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点点头。

她原本以为陶骧走,尔宜会先跟着回去。尔宜却坚持留下来。每日陪着她,虽然只是早晚和她聊聊天解闷儿,照旧出去玩,可她也觉得难得。总觉得尔宜年纪小,性子活泼些,爱玩。如今却越发看出来是个少年老成的。

“程伯母过几天该回北平去了吧?”雅媚问。

静漪点点头。

“早就该回的了。”她说。姑母小住一阵子,随无瑕回了上海。商议好的,父母亲和姑母会一同从上海回北平。眼下归期未定,都是因为她。

“听说程伯父昨日到了。这阵子程伯父往来宁沪之间,相当之辛苦。”雅媚说着,看尔宜亲自端了咖啡来,笑着点头,“你倒也快。”

尔宜把咖啡和曲奇饼放下。给雅媚倒了咖啡,她和静漪都是牛奶。

静漪拿了曲奇饼泡牛奶,尔宜就说:“七哥最爱这么吃…我跟文谟说,这两盒曲奇饼都归我了。今儿咱们吃这盒,另一盒拿回去归七哥。不过八成儿最后还是归了麒麟…”

“老八,牛奶给我。”雅媚打断尔宜。

尔宜边递牛奶给雅媚,边看静漪——曲奇饼泡软了,一半落尽牛奶里,剩下半块在手中。她同那半块曲奇饼一样,都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尔宜给她换了杯牛奶,说:“天气好热。”

静漪点点头,说:“可不是么。”

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时候,天气就是最好的话题。

“二嫂,你做青梅酒了么?”尔宜问道,“文谟昨天忽然说起青梅酒。他好多了,预备回桂林静养。我仿佛记得二嫂说过今年要做青梅酒的。”

“有。不过不多。都给文谟吧。”雅媚笑道,“也不知做的好不好呢,头一回在南京长住,什么都想试一试的。这可是试验品,不好喝,回头不要骂我。”

“他么,有酒就喜欢的。给二哥留一坛,回头我们也带一坛吧。”尔宜这回说话小心了些。

雅媚会意。她转头看着瑟瑟,拍手叫道:“瑟瑟快过来!”

瑟瑟玩的身上溅了水珠子,跑过来时,额上也有汗。过来了,倒不去找雅媚,非要挤到静漪的椅子上来。

“这么热的天,瑟瑟,你要把小婶婶缠磨地难过了。”雅媚要拉瑟瑟。

瑟瑟嘟着嘴,静漪给她擦着小下巴,笑道:“没事的,我不热。”

雅媚看她给瑟瑟喝牛奶——也真是的,这天气,她们行动都要出汗的,静漪却似乎没有这个困扰。此时在阳伞下,静漪的脸色比平时看起来要好很多——雅媚只顾了看静漪,被静漪发觉,问:“二嫂,又看着我出神做什么?”

雅媚回神,说:“我琢磨着挑个晚上出去吃西餐、看电影好不好?整日闷在家里可不好。”

“二嫂忘了,咱们还得选一日去我母亲那边吃饭呢,不是说让你定时间?”静漪提醒雅媚。

她心里明白,父亲昨日到了,按道理她该过去拜见的。前两次父亲都没有住下,她又尚在病中,虽然是现成的借口,雅媚却大概也已经觉察不对劲儿,这一回不去,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了。

“哎哟,我还真的把这事儿忘了,瞧我这记性。”雅媚懊恼,想了想,说:“就明天晚上如何?你们二哥今天晚上有应酬。也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今天程伯母过来,我就同她讲…程伯父也是太客气,昨日一到,便让三哥转告御之,晚上一同用餐。”

静漪笑笑。

父亲和三哥,是在这样的小事上,都不会失礼的人。虽然没明说,应该是向陶驷一家照顾她表示谢意的…可是名义上,她已经是陶家的人了。

“那么今晚咱们就去看电影?我请客好不好?”静漪靠着瑟瑟。

瑟瑟喝着牛奶,嘴边一层白色绒毛似的,看着有趣。

她亲亲瑟瑟的苹果脸,热乎乎的。

也不知怎的,就觉得心里酸软起来…听着雅媚说:“虎妞儿,拿报纸来,我看看今天有什么电影。”

尔宜不等虎妞走,就报了一串电影出来。

雅媚含笑道:“也不知你这些日子,到底是照顾病人呢,还是怎的?先就把这些给摸了个透。”

“每天把报纸看三两遍,不用特地记,也就记住了。”尔宜微笑着说。

雅媚点了点她,分明不信,可也不揭穿,倒来问静漪:“你选一部?”

“去看个外国片子吧。我有很久没看外语片了。”静漪说。

三个人来来去去地商议着究竟看什么,外面来人说程夫人来了。雅媚忙起身去迎接。瑟瑟是极喜欢胖胖的程奶奶的,听到说来了,一溜烟儿跟着她母亲就去了。

“瑟瑟当心些,别跑。”静漪慢些,看瑟瑟蹬着小胖腿跑着,头也不回,有些着急。

尔宜便说:“七嫂,

程夫人是同索雁临母女一道来的。她们这些日子常来常往的,同雅媚既是世交,雅媚又爽快好渴,彼此已经有些熟不拘礼。杜氏进来便嚷嚷热。静漪看嫡母穿着阔袖香云纱的旗袍,滚圆的身子比之以往竟更胖了些似的,忍不住有些想要笑。静漪见索夫人果然香云纱配了黄油钻的首饰来的,不禁莞尔。

索夫人母女则是保养的极好的最佳范例,都是高个子、好身段,就更加衬的杜氏浑圆…看着静漪笑,杜氏便说:“你这个丫头,又要取笑母亲了。”

“没有的事。母亲这样很好的。”静漪说。

索夫人也对她微笑点头,道:“这样穿戴的确不错,十小姐眼光好。”

静漪轻声道:“哪里。”

杜氏看看她,说:“好像比昨儿又耐看一些了…你这颈子上的红包是怎么回事儿?雅媚,你家里有蚊子?”

“程伯母,夏天呢,这屋前屋后的草木又多,蚊子是有的。我看不住蚊子的。”雅媚可不同杜氏客气,笑道。

几个人都笑了,杜氏偏要板着脸道:“那我把静漪放在你这里怎么能放心?”

“放我这里这么久了,程伯母,现在反悔可也来不及了。再说您家那姑爷,可也说了,到时候来接走的。接走的时候缺斤短两,我也得落埋怨。您瞧我这可劲儿的想法子把静漪喂胖点儿,就是怕你们呢。”雅媚笑着。

“我那姑爷可是忙的不见影子了。”杜氏皱着眉,手上纨扇挥了挥,仿佛蚊子就在眼前,“早早的,太阳还没落山,你就把艾香点上。小十最怕蚊子…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就那么招蚊子。”

“母亲,瞧您说的。”静漪被嫡母说的,忍不住要去抓颈上的红包。

“别抓。抓了留下疤,回头老七嫌有疤,不接你回去,我可更落下大不是了。”雅媚干脆也开起玩笑来。

静漪只觉得被蚊子叮咬之处,奇痒难耐。她脸红着,对她们无可奈何。

雁临看她窘,笑道:“牧之最近是不能来的了。要不然,恐怕早就亲自来接你回去了。”

“一倒出出空来就会来接的了。”雅媚笑道。

静漪不出声。

最近她们在她面前议论陶骧,都有些顾忌。今日不知为何,总要提到他。

她隐约地知道陶骧被紧急调回兰州又是跟时局有关。女一中的爆炸案,查明是马家做的。逄敦煌被洗脱了嫌疑的同时,西北军与马家的恩怨也再次被挑了起来。倒没有人同她说这些,她也不去看报纸上的时评。但是以她对陶骧的了解,加上父亲惨遭横祸的陆岐,往下必然有一场恶战。马家偏安一隅,虚实不明,此战会持续多久、结果如何,其实对陶骧来说,至关重要…

“静漪。”索雁临轻声叫她。

“三嫂。”静漪回神,发现这里只剩下她和索雁临,还有怀里的瑟瑟了,“母亲她们呢?”

“二嫂带她们去参观地下室了。其实母亲是嫌外面热。”雁临微笑着,也逗弄着瑟瑟。

瑟瑟好性子,本来就不认生的,只不过像索雁临这样时时处处都维持着标准的优雅贵妇形象的女子,难得同孩子玩耍的。此时静漪看她一身象牙白色蕾丝洋装,胸前一挂珍珠链子垂下来,因珠链上一枚造型奇特的坠子,做了钻石海豚的形状,倒给瑟瑟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她也忍不住微笑。

“有时候我也想,有女若此,夫复何求?”索雁临轻声叹息。

瑟瑟玩腻了海豚,又开始对索雁临的洋装感兴趣。

这回静漪要瑟瑟别去乱动,雁临却不介意,索性把瑟瑟揽过去,说:“反正我的衣服,也只穿这一回…洗都不要洗的,不怕。”

静漪素知她生活奢侈,婚后已经收敛许多,不想穿衣上的习惯仍然不改。她看雁临今天的表现有些异样,想问,又觉得不便,只得问:“母亲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北平?”她在担心,因为她的缘故,母亲返回北平一再拖延。姑母在这里时已经着急回去了,因得到大表哥的信儿,说是大表嫂刚刚验出,也有孕在怀…“我这里已经是好利落了的。若母亲因为我的缘故,我实在是有些…”她说着。

“并不都是你的缘故。”雁临听她这么说,抬眼看看她,微笑。“父亲也有事情没有办妥当。他前阵子都在上海,这几日才过来见见这边的老朋友。”

静漪听着,半晌无言。

父亲所谓的见见老朋友,大约有不少,是从前北平政府的老政客、变脸成新贵;又不知是有多少新贵在内…父亲如果想,他总是会左右逢源的。

“静漪,”雁临又叫她,“二嫂刚刚说,明天你们一同过来晚餐。”

“嗯。”静漪点头。雅媚当着索夫人的面说起来,她总要维护嫡母的脸面的,也就默然应允了。这是免不了的一程。她倒也不怕去吃这顿饭…“我知道。明天我们准时去的。”

“母亲说让我瞧着办。我知道你爱吃什么。回头让人做几道你最爱吃的菜。”索雁临显得高兴起来。

静漪看她,觉得这会儿,才是索雁临来了这里之后,真高兴的一刻。

她默不作声地望着雁临,雁临被她看着,终于说:“静漪,你的眼睛,真让人受不了。”

“怎么?”静漪问。

雁临垂下眼帘,有点惆怅地说:“好像会说话。”

静漪竟笑了,说:“三嫂,难道你在追求我么?从前那些男生,无论是情书还是谈天,总是要说一句‘你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不能当真的。”

“搁在你身上,这句话就得当真…我下半年可能去美国一趟。”雁临说。

“旅行?”静漪心里一动。

“不是。去做一个彻底的检查。”雁临解释,“不知道结果究竟怎样。”

“会没事的。”静漪说。她没有说到底是什么样的检查,静漪却有些明白。

“但愿如此。”雁临没有抬头看她,只顾着和瑟瑟玩。“静漪,有时候男人难过,碍着面子,并不会说个明白。越是在意,可能越是不会说。你懂我的意思吗?”

静漪看着雁临那盘在脑后的精致的高髻上,点点钻石如星如月,耀眼生辉。

她没有说话。

“你好好保养。还有希望的。”雁临抬头,对静漪微笑,“我如今常常会希望,有一日儿女绕膝。虽说在你面前,现在说这些,恐怕是引你难过,有些不对。但是我同你,大可抛了那些客套话。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孩子,你若是不想生,陶牧之这样的男人,并不愁有人愿意替他生…当然他稀罕不稀罕,则另当别论。”

“三嫂…”静漪开口,笑笑,“三嫂活脱脱是母亲的口气。这些话真不像三嫂说出来的。”

雁临微笑道:“好心同你讲,你倒笑我满脑子封建思想?我这些话,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大家彼此感情好,或者至少抱着要好的心的。果真勉强不来的话,也就罢了。我虽未受洗,念书时却在教会学校,总有些观点,皈依了上帝。孩子是天使,有爱才会来,有爱才能留住。”

静漪倒真想不出来,自己要怎么应对三嫂这番话。

雁临看她的样子,伸手拍拍她的手背,说:“母亲她们不在这里,我才敢同你说这些的。母亲这阵子寝食难安,总归是因为帔姨不在了,她也答应了帔姨要照顾好你的缘故…”

静漪吸了吸鼻子,点头。

“三少奶奶、小姐,大太太要你们进来吃冰激凌。”秋薇跑出来。

静漪刚说了好,瑟瑟已经叫着说快些快些,小婶婶我要去吃冰激凌…静漪被她拉着,一路几乎脚不沾地地小跑着,进去,果然杜氏她们在客厅里落座,头顶风扇呼呼地吹着,茶几上摆着冰激凌。瑟瑟乖巧,虽然想吃,还是站在一边等着大人给她分派——她拿了勺子先给在一旁的静漪吃,静漪刚要张口,被杜氏瞪眼睛说:“都说了让你忌生冷。”

静漪对瑟瑟眨眼,瑟瑟毫不客气地把一大勺冰激凌塞进嘴里去了。静漪笑着,揉揉她的额发。

“母亲也真是的,不让人吃,还让人进来看着。”她说。

“看看就好了。过阵子身子好了,有多少吃不得?对,瞧我,还有件事儿,静漪,慧安明天也会到。要成婚了,家里不让她随意出门。从姑姑那里听说你病了,她总想来看看你的。”杜氏说。

静漪怔了下,才说:“多麻烦呀。”

“马上就是一家人,再说她同你一向要好。”杜氏微笑。

静漪这才不言声了。

此时是五月里,八月里,慧安和之慎就要成婚了的。这也是转眼间的事。

想她那时候在家里,带着慧安四处游玩,恍若昨日…

隔了一日,陶驷一家三口和静漪、尔宜一道来了程世运在南京的宅邸。

除了陶驷,其他人都是第一次来。陶驷他们为了表示对主人的经意,早早下了车,进了大门,倒有半程是走来的。他记性很好,程仪在前头引路,他倒也不用程仪指导,就给妻子弟妹做了向导。

静漪跟随在陶驷夫妇身后,心里倒也佩服。陶驷的确是心细如发的一个人,虽然看起来多数时候是满不在乎的神气,却当真是心中有数的。

别的她倒也并不往眼里去,唯独屋前两株高大的金桂树,看上去已经颇有年头,引起她的注意来。

“据说有三百多年了。我看,要成树精了。”陶驷说。

“八月里,桂花香气要飘出很远去呢。”雅媚也喜欢,赞叹道,“静漪,我记得怡园有棵年岁很久的银桂?”

静漪想想,点头称是。

父亲生于桂花飘香的时候。每年庆生,都在桂花开的正盛的时节。那时她小,家里的确是有这么样的一棵桂树,母亲抱着她立于树下,父亲走过来,将她接过去…她方有记忆吧,大约三四岁的,可到现在忽然的想起来,这模糊的印象里的父亲,身上有独特的味道,被桂花香气覆着…现在想想,恐怕是酒气。而且,父亲把她举高了,她小手方能够到那桂花…扯一扯,桂花落满襟。

她仰头看看这桂树。

她成年了,桂树却仿佛更高了…

她听到陶驷夫妇叫程伯父、瑟瑟喊爷爷,回过头来,看到父亲和母亲出来了。身后是之忱和雁临,之鸾和慧安,还有之忓…很多人站在那一处,在她看来,蔚为壮观。父亲还特地弯身同瑟瑟说话,神色颇为和悦。

“父亲。”她终于走过去,叫了声父亲。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十五)

程世运看了女儿,点了点头。

他随即请陶驷他们先进去。

其他人倒罢了,慧安先过来同静漪拉了手说话,只是说不几句,慧安眼里泪光闪闪。

“九嫂,你什么时候变了黛玉妹妹?你可是我的宝钗姐姐!”静漪同慧安开玩笑。

“乱喊,谁是你九嫂?”慧安又脸红。不想静漪这么久不见,和她依旧是亲密无间的。看她消瘦,又心疼。

“今儿晚上是家宴,你可逃不掉是程家人了。”静漪笑着说媲。

“你倒也会形容。黛玉宝钗,一个薄命少亡,一个孤独终老…”之鸾在一旁冷不丁地说。

慧安一怔,静漪却是笑着说:“七姐总要抓我小辫子!不过是一个形容。难道九哥还是那百无一用、只会谈情的宝玉么?九哥的聪明劲儿倒是有宝玉的意思。”

之鸾哼了一声,说:“懒得跟你磨牙。”说罢,追着雁临的脚步去了。

静漪笑笑,说:“九嫂,别被这大姑子给吓到。她是纸糊的老虎,吓人也是一时。”

慧安倒真有些忐忑,问:“七姐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你?”

静漪此时看到不远处的之忓,道:“她就是那个性子。掐尖儿、好胜,让着她些就好了。你看她在三嫂跟前儿,乖的跟猫似的。”

慧安笑笑。

静漪落座后仍同她在一处,看她们两人相处融洽,一直跟在静漪身旁的尔宜就故意“吃醋”,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把静漪和慧安给打扰的说不下悄悄话去,还得意地笑…杜氏看着,趁机道:“静漪今晚留下吧,慧安后日就走的,你们难得见一面。”

“程伯母说的是,静漪就留下吧。”雅媚也笑着说。

“不要,我要小婶婶跟我回去。”瑟瑟忽然站起来说。

她个子本来就小,站起来反而不如坐在椅子上高,这会儿说着话,竟是小人儿都不见了,引桌上大人们一通大笑。

“客房很多,这里环境也好,不如都留宿一晚,明早用过早点再走。”杜氏说。

陶驷和雅媚婉拒。杜氏也不勉强。于是这晚,就静漪自己留下来过夜,随行的只让被陶骧派驻这里听从她调遣的图虎翼和秋薇住下来。

静漪与慧安睡了一处。

只是她自小产后,添了失眠的毛病。

这晚和慧安说话到天蒙蒙亮才睡着,又是一身的汗意醒来,再也睡不下了。

她看慧安睡的正香,轻手轻脚地先起了床。出来看到秋薇已经在外面候着。拿了衣服来,说是二少奶奶让人送来的。静漪已经知道这些东西索雁临都已经替她备好。可见昨晚让她留宿,绝不是一时兴起,但雅媚这样的贴心,也让她感慨,果然换了了雅媚送来的衣服。

离用早点的时间还早,她下楼来,往后面一走,先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是三哥,就想离开。偏偏之忱,回头叫了她一声。

“小十?”

“三哥早。”静漪倒不好拔脚就走,出来房门,才知道原来三哥站在这里,是陪着父亲呢。他身旁还有之忓。看到她,之忓说了声十小姐早。“早,之忓大哥。”

程世运一身黑色的绸衫裤,正在院子里打太极。

静漪见这才是“白鹤亮翅”,明白这趟拳还有的打,也不妨一站。

此时天气尚觉凉爽,花木葱茏环绕,空气也清新的很。兄妹俩都沉默,仿佛谁都不想开口说第一句话,也都望着在打拳的父亲。程世运一趟拳打下来,收住了势子,接着又从头开始…静漪的目光跟着父亲的身姿拳路。她好像从未像今天这样,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父亲打拳。

之忱说:“父亲见老了。”

静漪看着父亲。

她看不太出来父亲哪里见了老——太极拳打的有纹有路,舒展、好看…面容清癯,虽是白发见多,却是在他这个年纪来讲,难得的英俊,身形几乎和年轻时候不差什么。

“我倒看不出。”静漪说,“父亲的雄心,不亚于三哥。恐怕细究起来,三哥也不过是父亲的映射——父亲哪里会老?哪里能老呢?”

之忱转头,看看冷静自持的妹妹。

“父亲他们很快回北平,你也要回兰州,相聚虽有时,但也不易。既然回来住下了,不妨同父亲和母亲好好相聚几日。”他说。

“三哥是做大事的人,这等小事,就别亲自过问了。”静漪话语中含着笑意,倒真不见讽刺之忱的味道。之忱听着,惟其如此,更加难以同静漪继续谈下去。静漪也知道,三哥的性子虽沉稳,对她这样的言语带刺,已经是忍之再忍。停了会儿,说:“我来,是看在母亲份儿上的。”

“讲到孝顺父母这一样,我自问不及你,更不及之慎。”程之忱说。

静漪怔了下,才说:“伤她的心这一样,你们谁也不及我。我并非不想,只是不能事事都顺从。父亲母亲,从小也没那么教导。”

“我也乐于看到你有自己的思想…牧之可有电报来?”之忱问。

“三哥的情报网密如蛛网,若他有电报来,怕是我没收到,三哥想知道,也就先收到了。”静漪也不去看之忱的脸色,轻声地说,“有的。隔几日便有电报来问候。从他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那些电报交到她手上,她只是粗粗地扫一眼。因为电头是给她的,别人都不会看。她不提,别人也就不问,内容究竟是什么…其实内容大同小异,简简单单十几个字罢了。

他说话从来都简明扼要,三言两语便直中要害,这电报稿也是他的风格。

只是不知道这是他的手笔,还是熟知他习惯的岑高英拟的…

“三哥是提醒我该回去了吧?我的确该回去了。六月初六是老太太的八十寿诞,我一定得回去的。”静漪说。

程之忱扫了妹妹一眼,又见父亲收了势子,之忓拿了毛巾和紫砂壶刚要去,他接了过来,下台阶朝父亲走去。

静漪站在原地,望着三哥和父亲极似的背影…这两个背影迅速地靠拢、简直要重合了。

她没等父亲看到自己,已经转身离开…

稍晚些,全家人聚在餐厅里用早点,静漪同杜氏说,她想返回兰州了。

杜氏有点意外,但倒不拦着静漪提早回去,于是道:“路途太远,若老九在这里,可以让他送你回去。先给陶姑爷打电报吧,商议好归期…老爷?让之忓去?”杜氏很自然地转向程世运。

静漪见状,先道:“不了,母亲。我这是回家呢,不用那么麻烦。再说他忙,打招呼他又得派人来,兴师动众的,倒显得我拿乔。而且我身边人手够的,足以照应,母亲尽管放心。”静漪说着,见程世运放下筷子,虽没有说什么,显然也不反对她自己的安排。

“既然是这样,我倒也赞成你这么处事。回去仍是好好养着,往下天儿越来越热。”杜氏嘱咐着。

静漪一一听从。

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不如就早些走的好。

程静漪决定要走,到她离开南京,不过三日。

她虽然时间紧急,还是有好多行李要带。她一再地表示路途遥远、行李多了携带不便,还是有东西不断地送来。到后来她只能望着堆在陶驷家中客厅里那整整齐齐的箱子叹气…再轻装简从,这些要她带回去的心意总不能拒绝。只是她坚持不接受三哥三嫂替她安排的专机,还是听从陶驷夫妇的安排,搭乘普通航班返回兰州去。

临走时到机场来送行的人多。她只知道父亲和嫡母没来。父亲不会来,嫡母则是她不忍心让她这么大年纪还要来送机。

上飞机她从舷窗里往外看,他们也都还没有离开。正是细雨霏霏,一把把伞撑着,伞下是一个个熟悉的亲人。陶驷抱着瑟瑟,也还在。连白文谟也在,手臂还吊着,虽是如此,翩翩风度不减。

静漪从未如此渴望过飞机能快些起飞,他们也可以早些离开…她还是起身去机舱门口,对他们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