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握了秋薇手,搁肩膀上。

菱花镜里是她们两人清秀容颜。

“给少奶奶请安。少奶奶,逄旅长来了。”外头丛东升禀报。

秋薇手一颤,静漪拍拍她手,站了起来。

晚上2一个。然后这章就结束了,然后就…你们懂。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九)

逄敦煌等在外面,看到静漪出来,他也站了起来。

静漪看他一身便装,心里有数,请他坐了。等着上茶的工夫,逄敦煌问了她这几天过的怎么样。

静漪素服素面,仿佛是个淡淡的影子,随时会飘走。

静漪点头说很好,问他:“你来,是送我走的吗?”

秋薇在她身后,听到这一问,忙看了逄敦煌塍。

逄敦煌说:“牧之脱不开身。”他说着,端起了手边的茶。

静漪看他端着茶,却好一会儿没掀盖,人好像呆了似的,不禁要仔细看了他。

逄敦煌知道静漪那清澈而又敏锐的目光正在落在自己身上,这口茶就喝不下去,索性放了茶碗,说:“飞机已经在待命,随时可以起飞。我不能亲自送你去,但牧之派了马少校带人一路护送你。我也让七姑娘跟她一道。等你安全到达,她们自然会返回。栗”

静漪轻声说:“不用那么麻烦的…”

“你就听我们一次安排吧。”逄敦煌忽然高声。

静漪愣了下,还没等她开口,逄敦煌站了起来。他看上去有些焦躁和不满,显然都是因为她的缘故。但她敏感地觉得,似乎逄敦煌并不只是因为她说的话。她愣愣地瞅了敦煌。

逄敦煌说:“牧之都安排好了,你不要再横生枝节。”

他看到静漪脸白了下来,也有些后悔自己语气重了。

秋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低声道:“小姐,到时候用早点了。”

静漪却说:“不用了。车子在外头等了吧?秋薇,你让人把我的行李放到车上去。”

秋薇怔了片刻,才答应着去了。逄敦煌的副官元秋也在外头,帮着将静漪的行李拿出去。

静漪看着他们忙碌,进去拿了大衣和手袋,出来时轻声说:“走吧。”

“我刚才不该语气那么重。”逄敦煌说。

静漪看了他,对他微笑,说:“没关系。”

逄敦煌看了她温柔的笑靥,呆了片刻,才道:“静漪,你不该。”

静漪先一步出了门。外头寒气逼人,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逄敦煌替她展开大衣,看着她平静的面容,似完全不为他的话所动,忍不住又要动气。一想到她马上就要离开,此时任何话恐怕都多说无益;可正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开,往后再见,遥遥无期,他实在有些忍不住。

“为了平定这场风波,牧之付出很大代价。他的确少有摆不平的事情,可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你,怎么忍心那么对他?”逄敦煌严肃的很。静漪不声不响地走在他身旁。“仲成被扣在南京了。”

静漪轻声问:“理由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逄敦煌冷哼了一声。

静漪没有问下去。

她走到车边,看了秋薇。

秋薇要跟她上车。她坚持不允。秋薇泪如雨下。

静漪给她擦着眼泪,说:“多保重,秋薇。”

她硬着心肠不再看秋薇,上了车,就看秋薇还扒着车边,她忍着不看她,吩咐开车。

秋薇还是跟着车子跑了一段,直到车子开出巷口,她才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静漪胸口闷痛。

坐在前面的逄敦煌不吭声。

往机场去的路上她一直望着窗外。从幽静的铜狮子巷出来,司机绕了道,经过黄河边,穿过了繁华的街道…这个她生活了几年的古老城市,此时正在醒来。街上还有些杂乱,有密布的岗哨和军警,都是前度混乱留下的痕迹。她胸口的闷痛在看到这些情景之后渐渐加重。

出了城不久便是旷野,今天有风,风里携着细沙,车子仿佛开进了纱帐里,她回头看时,来时的路竟看不清楚了似的…她终于眼睛湿润。

马家瑜和七姑娘早已等在机场。

静漪的车子一到,马家瑜过来,亲自给她开了车门。

她仍称呼静漪七少奶奶,说奉七少之命护送您离开兰州。

静漪说了声谢谢,将随身的东西交给了马家瑜。

逄敦煌嘱咐义妹几句,让她先与马家瑜登机,自己陪着静漪走向舷梯。

静漪站下,望了敦煌。

此时黄沙随风而起,细细的沙粒劈头盖脸而来,她有些睁不开眼了。冷风更吹的身子都要冷透了。

“去吧,外面冷。”逄敦煌说。他伸出手来,“保重,静漪。”

静漪握了他的手,说:“你也多保重。后会有期。”

她走上舷梯,只两步,便停下来。回身一看,逄敦煌果然正注视着她。

逄敦煌心跳突然加速,静漪望着他,显然她是想问什么,但最终她只点了点头,将帽子上的纱放了下来。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和面容,反而大大松了口气,注视着她迈着轻盈而缓慢的脚步,走到舷梯尽头处…她又回了下头,这次却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了远处。

静漪进了机舱门,清秀的空乘替她拿好了手袋,请她就坐。

她坐下来,从舷窗里看看外头。

逄敦煌仍站在那里。他,他的随从,和远处停着的几辆车子…在空旷的机场里,像散落天际的几颗星星。

静漪摘下帽子,抖了抖。似有沙粒被抖进她眼中,眼睛顿时疼的厉害…眼泪就那么被沙粒硌出来。

她遮住眼睛。

飞机在轰鸣声中起飞了…

她有点恍惚。似乎是满眼的火红,有人捧了她的面庞,给她轻轻吹着眼睛,继而,舌尖轻触…她猛睁开眼,舷窗外已是无边无际的云层。

空乘给她送来了热毛巾和毛毯,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说不用,我什么都不想吃。热毛巾敷在了脸上,许久,她一动不动。

马家瑜过来坐在了她对面,望着她。

她将毛巾叠好放回去,将妆容理好,才回望了马家瑜——未着戎装的马家瑜,许是因为在执行任务,仍是精神抖擞,但面色凝重——她手扶着面前的小桌子,仿佛要找到点支撑,才问道:“马少校,我想问您几个问题,能如实回答我吗?”

马家瑜沉默片刻,点头。

“刚才,七少在机场?”她手指扣着桌板。

“是。”马家瑜回答。“他要去哪里?”静漪问。

马家瑜没有立刻回答。静漪盯着她,发现她的眼圈儿红了。马家瑜是极硬朗的女军人…她胸口闷痛在加剧。

“马少校。”七姑娘也过来了。她低声叫着马家瑜。

静漪请她坐下,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他绝不是一点小事便草木皆兵的人。他一夜之间果决处断城中乱象,如此凶狠,也绝不会没有道理。

“北平。七少要去北平。”马家瑜看了七姑娘,“七少奶奶迟早会知道的。”

七姑娘没出声。

静漪问道:“为什么?”

“二少出事了。”马家瑜哑了喉咙。

静漪看了她。

“二少,二少奶奶,瑟瑟小姐…一起的还有段司令。只有段司令生还。”马家瑜双眼通红,“七少封锁了消息,眼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逄旅长说,如果瞒不住七少奶奶,那就照实说了吧。”

静漪问:“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

“日本人。昨晚十点钟。”马家瑜见静漪冷静,略放了点心。但她喉咙哽咽,也说不得几个字。“七少奶奶…”

“那么,我们现在去哪里?”静漪问。

“上海。金太太到时会在机场接您。”马家瑜回答。

静漪说:“告诉机长,更改航线。”

马家瑜愣住。

“去南京。”静漪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去见程之忱。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二十)

元凶已经查清,他想他必须亲自动手报这个仇,否则他无法度过这一关…他没有想过会以这样惨烈方式拉开他同敌人作战序幕。他总觉得二哥会自始至终与他并肩作战。

但是现二哥先走了,他要好好地送他一送…

“如果我回不来,不如这里了结;如果我回来,往后日子会凶险。她该为她将来打算。”陶骧说。

逄敦煌好半晌一言不发。

陶骧碰了碰帽檐,说:“这里事,暂时托付给你了。塍”

逄敦煌点头。

陶骧伸出手来,逄敦煌握了他手。

“一定平安回来。”逄敦煌说着,指了指外头等着人。陶骧看到了段奉先,“我和大少商量过,给你加派了这几个人。段大哥早打定主意带伏龙山兄弟们投身抗日。京津那一带,他又熟悉。他去了,真有事也有人帮你拿个主意。老八和十五枪法极准,加上你身边人,都是用得上。这里事你放心。鲤”

陶骧拍了拍他肩膀,下了车。

逄敦煌也下车,看着陶骧向段奉先等人走去,短暂交谈之后,与他们一道登机了。

飞机起飞后,他才从舷窗里看了看下面这个城市——沿着奔腾黄河,深灰色彩带一般狭长…他想她大概也做过同样事情。

今天风沙很大,她站舷梯上和逄敦煌话别时,他没能看清她模样。此时出现眼前,不是她临走时那有些凄楚身影,而是她那晚穿着漂亮跳舞衣娇俏样子。仔细一算,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听说她很美,他曾一叠闺秀相片中随手一抽就找到了她…但见到她之前,他对她还是没有能够形成一个具体印象。他当时甚至想其实他完全没必要知道她是个什么样人…他并不觉得他们果真会成亲,管亲事已定了好多年。

初见她时,也是机缘巧合。他有重要事情要办,刚好经过上海。

孔远遒说牧之今晚你一定要来。你未婚妻今天十八岁,你一定要和她跳一支舞…不,第一支舞必然是你和她跳。

他们都这么说,一定一定,牧之你一定要这样一定要那样。

他多时不曾参加过舞会,或者只去跳跳舞,也很好。他上了车,孔家司机载他去她住地方。静安寺别墅,总是安静而又漂亮。他让车子停了马路对面。他下车来,隔了一条街打量着这栋小巧精致别墅。他想如果主人品味和这栋房子相差无几话,那倒是挺不错…他点燃了香烟,打算待这支烟燃,就去按门铃。

有人出现楼上阳台,是个清秀学生样年轻人。他视力非常好,甚至看得到他胸前别着校徽。年轻人阳台暗处踱着步子,这样不管是屋内还是外面人,都不容易发现他。片刻之后,一个穿着跳舞衣少女出来了…他看到他们轻声地说着话,他看到他们牵着手跳起了舞。

他上了车。

但没有立即离开。他看到那个年轻人从阳台翻身落下,消失院墙之后。他想那里一定有一个角门,可供他出入。于是几分钟后,果然年轻人身影迅速从小巷里闪出来,迅速地消失夜色里…他看了看表。

也不过是半支舞时间。

别墅门前停了轿车,美丽少女们不久鱼贯而出…忽有人回头喊着小十些我们要迟到了。

是赵家那对姐妹花。

从门内跑出来一个提着裙子少女,他看了,心跳一顿。是那个阳台上起舞少女。

上车前她毫无预兆地抬眼瞥了一下他车子所停位置。当然她是看不到他,这一点毫无疑问…他车上坐了好久才让司机赶去吉斯菲尔路六号。孔远遒跺着脚说让你去接人,你去黄浦江捞鱼了么?舞会马上开始,你些去邀舞,等着请她跳舞人可以排到明天晚上去了…他并不着急。

整个大厅里都是栀子花,满满都是馥郁芳香,还有喜气洋洋人们。

并不见她。

人们议论纷纷,想知道她今晚会以怎样方式出现。

他舞厅角落里站了,听到身后一声轻轻叹息。

他回头,是个戴着面具少女。

是她。

她额角有颗嫣红痣,光洁饱满额头仿佛嵌了颗小小相思豆…她并没有看他,只是预备走时,帘幕垂下流苏勾住了她发间簪子。

她护着头发却顾不得簪子,低低地呀了一声,面上绯红。

他伸手接住了簪子

冰种翡翠并蒂栀子花簪。

她拢着散开头发说多谢。

他说不客气。

簪子还给了她,她也走开了。

他决定去请她跳舞…她似乎并没有认出他。那一晚之后很久,她也没有认出他来…

今日一别,再相见不知何时何地?

她重要牵绊还他身边,是她给他珍贵礼物。

他相信他们会有重逢那一日。

他忽然想到,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她——父亲病危时,他守父亲身边。父亲含笑对他说,囡囡名字还是想一个好吧。他想了好久了,那天同父亲说,不如就叫遂心。

他们女儿,会叫遂心。陶遂心。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低垂,外头一点光投进来,坐窗前椅子里那个单薄人,听到门开合声响,问道:“有回电吗?”

无瑕关了房门。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静漪身后,刚想要拉开小圆桌上那盏台灯,就听静漪说:“就这样吧。”

她已经黑影中度过了好几个夜晚。

无瑕过来,轻声问:“还不吃东西?”

“有回电吗?”静漪依然望着窗外。隔着窗帘,只有外头偶尔经过汽车才带来一点光影移动,除此之外,这里安静仿佛古墓…她被安排到这里来,形同软禁。

她从机场见到无瑕,要求直赴南京。无瑕拗不过她,告诉她今天早上三哥才抵达上海。无瑕陪她一同前往。她马不停蹄地直闯程之忱办公室。但等了很久,之忱才见她。

她惊痛交加下不惜给以之忱严厉指责,之忱暴怒也是她从未见过。

她是被卫兵押着离开。

这一次见面之慎始终身边,然而他一言不发。只将她送抵此处时,才说了句你也要体谅三哥,如今境况又岂是他愿意?

她不能体谅,也不想体谅。

几天过去了,外面消息她只能通过无瑕得知。而除了无瑕,她谁也不见…她等着陶骧消息。哪怕能有一点,但是都没有。而她发过去电报,亦石沉大海。

无瑕说:“没有。”

静漪闭上眼睛。

无瑕过来,静漪一转脸,靠她身上。她身上颤抖,无瑕紧紧搂了她。

“马仲成已经返回兰州。”无瑕告诉静漪。

静漪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二表姐,他是有回电吧?”她问。

无瑕抚摸着静漪发,停顿了一下。

“告诉我,他是怎么说。”她吸着气,“我受得住。”

无瑕蹲下身,握了静漪手。

“各自珍重。”无瑕说。

静漪呼吸仿佛都停止了。她坐那里,纹丝不动。

无瑕觉得不妥,拉了灯绳。静漪闭上眼,躲避着灯光。

“事已至此,漪儿…”无瑕顿住,看着静漪慢慢睁开眼。和她想象不同,仍悲痛中静漪,看上去并不绝望。她眼中一点泪光也没有…无瑕意识到,这几日,她根本没有看到过静漪掉眼泪。

她听到静漪叹息。

温柔叹息。

她让静漪好好休息,如果再不吃饭,她就得让医生来给她打针了。静漪这一次没有反对。她出去时看了静漪——她也正望着她…要很久以后她才能领会当时静漪眼中那坚毅光芒。

当她带着使女再上楼给静漪送晚餐时,房门已锁。

她让人打开门,人去房空——她忘记了这是静漪住了很多年静安别墅,如何不惊动人从这里逃出去,对静漪来说是轻而易举事…她站阳台上,看着飘落窗帘,没有叫卫兵。

她关上落地窗,回到房间里,检查静漪东西时,才看到掉地上那张字条。

是静漪匆促间写就,字迹潦草。除了感谢,还有歉意。后四个字,是“各自珍重”。

无瑕看着这四个字,再看看这空荡荡屋子,好久,她才走了出去。

走廊里似乎还有静漪声音,笑着叫她二表姐,柔婉动听…她想静漪会照顾好自己,而她们不久后定会相见。br>

这之前,她们自当各自珍重。

开往西伯利亚火车上,从贵宾包厢里走出来一位年轻女士。

她戴着眼镜,穿着很普通灰色大衣。

列车员同她礼貌地打招呼,问她是否要去餐车用餐。她点头。

餐车里用餐人不少,外国人和中国人都有,用或高或低音量交谈着,有些嘈杂。

她只点了一杯红茶,要了今天早上报纸。火车很就会开出国境,她也马上就要离开中国了。此时看到国内报纸,还是有些心情复杂。火车上补给并不及时,好这几年,她也已经习惯了重要报纸隔日才看到。

有乘客高声说着什么,情绪十分激动。

她红茶恰好送到,侍应生对她低声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