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健直直地立着,仍没吭声。

陶骧问:“程静漪参与了多少?”

他目光森冷,语气淡淡的,却仿佛有利刃逼到人皮肉中去。

“七少,我的身份和活动,少奶奶自始至终都不清楚。而且,少奶奶也接触不到机密。”马行健说。

许久以来第一次开口,他的嗓音有些异样。而在陶骧锐利的目光和强大的气势压制下,他难免有点胆寒。

陶骧说:“你要保她平安,我明白。她是我太太,我不会把她怎么样。你只要和我说实话,她到底参与了多少。”

马行健沉默下来。他应着陶骧的目光,说:“七少,少奶奶真的不知道。”

陶骧笑出来。

他轻轻晃了晃身子,低头看着靴尖。

“程之忱用你是用对了人。”陶骧说着,转过身去。慢腾腾地踱着步子。“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小马?

马行健低声道:“七少,行健对七少有罪。七少要杀要剐,行健毫无怨言。只求…”

“不!”陶骧挥手制止他,说:“你是军人,我也是军人。我现在不是跟你分辨这个,而是想知道,程静漪在这个事情上,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马行健沉默下来,陶骧等着他的回答。

“少奶奶的确不知道内情。是我一时不慎,暴露了身份。她识破我的身份,给我警告,让我对七少主动坦白。她说如果我不坦白,那么她会向七少揭发。”马行健说。

陶骧问:“什么时候?”

“小小姐百日宴那天,和送杏子那天。送完杏子出来我就被逮捕了,之后的事您都知道了。”马行健说着,声音低下来。他观察着陶骧脸上的表情,“七少,少奶奶担心程长官,是人之常情。相信七少不会不体谅。对于行健来说,程长官和七少,乃至少奶奶,都是行健十分敬重的人。”

陶骧看了他。

马行健在他平静而深沉的目光之中,坚持把话说完:“七少以国家人民前途为重,负重而行。行健这些年都看在眼里的,惜无颜亦无法再追随七少。行健如有机会戴罪立功,一定为国杀敌,方不负七少多年栽培。”

“小马,”陶骧走过来,正对着马行健。堂堂的七尺汉子,跟随他多时的…短短两日,已非在他身边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我不能留着你。”

“是,七少。往后请七少多保重。”马行健说。

陶骧说:“你在我身边六年零三个月。第一天过来报到,老帅对我说这个后生很稳重,你要好好用,日后能成大器。老帅一生识人,鲜少走眼。你算一个。”

“七少…”

“我早知道是你。数次试探,你都平安过关。不只是因你谨慎,而是你没有起害我之心。也是程之忱非到紧要关头,不会启用你这张王牌。小马,”陶骧看着马行健,“这些年你跟我出生入死,战功赫赫。我会给你一个合适的处置。”

“七少,行健死不足惜。”马行健哽住。

陶骧没有再说话,转身出了房门。

岑高英和李大龙急忙跟上。

陶骧从电梯出来,看了眼外面,时候已不早了。他没有回办公室去,而是走到了大院中。

他边走,便望着司令部大楼中那一盏盏亮起的灯。

院中停着整齐的军车,一辆辆沉默着,动也不动…这么大的地方,只偶尔有一两声口令传来,打破死一般的沉寂。

李大龙跟在陶骧身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陶骧站下,拉开一辆军车前门,上了车。

李大龙急忙跑上去,叫道:“七少,我来吧。”

陶骧摆手让他后退。李大龙急忙往后,眼看着车子发动起来,迅速从他身前掠过,闪电一般冲了出去,横穿司令部大院,出了门…他回过神来,跺跺脚,急忙向陶骧的专车跑去。

一边跑,一边招呼人来。

上了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立即说回青玉桥官邸…

陶骧车子开的风驰电掣,却没有立即回家。

车子沿着黄河边开的飞快,仿佛要追着河中汹涌奔腾的水流赛跑似的。直跑了足足有半个钟头,他才开车上铁桥。过了河车速方慢些,往青玉桥官邸开去。

李大龙已经带着人在桥头等他,看到他开的车子经过,他们才跟上来。

陶骧没有同他们交代,直接经过大门从东侧门入内,直奔琅园。

下车时,他已经是一身的汗。

琅园门口守卫森严。

他进了门,从院门到楼内,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他想了想,才记起来那天晚上他盛怒之下,除了留下张妈月儿,其他人全都被他下令撤出了。此时听到响动,张妈出来,看到是他,很有些惊喜之色。

他在客厅里站了片刻。

只有他和张妈两个人,客厅竟愈加显得空荡荡的。

“少爷,上去看看少奶奶吧。这两天少奶奶不吃不喝的,想孩子都想魔怔了。”张妈低声道。看看他脸色,“囡囡还好么?”

陶骧点头。

白狮从楼上跑下来,没有像往常似的跑过来和他亲近一番,而是有些怯怯的…他看着白狮。

“陶骧!”随着一声轻喝,静漪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她脚步又轻又快,简直是飘着飞下来的。待跑到楼梯中央,她看了陶骧和他身后,见他是独自回来的,顿时站住了。

陶骧转脸看了眼张妈。她默默地下去了。

“囡囡呢?”静漪大声问道。

“在奶奶那里。”陶骧说着往上走。

静漪紧跟他上楼,又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陶骧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惨白的像只鬼。看着他的眼神,愤怒、焦灼、有几分可怜,但并不胆怯。仿佛是被怒火催着向前,她紧跟着他的脚步,丝毫不像放松地追问他:“你究竟什么时候把囡囡送回来给我?”

静漪的目光紧随陶骧。

他走到东边,她便看到东边;他走到西边,她便看到西边…他坐下来,她的目光便定住了,眼都不眨地盯着他。

陶骧坐下来之后,也望向她。

“难道两天时间,不够你查清楚?”静漪眸子里燃起火似的,“你不是早就察觉了?他的形迹你都掌握了,人也在你手上,有什么问不出来的?还有我…做过的事,我绝不否认;可没做的,我也不能担了虚名…陶骧你平日里疼女儿,都是假的么…你怎么能忍心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静漪越说越激动,又伤心。

她真恨不得扑上去撕扯了陶骧…他可真狠。狠起来,总有办法让她内心煎熬到简直生不如死。

陶骧看着静漪的手不住地哆嗦。

“你回答我!回答我!”她几近声嘶力竭。陶骧越显得平静,她就越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在你眼里,如今我无论如何都是错的…你倒是弄明白,我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不过就是…”

“你不过就是知情不报。”陶骧点了烟。

454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六)

静漪张了嘴巴,连下巴都在颤。

陶骧的话,就像一拳拳接连挥过来,直捣心窝。

他的愤怒,她能了解…他气她的隐瞒,等同背叛。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面对面地互相如同往对方身体最柔软的地方捅着刀子般地对话。她知道残酷的永远在下一句…她无法预料那是什么。

心里的确是有恐惧的。因为面对的是陶骧辂。

“你还记得上一回,我跟你说过什么。”陶骧吐着烟雾。

烟灼着口腔,燎的喉咙刺痛。

这刺痛已经折磨了他不是一时半时姣。

他每想到她那善良柔弱服从的外表,都没有办法回避这外表下可能包藏祸心的想法。

“我能相信你吗,静漪?”陶骧问。

静漪抬手,捂了眼睛。

陶骧语气沉沉地道:“我是愿意相信你的。”

静漪听见陶骧的话了。她听的很清楚,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我知道你不信我。现在我也不求你信…那是我三哥…我确也曾说过,程家的、程家任何人的事我再不插手。但那是我三哥,牧之,即便是他和我没有过血缘关系,三哥救过我性命…他已经处于劣势,让我助你插他一刀,这事我做不出来。是,我不该把这混为一谈…他手段卑鄙…程之忱卑鄙不错,你也一样。”静漪擦着眼睛。

她没有流泪。心里空荡荡的,抓不到什么来填补。

人都道生产的痛已经是世上最难承受的。她原先也这么以为。可现在她知道,跟孩子分离的痛苦相比,那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她等了两天,也盼了两天。

女儿在身边的时候,她的奶水不足以喂她吃饱;女儿不在身边,涨奶的痛苦让她咬牙都忍不住…她必须见到女儿。

她一步步靠近他,扶着他的膝,她身子蹲下去,仰望着他。

陶骧眉皱了起来。

她大眼睛水汪汪的,望着他,似两潭静水,有水波潋滟。

“你要我怎么做?是不是,把囡囡从我身边带走,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我就该被关进影竹园去了?像大嫂那样,除非死那一日,再不得出来、再不得见女儿一面?你可真够狠的…”她喉咙发硬,哽咽半晌,咬牙说下去,“陶骧你怎么这么狠?你嫌我借囡囡跟你求情,可是你竟然拿她来惩罚我…当初你说你要这个孩子,你让我平平安安生下她来,难道就是等着这一日,好让你拿这软刀子捅死我吗?”

陶骧沉默地看着静漪。

她扶着他膝的手不住地抖着,想抓住他可是根本抓不住。她几乎是顾不得吸气地冲着他连说带吼,像只被夺了崽、发了疯的母豹子,完全没有了从容优雅。

“你回答我!”静漪对着陶骧叫道。陶骧依然沉默地望着她。这沉默简直要把她心上的肉一层层剥掉,疼的她发昏。她咬牙切齿,“早知道你会这样,我怎么可能把她生下来…”

陶骧伸手将她的手臂攥住。

静漪若是顾得上看他眼中瞬间迸出来的怒火,也许就会胆怯些;可此时她被自己的怒火拱着,根本也就不在乎陶骧是怎么样的了。

“你后悔生了她?”陶骧问。

“对!我不单后悔生了她,还后悔很多事!当日我就不该头脑发热、放弃留洋的机会,后来不该明知道你是逼迫我回来、还坚持要回…最不该的就是生了这个孩子!”静漪大声说。

陶骧扭着静漪的胳膊把她提起来掷在了沙发里。

“程静漪!”他怒喝。

静漪一阵头晕。她伏在沙发上,片刻,她猛的转脸,对着陶骧,冷笑一声,道:“你难道又想强我怎样?你尽管来!陶骧你是男人,就别这样欺负我!你还是个父亲,就别拿孩子折磨我!”

陶骧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翕,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愤懑和悲伤。

那嘴唇有着最完美的形状…可现在在吐出最狠的话语。

我再也没法忍了。我要和你离婚,陶骧。”静漪站了起来。

她视线向下,对上陶骧的。

他清寒的面庞上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似乎她说什么,都对他无法造成触动,更别提伤害…她将身上的衣服抚平整些。

在这个时候,她仍希望给自己留一点尊严。

“离婚?”陶骧似乎是生平头一次听到这个词,“我看你是忘了眼下什么情形。”

“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情形。”静漪冷着声。她望着面前被灯罩拢住的一团亮光。亮光刺激的她眼睛也疼,头也疼…“我只知道这个家我一天都不想多待。你,我一眼都不想多看。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你、离开陶家。我要离婚,陶骧。”

陶骧竟笑出来。

静漪仰脸望着他,说:“不惜一切代价。”

“是么?”陶骧问道。他敛了笑容,嘴角仍然上翘。

静漪恨到切齿,说:“是。”

陶骧一侧脸,轻笑道:“看样子,你胸有成竹。”

“这几年和你在一起,我就学会了留个退路,以防万一。”静漪说。

“不妨先说来听听。”陶骧轻声。

他坐了下来,长腿一架,姿势非常好看。

静漪看着他。

这个男人,总是非常自信…他根本就不相信她有什么可以和他谈判的东西。

陶骧点了支烟。边抽烟边等静漪说,并不催促她。

长夜漫漫,他有的是时间等她说完。

静漪声音压的很低,道:“从你开始掌握西北军权,就没少做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明里查禁军火药品走私,私底下贩卖军火烟土;明里奉命剿匪,暗地里放走白匪重犯;还陷害费玉明通匪…你可以说这些都是为了抗日。可这些消息传出去,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养着东洋情妇和私生子的伪君子——程之忱虽被你困住,然中央军不是没人。他们拿下过段系打垮了白系,战线一收全力对付一个你,你有多少胜算?”

陶骧轻轻吐出一口烟来。

他看都不看静漪,静漪却似是在他唇边看到闪动的火星。

“还要我说些其他吗?”她问。

“比如?”陶骧倾身,轻轻弹着烟灰。

静漪看着那烟灰落在莲花形状的白玉烟灰缸里,缸底的莲花蕊沾了尘。

“比如在敦煌,你和方丹先生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她声音轻到不能再轻。

陶骧指间的香烟青烟袅袅,直线上升。

他的目光定在静漪身上,半晌不曾转移半分。

静漪望了他,说:“不必往下说了吧?”

陶骧眉一抬,舒了口气似的,说:“你不止不顾你三哥,连表姐也不顾了。”

静漪默然不语。

陶骧嘴角弯了弯,烟雾一点点散着,问道:“证据呢?”

“我能跟你开口,自然手上有证据。”静漪说。

陶骧看了静漪一会儿,说:“我以为你是无条件帮戴孟元。”

静漪转开脸,轻声说:“幸而不是。”

陶骧瞳仁黑而冷,嘴角却还挂着一丝微笑,“那一趟回南京,你倒真做了不少事。”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这些证据。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同意离婚,囡囡由我带走。若你都答应了我,这些藏在银行保险箱的资料在我有生之年不会见光。如果我有什么意外…那些资料会被送到你敌对阵营的报馆和索雁临手上。别逼我走这一步。”静漪靠近他,盯着他的胸口——他胸口起伏在加大——她也微笑,抬眼看着他的脸,大眼睛眨着。

“心思也算细密。”陶骧似是真的很赞赏,“如此心机,才配得上程十小姐的名号。”

静漪仍眨着眼。有星辉自睫毛上抖落。

“晴子的

事,你怎么知道的?”陶骧倒先问起了这个。

静漪舔了下嘴唇。

说了这么多话,嘴唇干了。一舔,满嘴血腥味,一股尖锐的疼痛袭来,直抵心头。

“恭喜你,陶司令。你是儿女双全了。”她避而不答。

“也是,我竟忘了,你偷开过我的保险柜。”陶骧说。

静漪不语。

“忍到现在才说,难为你沉得住气。”陶骧面上平静,似是完全不在乎。

静漪抿了唇。唇齿间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陶骧吸着烟。

仅剩小半截,他深深地一口吸到尽头。

亲爱的大家:

明儿早起还晚点更,都睡个好觉。

有月票啥的别趁着加更给哈,攒到月底28-30号投票一变二呢。(都知道不?不知道吧?)

这最后一次给云胡要月票,各位下个月的都留着给别家好文吧。我就不来翻你们口袋了!O(∩0∩)O~

多谢。

455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七)

“你手上东西不少,大概也是有些用的。

但是你漏了一点,静漪。”陶骧将烟蒂捏在手中。火红莹亮的一点烫着他手指。他既不觉得烫,也不觉得疼。“我既不是君子,又何惧伪君子之名?所以你大可不必将那些东西留着,尽管散播出去——陶太太亲自散播的消息,可信度又会增加。但是用这些换你想要的,门儿没有。我陶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怕过谁,也没有怕过事。”

他看着静漪刚刚因为激动而红润了些的脸,血色在渐渐消退,手拍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地拍出节奏来。

“囡囡,我定要留下;程之忱,还在我手上——你要离婚,就得舍下他们。你舍得下吗?”他身子微微倾斜,靠近了静漪。

他漂亮的眼睛里有笑意,而静漪,忍不住抬手向他挥过来。

他没动,于是响亮的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辂。

“卑鄙。”她骂道。

陶骧点头,低声道:“囡囡是你的命,程之忱是你的责任,你舍不下。不顾他们,你说说罢了。等你舍得下的时候,再来和我谈离婚。”

他站了起来,拿起了丢在茶几上的打火机娓。

“不过,我倒也要考虑,就算你不走,囡囡是不是能交给你来养?”

“陶骧。”静漪仰脸看他。

一瞬间,陶骧几乎以为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甚至会扑进他怀里…他站着没动。

可是她并没有。

她轻声说:“我真恨你。”

“这我相信你。”陶骧说着,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然你如何做得来这些。”

静漪看着他走,说:“为了囡囡,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点你最好也相信。你且考虑,我等提笔签字的那一天。”

陶骧说:“我刚刚的话,你也仔细琢磨下。”

他没有再看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