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话,柔软的手臂挽着无瑕,声音低低的,却扣人心弦似的。

“无事献殷勤…这么大人了,也做人家太太好几年了,正经些吧。”无瑕揉着手臂,作势推开静漪,含笑的眼却出卖了她,显然对静漪的撒娇十分受用。“不来此地,倒不知真如你所说,早晚真凉,我都险些伤风呢。”

静漪轻声说:“此处夏天倒也好过。热虽是热的,并不十分难耐…可喜的是瓜果最甜。有时未免觉得甜腻过火了些。”

“哪里有人会嫌甜腻过火的?”无瑕笑问。

姐妹俩边走边闲聊,一样是浅色洋装、遮阳帽,走在绿树成荫的庭院里,笑语低声,宛若炎炎夏日中清凉的画卷一幅…陶骧看到她们出现时,便是这样的场景棼。

金碧全碰了碰陶骧,笑道:“看呆了,牧之。”

陶骧斜他一眼,说:“哪里。”

碧全哈哈一笑,惊动了那两位刚刚踏进游廊的美人。远远的陶骧也看到前一刻还在对无瑕撒娇似的静漪发现了他们,迅速回复端庄的模样。他再一看,她已宛若贵妇人状了…陶骧将茶杯往唇边一送,喝茶的工夫,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他样子还是温和的,碧全看了就更觉得此状大可玩味。只不过当着大使夫妇,不便恣意玩笑,他便拍了拍陶骧的肩膀,低声道:“你当初若知果然有今日,哪里会有那些旁逸斜出的枝节来。就是我们,也想不到小十做你的太太,做的是如此出色。”

陶骧顿了顿,并未出声。

碧全起身,笑道:“太太来了,还不快些起身迎接。该打、该打!搓”

陶骧将茶杯一放,似笑非笑地道:“从前不过是在家从夫人,如今在外也从夫人了?”

“夫人高兴,我便高兴,这有何不可?”碧全见陶骧调侃他,也不恼,就坡打滚接着茬儿,倒让陶骧真笑出来。

大使方丹先生正在同夫人闲话,听到他们两位笑,便问什么事。碧全对方丹先生解释一番,连夫人也一同笑起来,于是静漪和无瑕来到近前时,在场这四位都是笑意盈盈的。

静漪站在陶骧身旁,碧全给大使夫妇正式介绍她。

静漪说明来意,将请柬奉上。

方丹夫人请静漪坐下,亲自给她倒茶,望了她一会儿,转而对陶骧微笑,然后用很不流利的中国话对他说:“陶先生有位非常优雅的太太。”

“谢谢。”陶骧的回答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扶了下静漪的腰。静漪正因两人别扭着,坐在他身旁颇有些拘谨,被他一个小动作,弄的身子一僵。

方丹夫人看了,笑眯眯地问:“陶先生惹恼了太太了。”

无瑕坐下来,促狭地看着静漪。

“是的,太太正同我生气呢。”陶骧低声道。

静漪不由得转过脸去,面上布着红晕,待看到陶骧正瞅了她——果然不止是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漂亮的眼睛里也是——她轻咬牙关。

方丹夫人笑着说:“不要生他太久的气。好时光难得,浪费在生气上,不是惩罚了他,是连自己都辜负了。”

她说这几句话,用了法文。

静漪虽听不懂,却也觉得一个个的音节仿佛从她舌尖舞蹈着溜出来,那么优美…陶骧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翻译给她听。

静漪微笑道:“是的,夫人,您说的很有道理。可生气起来,好时光都变了坏时光,哪里还顾得其他。”她瞥了陶骧一眼,以目光示意他翻译给方丹夫人听,陶骧却没有照办。

方丹夫人看着两人的样子,笑的非常愉快。她同丈夫低语几句,转头对他们说,时间差不多该开席了。她说着先起身,带客人们入席。

无瑕挽了碧全的胳膊,回头看一眼站在一处的陶骧和静漪,眉一皱,嗔怪道:“你们两个冤家。”

“夫人,夫人,我们先走。”碧全含着笑拉走无瑕,悄悄回头对静漪一笑,“你们快些过来。”

静漪见他们进屋去了,既是要留下午餐,必然是要一同进去的。她也不看陶骧,抬脚便要走。陶骧拉住她的手臂,低声道:“等一下。”

“有什么话回家再说。”静漪也低声。

陶骧问:“不躲着我了?”

静漪抬眼看他。

陶骧脸上早没了刚刚那微微的笑意,代之以深沉,认真严肃到有点刻板。

可见那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了,她心情不好,他更不好…她点头。

陶骧握着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说:“进去吧。”

静漪被他按住了手,况且在这里,的确只能维持着看上去最和谐的样子,她也就笑了笑,说:“我不能逗留太久,得回去照看麟儿。”

“当然。”陶骧看她,“我也有公务。晚饭我回去用。”

静漪点了点头。

他们也只是耽误了片刻而已,进了餐厅,大使夫妇和碧全夫妇也刚刚落座。

静漪坐在大使身旁,大使照顾静漪,自觉同她用英文交谈。

“陶太太最喜欢法国的什么?”方丹先生微笑着问静漪。

静漪想了下,回答:“自由和热情。”

陶骧在一旁,刚从盘中取了菜,看了静漪。她的回答让方丹先生意外,却并不使他惊讶。他转眼看到碧全和无瑕都在听着,忘了交谈。

方丹先生说:“这个问题我向十位女士提出,她们五位会说法国香水,四位会说法国时装,剩下一位半遮半掩,会承认喜欢的是法国男人的浪漫。陶太太,你是如此不同。”

静漪微笑,说:“香水我也喜欢的。”

方丹夫人轻声笑道:“陶太太似乎在用‘一千零一夜’?”

静漪怔了下,笑道:“是有一点…这香精太顽固么,我只是沾了一点点。”

她的右手握了握,仿佛香精是实实在在的什么东西,沾在了手上的…宛若一缕幽魂,她走到哪里,香气跟到哪里,并且一经提醒,气息愈发浓郁。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六)

“bxsn最有神秘色彩的一瓶香水。只是看起来,陶太太并不像是会喜欢这瓶香水的。”方丹夫人笑道。她看看方丹先生,“或许是陶先生喜欢?比如我的皮埃尔,他只爱我身上的玫瑰香精味道。我尝试任何香,他都说那是臭的。”

静漪轻笑,不语。

她没有去看陶骧,也知道陶骧一定是听到了她们的议论。

她没有去理会他的反应。也许他不会有任何反应,这才像是他。仿佛此时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听方丹先生和夫人说话、向她介绍法国南部的风光是如何的美。他们的英文夹着法文,兴致勃勃地说着,金碧全长期在法国生活,陶骧又是到过法国的,谈兴一起,餐桌上的话题层出不穷…静漪却渐渐不出声了。

她手边那杯葡萄酒,逸出淡淡的酒香。

但除了方丹先生祝酒时,她轻轻抿了一口,她都克制住将这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的想法。

她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微笑,适当的措辞。离开的时候不忘再次代表陶夫人邀请方丹先生夫妇届时光临陶宅。她同陶骧一道告辞出来,在大门口各自上车离去。

静漪一路上都无话,闭目养神。许是喝了一点点酒,她总觉得心跳仿佛格外的快些,因而导致的不安和慌乱,有愈加严重的趋势。

回到家中直奔卧室,看到睡的沉沉的麒麟儿,她才略安定些。

张妈见她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的,低声道:“孙少爷好着呢,少奶奶。榕”

静漪坐在床边,手轻轻放在麒麟儿额头上,仔细看着他,问道:“又哭过?”

麒麟儿睫毛湿漉漉的,三两根黏在一处,显见是哭着入睡的。

张妈点点头。

静漪摸了摸趴在床前的白狮,起身背对着卧床,张妈才悄声道:“我们守着的时候不哭的,还跟白狮玩了好一会子,也肯吃药…以为他睡着了,我们离开一小会儿,就哭的枕头湿了大片…少奶奶换衣服吧,热水也放好了,要不要洗洗澡?”

静漪示意她先下去,依旧坐在床边。

屋顶的电扇叶子呼呼地转着,冰箱子放在屋子中央,随着风起,袅袅白汽往四周散着,云雾似的,飘渺无依…她给麒麟儿拉了拉身上盖的薄被悫。

睡的朦胧的麒麟儿翻身,拉住了她的手,喃喃叫了声“娘”,小脸儿贴在她的手臂上,牢牢抱住不放了。

静漪摸着麒麟儿的额发,俯身亲了亲他。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时候一久,渐渐也觉得困倦起来,伏在床沿上,不一会儿便跌入了梦乡。

“娘,娘…”她听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心头陡然一震,猛醒过来。她以为是麒麟儿说梦话,揉着酸麻的手臂,看着床上的麒麟儿,还在沉睡。

“小姐,”秋薇过来,给她递上湿手巾,“去躺一躺吧,怎么这就睡过去了?”

“不了。”静漪说,“我该去太太那里的。”

手臂酸麻的很,她揉了这半晌,手指仍针扎似的疼…照道理是该马上去陶夫人那里的,她却有些懒怠立即动身。

秋薇看她在屋子里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眉头皱的紧紧的,知她心绪烦乱,便悄悄退到一边去。

静漪踱到窗边站下。

纱窗外树上的知了叫的不歇声儿,钻进耳中来搅的人头疼。

她静立良久,换过衣服出门去,下楼来恰好一顶小轿进了院子。紧跟着她下楼来的白狮先冲出门去,低低地呜呜做声。

月儿正在外头廊下,见状急忙把白狮拉住,回头望着静漪道:“老姑太太来了,少奶奶。”

静漪只看着随小轿来的是萝蕤堂的宋妈,轿子里乘坐的却不知究竟是谁,忙出来一边叫着姑奶奶,一边快步走下台阶,来到轿边。

宋妈屈膝行礼,回身将软轿竹帘一打,一只拐杖先杵在地上,狠狠地戳了戳。

静漪看到,忙上前去,叫道:“大姑奶奶。”

陶因泽颤巍巍地从软轿里出来,站稳了,乜斜静漪一眼,说:“刚睡起来?喝酒了?”

静漪搀了她,抬手抚了抚发热的面颊,说:“是呢,姑奶奶,晌午在外头吃饭,喝了两口葡萄酒。”

陶因泽哼了一声,一行慢慢走着,一行说:“出息!”

静漪微笑问道:“姑奶奶,这会儿还大日头的,您怎么就出来了?”

“惦记着老大的眼,我过来看看,顺脚看一眼麒麟。这小子怎么样了?”陶因泽问道。

静漪忙说:“麟儿还在午睡,姑奶奶。大哥怎么样了?”

“总算没瞎了。大夫替他拆了纱布,现在虽看不太清楚,慢慢恢复是会好的。”陶因泽听说麒麟儿睡着,便也不打算上去看他了。静漪扶着她就在后廊下藤椅上坐了。她行走这一路颇有些累,坐下来气喘吁吁。

静漪命人给她端上来茶点,坐在她身旁。陶因泽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却歪在藤椅上看着静漪。白狮就卧在静漪脚边。陶因泽看了看白狮,拿拐杖敲了敲它的头,说:“还有这惹事的小畜生…想当初老七从青海把它抱回来,我就稀罕,可老七说什么也不乐意让我养。那么跟他商议,还是给了他大哥…也不看看,老大出事之后,是怎么个心性。”

静漪从张妈手中接过一把扇子来,给陶因泽扇风。

“这么好的狗,还不是险些在他手上也送了命么。谭园里养个活物也不易。”陶因泽道。她看了看静漪,“今儿是你把符太太送回去的?”

静漪手中的扇子停在半空,看了陶因泽炯炯有神的眼。心里转着念头,姑奶奶可是身居深宅,这等大门上的小事儿是如何知道的…心一横,却垂了眼帘,低声道:“是,送她回去。还见到了符家二小姐。”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七)

陶因泽干枯的手拧着拐杖的龙头,忽然擎起来便敲了下静漪的额头。

吓的张妈和秋薇险些过来拦着,想着老姑太太必不是真下狠手要打人,就见静漪揉着自己的额头,轻声说:“姑奶奶,真打啊。”

陶因泽看她饱满光洁的额头上被揉的红了一块,撇嘴道:“皮痒血天尊TXT下载。”

静漪望了她。

陶因泽布满核桃纹的面孔上,神色有些冷峻。这神色似曾相识。静漪又低了头樯。

“人家躲都躲不掉,你偏迎头撞上去,我倒要佩服你了。”陶因泽说着,靠在椅背上,眼望着前方,似专注地看着什么,又似乎完全没在意看到的东西。半晌静漪不言语,她便把拐杖戳了戳地面,敲打着,“换做我是符家太太,羞也要羞死的。”

静漪心中一凛。

转念一想,姑奶奶一语惊人,说的却实情兢。

“家业一大,出一两个不成材的不是奇事。谁家也保不齐会有。你许是瞧着姑奶奶这辈子就是一个人过来的,怎么做人还不分明,不够格儿说些教训人的话。再来,换我是符家太太,羞死之前,先把符氏羞死。哪里还劳动旁人?”陶因泽语气波澜不惊,“老话说的红颜祸水不假,娶妻求淑女更不假…想当年你和骧哥儿的婚事定下来,你才不过襁褓之中的婴孩。谁也不知道你日后会生成什么模样,看重的是你程家的家世,更是家教。要说好看,比你好看的我也见过。就是你们这几位姑奶奶,年轻时候也被人赞有倾城之貌,结果如何呢?那些都容易过去。”

静漪听她慢慢地说着话,依旧低头不语。姑奶奶秋茶褐的裙摆落在地面上,颜色沉的很。

“打我头一回在陶家门里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不服管的。我可也得提点你些个。不管这外头的世道怎么变,谁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甭管东洋的西洋的,陶家大门里该守的规矩一样也越不过去——要真越过去了,可也得知道后果。好的坏的,都得咽下去。”陶因泽这时候才端了茶碗,瞟静漪一眼,“你念了那么多年书,什么道理不懂?”

“懂的,姑奶奶。”静漪轻声应着。

陶因泽抿了口热茶,曼声道:“知道府里那片大花园子为什么荒废么?”

静漪想想,摇头。

“影竹园里闹鬼。”陶因泽说着,看下静漪的脸色,见她并不害怕,便继续道:“说闹鬼是假的,这世上哪儿有鬼。闹鬼就是闹。就是平常人或是因为害怕,或是因为避忌,都不乐意议论这些,闹鬼的说法儿让人都安生,何乐不为呢?你去逛过那大花园子嘛?”

静漪又摇头,道:“府里我没走到的地方也多。那花园,平常是有人看着的。我隐约记得,门上是要上锁的。”

“我也许久没去逛了。便是去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比别处大一些,有些别处没有的景。几十年看下来,也成了平常。”陶因泽似乎在寻思那园子的好处,想了半晌,摇头道:“还是不去的好,荒的不成样子了吧。”

“还好的。”静漪说。

“我听说也就是骏哥儿还愿意时常去园子里看看的…他这些年在园艺上也有涉猎。”陶因泽抬抬下巴,“你们这院子当初建的时候,他一日三两趟的过来,监督工匠。工匠请的都是好的,砖石木料更是最好的,一时不如他的意思,却是立即就返工的。这么看着,修的的确好。打从那年他伤了,性情变了好些。”

静漪不言语。

那旧花园子她也只进去过那一回。还记得那里的幽静,用大石块封着的井口也记得,想起来背上都发凉。

陶因泽看看她,接着说:“自来这家里坏了规矩的女人,都是悄没声息地不见了的。打我记事起,作恶的作怪的也听过也见过,宅子里牢房也去看过。你们祖父开始就甚少动用私刑,民国了,那牢房就没死过人。主子犯了事,倒也不往那里头关。有点身份的就禁在影竹园。也有些个受不住的。受不住,就有投了井的、上了吊的、疯了的、傻了的…到这般田地,便不追究了清末北洋海军提督全文阅读。时候长了那地方让人瘆的慌…最近投在井里的也得小三十年了。那之后井就封了、园子也封了,偌大的花园,不经心经意地维护,很快也就荒在那里了。荒了也便荒了,如今家里人也少些,养着几个花园子也不过是养蝴蝶蜜蜂,谁有那个闲心闲情见天儿地逛园子呢,何况小一辈儿的,就一个麒麟儿,还整日缩在他爹娘身边儿,简直寸步不离。不像我们小时候,兄弟姐妹一大帮子,上人们也不大在意,看妈丫头地带上,在花园子里就玩起来。藏好了,找一天都找不到的时候也有。”

静漪点点头。

“院子里头原有一处百禽园,各色的鸟儿都有。我还想着你们那位二姑奶奶淘气,吃了酒去园子里,挨个儿的围栏都打开,闹的人满园子捉那飞禽走兽…也是她,最爱吃酒,吃醉了,还睡在鹿圃里过。说起来都是笑话。也是去的早,年纪轻轻,刚嫁了人没两年,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就走了。人走了不满百日,姑爷就续了弦。”陶因泽说着话,一碗茶喝了,叹口气,“等你到我这般年纪,这宅子每看一处,恐怕也都是些人影子、鬼影子。看着想着琢磨着,便事事都在心上。人心才能有多大?不累了命去才怪呢。索性有些事情,看着当没看,听着当没听。”

静漪点头。

陶因泽看看日头,说:“同你啰嗦了这么些,不过闲话,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吧…听说过两日那位法兰西大使两口子要来咱们家做客?”

“是呢,姑奶奶。后日晚上。”静漪忙回答。

陶因泽笑一笑,说:“这什么大使不大使的倒不论,据说为了他们来做客,硬是把程老板留下来再来咱们家唱几出折子戏,我是高兴。”

“大使夫人没来中国之前就爱京戏。到北平几年,闲了就去戏楼听戏的。母亲说,正愁不知如何能将客人招待好呢。正巧周老板和梅老板正在西安演出,特地让人请了来同程老板搭戏。姑奶奶您们可也正好过戏瘾,这三位在沪上合演的一出《虹霓关》,您们不是那日还说可惜不能去那么远看呢嘛?”静漪微笑着说。陶因泽笑的眼眯起来,拐杖那龙头嘴里龙眼大小的明珠都滴溜溜跟着滚动起来。她轻轻哼了一声,不知又想到什么,顿了顿,才说:“可惜了…都这早晚了,我可得回了。”

她说着起身。静漪忙搀扶她,她仔细瞅了静漪一眼。

“姑奶奶?”静漪看她站的直直的。明媚阳光做了背景,眼前这个身影浓重,就仿佛被缩小了似的,更加瘦小起来,可分量丝毫不减。

“去吧。”陶因泽手中的拐杖敲着地面,摆手不让静漪搀扶,走了两步,“不知道有一日枪林弹雨要你闯,你是不是也有胆子闯过去。”

跟着她的仆妇看她要回去了,忙过来伺候着。

静漪还是搀着她,亲手打了轿帘,待把她安稳扶进轿中坐了,放轿帘时看着她,轻声说:“姑奶奶,我会守规矩的。”

她说完,将轿帘放了下来,吩咐道:“慢着些起轿。”

静漪看着这小小一顶轿子起来,轻巧地转过去,稳稳地往外走去。她还要去陶夫人那里,便趁这时候一齐出门,先送了陶因泽回萝蕤堂。

暑气溽热,静漪不得已也乘了轿。

她以为姑奶奶都会问起来她送符太太回去的事,陶夫人也许会问及。不想直到她离开,陶夫人非但没有提,更像是此事已然过去,并不值得放在心上一般,只问了陶骧什么时候回来。听说陶骧晚上回来用晚饭,便让她早些回去了。

回了房却听张妈说,刚刚七少爷让人来过电话,说是临时有事情,不能回来,让少奶奶别等他用晚饭。

静漪听了,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少奶奶?”张妈轻声叫她太子奶爸在花都TXT下载。

静漪回过神来,看张妈的样子有一点尴尬,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发愣,许是在她看来,是失望的样子,且表现的过于明显了。

她轻声说:“不回来用也罢了…是有什么事吗?”

张妈点头道:“说是蒲家二老爷请客,没有说是因为什么事。”

静漪点点头。

“小姐,无瑕小姐给带来的东西还都堆在楼上呢,是不是翻检翻检?”秋薇这时候提醒静漪。

“好。”静漪点头,看看时候还早,这会儿闲着便也是闲着。问过麒麟儿醒了没有,张妈说还在睡,月儿守着呢。她算算时间,“睡也是睡的太多了些。”

“说是睡着的,就是不太安稳。像是在怕什么。”张妈跟静漪说。

静漪正要上去看看,听了,问道:“怎么?”

“隔不一会儿就要喊起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就是浑身哆嗦。少奶奶,大夫是说不要紧么?看着可有点怕人。”张妈说。

静漪点头,说:“不妨事。到底是受了惊吓,过阵子就好。”

麒麟儿夜里也是如此。她想着,身上的病好医治,若是心里的病,只好慢慢地等着了…她吩咐张妈预备吃的送上来,防着麒麟儿醒了喊饿。上得楼去,她先让秋薇去翻检那些无瑕送来的东西,自己回房去看麒麟儿。在门外便听见说话声,是月儿在说话:“麒麟少爷,喝点水吧?”

静漪便知道麒麟儿是睡醒了。她往前迈了两步,只听哗啦一声响,什么东西是被摜在了地上,屋子里一派寂静。她推门进去,便看到月儿蹲在地上捡那杯碟,麒麟儿坐在床上,气鼓鼓的,满脸通红,看到是她进来,愣了一愣,也没叫人。

“少奶奶。”月儿捡起杯碟来,起身退到一边去。

静漪若无其事一般,来到床边,先摸了摸麒麟儿的额头,问道:“麟儿睡醒了?睡的好么?”

麒麟儿额头上都是汗,柔软的头发贴在额上。静漪柔声细气地同他说话,他依旧是发着愣,没有回答静漪的问话。

静漪弯身,近一些看着麒麟儿黑黑的瞳,问:“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做了噩梦?”

麒麟儿盯着她的面孔,盯了好一会儿,猝然就“哇”的一声哭出来,搂着她的脖子大叫:“小婶婶,我爹爹死了!”

“麒麟少爷!”月儿失声叫道。她随即捂住嘴。

“我梦见爹爹死了!他死了…”麒麟儿大声说。

静漪被他箍住颈子,险些喘不过气来。听着麒麟儿这么说,忙拍抚着他的背,安慰道:“做梦呢,麟儿,那是做梦呢…太姑奶奶刚刚还来看麟儿,她就从你爹爹那里来的,说他好多了…”

麒麟儿听着静漪解释,仍大哭不止。

静漪怎么说,他都不肯松开胳膊,只是哭闹。她简直束手无策,只得背起他来,一边哄着,一边在屋子里踱着步子,等他平静下来。

月儿看她粉白的脸渐渐都红了,额上也见了汗,想过来帮忙,她摇头表示不用。

麒麟儿渐渐哭的弱了些,抽抽噎噎的,伏在静漪背上。

“麟儿?”静漪站下,轻声叫他。

“爹爹被娘…被娘…娘拿着枪要杀了爹爹…”麒麟儿喃喃地道。

静漪站在风扇下。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被凉风吹着,冷飕飕的风周身旋转。

她回头看了麒麟,轻声说:“麟儿,是做梦呢…”

“不是做梦。”麒麟儿箍的静漪更紧些,小身子都在颤抖,“不是做梦…他们以为我睡了…我没睡,我都知道…”

静漪看了眼月儿,说:“月儿,上去帮帮秋薇。怎么这半晌都翻检不完那些东西。”

月儿应声出去了,静漪将麒麟儿放在贵妃榻上,转身去给他倒了杯水。

麒麟儿哭了这半晌,也渴了,大口地喝着水。抬眼看着静漪专注地望着自己,他大眼睛一眨,顿时又要哭。

静漪给他擦着眼泪和鼻涕。他的小脸儿糊成一团,哭的眼泡都红肿着,瞅着让人从心里往外的疼。她越不忍,越要说:“麟儿再哭,七叔回来,要嫌你像姑娘了。”麒麟儿低头。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落在杯子里。

“爹爹让娘滚…娘说带着我一起走,不然就一起死在这里…爹爹、爹爹…娘开的枪。小婶婶,我怕!爹爹和娘都在哪里?你们骗我是不是,他们不说病了,是死了…”麒麟儿扔了杯子,跳下贵妃榻来,便要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