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他面前,待要走,他说:“等等。”

陶骧伸手,掌心握着那颗钻石耳环。他抬手撩了她两边的头发,看到一边耳垂上空空的,将那耳环拿了,轻轻地给她挂上去。歪着头看了看,说:“丢三落四的。”

静漪呆住似的看着他,他眉尖一动,她转开眼。

静静的月色下,默默的梨花中,陶骧拉着静漪的手,轻移脚步,与她一道回房去。

他们走的虽慢,静漪的心跳却被这缓慢的节奏逼的急了起来。

门轻轻一碰便开了,在她迈进门槛的一刹,陶骧果然回手便将门关好,把她抱起来,径自穿过两道门,走进内室去。他回手将床边雕花门合拢。静漪被他推倒,又挣扎着坐起来。她瞪着眼睛,看着站在地坪上的陶骧。

她眼看着陶骧将军披风除下,丢在旁边的衣架上,露出他深灰色的军装来。高一点、深一点…他的灰是这么的深。她从来也没留意到,他的衣服颜色是这么深,深的要淹没了她似的。

“不行。”静漪的喉咙在发干,“那个,陶骧,我…我真的是…”

陶骧脱去了外衣,露出白色的衬衫来。他愣一下,看着她。

静漪从床上跳下来,满脸的尴尬之色,说:“那,你…你睡这里好了,我去…”

他挡着她的去路,忽然闷闷地笑了出来。那笑声在她头顶盘旋。

静漪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抬头。

“只是不方便么?”陶骧掐着腰,亮闪闪的眸子,盯着静漪红透了的脸。“不是生气不想挨着我?”

“嗯。没生气…我没生气,真的。”静漪大眼睛湿润润的。他看过来,她转开脸…见她窘了,陶骧笑笑,走到桌边,从暖包里取出茶壶,倒了一杯茶给自己。

“奶奶没在?”他问。

“还在观里。今儿天不好,就没回来。”静漪回答。

“姑奶奶她们都好吧?”他又问。

“都好。”静漪说。

陶骧点了点头,默默地喝着茶。

静漪放松了些,走到他身旁两三步远处,看了他——风尘仆仆的,发梢上似乎沾着土。看上去有一点乏,比起刚刚如狼似虎的气势,这会儿他喝着温乎乎的茶,倒让她觉得他也温乎乎的像那茶汤似的了…陶骧见她半晌不出声,转眼看她正望着自己出了神,欺身过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说:“这茶才好。原来是留着好东西自个儿享用呢。”

他的轻吻有一点沁人心脾的茶香,熟悉地让她心头酥软。

她愣着忘了躲,他便又亲了一下…这次是在下巴上,那滑腻的肌肤似乎能黏住他的唇。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下巴。手指也被黏住了片刻。

“我去洗个澡。”他说。

“等等,我让人烧热水…”她就要叫人。

“我用冷水。”他说。这会儿看她的脸上,红潮退去,苍白的很,“你要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静漪看他转身便进了浴室剑击长空。极熟悉似的。她还愣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及至听到水声,水珠子溅在地面上,暴雨般的急促,她就更加慌张…她看着卧室里,一盏盏的纱灯亮着,随着她目光的流转,似乎处处都是温柔的火焰…她盯着小屋子般结实的架子床,深吸了口气,

静漪躲到床上去,拉开被子,衣服都没脱,将自己裹进被中…少顷,她侧了身,将床头的灯熄了。

床上昏暗。

床帐密实,不透光。

水声已经停了,她能听到陶骧的脚步声,从后房走出来,走过来,又走过去。随着他的脚步,床帐上的影子也一阵浓、一阵淡…她的心跟着一阵急促、一阵和缓地跳着。直到外面没了动静,灯也熄了。一盏盏的灯逐渐地熄掉,光影越来越暗,直到完全黑下来。

静漪还是睡不踏实。

肚子隐隐作痛,渐渐痛的难忍,她不得不起身,去找秋薇给她预备的暖手炉。

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从被窝里出来又觉得冷。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回身从床头柜子里抽出一条丝绵被来,趁着一点微光,出去寻找着陶骧的位置。

陶骧果然睡在外间南炕上。

只盖了一条毯子。静漪伸手摸了一下,炕是凉的。她立即想要推醒陶骧。可是手就要触到陶骧肩膀的那一刻,停住了。她将手里的被子给陶骧盖上,正想走,一阵淡淡烟草味和清爽肥皂味袭来,她手腕被拉住了,一把被带过去,她就被暖暖的气息包裹住了,于是她手里就被塞进个暖手炉。热乎乎的。她手里和心里同时一暖,已经被他放开了。

她听着陶骧下炕,知道他裹了毯子进里间去了。她跟着进去,就见他已经在脱靴子上床,看她还站着,他拍了拍床沿,也不出声,上床就钻进被窝里躺好了。

静漪抱着暖手炉。热乎乎的暖手炉贴着小腹,虽隔着衫裤,仍让她暂时觉得舒服。她没有熄灯,只是将煤油灯调的火焰小了些,一豆大的灯光,将将能照亮到他的面孔那里…她上床去,靠住床头,依旧抱了暖手炉。

陶骧的呼吸声已经沉下来,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他身上还残留着寒气…外面的确冷。

她给他拉了拉被子,盖上肩头。被子有点沉。秋薇怕她冷,拿出来的竟然是床十斤的被…她慢慢地躺下来,正要放松一下,陶骧却翻了个身,从他的被筒出来,钻进她的被里来。

她惊的一动不敢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却只是将她搂在怀里,手指挑开了她的腰带,轻轻地往下褪了一些,手掌贴在她的小腹上,问:“是这里嘛?”

她好半天,才知道要点头。

他身上的确还有些寒气,但是他的手心真烫,轻轻地替她揉着…

疼痛缓解之后,她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外面有声音。

似乎是在叫“七少”,她猛然睁开了眼睛,手一伸,发现陶骧已经不在床上。果然她听到水声。

她忙穿了拖鞋下床,绕到后面去,浴室门开着,她一看,陶骧已经洗漱好,站在穿衣镜前系着上装的扣子。

“再睡会儿去吧。”他说。

“我好了的。”静漪想着他昨晚可能也没睡好,看看他,脸热了。

328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五)

 陶骧迅速地整理着衣服,仿佛在赶时间。

他的东西放在一旁,静漪看到一柄匕首——那匕首十分漂亮,银质雕花的刀鞘,精致极了——她记得的,三哥之忱也有这么一柄匕首。这是军事学院的传统,只有当年的优秀毕业生才有资格获得。她拿起来看看,刀柄上有校徽和年月日,还有他名字的英文缩写。

她轻轻将匕首放下,却还是在看…她竟不知,他还在那么著名的军校受过训。

“喜欢就留着。”陶骧过来,将佩刀挂在腰间,拿起那匕首,送到静漪面前。

静漪没接,“这么珍贵的东西,你留在身边更好。”

陶骧收回来,利落地*靴子一侧。

静漪看着陶骧左胸口的绶带不整齐。她忍不住伸手过来,替他整理了一下。细巧的手指将穗子捋索两下,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才说:“好了。”

陶骧看着她,说:“我该走了。澌”

静漪点头,问他:“没什么别的事了吗?”

总觉得他忽然这样来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的。但是看他的神色,却又并不像。

“没什么。就想在出发前见见你。”他说。

静漪怔在那里。

“你保重吧。”陶骧说完,迈步走出了房。

静漪跟着出了房门,门外守候的图虎翼急忙行礼。陶骧疾步往外走,图虎翼跟上。静漪看着卫士们随着陶骧走远了…不知为何,陶骧说的“就想在出发前见见你”和“你保重”像是在她耳中生了根。好久,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回到房里,她呆坐在外间南炕上。

陶骧昨晚就在这里将就了半宿。

炕沿上有半朵花骨朵,被揉的失了形状…

她发着愣。

将那半朵花骨朵拿在手中,她仿佛看到了花开。

她心猛跳起来,顾不上换鞋,穿着睡鞋拔脚就跑。

走廊弯曲,园子一重又一重,她在前面跑,秋薇在后面追,根本就追不上…她跑到姑奶奶的住处,都说七少爷刚走,她又跑出去。终于在大门口,看到了要上车的陶骧。

“牧之!”她喘着粗气,叫他。

陶骧回头。

他的小妻子,亭亭玉立的,在古梨树盛开的花下,向他走来。

他看着她走近,不知她为什么追了出来。

一旁的人都急忙上了车,不上车的也各自转了方向,只剩了他们两人相对。

他低头看看,她只穿着柔软的睡鞋。

“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他问。

静漪喘着气,说:“我有话和你说。”

陶骧等着。

“你也…多保重。”她说。

陶骧点头。

似乎是有点疑惑,那么看着她。

“还好来得及。”她说。

“什么?”他问。

她指了指头顶,他仰头看,古树梨花,开的喧闹…

“好兆头。”她说。

陶骧看她脸又不自觉地红了,点了点头,说:“的确是个好兆头。”

他等着秋薇出来陪着她,才上车走。

“七少,这个。”图虎翼将一个文件袋子交给陶骧。

陶骧拿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封国外来的信笺。

他看着那上面的德文。收信人是胡少波,已经拆开了封。

他抬眼看着车子的后视镜,古梨树下的那个身影,越来越小了…他将文件袋子交给图虎翼,说:“怎么得来的,怎么还回去。”

“是。”图虎翼将文件仔细收好。

他再看陶骧时,陶骧已经闭上眼睛。

“七少奶奶,老太太让您过去。”金萱在门外,脆生生地说。

秋薇正在给静漪打水洗脸,听到声音忙出来请金萱进屋。

金萱笑眯眯地说:“不用啦,我还得快些回去呢。”

“这么早,有什么事儿么?”秋薇小声问。来了什川,晨昏定省的时辰都没有掐的那么准了,老夫人又刚从道观回来,这么早就召见,她敏感地觉得是有事。

金萱看看屋里,也小声说:“好像有什么事要问七少奶奶呢。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太太和老太太都挺和气的。哦,刚刚老姑太太们都在的。”

秋薇送走了金萱,进屋来把这话告诉静漪。

静漪匀着面,仔细想想,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值当这样的“三堂会审”。不过心里到底有点忐忑。昨日陶夫人和八小姐尔宜才到。这阵子陶夫人忙着筹备尔宜的婚事,原本是不预备来什川的。不知怎地又来了,她已是觉得蹊跷。

她不敢怠慢,收拾停当,便到陶老夫人这边来请安。

此时老夫人屋里就只有她和陶夫人在,静的让她更加忐忑。

“坐吧。”陶老夫人看她局促,微笑道。

静漪坐了。

陶夫人拿起茶碗,瞥了静漪一眼。

静漪心里咯噔一下。婆婆的这一眼虽是淡淡的,却不寻常。她更觉得今天的事情恐怕不简单…脸上不禁就有点儿发热。

陶老夫人轻声问道:“老七要带兵去进疆,你知道了?”

静漪点头。

陶老夫人点了水烟,却也没有抽。

静漪等着她开口。

“那么,你去德意志读书的事,是不是有回音了?”陶老夫人问。

静漪攥了手帕,扣在膝头。

老祖母和婆婆都在注视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心里陡然间乱纷纷一片,也没有细想,她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她定了定神,照实了说:“是的。早前胡老师替我递交资料申请入学。我没想到会顺利通过学校的资格鉴定考试。前些日子收到通知,冬季学期便可以注册入学的了。”

她低了头。

在这两位长辈面前,她不知要再说些什么。而她确实也没有准备好,让她们比陶骧先知道。她是早就想告诉陶骧的了,可就是昨晚看到她,她都犹豫着没有能开口。倒是有个现成的理由…她怕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他会分心。

她抬眼看看,老祖母正望着她,若有所思,陶夫人则仍端了茶碗在喝茶。虽说都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半晌也没见她喝口茶,这让她头皮阵阵发麻…陶骧便是这种越到要生气,越沉稳而不动声色的脾气。

329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六)

  陶夫人说:“母亲,我怎么能不急?若在平时也罢了,还是老七要去打仗的时候,真是太不像话了。 老七那天不声不响地来这里一趟,还能为了什么?母亲,这几年我总不说什么,到这会儿再不说出来,我也不痛快。”

“该说的,刚刚你都说了。让老七和她商议着办吧。老七允了,难不成咱们一力反对?不就把事儿弄拧了么?”

陶夫人忍了忍,也不想在老太太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了,说:“母亲,我总觉得,这事不能由着老七和静漪的性子来。陶家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她是陶家的媳妇,就该守陶家的规矩。进门三年,毫无建树。我看着,老七那心思虽说也深了些,总也有她是不肯安心的缘故。”

“这个儿媳妇,你实在是不满意。”陶老夫人说。

她语气淡淡的,似不加褒贬辶。

陶夫人却觉得老太太话中有话。想一想,大约是自己语气重了,略一缓和,道:“母亲,我不是看不到她的长处。静漪若是肯,再没有比她能干的太太了。就是现在我把管家的事务交给她,她也未必做不来。可就是这一样,总不肯安心伴在老七身边,若让我说满意,无论如何都不能。”

“老七的意思,准她出洋?”陶老夫人问。

“是。我就是听了他的话,才坐不住了。他马上要出征,这不是让他不安心么?再说,母亲,静漪这一出去…往下可就不好说了。”陶夫人说澌。

“她的品性咱们都是摸的清的。不至于出什么岔子。”陶老夫人和缓地说。

陶夫人听着老太太维护静漪,忍着没有说话。

陶老夫人见她不以为然,只是不好当面反驳自己,便说:“暂且搁着,容她考虑些时日。不要逼迫太紧,反倒适得其反。”

陶夫人点头,又说:“母亲,老八的事情,也得抓紧办了…”

陶老夫人说:“老八的事,你裁度着办。”

陶夫人便捡紧要的和老太太说着,过了一会儿,见老太太似乎是出了神,便停下来,问道:“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陶老夫人摇了摇头,看她,问:“这些年,在我跟前儿,少有人提起过老七的亲娘。老七也从来不问,是不是?”

陶夫人怔住,望了老夫人,好一会儿才答:“是。他从来不问。”

陶老夫人默然半晌,说:“你去吧。老八的婚事大意不得。一辈子就这一回,总要打发的她高兴。”

“她自个儿对这些倒不十分上心。”陶夫人微笑着说。

“新郎遂了心愿,余下的,自然就不怎么在意了。”陶老夫人点头,“盛川如何了?”

“咳嗽的轻些了。只是总不肯歇着。昨日二妹妹和妹夫一同来看他,还劝他多休息。”

“我的意思也是这个。横竖孩子们都能独当一面了。不如就趁着这回卸了那些差事。”陶老夫人说。

陶夫人再坐一会儿,也就去了。

陶老夫人待她走了,仍静坐在原处。

陈妈看她出了神,水烟都熄了,过来替她点上。

陶老夫人看她,陈妈见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对,忙问:“老太太,要不去歪一会儿?”

“陈妈,我这两日不知怎么的总梦到从前的二太太。看又看不分明,总觉得就是她,仿佛是有什么事的…凑巧骧哥儿又来,最近他的大事儿多,会不会有什么不妥?”陶老夫人说。

陈妈想了想,说:“可能时气不好,老太太您又在道观,太清净了,有些事就想的多些。再者您对七少爷的事儿又上心,难免的。”

陶老夫人听了,略心安些。

陈妈看她没有别的吩咐,也就默默退下了…

那边静漪出去之后,好半晌都没有静下心来。走出很远去了,还有些愣愣的。待她回神,已经走到了陶因泽的院子,定定神进去,听到笑声,原来是尔宜在陪陶因泽说笑话解闷儿呢。看见她来了,尔宜亲亲热热地问她昨晚上睡的好么、给她让地方。

静漪刚刚被陶夫人责备过,神态间多少有些不自然。看她别扭,陶因泽问:“这是在哪儿受了气来的?”

静漪忙笑着摇头,说:“花都开了,姑奶奶,我和八妹陪您院子里坐会儿吧?”

“横竖在这儿都看得到,累累缀缀地倒去院子里做什么?”陶因泽虽知道静漪一定要她去外面,无非是想她多活动活动的缘故。可是她总不肯多挪动几步。她哼了一声,指着静漪,问尔宜:“打量我看不出么。老八,说说,你七嫂是不是受气的模样?”

尔宜正在给陶因泽捏腿,听了这话也看看静漪,笑而不语。

静漪有点着急,脸就红了,说:“没有的事。”

“还没有的事?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出洋,老太太和太太给你脸色看了?”陶因泽直白地说出来。

尔宜微笑道:“姑奶奶您可真是。不是说让您当不知道么?”

“我不瞎又不聋,更加不哑,怎么可能当不知道?”陶因泽脸上干瘪瘪的,说话有点过于用力,看上去很是有些怕人。尔宜倒不怕她,对她做了个鬼脸儿。

静漪听这话,心知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了。

“怎么着,你是一定要去的么?”陶因泽单刀直入地问。

尔宜也看了静漪。

“姑奶奶,我舍不得这个机会。”静漪坦白地说。

“那你就舍得骧哥儿?”陶因泽毫不犹豫追问。

静漪语塞。

“且不说你一去几年,骧哥儿准了,家里准不准。这几年,你可是要把骧哥儿交给别人照料?你是真不在意这个的?”陶因泽问完了,倒笑出来。看着静漪,“依我看,你若真的要走。怕是还来得及喝一碗二房奉的茶呢。”

“姑奶奶,瞧您说的,七哥是那样人么?”尔宜说着,让人给陶因泽端了茶水来。

“不信呐?那等着瞧吧。着急给你七哥纳妾的多的是,巴不得七少奶奶给个由头呢…这倒好,这么大的由头给出来,不抓住等什么呢?”陶因泽仍是笑微微的,言语却带了股子狠劲儿,句句都冲着静漪去了。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