长姐的脾气,不是看在静漪还在病中,恐怕一脚踹开房门进去质问她都做的出来…但是她没有。

“老七,她是你媳妇儿。她这么说,自有她的缘由。你做什么过分的了?”尔安问。

陶骧抬手,按了下眉心。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十三)

陶尔安眉皱的更紧,说:“我虽然在国外,往来信件也没有少议论这事。

当初除了父亲和奶奶,反对者不在少数。既然娶了嫁了,就要好好儿的。若是你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我也不帮你说话;若不是,这样子下去,还是同你过下去的意思么?”

“大姐,您过虑了。”陶骧说。

陶尔安没有听到他解释,不禁更加来气。转念一想,少不得忍了气,说:“你做事极有分寸,该怎么着,不用我提点你。我不多嘴,但是如果继续这么着下去,恐怕在母亲那里,我也不能不出声。到时候,别怪我不替你兜着。”

姐弟两人在起居室站着,一旁的仆佣屏声敛气。

“大姐,谁没有伤心难过、胡言乱语的时候?”陶骧轻描淡写地问尔安。

尔安深吸了口气,但仍很难平息心里的郁闷。忍了忍,才说:“真是伤心难过也就罢了…难道这是能胡言乱语的事?她是胡言乱语的人?你当我是好骗的?若不是看她在这个时候,你也够烦,我真想问问…”她陡然收声,又叹气,“被奶奶知道,恐怕要伤心了。”

陶骧只是听着。对姐姐他也总是尊重的。

“你要同我一起进去,还是我自己去?”尔安问。

陶骧说:“大姐先去吧。”

陶尔安皱着眉看着弟弟。她一时也摸不准陶骧的态度。陶骧的脸跟被冻过一样。若换做别人,她免不了要骂两句,可这个弟弟比她小十多岁,从小是她看着他长大的,姐弟俩感情十分的好。

“你还成吗?”她问。

陶骧看上去淡淡的,她总觉得越是这样,越是有些不对劲。这个弟弟的心思总是有些深沉,她虽然知道,但也没想到,就算是这样的时候,他仍能忍得住媲。

“我等会儿。”陶骧说。

陶尔安点头,过去敲了敲门,里面安静了下,才有人说请进。她推开门进去前,又看了陶骧一眼——他已经转过身去,打开烟筒的盖子,取了一支烟出来…

陶骧站了片刻,又重新取出一支烟来,点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潮湿的缘故,烟竟然吸起来有些潮气,苦苦的。

他把烟卷儿拿远些,看了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他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听到无暇叫他,回身,见无瑕和长姐一同出来的,他点了点头。无瑕问:“静漪睡了。你要不进去看看她?”

他说好。

无瑕和尔安走开些。

他进了门,并没有将门关严了。

他只是想进来看一眼就走的。反正她也是在睡着。醒着的话,他进来,可能气氛就僵了。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气,他嗅了嗅,辨出是栀子花香。倒没看到这屋子里哪里有花瓶,也许是谁洒了香水,留有余香…这几日他没在这里睡,竟然觉得更加陌生起来。

她躺在床上,把薄被抱在怀里,像是这样才觉得安全似的。

他坐下来,看她鼻翼微微颤动了下…是他遮住了从窗子进来的光,她就被笼罩在阴影当中。

不知为何,他觉得她并没有睡着。

于是他伸手,温热的手指贴着她的面颊。她的面颊有点凉意,像那天,在医院的小天井里,她倒在他怀里时,她的脸就是凉的…她果然僵了身子。片刻,她睁开眼。

他的手紧贴着她的颈子。

静漪拉下他的手来,推开。

可他的手仿佛还在那里,并且用了很大的力气在卡住她的喉咙…陶骧被她这样挡开了手,也没有再动换。但是他的手挨着她的,她的手还是在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因为怕,还是因为激动。也许都有。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在这里休养一阵子,过些日子,我会让人来接你。”他说。

她并不意外。不知为何她就是能猜得到,他是要离开了。

她看着他的眼,深深的、黑黑的眸子,目光沉的仿佛能把她给吞了。

“陶骧,我…”她开口,喉咙有些哑。

他望着她,说:“你不想回去。我知道,但是不行。”

她移开视线。床头灯照不到的地方,都是黑影。黑的也深重,心里像压了无数的包袱,沉的直不起腰来…她挣着起来,坐在床上。

陶骧看她将被子拉起来。

“不是。我这就跟你一起回去吧。”她说。

“这是母亲的意思。”陶骧说。

静漪抬眼看他。

“跟家里说的是你生病了。”陶骧说。

静漪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好。”

他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来,连他们当时争执时候他那阴沉沉的语气也都消失了。仿佛他们在说的,真的只是一场伤风感冒。于他更是如此…但他这么平静,还是在她意料之外。

似乎都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还是看着她,她却开始回避他的目光。“休息吧。”他站起来要走。

拿外衣时,衣服刮了一下椅子,发出嗤啦一声。他眉头皱了下,将衣服搭在手臂上。转身要走,却看到静漪正望着他。他立住了,也望着她——她分明在盯着他,却好像又不是,而是看穿了什么似的。那眸子是越来越黑,闪着晶彩,却有种冷的怕人的意思。

“她不是女友的妹妹那么简单吧。”她说。

陶骧眉尖一蹙。她听似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他却立时明白了。他将衣服丢回椅背上,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回答我,我其实不知道。”静漪说着,往后靠在床头上。有点支撑才好。“她倒是不讨人厌。”

“别费这个心思了。既然对你来说是麻烦,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陶骧说。

她说:“我不担心她…”

“那么你担心什么呢?”陶骧沉声问。

“我说了我不担心这些!”她反而抬高了声浪。

“静漪。”陶骧隔了一会儿,才开口。

静漪望着他。

“在你心里,我必须是个混蛋?”他问。

他忽然低了头,靠近了她。

他的眸子和她的,也只有几寸远的距离。

静漪有短暂的呼吸停止。她只望着陶骧,手被他按住,人也定住了似的。她似乎没有听明白陶骧的问话,只是注视着他的眸子。

“他死了。你这不算是背叛他。”陶骧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臂。

很轻很轻地,却让她颤栗。

静漪扬起手来,被他挡住了手腕子。迅速地,他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

陶骧低声,在她耳侧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守着吧。不想生孩子,你就不生。不过你把这点小心思放好了些。不然日后你在陶家,寸步难行。”

他松开她的手,整理了下衣服,才转身出门。

“好好养着。我保证这段时间绝不打扰你休养。”他说着开门。

就在他开门的一刹,一只花瓶咣的一下对着门口便砸了过来。

他连脚步都没停,出去便将门关好了。

“老七?”许雅媚正带着虎妞端了夜宵上来,看到这情形站住了。

陶骧却只应了声“二嫂”。

雅媚见沉着脸从自己身边经过,问道:“老七,下去吃晚饭…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陶骧这回没有应声了。

雅媚愣了下,发觉不对,急忙敲门进去看静漪,“静漪?”

静漪伏在床边,雅媚愕然,扔了手里的东西跑过去,借着灯光一看她的脸,汗湿…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湿乎乎的一片。

雅媚扶起静漪,看她不好,忙叫秋薇来。

静漪大恸,不等秋薇来,下床跌撞着进了盥洗室,又大吐…雅媚也有些慌,忙着让叫医生来。

被静漪一把抓住了旗袍下摆。

雅媚禁不住落泪,颤着声说:“你们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不是该互相安慰着?是不是伤心大发了,都口不择言起来了?静漪千万别难过…好歹宽心些…”

静漪摇头。

不难过。陶骧不难过,她也不难过。有什么好难过的,他们本就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她咬着牙,只觉得苦水回灌,心口窝像扎了什么进去。

“七嫂,你要吃点什么?”陶尔宜在楼上的阳台上探出身来,对在下面花园里的静漪叫道。

静漪回头仰望,看着翠绿背景下的尔宜。

难得今天太阳好,她出来晒一晒。

“要吃点什么?”雅媚问她。

她想了想,说:“什么都好。”

已经有三个礼拜,她每天的都是睡觉和吃东西,再变着花样给她弄来好吃的,胃口也提不起来了。且这段时间下雨的时候多,白天也是阴沉沉的,夜里常常睡的浑身都是汗。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十四)

她觉得只是因为天热的缘故,杜氏母亲却判断她这也许是盗汗,请了医生来给她看。

医生倒说不妨,不肯给开药,只是让她静养。时间一日日地过去,她虽已经好了,看着嫡母还是为她着急,也不忍心。嫡母要她吃什么,她也就顺从的吃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多日没有照过镜子,偶尔看一眼,倒觉得自己胖了些。带来的衣服却还是合身的。可见这阵子,她变化不大。

她又看看尔宜,还在那里等着回信儿呢。抬手对她摇一摇,笑了下。

幸亏有尔宜和瑟瑟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制造出来的噪音。不然每天进出这里的人,都生怕触到她什么伤心事似的,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她还真就受不了了。

“老八,你就拿奶油曲奇饼来好了…就是你昨儿出去带回来的那种。”雅媚仰头对尔宜说。尔宜应声进去了,雅媚才说:“我看你最近点心也吃腻了。老八昨儿带回来的曲奇饼还挺好的。”

“八妹是去探望文谟了?”静漪问,目光向前丫。

瑟瑟正在水池边,和她的看妈一同玩着水。水池里莲花开的正好,瑟瑟水红色的裙子,和水红色的莲花交相辉映,她玩的高兴,咯咯的笑着。

“说是去买书,顺道的。”雅媚说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