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舒了口气,转眼看到正在对着另一个方向的秋薇,问:“在看什么?”

“没有啊…在找吃饭的地儿。<-》舒麺菚鄢”秋薇回头,匆促地笑着。

静漪点头,看到街对面挂着金漆招牌的德祥楼,说:“就那儿吧,简单的吃点,咱们回家去。”

“小姐,您带钱了?”秋薇笑着问。

静漪摸摸随手带的包,笑道:“还好带了。柘”

“就算没带,进去提姑爷的名字就好了。”秋薇笑嘻嘻地说。

静漪不理她,让老张把车停好也过来,自己先带着秋薇先走。

还在街这边,德祥楼的伙计已经看到她们主仆二人,忙过来招呼。问了静漪是几个人、想要什么样的座儿…这家清真大酒楼向来客满为患,今天也不例外。听说只有三个人且没有预定,伙计就有点难为之色熬。

秋薇听了,就想说话。

静漪阻止她,秋薇吐吐舌,说:“小姐,那咱们吃别的。不拘什么先吃一点吧。回头等着座儿了,我和张伯怕是连拿筷子的劲儿都没了。”

静漪自己倒不是个挑地方吃饭的人,见老张过来,她便问:“张伯,这里没有位子了呢。早知道让张伯带路。”

老张还没开口,那伙计看到他就怔了,一边急忙冲里面喊人,一边说:“恕我眼拙…这位可在陶公馆当差?”

老张看看静漪,对伙计笑着说:“尕娃,你认错人了。”

“不会认错。张老哥,这是小店的小伙计,一时没认出来。张老哥今日是…”从酒楼里出来的是二掌柜,上来便拉住了老张。虽不敢直视静漪主仆,却望着老张,赔笑不已。压低声音说:“张老哥,这位是府上的什么人?我可知道张老哥在内宅当差的…陶公馆一年照顾小店生意无数,张老哥别让我坐蜡。”

老张也不敢做主,哼哈了两句,依旧望了静漪。

二掌柜见这情形,再看静漪的气度,心里已经有数,心一横,便过来作揖,道:“不知道是少奶奶来了,伙计多有得罪。少奶奶大人大量,别与小店计较…请少奶奶无论如何赏脸店里一坐,也好让小店尽尽心。”

静漪明明听着说是没有位子了的,此时见二掌柜如此说,便微笑。

二掌柜见她和气,忙说:“少奶奶里面请。不知少奶奶是用陶公馆的包房,还是…”

“还有别的位子么?”静漪当然不欲使用陶家的包房。

“当然有、当然有。”二掌柜亲自引领,将静漪等人带着入内。

德祥楼在此地享有盛名,静漪到了这里自然也想一探究竟。

二掌柜生怕招待不周,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反而不敢多话。静漪不问,他也不说,只将静漪主仆带着进了饭庄,连大厅都没有进,更没有上楼,而是顺着廊子向东走,转弯之后,进入后院。

一进后院,瞬间便安静下来,外面的喧嚣热闹仿佛隔了层层的纱,越来越远。

静漪边走,边看着这阔大庭院,楼上楼下,也有很多房间,灯都亮着,偶尔有客人出门来,或者高声,显然是一间又一间的雅座。

二掌柜请静漪他们进入第二进院落,这一处比前面又幽静些。

“少奶奶请。”二掌柜让伙计开了一间房门,请静漪进去。他见静漪打量了下院子里,目光定在对面那间亮着灯的雅座方向,“除了您这,这院里就那一处有客人。不会打扰到您的。府上的包间在里面,七少原说今晚要来,不想临时取消了。一桌席面备好了也没用呢。”

静漪听了,微笑。待要进门,忽听得一阵笑声。她脚步一顿,听到门开了,笑声更大,显然那间雅室里的客人出来了。

静漪紧走两步,进了门还听到那些人高声谈笑,还有人唱起了歌,她辨一辨,是日本民歌,《樱之花》…她眉尖一蹙,见二掌柜正恭敬等她点菜,便说:“七少那桌席面既然备好了,就上一点吧。”

二掌柜巴不得这声,吩咐伙计伺候着,自己先出去了。

老张和秋薇一定不敢同她一桌坐了,静漪也无奈。好在这雅间大,她坐了里面的桌,他们俩就在外头坐了先用茶点,倒也都便宜。

静漪坐着喝茶,听着秋薇在外头问伙计,刚刚那些是什么客人,怎么说话叽里咕噜的。伙计说是些日本人,这两日倒日日在这里吃饭的。别的也没说什么。静漪听了,见秋薇望向自己,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开始上菜,静漪看着菜式都是清淡可口的,虽然吃不多,也每样都尝了一下。反而听着秋薇和老张边吃边聊,觉得有趣,不一会儿,就搁下了筷子。

外面有人敲门,静漪以为是伙计,不料外面的秋薇先站起来叫“逄先生”。静漪隔了帘子一看,还真是逄敦煌。

逄敦煌并不是平时的布衣长衫、而是西装革履,手里还拿了把折扇,看着静漪微笑,说:“我说呢,再也不会认错,准是你们。”

静漪请他坐了,让伙计给倒茶,问道:“刚才那边宴客的是你?”

“你也看到我们了?”逄敦煌将折扇放下,端了茶杯,笑问。

静漪看他虽是笑着,眼中却无笑意。脸上有点发红,显然喝了不少酒。她摇摇头。

逄敦煌看着她,似有些惆怅。

静漪见他这样,说:“既是宴罢,怎么不早些回去休息?”

逄敦煌悻悻然,道:“见面就撵人,真有你的。”

静漪倒笑了笑,不言语。逄敦煌今晚大异于往日,她不得不小心些,以免应答有误。逄敦煌却也十分了解静漪为人,虽惆怅,也少不得端好了架子。静漪就见他一对大眼碌碌转转,又有些俏皮,对着她说:“今晚又唱又跳,有吃有喝,还真是辛苦。不过朋友们许久不见,能见就是好事。”

“听伙计们说了,是日本客人。”静漪说。

逄敦煌点头,道:“有几位,也是陶骧的朋友。”

静漪笑笑,问道:“是么?也许我认得?”

逄敦煌说:“也许。这几位的事,我就是想说,也亲自找陶骧说去。”

静漪听他提到陶骧少有的这般认真的语气,险些笑出来。逄敦煌对她瞪眼。她忍笑道:“他在外面的事,我一向不过问。不过你既然有心,我正巧要去,不妨在他面前提一提。”

逄敦煌也不理会静漪的揶揄,抱着手臂,正色道:“倒不是我瞎起哄,我恐怕这又是一个烫手山芋丢给他。接不接,怎么接,接了怎么办,原本都是都难的很。这下他果然接了,往下就要执行。我是局外人不假,可我也是西北人。这几年陶骧做的事,在这里还是得民心的。”

静漪看了他。逄敦煌议论起这场战事,比起陶家人来更多几分理性。

“而且叛军首领不是个简单人物。他既然敢提出建国主张,首府都设了。这倒也寻常,不过那施政纲领和宪法也有,可不是乌合之众的做派了。听说几个大国的公使都接了照会,能取得多少支持还说不好。不过他军中还有得力的军师,看样子对西北军很是熟悉,这一点是定了。”逄敦煌跟静漪说着,拿了面前的杯碟摆着,仿佛在沙盘上演示。

他思路极清晰,叙说又明白,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俩能听到。

“你都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静漪戳了口茶,问道。上回在医院里,匆匆忙忙的,逄敦煌也没有讲的这么深入。

“这个容易的很。就比如说英国驻伊犁公使,他的报告可是一个接一个地报回他祖国去的。中间截获一点消息,也不是难事。”逄敦煌说着,点了点桌上的一个杯子。静漪明白,那个代表伊犁。逄敦煌见她没出声,皱眉,“你听明白了?”

“不太明白。”静漪说。

“我恐怕陶骧要应付的不是普通的局面。这回可不是去年青海平叛那样的规模。”逄敦煌说。他说着,顿了一会儿,“我倒是很赞成陶骧平叛的策略。兵民分离,并不强力镇压。有人说他手腕柔滑,有道理。就是这次,上去不先打一场硬仗恐怕是不行的了。”

“用兵如神是你封给他的,这会儿又说这个,难道还担心上了?”静漪淡淡地说。

逄敦煌听了,微微一怔,笑了,说:“好吧,我们等着瞧。到时候你别怪我不提醒你。”

“你这么有想法,该去跟牧之说。抹不下脸来?你又不是没去过七号喝茶喝酒。我们家的好茶好酒你都偏了,有事的时候,你就躲着了么?”静漪问。

逄敦煌撇了撇嘴,不吭气了。

手指点着面前的杯碟,到底叹了口气,说:“麻烦。”

静漪笑笑。

逄敦煌看着静漪——数日不见,气色很好。只是仿佛是有心事的…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的,他连喝了两杯茶水。听着外面都已经静下来了,他说:“不知不觉都这个时候了。”

伙计见他们要走,忙过来说二掌柜说了,这账记在七少爷名下的。

静漪想想也对,于是起身离开。

逄敦煌也站起来。

走出去时,逄敦煌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走出饭庄大门,静漪看看逄敦煌,想要送他一程。

“我自己走一走。”逄敦煌说。

宽阔的街上,凉风起来,听到远远的水声。

静漪转头看看,能看到黄河上的铁桥。

“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静漪说。

逄敦煌却示意想沿着河边走走。

静漪看一眼时间,的确已经不早。

逄敦煌见她踌躇,问:“是不是去德意志的事烦恼?”

静漪抬眼,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有些懊恼。这事情,她本人还未宣之于口,就街谈巷议了不成?

逄敦煌笑了笑,说:“这你别管。这我也有耳报神。”

静漪皱着眉,稍有不悦之色。

逄敦煌见她不悦,笑笑,道:“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静漪想想也是,但还是觉得不痛快。

她半晌不言语,低了头走在前面。

逄敦煌也不去说什么,只是跟着她走着。

果然静漪再站下,脸上的颜色便好了很多。

她说:“我是想去的。”

在逄敦煌听来,她语气虽确定,却更像是在同自己强调什么。他微微一笑,没有立时发表意见。

静漪倒是知道逄敦煌能了解她的心情。偶尔,她会觉得逄敦煌就像是她的盟友…

“这事情,我倒是佩服陶骧了。”逄敦煌慢慢地说,“作为丈夫,真少有如此胸襟。”

静漪愣了下,问:“什么?”

“听说他赞成你去读书。”逄敦煌笑笑,“也有人说,七少爷这是把七少奶奶送出去追求自由,他好再自由追求旁人。这是个笑话,陶骧当然不必如此。”

静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陶骧当然不必如此。

他想追求什么人,何用管她在不在身边呢…她一阵心里烦乱,看看时间,说:“我该走了。你不要乘我的车子走,也要快些回家去。”

“等等。”逄敦煌看她这就要上车走了,叫住她。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八)

阿静漪边走,边回头,看了逄敦煌,皱眉问道:“你又有什么要说的了?改日说吧,我赶着回去…敦煌?”

逄敦煌说:“快些去吧。<-》舒麺菚鄢有些话还是尽早说的好。需要我的帮助,你尽管说。”

静漪看到敦煌的神情。敦煌似有些惆怅。

“好。”她对逄敦煌摆了摆手,说了句再会,便上车了。

逄敦煌转身朝着黄河。从河面上吹来的风,温厚中有点凉意柘。

“少爷,咱们回去吧,挺晚了。”麦子跑过来。

逄敦煌看了他,说:“麦子,陪我桥上溜达一趟去吧。”

麦子跟在他身后,陪着他走上铁桥把。

铁桥下黄河水奔腾着,逄敦煌站下,看着河水。

他忽然抓着桥边的栏杆,纵身跃上去。

麦子吓的直叫少爷,便呆在那里不敢动一下——逄敦煌站在栏杆上,栏杆不过几寸宽,他的身子在摇晃,随时都可能落水,却偏偏要挪动着脚步,忽然间停下,对着河面上大声地吼起来…

“开车吧。”静漪说。

她望着远处桥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逄敦煌像是在走钢丝。他那用尽全身力气的呐喊,振聋发聩…

静漪让老张开车去铜狮子胡同七号。

她在车上想着见了陶骧,该怎么同他讲。

“张伯,停一下车。”静漪轻声说。

老张把车停在了路边。距离铜狮子胡同还有两个街口。

“少奶奶,怎么了?”老张回头问道。

静漪沉吟。

陶骧此时在不在七号,她并不确定。或许他在司令部也说不定…车子停在树影下,她看着深邃宁谧的街道,没有车子,也没有行人。

秋薇却是明白静漪的心思的。她扯了扯静漪的裙角,说:“小姐,去吧。”

静漪点点头。

后面驶来一辆车子,车灯照亮了一截街道。

等车子驶过,老张发动车子时说:“好像是七号的车子。”

“是不是姑爷刚回来?”秋薇说。

静漪看看前面,让老张开车慢些。

前面那辆车子拐进了铜狮子胡同之后也放慢了速度,在七号门前停了。门前有人下了台阶去开车门。

静漪没戴眼镜,也能认出来那个是阿图。果然身旁的秋薇咦了一声,说:“阿图这是出来接谁呢…是位小姐呢。”

静漪也看到了下车的那位小姐。

她立即轻声说:“张伯,调头。回去。”

张伯二话没说,将车子一停。就在巷子中间那空地上,转了弯…

图虎翼听到车响,往巷子那头看时,只看到有辆车子驶出巷口。巷子中间那两棵杨树遮住了巷口,他没看清楚车子的样子。他一边请刚刚抵达的金润祺向里,一边回头,问了句门口的卫兵:“刚那车子,看清车牌了没有?”

“报告图副官,没看清。”卫兵回答。

图虎翼皱了皱眉,说:“留意下。”

走在前面的金润祺站下,问:“牧之还有客人来吗?”

图虎翼却说:“金小姐,请跟我来。”

他说着,走快两步。

金润祺看他板着脸,也不计较。

图虎翼将金润祺带到一间小会见室,请她少坐,退出去守在外面,让人去请陶骧。

金润祺坐了片刻,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使女进来送茶,她端在手里,看着会见室里的摆设。

听到脚步声,门口的阿图没出声、靴子踢的咔咔响,她轻声说:“如果这是女主人的品味,她的品味很不俗。”

陶骧走了进来,听到她的话,说:“好久不见了,润祺。”

金润祺回头,身材高大的陶骧出现在她面前,比起两年前来,他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而他的眼眸,看上去则愈加的沉和黑。

她微笑问道:“我们究竟有多么久没见了?牧之,你还能记得?”

陶骧摇了摇头。

“你一定是不记得了的。”金润祺望着他,冷漠的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望和不快。这本是预料当中的事。她放下茶杯,要走近他,他却先一步坐下来。她站住了。

陶骧做手势,请她坐。

金润祺并没有立刻坐下来,而是看着陶骧说:“牧之,我没有答应同中川君结婚。”

陶骧说:“如果你是来告诉我这个的,我已经知道。”

金润祺看着他。

陶骧点燃了香烟,也看看她,说:“以你的性情,与中川君订婚结婚,都不过是手腕。我知道你一定要见我,见了面又想说什么。我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其余的话,如果你想说,也可以说。但是没有用。”

“她不是要走了吗?”金润祺走到陶骧面前,跪坐下去。这样的她,就可以仰望着陶骧了。

陶骧没阻止她,只是看了一眼她泫然欲泣的双眸。

他吸着烟,不为所动似的。

“她从嫁给你的那天起,就在想着怎么离开你,牧之。她一走,哪里还会回来。”金润祺说。她手交握在身前,负于膝上。

“润祺。”陶骧看着金润祺。“你记性很好,可有见过,我说了的话不算?”

金润祺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你说过我不是善男,你当然也不是信女。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作为曾经的朋友,不违背我的意志,并不是不可以商量。但是你威胁我的话…”陶骧低声说着,“我不吃这一套。”

“我不要什么。”金润祺低了头,“我也不会威胁你。”

她从随身带的手包里拿出一个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包,放在陶骧面前的茶几上。

陶骧默然地看着她。

“我和中川君今天见过逄敦煌。出来的时候,也遇到过七少奶奶,只不过她没看到我们…”金润祺说着,迅速地看了眼陶骧。见他没有明显的反应,“我和中川君还在这里逗留两天。我们会从这里去绥远,再从那里回北平…奇怪我们为什么下一站不是去新疆是吗?那就看看我给你带来的东西。牧之,我保证,这个东西对你的价值,远远超过你想象,也超过你现有的情报网络对你作战计划的贡献。”

陶骧眯了眼。

金润祺望着他,说:“你最终会知道,谁才是对你最有帮助的人。绝不是你那个小妻子。她除了会让你陷入泥淖,别无他用。”

她眼看着陶骧将半支香烟夹在指间,他任香烟燃着,那烟灰弯弯的,即将落下的工夫,她从茶几上拿了烟灰缸,恰好接住那烟灰。

陶骧还是没有动。

金润祺说:“你第一次看我,也是这样的一个时刻。”

陶骧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

他歪了歪头,似乎在回忆那样的一个时刻。

“你说,你怎么会注意到这个?”金润祺微笑,“那是因为,我看到你之后,眼睛里就只有你了。为了能在你身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牧之,给我一个位置。我会帮助你,拿到你该拿到的。”

陶骧从金润祺手中,将烟灰缸拿了出来,重新放回茶几上。

然后,他伸过手来,说:“来。”

金润祺眼中掠过惊喜之色。这对于一个习惯了掩饰自己且心思极深的女子来说,已经是她最大程度的感情外露了。陶骧很清楚。他伸手等着金润祺的手搭在他手上,将她扶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

“润祺,”陶骧缓慢地叫着金润祺的名字,“不要为我做这些。我不需要女人为我做这些。”

金润祺呆住。

陶骧划着了一根火柴,将她放在茶几上的那叠纸拿了起来。

“不!”金润祺脱口而出。

陶骧捻了一下手中的纸,纸被火柴点燃了。他令手中的纸张变换着方向,以便燃的更快更充分。他的脸被那簇火光映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