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的时候她很小心地不要弄出声响来。

白狮跟着她,她只拍拍它的头。下得楼来,她借着外面的光,摸索着找到被陶骧丢在沙发上的眼镜戴上。她轻手轻脚地做着这些,白狮就在她身边。

担心白狮会一直跟着她,她就想办法赶它走。可是白狮膏药似的粘着她,又不能开口呼喝,真让她着急。

“小姐?”低低的叫声,在她身后响起来。

静漪冷不丁被秋薇叫她,心脏猛缩,回头便看到秋薇,说:“鬼丫头,吓我这一跳。正要去找你。”

看秋薇的样子,连衣服都没换,走近了,问她:“小姐你要什么…是去哪儿?蚁”

静漪见状,也不瞒她,况且原本就是要交待她的,说:“我去后花园。很快回来的,别惊动其他人。若有人问,就说我睡不着,出去走走的。”

“小姐,这谎可圆不来哦。大晚上的,哪儿有少奶奶独个儿逛花园子的?”秋薇怔了下,问:“再说,去后花园做什么?难道…”

她望着静漪。静漪一身皂色的衬衫长裤,平跟漆皮鞋,一顶黑色的蕾丝边亚麻软帽,将她的发卷儿藏的严…整个人仿佛一个黑色的影子,随时可以躲进暗处去。她立即明白过来,叹口气道:“小姐,你又要闯祸了…”

“明着送不进去,暗着总要试一试吧。”静漪轻声说。她指指楼上,“麒麟儿睡的好好儿的,醒过来不见人不知会不会怕,我去去也就回了…你留神着些,有动静,再叫张妈。”

“姑爷呢?”秋薇问道邪少药王全文阅读。

“睡着呢。”静漪说,“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的。”

“小姐你能不能不去?”秋薇苦着脸,“旁人还不论,姑爷知道了,一定是要生气的。好好儿的,别跟姑爷那儿总生些枝节成不成?”

静漪微微皱眉。

秋薇见她不快,咬了唇,可也几步过来,挡在静漪身前,背着门。

静漪出不去,低头摸摸白狮的大头,说:“你是成心看我答应了人的事儿,办不到?”

“您就不该答应。”秋薇口快,立即说。

静漪轻声说:“我也知道不该答应…不答应都答应了。再说,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秋薇呆了下,说:“我的小姐呀!”

静漪瞥了眼落地钟,马上便十一点钟了。她心里着急,皱眉道:“让开不让开?你要造反么?”

秋薇撅着嘴,跺跺脚道:“小姐你还说我造反,这要给姑爷知道,怕不说你造反呢…小姐!”

静漪伸手扯了秋薇的长辫子,低声道:“让开。”

“哎哟!”秋薇叫起来,又捂住嘴。

静漪松了手,静立片刻,才说:“在你眼里,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是吧?我还能做什么呢?”

“小姐…”秋薇看着她。

静漪转开脸,黑洞洞的大厅里,寂静,空旷。

“他也未必不想有人帮这个忙的,秋薇。”她低声说。

“小姐,我不是…”秋薇从她声音里听出不对来,有些发慌。“可是后花园那么大,你知道该去哪里?这深夜里,万一有点儿不妥当,小姐,我头一个该死!”

“胡说。”静漪低斥。

主仆二人僵持间,白狮忽的站起来,看到它这样,她们俩安静下来,同时转头看餐厅方向。

秋薇低声叫道:“张妈?”

静漪回了身,果然看到张妈。

“少奶奶?”张妈也没有开灯,过来,“少奶奶还没歇着?”

静漪沉默片刻,将实情告诉了张妈。

秋薇满以为张妈一定是要帮忙拦着静漪的,不想张妈沉默良久,说:“那地方我再熟悉不过了。我陪少奶奶走一趟。秋薇,你叫醒月儿,楼上楼下都看着些的。少爷和麒麟少爷备不住醒了有什么吩咐的。”

静漪也没想到张妈会这么痛快,一时有些发怔,但是能有人陪她去,她当然心里更踏实些,只是嘱咐秋薇道:“万一姑爷醒了,问起来,就说我睡不着,去散散步,有张妈陪着的。”

秋薇眼见自己是阻止不了的了,只好送她们出门。张妈索性拿了绳子牵了白狮一同出门。静漪还不想,张妈轻声说:“万一人问起来,推给它。反正它又不会说人话。”

琅园大门在背后关好,静漪接着门前的灯光看着镇定自若的张妈,笑了笑,两人牵着白狮一同往花园去了。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二)

有张妈给带路,静漪没多久便觉察了好处。 较之她预想的路线,张妈选的不但更近便,而且总能恰好避开巡夜的家丁和打更的更夫而不被发现。静漪不出声,白狮也像是明白什么,走起来毫无动静,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黑漆漆的胡同里。

“少奶奶,进了园子莫怕。”张妈引着静漪走进后花园时,低声道。

“我不怕的。”静漪说。

张妈挑高些手中的灯笼,见静漪的确面无惧色,点点头。

后花园里花木葱茏茂密,灯笼的光只能照亮面前这一点,如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着。听着夏虫鸣叫,蛙声阵阵,连她们自己的脚步声都被掩藏了,静漪甚少在夜晚出行,走到此处,竟觉新奇。她仰头望了望天空——头顶大树枝叶繁密,遮的天幕星点不见;待走出这段小路,满天星斗出现在视野中,端的是美的让人惊叹…静漪果然赞了句美丽。

张妈也仰头看看,却没出声。

前方忽然有亮光,伴着脚步声一齐出现,张妈扯了扯静漪的衣襟,轻声道:“少奶奶,恐怕是守卫。”

白狮先低低呜咽。

静漪摸着它的大头,低声喝止榕。

“什么人?”对方高声,很是警惕。

“七少奶奶在此。我是少奶奶跟前儿的张妈。前面是哪位?”张妈往前两步,牵着白狮,挡在了静漪身前。

对方听了,立即答道:“是护院四小队的马青龙。七少奶奶在这?”这马青龙显见是吃惊不小。听他报上姓名,紧接着便吩咐手底下的人都站下后退几步。再听得张妈重复一遍七少奶奶在,忙说:“小的马青龙,给七少奶奶请安。”

“原来是马队长。马队长和各位辛苦。”张妈说着,略一转脸,用马青龙也听得到的声量对静漪道:“七少奶奶,是护院的四小队马队长。时常要负责咱们这一处安全的。”

黑影中马青龙和手下一排灯笼亮着,也不敢借着光看张妈身后的人——于礼数上合,何况张妈身边这只威名远扬的雪獒,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们,也许一个不留神哪儿不合适了便发了威——他带着人遥遥行礼,道:“不知道七少奶奶在此,还请七少奶奶赎罪。”

“免礼。”静漪的声音清脆短促,并没有多说一个字。见马青龙并没有让人立即让开道路,便知道他尚有疑虑,于是等着马青龙的下文悫。

只见马青龙不卑不亢,继续道:“时候不早,此处幽暗,地形复杂,恐有意外。七少奶奶不如早些回转…”

“马队长。”张妈和缓开口,带着一丝笑意。马青龙顿住。“马队长,七少奶奶散步散到何时、到何处,不劳马队长费心。不过附近走走,马队长任务在身,只管去吧。”

马青龙听张妈这一番话,分明是代七少奶奶发的,踌躇片刻,挥手让手下背转身去,让开了道路,自己再施礼道:“七少奶奶请便。”

张妈在前,静漪在后,缓步经过他们身边。

走的远了些,静漪问道:“他们走了?”

张妈回头看一眼,倒:“没有。”

那一排灯笼仍在原地不动,似乎是在等候命令。静漪叹道:“他们也是职责所在,随他们去。”

“怕是马上就要去报告的…打从琅园出来,遇到好几支巡夜的队伍。往日并不见有这么多。”张妈低声道。

静漪点点头。后花园这荒废了的所在,甫一进门便遇到巡夜的,可见这两日家中戒备之森严。这固然是因了过两日大使夫妇便要来府上做客,一定要保证安全,也未必不是因为后花园里关着的那位…看这样子,影竹园的守卫恐怕也少不了。

静漪轻声道:“张妈,咱们去影竹园。”

“我知道的,少奶奶。”张妈道。

她带着静漪快步走着,左转右转,总是在遇到一个路口是毫不犹豫地转向。静漪越来越觉得自己带着张妈来是对的。如果是她自己,靠着记忆中的那点印记,恐怕没有这么快到——她听见竹叶沙沙的声响,张妈立即就说到了。

一站下,静漪打量下前方。她尚未见过影竹园正门的样子,原来是密密实实的竹门。两边高大竹篱笆,也很结实。门楼都是竹制的,悬着的两盏灯笼,却黑乎乎的,并不见光亮——静漪没有看到守卫,甚是意外,不禁咦了一声。张妈听见,低声道:“少奶奶,把门的在里面呢。”

静漪点着头,正要上前去,张妈拦着她。她便看着张妈牵了白狮,走到竹门前,向里一望,拍了拍门上的门环。声音不大,又很和缓,三声之后,便听见里面有人问是谁。那声音极为沙哑,浓重的西北腔,听起来十分的怪异。静漪立即觉得不舒服,少不得忍着。张妈听到立即说:“白老婆子,我是彩橘。”

竹门并没有开,隔了门缝,那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彩橘,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张妈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七少奶奶来了,有事要见大少奶奶。”

“太太有话,没有她的准许,任何人不能见大少奶奶。”白婆子说。

静漪走上前,张妈便说:“白婆子,你听我说…”她声音压低了,和白婆子叽里咕噜半晌,静漪在一旁听是听的见,竟一句听不懂。正在疑惑间,就听竹门喀拉拉地响起来,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隙,仅仅容一人通过。张妈便请静漪先进去,自己随后牵着白狮跟上。

竹门一关,静漪看着面前这个个子高且壮的黑衣妇人,只露了面孔在外,黑色头巾包裹的严实。她看看张妈,张妈却并不介绍这是谁,只是催着她快往里走。这黑衣妇人却没有跟上来,而是在门边站着,背转身去朝外面看了看。

静漪和张妈一道在竹林间穿行。竹林密,出了一点月光和灯笼,四周围的光都投不进来。于是越走,静漪越觉得背上发凉。

“喂呀…”

宁静清幽的园子里,忽然传出这一声叹息似的念白。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三)

静漪顿时脚下一滞。

身旁的张妈忙搀着她。

“唉!”片刻的安静之后,又是长长的叹息。这声叹息随着清凉的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

静漪放慢脚步。这分明是符黎贞的声音。不知她此时在何处,听声音却仿佛她近在咫尺。

“你在这等我。”静漪对张妈说榕。

张妈低声道:“少奶奶,我不放心你自个儿过去。”

静漪推开她,让她在这里等候。

张妈只得拉紧白狮,说:“顺着这小路再往里走一会儿就是。悫”

静漪定下神来,加快脚步往树林深处走去,远处依稀有昏黄的光,应是园中精舍,也便是符黎贞此时的容身之所。空气里除了竹叶香,还有干燥的泥土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什么说不清的香味,游丝般地牵着她,越往前走,香味渐渐清晰…忽听得咿咿呀呀的京胡声响,却也不过是调了调调子似的,再无声息。

静漪走出竹林,面前一所精舍,精舍前一块空地,一个白色的身影。

“唉!”那白色身影转过身来,对着静漪,轻抖罗袖。

静漪看她,身上是不知哪里得来的白色衫子,脸上竟也上了妆,这昏暗的月光下,这般样子,委实骇人。静漪一时开不得口,只望着符黎贞——她上一次这么近地对着符氏,符氏也是这般装扮。

她忽的就有种符氏仍在戏中的感觉。

符黎贞没有理睬她,一声叹息都腔调十足,咿咿呀呀地唱道:“不想中了箭雕翎。怕的是阿斗无有命,喂呀!我的儿啊!寸步难行待怎生?”

静漪待她咬住最后一个字眼,轻声开口,叫道:“大嫂。”

符黎贞描画地精致的细长的眼,瞬间左右一转,静漪只看到眼白晃动,才确定她听到了,并且会有反应。果然符黎贞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七少奶奶。七少奶奶有何贵干?”

静漪没理会她话里的尖刺,从手袋里拿出那只信匣来,走近两步,递给符黎贞。

“这是二小姐托我交给大嫂的。里面有她给大嫂的信。”信匣托在她手上,符黎贞轻轻抖了抖袖子,仍是站在那里,没有接。

“这的确是她的东西。”符氏低声道。

静漪往前一递,示意她接了,道:“我来就是送这个。顺便看看大嫂。”

“有什么好看的?”符黎贞声音已不是唱戏时的清脆,沙哑低沉。她低头整理着白色的戏服。

静漪皱了眉,见她不接信匣,转身走了两步,将信匣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石桌上还搁着一把京胡。月光下,京胡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她死了吗?”符黎贞问。

静漪听着这比月光还清冷的声音,说:“没有。”

她说完,看了符氏。符弥贞因衰弱枯竭现出的恐怖样貌令她惊骇,将脸上描画成如此精致绝美的符黎贞同样令她惊骇,可是后者更可怕的是她的眼神。

“失望了吧?”符黎贞轻笑。

静漪说:“她是你妹妹。你不怜惜她也罢了,别向外人诅咒她。”

符黎贞笑起来,说:“七妹,你明明厌烦她厌烦的要死,做什么还摆出一副观世音菩萨的样子来?”

静漪皱了眉,不想听她说下去,丢下一句“麟儿还好,你不用担心他”便要走。

“他们让麟儿以后都跟着你嘛?”符黎贞问。

静漪站下,说:“我有什么资格教养麟儿。大哥会亲自教养麟儿。”

符黎贞笑着,说:“在我看来,你倒也不是没有资格…不过麟儿是长孙,轻易不会教到你手上的。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兼顾麟儿。眼下最好就是我死了,他们再给大少爷续弦…恭喜你了,七少奶奶,日后陶家看你的了。”

静漪皱起眉,回头望着符黎贞。她有些不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大嫂,你是麟儿生母,陶家的大少奶奶,便是什么都不做,仅凭这两样,日后陶家必然有你一席之地。可是你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可有想过麟儿日后怎么办?你可有想过,他才九岁,大嫂,离开亲生母亲他会怎么样?他日夜想念你,为此还生了病,他要怎么熬过去?你都不想他吗?”

“我想他有用吗?”符黎贞问,“你们会让我见他吗?你是怎么进来?难道你没看到这里是什么情形?不知道这儿是什么样的地方?这几天我就没有见到过活人…我怎么喊怎么嚷怎么折腾,除了那两个死尸一样的婆子——谁知道她们手上死过多少人——就没有见到过旁人。这不是想让我也去死、这是想让我也疯么?我想他…”

符黎贞浑身发颤,白色戏服抖的出了水纹。

静漪又觉得她可怜起来…可是她犯了错。

符黎贞看清她的眼神,怔了下,讥诮地说:“不用你假慈悲。不是你,我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不是你吗?你去跟老太太告密…哼。”符黎贞说着,哼了一声,“我怕么?我倒怕有一日不暴露。我倒怕像如今,把事儿捂的在深井里似的…我倒怕人不知道!”

静漪退了两步。

符黎贞声色俱厉,更让她吃惊的还有她说的话。

“告密?你可知道,若真想告密,我何用等今日?两年前麟儿意外落水那时,你当你天衣无缝?陆岐绑架姑奶奶那日,你分明知道什么,可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去送死…我隔日提醒过你,你不知悔改。到今日你反来指责我?真是天大的笑话。”静漪言辞并不激烈,但是句句到肉。她瞅了符黎贞,“论智慧我不如大嫂,论心机和手腕更是不如大嫂,但是大嫂别忘了,不如不是不会。我敬你年长,让你三分,不是让你倒打一耙。今日我多此一举,不过念着二小姐时日无多,于你,我是半分同情也无的。你有今时今日,全是你咎由自取。与我何干,与人何干?”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四)

“说起来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没同人说过,再不说,恐怕也就随着我一道烟消云散…那多可惜?”符黎贞笑起来。

晚风穿过竹林,沙沙的响声潮水似的伴着她的笑声,让人听了心头阵阵生凉。

静漪望了她,心知此时不让她说,恐怕自己也轻易走不出这里去的。

“说吧,大嫂。”

“别看符家现在是这样的,论起从前,不比这城中哪一姓差些。只是我父亲过世早些,长兄又不甚争气,虽靠着我们姐妹嫁的好些有了起色,到底是没落的样子,如今也就不太能入了世人的眼了。所以也难怪自幼我母亲教导,即便身为女子,就是为了符家荣光,也要力争上游。在我们姐妹身上,母亲还是很花了些心思的…真花了些心思。如今想想,我都替她觉得苦。七妹可有过睡三更、起五更念书的经验?我们姐妹都是这么过来的。弥贞身子从小便弱些,可比我聪明太多。开蒙早,与我年纪相差不少,念书习字竟从不费力,先生们都喜欢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先生说过,要搁前朝,二小姐怕是要进宫当娘娘的…娘娘,哈哈哈…”符黎贞笑着,转眼望着静漪,将静漪周身打量两遍,“果然皇帝没有被推翻,当个娘娘倒也不辱没了她。只是她也有些左性,看男人,还是得有点才气的才入得了她那眼…所以我想着,后来那几年,她在马家瑞身边,单说志趣已是不和,怎么可能过的好?马家瑞不死,以她的性子,也不可能伴他终老。她生来便不是个安分的…她知道自己美,也知道一个女人要怎么美才最合适。一张天真而美丽的面孔,一副聪明的头脑,再加上柔弱无依的态度,鲜少能有人匹敌的才情…试问哪个女人遇上,不如临大敌?哪个男人轻易会错过这样的女人?作为她姐姐,我自叹弗如。说实话这些年,我也再没有过比她强的女子。这么想想…其实他们对她念念不忘,倒是情有可原的了。榕”

符黎贞停了好一会儿,仍是望着静漪。

静漪就仿佛是一座雕像,不出声,也不动,专注地听着她叙说。

符黎贞轻声道:“不过,还是会有人比她强的。我没法子比她强,总有比她强的…我还是等到这一天了。悫”

静漪皱了眉。符黎贞望着她,眼睛简直闪闪发光。没来由便让她想起了荒野里的独狼…那是看到猎物时的贪婪和兴奋。

“大嫂?”静漪轻声叫她。

符黎贞一省。

“同陶家的婚事,对符家来说是高攀。辔之…我是知道,他人品才学都是极好的。成亲前我在家里见过他一面。婚事已定,他是登门拜访的。虽说出嫁前,除了自家的男子,我没有机会见别人,也不太知道外面的男子是什么样的,看到他,我就想…他可真好。他怎么那么好看呢?也不单是好看。将门之后,英武不凡,谈吐文雅,举止得当…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都是温和的。那时候起,我是死心塌地想要嫁给他、想要同他过完下半生的。我想我就守着这个男人,会过上好日子的。我还想着弥贞躲在帘子后头,看我在堂上见辔之——她同我说,大姐,姐夫看着就很好很好的,眉眼那样清俊,心肠也必定是好的…她年纪小,看人还是准的。辔之的确很好很好的…起码好过。待我好过的。”符黎贞幽幽地叹了口气。

静漪听到这里,才听出符氏言语间的一丝丝温存。她几乎怔住。同符氏做妯娌已有三年,她见过符氏很多种情绪,甚至有时觉得她变化无常,却鲜有见她真正露出温柔的一面。对麒麟儿,那是母性本能,并不能算数。

此时,她分明觉得在她面前冷冷的符氏,是个温暖的女人。

这个感受让她禁不住一哆嗦。

符氏也发觉,倒看了她一会儿。

“…我嫁进陶家来,心里早有准备。这是和我家里相差悬殊的门第,故此行事总小心翼翼。新婚不久,辔之便依旧回了栖云大营,我便只得自己慢慢适应。七妹你出身豪门,未必能体味到我的难处。那时我年纪小,心气儿足,既然已是陶家的长媳,总要使自己名副其实才好。当真是勤勤恳恳,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一步,给人耻笑了去。这一样,七妹你又未必能体味的到了…你是并不在意这些的。嫁过来,你便委屈着。做什么都不过是面儿上的事,你不过是想忍几年,一有机会便想摆脱这个家。我不同。我嫁与辔之,便想一生一世、便想有朝一日,这个家里,是我说了算。”符黎贞说着,勒了下抹额。

静漪看她的样子,神气十足,真有些意气风发的劲头。想来当年小乔初嫁,符黎贞是仗着一股子心气儿在这个家里作为唯一的儿媳妇,风光过的。

“辔之志向远大,父亲母亲对他也寄予厚望。我绝不能让他为了家里的事儿操心。什么事儿我都想在他前头,不等他开口我便替他安排的好好的。我敬他、爱他、依赖他。”符黎贞清楚地说。她拿了帕子,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油彩。

油彩擦去一片,露出她本来的肤色。

静漪看着她,不出声。

“他呢?起初对我也是好的…有过好日子的。可他不太在家里,我也没有那么多事做,闲的很。偶尔会接了弥贞来住一两日…”符黎贞继续狠狠地擦着油彩,牙齿咬的咯吱作响,“她漂亮,乖巧,温柔,有才学…这家里的上下都喜欢她的很。她在这里讨人欢喜,我便高兴。她是我妹子,她好,我脸上有光彩。她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还小,总觉得她是小姑娘,凡事我都爱带她在身边…却也没想到,不知道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人对小姑娘留了心、等着这个小姑娘长大呢——想起来都恶心,自己枕边的人,惦着自己的妹妹…但凡弥贞来,辔之留在家里的时候便多;有时我久不接她来,他还会提醒我…我也不是傻子。看出毛病来,当真生气、伤心。我以为弥贞一派天真烂漫、还不懂事,不忍苛责于她;辔之素来理智,却是动了心、动了情的,这让我情何以堪?可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妹妹!毕竟没有做出什么苟且之事来,我只装作不知道,忍下来,暗中留意,防着他们再到一处便是了…这种日子不好过。我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媳妇儿,装聋作哑的苦楚、煎熬,较之后来忍受的那些,也并不轻松。至于辔之…”符黎贞咬着牙,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陶骏人在眼前她是会将他咬成碎片一般。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五)

符氏断断续续地对她说着这些前尘往事。8在她听来已是越来越觉得仿佛一颗心在不停地用重锤在敲,符氏的心情该是怎么样的苦不堪言,不难想象。这些年来这个女人就如此清醒地观察着身旁的这些人,丈夫、姐妹…对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怀疑、猜测,长此以往,如何还能保持本心?真也难怪她这么优雅斯文的人,时不时便有些古怪言行。

静漪便想让她就此打住,道:“大嫂说的这些,也都是寻常事。未婚男女的交际,只要遵守礼仪,无可厚非。”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

“念过洋学堂,究竟不一样。七妹果然有气量。难怪老七在外头的事一概不问,难怪家里要给老七讨小都不在意。”符黎贞讥讽地道,“这些都是寻常事…人或以为,不单像陶家这样的人家,平常些人家的少爷们有几房妻妾都不在话下。我原也以为自己不会想不开。进门前我母亲便提醒过我,我也早已预备好的,或许会容纳别的女人。我想不到的是事到临头,做不来。日复一日的,都是想到、看到辔之身边有别人,我便受不住。更受不住的是他根本不是花天酒地的人。他那么克制,除了逢场作戏的时候,私下里那么克制,却唯独对一个人割舍不下,为了她一再破例,为了得到她处心积虑…我真受不住。宁可他花天酒地,宁可他妻妾成群,宁可他男女之事上没有真心实意。七妹你哪里是有气量,你是不在意老七。你不在意他、甚至厌弃他,他有别的女人,你还巴不得呢。这样他就不用近你的身了,是么?”符黎贞手帕擦着眉眼处,并不看静漪。

静漪没言语榛。

符黎贞言辞已然失当。

今晚她在这里,同她见面、听她说话,也是失当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留下来听完符氏所要说的往事。尽管她知道那是会让人心里怎么样的千疮百孔。

“啊…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其实…便说说也没有什么。我有时会想不通,论姿色,认真比较起来,弥贞虽说是美丽,却也并不比平常美人高出多少,更称不上是天姿国色,如何能让人神魂颠倒?我是不是说过,她天生有股风流态度?”符黎贞望了静漪,仿佛是一定要她回答自己这个问题的衣。

静漪想了想,符弥贞是怎么样的——她初次见到她,是在一盏盏华丽的花灯下。8符二小姐一身缟素,温柔的笑靥让她惊艳,也让她…不安。是的,符弥贞身上有一种连女人都觉得不安和躁动的说不出的气韵。

“你或许会说,那又怎么样呢,又不是她成心要这些。是男人们前赴后继地追求她的,她能怎么样呢?她即便是不能拦着人爱她,总能拦着人亲近她吧?瞧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都同她要好,那可是些男人。男人天生就是要干架的,何况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符黎贞冷笑,拍着胸口。似乎这口气要些时候才能缓过来,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弥贞和七少爷真走一路去,谁都没有料到。我不是因为厌弃弥贞,才觉得惊讶的很。七少爷向来沉稳,与别个不同。那时候年纪也轻,少年心性,总是容易来也容易去的吧?不过几天的热乎劲儿过去也罢了,都是这般样子打那时候过来的。可是他果然不太一样。从来都轻易露出意思来,露出意思来便是定了的。所以他确定无疑有了追求弥贞的行动,我便知道这一回是坏了事。”

符黎贞轻声说着。

她说到陶骧时反而不看静漪,语气也平静许多。

“细想来也不足为怪。同他人周旋、亲近,恐怕都是假的,弥贞是看上七少爷了的。我晓得她的——她看别人,即便是看辔之的眼神,有倾慕有柔情;看七少爷,那是爱慕无疑——对七少爷这样看上去有些冷淡的人,她还是要耍些小手腕的。七少爷是不是能看出来她是为了得到他的心在用一些心计,不得而知。七少爷比她还小上一岁,再被称赞老成,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况且马家瑞那般一闹,任谁也不能一气儿沉到底,何况弥贞不动声色、捉摸不定,足以让人焦躁不堪,哪里还能把持的住,缴械投降便是…”她说着竟笑了,仿佛是在说个笑话,不像刚刚,有些讥讽的意思。

静漪听的似是入了神。也已不像刚刚那样有些烦躁,仿佛听下去,这是同她无关的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倒是有她熟悉的名字…她吸了口凉气,看向注视着她的符黎贞。

她微微一笑,问:“那之后呢?”

符黎贞也微笑着,道:“我是又惊又怕…盼着弥贞早些嫁人,却不知竟盼来这么一个结果。平心而论,七少爷和弥贞若能在一处,倒也好的很。他们两个有些个地方像的很,连喜好也像。七妹你知道的,七少爷爱马,弥贞起初不爱,但也爱屋及乌,随他一道喜欢了起来。只这一样,不言而喻,七少爷对她来说,同以往的,究竟也不同了…可真在一处,如何能够?既没有两姐妹嫁了两兄弟的道理,更何况七少爷是早已定亲的人?退一步说,符家又岂能将女儿嫁给庶出的少爷?更何况,七少爷在陶家上人们眼里,就算是庶出的,那可也是活宝贝一般的人物儿。他的事儿,就是小事,也有太多人过问。从我私心来说,弥贞此事既无成功可能性,也不能让她再影响我在陶家的前程。我既看出来,便要想办法阻止。就是时机要细细思量。究竟是初露端倪时便扼杀,还是少待些时候?”

符黎贞停了一停。

静漪心头宛若拂过一阵冷风。符黎贞的语气,仿佛将幼鼠玩弄掌间的猫。狡诈,诡异,冷血…

“我想还是少待时日。我只要按兵不动,便是帮了他们,或许根本不需我怎样,自有人发话。到时我再表明态度不迟。我说过,移干柴近烈火,岂有不燃之理?他们那么年轻,必有犯错的时候吧。我眼看着他们一对小儿女,明知故犯。起初暗地里往来,为掩人耳目无所不用其极,过不久,如胶似漆。七少爷偏巧这时候生了病,推迟返校,说是要静养一阵子,去了什川。我是有些疑心七少爷这病生的蹊跷。旁人是否生疑我倒一时没有看出来。只是他在什川养病那阵子,仿佛日子过的快活的很…那一年梨花也像今年,开的格外晚些。我们去赏花,去的也晚。我试探着问弥贞要不要一同去赏花,她无可无不可。我当然知道她是早已去过的了…七妹在我那里见过几张相片子吧?就是那时候照的。弥贞喜欢青草。人家养奇花,她偏养异草。七少爷想法子弄来的美国草,植在那里。草一时是长不出来,他带她去赏花…我听着人向我密报,知道再不出手恐怕事情真难以收拾了。那时候七少爷倒也不太在意露出行迹。他还是年轻,有了高兴的事,藏不住的。姑奶奶和奶奶那是何等样人,怕是一直在等着他这阵子热乎劲儿过去,果真过不去,那也该出手了…我先告诉了我母亲。料到她也是有些疑心的,还真的是听说后惊慌不已。再瞧瞧告诉婆婆,不想被辔之听到。我真是忘不了辔之当时的眼神。仿佛夺他心头之爱的是我。”符黎贞脸腮像是被冻住了,清幽的目光投在远处一点,半晌不动分毫,“用情真深。”

静漪禁不住遍体生寒。

额头上的痛感在加深,她此刻真想拔脚跑掉…却也是没动分毫。

她想把这个故事听完。

也许从今往后,再没有一个机会,听人说起同一段往事了。

“反对是全体反对的。辔之却是陶符两家里反应最强烈、反对最激烈的。七少爷向来尊敬他,这一回也被他横加指责激怒。两兄弟争执,据说是那么多年来头一次。后来辔之忍不住动了手的。也是听说,我没在场。七少爷这顿打怕是自认挨的委屈。上人们反对也罢了,长兄竟也如此。我倒知道为了什么,弥贞更心知肚明。四个人里,只有七少爷不知道…可他最该知道。若说卑鄙,其余三人统统卑鄙。我绝不否认这点。但是最卑鄙的也不是我…不久七少爷被婆婆硬是逼着出国。加派人手送他到学校复课,并且陪在那里,没有命令,不得回国。那些人名义上是照顾他起居,实际上是看着他。那阵子他人虽在外国,信却仍隔三差五便来。啊…那时候做信使的,是陆嵘。陆岐同七少爷在一处念书呢。物是人非…如今陆岐一死,陆嵘母女被远送国外,得以保留性命。都说七少爷在处断陆家的事上,未免有些手软,也怕是收了陆嵘的。在我看来,这倒未必。七少爷还是顾念当年的情谊。陆嵘于他,到底是有过恩的。七妹觉得呢?”符黎贞又阴沉沉地望了静漪一眼,也并不等着她回应,继续说,“我母亲发现信,大怒。将弥贞禁足家中,严加看管。弥贞被禁在家中不得外出,七少爷也被隔在外国不能回来。本以为这样坚持一阵子,也就淡了,可哪里会料到,七少爷竟不惜中断学业,从外国回来。第一件事他便是想向父亲提出解除婚约。第二件事便是要同弥贞订婚。”

第二十章且真且深的缘 (十六)

符黎贞说到这里,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