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骧跟着端详静漪,面庞的确少了几分少女时的圆润,嘴上却道:“二表姐一路辛苦,这边请。”

“二表姐,快上车吧。”静漪催着无瑕。

碧全特地站下来,看了静漪,却对陶骧道:“她总算见到静漪,不让她说个够,一定是不依的。”

无瑕瞪了碧全一眼。

碧全示意前方大使夫妇同陶盛川夫妇已经走在前头了,让他们快些,道:“边走边说。”

“好。”无瑕揉着静漪的短发,笑道:“这个样子,真是俏皮可爱的很。倒是同报纸上的样子不大像。我们那阵子日日盯着报纸看,担惊受怕。好容易看到你平安的消息,才踏踏实实地睡着觉…碧全那阵子正好去巴黎,不晓得国内的情形。回来听说了,也觉得后怕。这回他陪大使和夫人来访问,我提出来一起来,他也就同意了。本来多时不见你,我就想的慌。”

无瑕和静漪走在一处,边走边说。静漪问起孩子们来。无瑕说这次出来前,特地将一对小儿女送到南京无垢那里去,“三哥和三嫂也有信和礼物带给你。回头让人送到家里去。”

无瑕说着话,又细看静漪。静漪被她看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推着她上车…

回到城中,大使夫妇被安排下榻在东城陶家的一所别业中。金碧全夫妇陪同,亦下榻于此。陶盛川当即在别业设宴招待,宾主相谈甚欢,宴罢尽兴,陶盛川夫妇才请他们休息,携子媳告辞。

陶骧因与静漪还要去探望逄敦煌,在别业同父母亲告别之后,才前往西北军医院。

静漪虽然只来过一次军医院,对这里的环境却记的很清楚。车子又直接停在了特等病房楼前,静漪下了车,便走在了陶骧前头。她记得陶骧说过,逄敦煌的病房是第二百二十二号…边走,边找着门牌号。陶骧走在她身后,看着她脚步匆匆地往二楼最里面的病房去。

静漪走到一半的时候站下,回头看看陶骧距离她还有一段,催促他快一些。

陶骧走上前来,皱眉看她,问:“这么着急?”

静漪看了他,心想他应该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吧?从他神色间看不出异样来…昨晚枪声响起时,他从容地仿佛只是听到碎了两只杯子。想想也是,他怕是听惯了枪炮声;陶家几十进的深宅大院,这一处的声响传到那一处,

就算是枪声,一层层障碍阻挡了,也就如滴水汇入江河。别说不细究,细究…又能怎么样呢?

熔炉一般的陶家,任你是块铜,是块铁,就算是金子,丢进去也即刻融化成浆了…她攥紧了手袋。

“嗯?”陶骧见静漪看了他,人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不出声,不禁追问。

静漪有心问问他早起已经查问过什么,告诉他这会儿她赶着是想探望过逄敦煌之后早些回家去。老祖母交待让她带麒麟儿几天,这会子麒麟不知是不是已经被送到他们居所了…可她忽然就觉得口拙,仓促间怎么能说的清楚这些。

“等我回去同你讲…先去探了敦煌。”她挽起陶骧的手臂,说。

陶骧低头看了眼她搭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

她的手有点发颤。他再细看,她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僵硬。

到了病房门口,陶骧敲了门,来开门的是马行健。

静漪已经多日不见马行健,看到他在这里,才明白陶骧想是安排了他负责逄敦煌的安全——真是照顾周全也周全到了一定的份儿上。马行健可是陶骧寸步不离的近侍…她从认得了陶骧,少有见到小马离了陶骧的时候。

马行健请他们入内,病房里却不见人影。

“人呢?”陶骧问道。

静漪打量着病房内的陈设,日常所用可谓应有尽有,住在这里应该非常方便。

“都在里边。”马行健忙回答。

静漪转身,才看清这不过是套房中的一间。

陶骧在她身旁,看她大眼睛转了转,留意起茶几上放着的杂志和日文书籍来…静漪转眼看到他正在望着自己,轻声问道:“这病房还住了别人?”

陶骧示意她稍等。静漪看他的样子,不由更加生疑。

陶骧吩咐小马去请逄敦煌出来,“就说我们来了。”

他们说话间,图虎翼已经将带来的东西都放在了茶几上。

马行健还没有去开门,里面的人显然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把门打开了。静漪看时,就见逄敦煌站在病房门口,也不开口说话,笑微微地望着他们——逄敦煌看上去并无异样,反而红光满面,精神饱满,不知是不是在医院里养的好,比起在哈密分别的时候,他虽黑了,可也胖了壮了——静漪咦了一声,皱眉问道:“省身,你怎么这样好?牧之说你受伤,我以为很严重…”

她特为地往前走了两步,站下来端详逄敦煌。

逄敦煌看她疑惑,上下地打量着自己——她样子变了好些,本已剪短的头发又烫过,发带束着,像个逃课的女中学生…在她身后的陶骧,默默地也望着她。

逄敦煌过来,微笑着先同陶骧握手,笑道:“陶太太,我这样好,你应该觉得庆幸吧,怎么仿佛是十分失望的样子?难不成在你想来,我是被用绷带五花大绑在床上么?我受枪伤,已经好的差不多,随时可以出院了。”

他指着自己的腰腹部。衬衫被他手一捋,果然看得到绷带缠绕的痕迹。

静漪听他解释,确定他的确已无大碍,才松口气,说:“既是这样,何苦来还住院…”她说着话,忽然顿住了。瞥了眼逄敦煌,又看看陶骧,“难道…”

逄敦煌笑笑,对陶骧一撇嘴,道:“我就说瞒不住她的。”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四)

“段家大哥真在里面?”静漪问道。她着实讶异。逄敦煌说瞒不住她,其实应该是陶骧没有想要瞒她。她看了眼陶骧,陶骧转而问敦煌道:“伤势恢复的怎么样了?”

“稳定下来了,精神时好时坏。”逄敦煌脸色这才沉下来。

静漪看看他,又看看陶骧,轻声问:“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陶骧扶了她的手臂,示意她一同进去。逄敦煌却有点犹豫,陶骧看他一眼,他才让开,低声道:“这会儿睡着了。”

陶骧走在前头,静漪随后禾。

躺在病床上的段奉先,双眼紧闭,呼吸匀净。脸上有几处伤痕,看上去却也还好。静漪站在床边。她几乎要认不出段奉先来了——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在火车上。脑海中留下的仅仅是他那灰败的脸。即便是那样,奉先仍有股儒雅的气质…她看着眼下奉先瘦削黧黑的面容,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段家的大公子。

“枪伤,失血过多。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休克了。幸好左铭在,立即就动了手术。现在算捡回一条命来。”逄敦煌轻声说妲。

他语气平和,但听得出来由衷的庆幸。

“活下来就好。”静漪低声。她不禁有些唏嘘。奉先大哥,和她的大表哥、三哥…曾经是北平城中有名的世家公子。段家是民国初年才起家的,底子差些。可是她从小看着这些哥哥们,从来都当他们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原来英雄也有末路之时。

陶骧见静漪伤感,却也不劝慰,反而退了两步,立于窗边。

逄敦煌过来,压低声音道:“恢复的不好,也有心绪不好的缘故。”

陶骧眉头一蹙,看出来逄敦煌有话要说。他瞅着静漪。她正在床尾处,煞有介事地翻看段奉先的病例本——翻的甚是缓慢,样子认真的很…他听到逄敦煌说:“他的妻儿原在东京,出事后被段奉孝派人接回北平。日常供应一应具足,不曾苛待。只是三年多以来就没有能够离开过北平城。段奉孝的人看的非常紧。这事你当然是知道的吧?”

陶骧看了逄敦煌,说:“又想打我的主意了。”

“你跟段奉孝那是多少年的交情…”逄敦煌笑嘻嘻地说,见陶骧仍是皱着眉,“兄弟阋墙,胜败已定。段奉孝不要逼人太甚。如今妻离子散的这位,可是他兄长。”

“什么时候去栖云营报到?”陶骧抚了抚眉心,问。

逄敦煌说:“好歹等我伤好利索了…三天之内。”他摸着肚子,笑着。

陶骧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说:“西北军里有句老话,‘进栖云营、扒七层皮’。你还是养好了再去。”

“好啃的骨头也不会给我。早去晚去,还不是一样。你这西北军的军爷们,哪里的也不省事啊。”逄敦煌哼了一声,转身靠在窗边,却正好看到静漪合上病历本,向这边望了一眼。他叹了口气,“奉先当年蒙静漪相救,铭记在心。不然此次清除余党,哪里会这么快?如今他那些心思也淡了,唯独挂念妻儿而已。我想段奉孝也不至于真的”

陶骧背着手,听到这里,淡淡地说:“这几年卧薪尝胆,若不是兵败,一朝得势,今日的段奉孝,就是他。哪里会有什么不一样?”

逄敦煌想了一想,点头道:“说的也是。此事当我没提。”

陶骧看了静漪,说:“奉先何其有幸,你如此拼尽全力护他周全。”

“言重。”逄敦煌低声道。见静漪是在等着他们了,他提醒陶骧该出去了。

陶骧一点头,朝静漪走过去。

逄敦煌舒口气,陶骧虽未答应他什么,可是也并没有把话说死。

到病房门口静漪就站下,看了敦煌说:“不必送出来了,到底也是病人。”

她说着一对美目自管望了他。

逄敦煌笑了,说:“你这明摆着是寒碜我呢。得,没受重伤是我不对;可是把轻伤往重了说,这可是陶司令干的事儿,你该找他算账。”

“啰嗦。快些依旧进去休息吧,我们这就回了。”静漪挽起陶骧,对逄敦煌摆手。她语气极温柔,陶骧转脸看看她,同逄敦煌握手道别,也就去了。

逄敦煌转身回了病房,踱了会儿步子,才往窗前一站。下面车子在等,陶骧和静漪还没有到。排的整整齐齐的黑色轿车,散在周围的警卫,看着让人觉得莫名有些紧张…他看到静漪走了出去,似乎是掉了什么,欲弯身时,陶骧已经替她捡了起来…“敦煌?”听到段奉先在叫他,逄敦煌回身看时,果然段奉先已经醒了。“帮我叫护士来,疼的难忍。”

逄敦煌点点头,探身出去,马行健看到他,听他一说,马上去找护士了。逄敦煌回来,看到段奉先因为剧痛而惨白的脸,轻声问:“静漪在的时候就醒了?”

段奉先斜他一眼,随即疼的脸上肌肉抽搐,说:“不拆穿,你是不是会死?”

逄敦煌笑笑。

“我的事,你不要再操心。这几年的形势我也看透了,中央

军不说了,唯有西北军,才容得下你。陶骧也值当你为其效力。段家与陶家是世交,段系同陶系也是盟友。别因为我,给陶骧找麻烦。奉孝扣着南云母子,不过是张牌,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段奉先和缓地说。

逄敦煌沉默片刻,才问:“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得先养好了伤。”段奉先揉着手臂,“然后…”

“然后上伏龙山种仙草去吧。”逄敦煌微笑。

段奉先皱眉。

“我知道你一定要说,你是拿枪杆子的,拿不了锄头…会有你拿枪杆子的一天,先歇歇。不信这几年你好好睡过一个觉。”逄敦煌说着,听到敲门声,便住了口。

段奉先也不说什么,等护士进来给他注射的工夫,他看看敦煌,仿佛不经意地说:“几年不见,小十出落的让人更不敢认了。”

逄敦煌坐在一旁,随手拿了一本日文书来一翻,并不答话…

静漪在琅园门口下了车便急匆匆地往里走。陶骧看她脚步如飞,把自己甩在身后也不在意,挥手让车子先走,他跟着进了园子。

静漪进门便问:“麒麟少爷呢?”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五)

月儿轻声说:“在楼上。张妈和秋薇姐姐都在。”

“睡午觉了?”静漪一边把手套摘了,一边问。

月儿摇头,道:“不肯睡…也不肯吃东西。”

静漪站下,回头看了陶骧一眼。陶骧听了这话也皱了下眉。她问道:“说什么、要什么没有?”

陶骧解着扣子,脱了外衣,搭在沙发背上,听月儿回话:“没有。少奶奶,老姑太太那边摇电话来,说是等下要过来的。妲”

静漪点着头,陶骧同她一起上楼。张妈从房里出来,看到他们回来了,压低声音施礼道:“少爷和少奶奶可回来了,孙少爷不吃不喝不说话,大半天了。怎么哄都不成。”

静漪就有点着急,问道:“就一直这样?禾”

她问着就想推门进去,被陶骧一把拉住了胳膊。

陶骧问道:“还有谁在跟前儿?看妈呢?”

张妈摇头,道:“是太太那边的齐妈带人送来的。没见着其他人。”

静漪听着这话,不由得心头火起。看样子谭园的人都被禁足了,也未必不是因为想封口。可是麒麟这么小,又是这么敏感的孩子,没有他熟悉的人跟着,怎么行呢?她皱着眉,让张妈退下,看了陶骧道:“麒麟再有个好歹,事情才是不好收拾呢。”

陶骧见她面上薄怒,推门轻声道:“先看看麟儿。”

静漪被他这一句话提醒,眼下当真最重要的是麒麟儿,跟着进了门。秋薇见他们回来,悄悄过来,指了指在榻上坐着的麒麟儿,轻声说:“就这么坐了好几个时辰了。”

静漪一看,麒麟儿低着头坐在榻上,面前小几上,是她平时闲来无事打棋谱的棋盘棋子,他正把一颗颗的黑白子往棋盘上摆着。看着没什么规律,好像就是特为地要找点儿事儿干一样…小身子缩着,比平日里都小了一个码子似的。静漪快走过去,轻声叫着“麟儿”,就蹲在了脚踏上,恰好平视麒麟儿。麒麟儿把手里的棋子丢下,转脸看着静漪,好一会儿,才小声叫她。

“小婶婶。”声音细细的,直钻进静漪心里来了似的,让人心慌。

静漪微笑着,摸摸他的脸,问:“我怎么听着说你不吃东西?饿不饿?”

麒麟儿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不饿,小婶可饿了。小婶今天早起就出门,忙了大半天,到这会儿还没吃东西呢…麟儿下去陪小婶吃点儿好不好?”静漪牵着麒麟儿的手。麒麟儿看着她就是不说话,小手有点凉。静漪不由得心里都有点发凉,茫然间便不知所措起来。背后一声轻咳,她才想起来陶骧在这里,一回头刚要开口,就见他已经过来,手臂一伸,就把麒麟儿拉了起来,让他站在榻上,问:“为什么不吃东西?”

“牧之…”静漪起身,拉了他的衣袖。她听着陶骧的语气有些生硬。

陶骧却不理她,掐了腰,看着麒麟儿,说:“你爹爹病着,你娘也病着,你再不吃东西,若病了,你小婶婶就要被太奶奶和奶奶骂了,知道吗?”

“哎!”静漪不想陶骧对麒麟儿这么说,回头背着麒麟儿瞪了他一眼,悄没声儿地说了句“你别添乱行不行”。不想陶骧仍是没理她,反而揉了揉麒麟儿的脑袋,说:“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拿不吃饭为难人,这算什么?”

静漪看了麒麟儿,见他抿了抿嘴,望着陶骧,似是态度有松动的迹象,便忍着不出声,看陶骧怎么应付。

“那日你跟七叔怎么说的?说日后要学七叔,带兵打仗,是不是?不吃饭,长不高,七叔可不要你。”陶骧皱着眉说。

静漪就见麒麟儿听着,大眼睛里汪着泪,吧嗒吧嗒开始往下落,还是抿着嘴不出声。她简直也要掉眼泪了,陶骧却不为所动。

“不许哭。不想吃饭可以不吃。回头饿了,绝没有大半夜的折腾的上上下下就伺候你一个的事儿。明白吗?”陶骧问。

静漪拉了他一把,说:“行了,你去忙你的好了…去吧,不是外面还有事找你?岑参谋等你半天了…”

她说着回身给麒麟儿擦眼泪。麒麟儿看着她,啜泣着自己抹着腮上的泪痕。忽然间就搂了她的脖子,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大哭起来。他哭的静漪心慌,一边抱起来拍着哄着,一边瞪了陶骧。

陶骧不在意似的,果真出了房门,吩咐张妈给预备点儿吃的。

静漪只顾着哄麒麟儿,没留意陶骧已经出去了。待麒麟儿不哭了,她才松口气。麒麟儿哭过一场,小脸通红,情绪却好像好了些,静漪牵着他去洗脸,他乖乖听从。

就是这样听话,静漪越加觉得心疼。

给他擦脸的工夫,听他问:“小婶婶,爹爹和娘是不是死了?”

静漪心惊,忙说:“没有的事!爹爹病了,过几天就会好的。麟儿不要瞎想,知道么?”

“那我娘呢?”麒麟儿小脸对着静漪,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静漪明知自己不该

撒谎,可还是说:“麟儿知道吧,有的病,生了怕过给人…你娘最疼你,她自个儿生病,都没有你生病让她难受,知道吗?”

麒麟儿看着她,没摇头,也没点头。

静漪正在想自己还要怎么编造谎话,麒麟儿却拽住了她的袖子。静漪一口气松下来,简直要狠狠地去抱麒麟儿了…可是她忍住了,若无其事地牵着他的手出来。果然下楼时张妈已经预备好了。静漪给麒麟儿围了餐巾,自己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婶婶,你不是饿了?”麒麟儿拿了勺子,看她不动,问道。

“啊…”静漪看着自己面前摆着的糕点,正犯愁肚子里没有地方可塞,就听外面有说话声,是陶因泽姐妹来了。她忙趁机嘱咐麒麟儿先吃着,自己迎出去。出了餐厅先看到陶骧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由得来气。“有你那般对待孩子的么?”

陶骧点了烟,还没抽,被静漪伸手夺了,便说:“不哭一哭,憋着,这会儿肯吃饭么?”

静漪捻灭了烟,轻声说:“那也不成。麟儿敏感的很。我怕他是知道些什么…说不定是受了惊吓。”

陶骧沉默,说:“你多费心。大哥好些,自然是接回去的。”

静漪听他这么说,没的觉得心里阵阵发冷。虽说一早也就料到了结果,但事到临头仍然心惊。陶骧看她,她低声问:“没有…余地?”

她也看陶骧,已经听到陶因清那清脆的嗓音,月儿在请老姑太太仔细脚下,她看着陶骧等他回答她。

陶骧却没有说话,从他的脸上,她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听他说:“我有事出门去。晚上不回来吃,你就带着麟儿自个儿用吧。”

她点点头,忙转身往门口走去,叫着姑奶奶,声音已经不见忧郁似的。陶骧看了眼被她捻灭的香烟,稍停了一会儿才跟着过去,与姑奶奶们说了会儿话,也就带人出门了。等他走了,麒麟儿也吃完了饭,过来同静漪在一处,和姑奶奶们说话。

姑奶奶们说是来游水,此时游泳池里水温恰好。她们来了,却并不着急去,坐着同静漪说话,然而总是关注着紧靠着静漪的麒麟儿的。

陶因泽终于忍不住道:“麟儿,大热的天儿,你总粘着你小婶婶。过来,给太姑奶奶捏捏肩。”

麒麟儿平时总乐呵呵地就去了,今天却懒懒的。

陶因泽却也不怪他,和麒麟儿说了会儿话,陶因清要去游水,便带了麒麟儿去了。

静漪陪着陶因泽到后院去,等她们下了水,便坐在泳池边。望着在水边同陶因润嬉戏的麒麟儿,静漪嘱咐月儿过去贴身照顾麒麟儿。

“麟儿怕水。”她见陶因泽看了她,解释道。

陶因泽点点头,说:“那一年他落水,便有些蹊跷。她一向谨慎,恪守妇道。让人查了查,并无证据。想着或不至于如此不堪。盼她纵有外心,麟儿总是她亲生的,也能让她悬崖勒马。若当时不是一念之差,怕也不见得有今日…麟儿由你带,或者由他祖母带,都是很好的。”

静漪看着碧波荡漾的泳池中游水的陶因润姐妹,望着她们俩的麒麟儿,瘦小的身影显得很孤单,轻声说:“话虽如此,姑奶奶,可谁能代替了亲娘呢?”

陶因泽看了她,将水烟袋放在小桌子上,说:“这也是他的命。”

静漪不语。

心里像被塞了冰块…

晚饭时陶骧果然没有回来,静漪留姑奶奶们在这里用饭,送她们走了,才带麒麟儿上去洗澡。麒麟儿看上去是累的很了,乖乖的听着静漪的话,让他洗澡,他就去了。静漪让张妈进去,自己守在外头。过不一会儿,听着里面张妈叫她,她进去,张妈说:“少奶奶,孙少爷发烧了。”

静漪过来,一摸麒麟儿的额头,果然烫手。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六)

她忙把麒麟抱起来,放到床上去,看着他小脸通红,顿时后悔自己大意。这时候麒麟儿再病了,当真是雪上加霜。

她定了定神,对张妈说:“快请大夫来。告诉哈总管,吴大夫或者赵大夫不管是谁来一趟都好…要快!”

她正说着,秋薇进来说门房有电话转进来,说任秀芳小姐求见。她不禁一愣,不知为何任秀芳夜间到访。她挥手让张妈先去,看了眼麒麟儿,说:“让月儿去接任大夫进来。禾”

她给麒麟儿擦着额上的汗,轻声地安慰:“麟儿难受吗?等大夫来给麟儿看看的…”

麒麟儿见静漪着急,拉了她的手说:“小婶婶,我不难受。我就是想爹爹和娘了。”

静漪正发慌,听了他的话,愣了片刻,俯身抱他在怀里,半晌也不说话。只觉得孩子身上滚烫,烫的她都痛起来。听着他声音极细地说:“小婶婶…我想爹爹…我想见我娘…我能见见他们吗?”

她几乎哽咽,却不得不哄的他安稳些,悄悄出来正打算摇电话去陶夫人那里告之麒麟病情,秋薇上来说吴大夫到了。她忙让请上来。

静漪有点意外吴大夫来的这样快。一问才知道陶夫人下午回来便身体不适,陶盛川命人请了吴大夫来诊治。加上为陶骏复诊,吴大夫此时正在府中,电话一过去,他便来了。

任秀芳几乎同时与吴振昌大夫进的门。静漪命人给她上茶。任秀芳知道他们府上的规矩,吴大夫上楼给麒麟儿诊治,她便等在楼下妲。

吴大夫诊脉之后,告诉静漪,孙少爷是受了些惊吓的缘故,原本身体就有些弱,外感内热,一时就病了,开两副药让他服用,小心照料也就好了。静漪看了药方。吴大夫素来下药温和,给麒麟儿开的药方子也是如此。她让人快去抓药,亲自下来送吴大夫出门。吴大夫见她因麒麟儿着急,宽慰她一番。静漪想起来再询问陶夫人病情。吴大夫便说夫人是老毛病犯了,有些头昏。

静漪送走吴大夫,才顾得上任秀芳。

此时任秀芳已经等了她很久,见她这会儿才有空闲,倒是先提醒她,若是发烧,可以先拿酒给孩子搓搓身上降温,比用药还快一些。

静漪忙让张妈先上去,说:“我马上来的。真抱歉。舍下这两日病人多。”

“是我来的不巧了。”任秀芳说。

静漪请任秀芳客厅坐了,问道:“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任秀芳看看静漪,低声道:“若不是十万火急,我怎么会贸然上门来找你呢。实在是我想不到旁人谁还能帮上忙…少波失踪了。有人说看到他昨儿夜里在东城开着车子刮了别人的车。两下里言语冲突起来,对方先动了手的。后来他的车子被扔在街上,人被打了一顿带走,到现在下落不明。胡老太太四处找他不着,去警察署报了案,这会儿还守在警察署门口等信儿呢。胡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有个好歹可怎么办。老太太求我帮忙,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毫无头绪…”

静漪沉默。

任秀芳见她虽是听着,脸色凝重,渐渐觉察哪里不对劲儿。她平素见静漪无论何时都是和颜悦色,尤其同她,向来客气有礼,眼下这样着实少见,她便试探道:“凯瑟琳,我同少波朋友一场,他真出了事,绝不能不理。否则我心里如何过的去。我来找你,是因为念着你与他也有师生之谊。如果能打听到他的消息,能帮上忙的话…或者我能帮上什么忙,请你指点一二。我想他或许得罪了什么人,但是我总认为,以他的性情并不会…就算是有,总罪不至死吧?”

“对不住,秀芳姐姐。您说的都对,能帮忙我自然会帮。但是这个忙,我确实帮不了。”静漪低声道。

任秀芳总想不到静漪开口变断然拒绝帮忙。她愣了半晌,才说:“凯瑟琳,你可知道,在这里,如果你都说帮不了这个忙,便是说…”

静漪看了她,沉默片刻道:“事情来龙去脉我不清楚,眼下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也知道,我们家里,女人是不管外面的事的。”

“那是我为难你了。”任秀芳叹口气,看看时间,“我再想想别的门路。”

“秀芳姐姐,听我一句劝。”静漪斟酌着词句。任秀芳人极聪明,未必想不明白其中的机关。“也劝劝胡老太太,回家等消息,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任秀芳望着静漪,说:“凯瑟琳,你这么说我便明白了。可是人到底犯了哪一条王法,总要给个说法才好让人信服。不问青红皂白便草菅人命,这就是军阀作风。”

静漪听她如此说,淡淡地道:“秀芳姐姐,言重了。”

任秀芳也是一时急了,有些口不择言。静漪语气淡,面容更淡,眼神瞬间冷下来,一句话说的却让人有些胆战心惊。她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已觉自己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