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很轻很轻的娇嫩的声音,叫着妈妈。

是瑟瑟,苹果脸的瑟瑟。

天使一样,朝着雅媚跑过去。

她在一旁看着,想叫她,瑟瑟回头叫她“小婶婶”…她伸出的手臂落了空似的。

瑟瑟扑到雅媚怀里去了,一团金光在她们母女俩身后,她叫着二嫂、瑟瑟…那团金光越来越亮,亮的她不得不闭上眼。眼睛被刺痛,终于流出泪来。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这个梦一做很多年…她抬手按着额头,还在发烧。

她睁开眼,屋子里却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有淡淡的药水味,她撑了下手臂。

没错,屋子里有人。

那人就站在窗边,薄纱窗帘边,高大的身材、挺峻的气质,不会是别人。

她转了下头,这里确实是她的卧室,而身上的疼痛,让她确定自己现在已经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她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会来的,又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

陶骧转身看着她。

静漪掀开被子下床来。边说,边拿了件晨衣披上。她披头散发,面目浮肿且苍白…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真是狼狈…可是她还有什么好丢脸的呢?

“你要是因为昨天的事兴师问罪的,要骂也尽管骂——但是牧之,我可能不是个好妈妈,可我也不能放弃做一个坏妈妈…”她头重脚轻,挣着站稳了。

陶骧就站在她面前。

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比起昨天看到她和遂心时候…她心猛抽一下,立即问:“囡囡呢?她没事吧?”

她瞬间就软弱了下来。

“昨天我只顾着囡囡了。”陶骧说。

遂心稳定下来,听到母亲责怪他不该让遂心跟着静漪出去,他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在场了。转了身大姐告诉他,静漪走的时候样子很不好…

陶骧望着她的眼睛,说:“囡囡退烧了。你就不用担心她了。”

静漪怔怔地看着他——他系着衬衫袖扣…很显然他在这里待了有一阵子了。

陶骧见她对着自己发呆,回手拿起他的外衣来,说:“好好休息。李婶说你最近都没有休息好。你烧的厉害,让他们担心坏了。”

“那昨晚我…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静漪喉咙干痛,吐字艰难。脸上大约是因为还在发烧,热的厉害,额头更是冒汗。

陶骧看了她一眼。

就是这一眼,静漪额上汗简直止不住。

“我…”她抬手覆额,“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就…当没听见好吗?有些话,我是…”

她说不下去了。

陶骧的目光太深沉。

“有些话,你是不预备和我说的。”陶骧穿好了外衣,又整整齐齐的了。

楼下车子滴滴响,他看了腕表。

“照我们上次商议的,你还是要尽快决定。”他说。

“遂心根本不想跟我走。我也不能硬把她带走。我可以等。在她愿意接受我之前,哪怕就只能远远看她…除非不得已必须要撤离,不然我们都不能勉强她。还有,我也不能扔下医院的事情不管。”静漪轻声说。

陶骧眉一抬。

“牧之,遂心不愿跟我走,她讨厌我…”静漪说。这句话几乎是不自觉地溜了出来,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下。可是已经说了,又简直是最伤作为一个母亲自尊心的话。她的脸立即红了。她转开眼,不能看他了。她被他望着,能感到他目光中有些什么,并不像是在责怪她,反而有一点点的温情…他们的女儿,讨厌妈妈、不想离开爸爸…她这是有多么失败,才会落得如此结果?这好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她要同过去的时间搏斗,才或许有一天,能够赢回女儿的爱…“可是,我爱她啊…我那么爱她…”她背转身去,一双手握牢了床头的铁架。

那么爱、那么爱…遂心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吧,还不能理解,更不能谅解。他们都这样…

陶骧看她纤薄的肩在发颤。

她人很纤薄,却总让人觉得纤薄的外表下是铮铮然的铁骨…

他走了过来,将她拥在怀里。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他说。

她一回身,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他身上竟有淡淡的药水味道。

清凉,薄峭,寒气逼人。

她头脑清明了些,还是靠着他。

“对不住,牧之。就算囡囡讨厌我,我也还是想守着她。”她声音极低极低。

汽车又滴滴响了。

陶骧抚了抚静漪肩头。

他道了别,走到门边时,回过头来看了她,说:“有些事就不要再放心上了。好好和囡囡相处。囡囡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像你。”

他说完便走了。

静漪呆了一会儿,看到落在椅背上的黑色围巾…她拿起来。

普通的绒线围巾,半旧不新的。有那么一小截,针织的别扭,仿佛用力不均匀,有的扣紧、有的扣松…静漪握着围巾,拉开房门追了出去。她站在楼梯上,陶骧穿过客厅出了门…她很想追上他,可浑身无力,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程先生,”李婶过来扶起她,坐到楼梯边的木椅上。“陶司令守了您大半宿呢。要不是他在,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您昨儿夜里烧的厉害,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静漪点了头。

李婶看看她的神色,说:“陶司令说,老李的事已经妥了。可是他得受点教训。陶司令不让这么快放他出来…程先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陶司令和您大恩…您和陶司令都是大好人。要不是看着先生您,陶司令才不会为了我们这草芥之命操心呢。”

静漪轻声说:“但愿从此以后你少吃些苦头。”

“他险些丧命,还不知悔改,那就猪狗不如。我是不会再跟他有瓜葛了…对了,程先生,早上有位先生来拜访。管家说您不见客,他留下名片子就走了。就是这个。”李婶将一张名片交给静漪。

静漪接过来,看着上面印的字。

律师丁家成。

她并不认得这个人。

她还昏沉着,急需休息,便收了名片,回了房间。

她倒在床上时,依稀又闻到陶骧身上那淡淡的药水味…她猛的坐了起来。

“程院长?”梅艳春第三次叫静漪。

静漪抬头看她。

梅艳春把她面前的文件又推了推,说:“签错地方了。”

静漪低头,可不是,她把名字签在了本应由乙方签的位置。

小梅想笑又忍住,只好重新拿了一份来给她签署。一边销毁着原来的文件,一边看着静漪问:“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几天也没休息好,要不要下面的手术延期?我看您这些日子手术排的有些满。要不是非您做不可的手术,还是推一推吧。”

静漪签了名,拿了印鉴来,说:“好。”

她的确有些心神不安,这样进手术室也很不负责。

小梅拿了文件,说:“下午没有工作日程,院长,您可以休息一下的。”

静漪点点头。

小梅出去了,她过了一会儿,还是拿起大衣离开了办公室。

她让车子沿江跑跑,却看着阴雨天下的浑浊黄浦江、街头乱象、面目凄惶的人…心里更加烦乱。她吩咐司机去安娜的家。

下午茶时间,安娜正在煮咖啡。

静漪的突然到来仿佛并不出乎安娜的意料。

她给静漪也煮了一杯咖啡,说:“来喝杯咖啡…多亏有遂心这个学生,陶司令不忘给我带最好的咖啡豆。你知道在战时,这是多紧俏的商品。”

战时两个字极刺耳。

静漪端着咖啡杯。

“你拿不定主意?”安娜问静漪。

静漪摇头。

“我不是指你对遂心。”安娜绿色的眸子里,有猫一样狡猾的目光。“听说遂心的名字,在中文里有十分贪心的含义。事事遂心,谁能做到呢?从前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是俄罗斯血统最纯正的贵族,说被驱逐、便被驱逐。没有了家园,没有了财宝,最亲近的人相继死去…活着的还不是要继续活下去?所以我说,遂心,这个名字好。世事虽无常,人总要抱有希望…咖啡很香,可我每天只喝一杯。到我这个年纪,一杯咖啡的快活也是奢侈。能让我快活的事越来越少,让我快活的人越来越少,我得懂得珍惜。”

安娜嗅着咖啡的香气,微笑。

一杯咖啡的快活…静漪啜了口咖啡。

门铃响。

安娜说:“风雨无阻的小遂心。”

静漪手颤。

咖啡在杯中掀起风浪。

她忙放下,拿了擦手巾,按在手背上。

安娜看了她,说:“遂心勤奋。她父亲说遂心像你。这一点就不像。当年你随我学琴,该有多懒?遂心绝不偷懒。因为身体不舒服耽误一堂课,要补上。我告诉她,今日天气不好,可以不必来,她都不肯。”

静漪低了头,说:“她比我可强多了。”

“是啊,强多了。许多在她这个年纪驾驭不了的曲子,她都轻松掌握。”安娜微笑。

静漪听到楼梯轻响,但是显然脚步声不止是两个人。

她起初以为是遂心的看妈跟她上来了,不想出现在的竟然是陶骧。

遂心紧握着她父亲的手进来的,看到她,遂心没有吭声。静漪却站了起来。

陶骧不同以往地穿着军装来的,静漪心一沉。意识到他这是要出发了。否则他是不会穿着军装外出的,尤其还是来送女儿学琴…她未免要仔细看他一眼。

陶骧从容地拍拍遂心。

遂心站在陶骧身前,给安娜鞠躬,又看看静漪,还是没出声。

陶骧牵了牵遂心的小手,示意她给静漪行礼。遂心却仰起脸来看着父亲,小嘴似乎抿的更紧了,但还是乖乖地给静漪也鞠了个躬。

静漪心里抽痛,脸上热的发烫。她真想从这屋子里冲出去…她听着陶骧在跟安娜道歉,说很抱歉来晚了些。

安娜招手,照例让遂心先坐下,吃了点儿小点心。

静漪和陶骧陪着她们,听安娜问遂心的功课。

静漪看遂心样子已无异样,这才完全放了心。同安娜说着话,遂心反应机敏而有礼…她这么发痴一般地看着遂心,遂心却只看安娜。安娜等遂心把一杯茶喝光,带她去琴房。陶骧便说要走。遂心也不看他,只是摆了摆手说爸爸再见。安娜悄悄跟静漪交代了一声:“待会儿替我送送陶司令。”

静漪就看到遂心坐上琴凳时,小脸儿垮了一下。

她转头看陶骧。

陶骧眼神中有转瞬已逝的一点点不忍。见静漪看过来,他戴上军帽,整理了下,说:“我该走了。”

静漪站了片刻,才走下去送他。

白天又拉闸限电了,静漪按了电掣,楼梯间里的灯还是没亮起来。

楼梯狭窄又陡峭,她隔了两个台阶跟在他身后,仿佛下巴颏儿一伸,便能碰到他的帽檐儿。她屏住呼吸,一步也不敢快起来…他们终于走下楼梯。门厅那一点亮光里,陶骧回头看她,说:“就送到这里吧。”

静漪点头。

“我已经跟遂心说好了。”陶骧慢慢地说,“她每个周末到你那里去。以后你想见她,提前跟母亲说。母亲也已经答应了我。”

“谢谢你。”静漪说。

陶骧看了她一会儿,点头。

静漪以为他还会说什么,他却没有说。

连句保重都没有…他一定以为她不知道他此去是多么凶险。

静漪在门边站了好久。她没有出去看着他离开。只是一回身,她抬头,看到黑暗的楼梯顶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那里。

她往上走,那小身影没有动。

知道她走的离她只有几步台阶,平视着她的眼睛,才看到遂心的大眼睛里全是眼泪。

“遂心。”她叫着遂心。

“爸爸说他很快回来的…”遂心说。

静漪点头,说:“他从来说到做到的。我们就等他回来。”

遂心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静漪心疼到发慌,想抱住她,也想给她擦去眼泪,却也不敢轻易地就伸手过去。

“你会和我一起等爸爸?”遂心问。

“我会和你一起等他。”静漪说。

“爸爸说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遂心说。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静漪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她动也不敢动,面前似乎是个七彩的肥皂泡,她若呼吸重了,都会碎掉…可是接下来,遂心伸出手臂来搂住了她的脖子,小脸儿贴着她的脸,说:“你要是敢骗我,就死定了。”

她点头,点头的力道也不敢重一分。

“那天,对不起。”遂心说,“我只是想吓吓你。你跳下去,我吓坏了,就想下去救你的…可是我忘了我不会游水。”

“没关系的。”她把遂心抱了起来,“以后我教给你。”

她柔软的、娇弱的花朵一般的女儿,终于在她怀里了。

【第二十五章完】

 

479第二十六章 风轻云淡的石 (一)

【第二十六章风轻云净的石】

这段时间她忙于慈济的事务,还有非常多的社会活动需要参与,分身乏术。 幸好她还有表姐两位表姐帮忙,她们会特地把遂心从陶家接出来,让她哪怕趁着吃顿饭的工夫,也能和遂心好好相处。

静漪以为遂心虽对此安之若素,必定对她不满意的。不想有一日,她和遂心在孔公馆用过晚餐,送遂心回去的路上,始终和她话语不多的遂心忽然问她:“今天《大公报》上讲的那个女医生真的是你吗?”

“我今天还没有时间看报纸呢,说的什么?”静漪看着遂心认真的模样,问她。她虽没看报纸,可是《大公报》的采访稿她已经通过小梅先拿到并且亲自核对过的,内容自然了解的很清楚。但她想知道,遂心是怎么看报上对她的报道腼。

“也没什么。”遂心淡淡地说。

静漪微笑。

她也装作不在意地,只偷偷观察遂心——这孩子从她小婴儿时期,就时时会有这般如此的神态,也未免忒像她父亲了…揍…

遂心隔了一会儿倒又说:“报纸上说,你来了上海之后,做过好几例手术,救了好几个娃娃和他们的妈妈…”

“嗯,其中有一个妈妈肚子里有三个娃娃呢,都活下来了。三个娃娃里有一个男娃娃、两个女娃娃。啊,那个女娃娃像洋囡囡那样可爱。我还抱着她照了相…等我回去找给你看。”静漪微笑着说。

“三个娃娃!”遂心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静漪重重点头。

“妈妈你好了不起!”遂心脱口而出。

车子恰在此时压过了一道坎儿,咯噔一下,静漪和遂心都被从后座上颠了起来,静漪的头顶还在撞在了车顶上。她哎呦一声,按着头顶。

“抱歉,没看到那个障碍。”小梅忙解释。

静漪笑着说没关系。

可是这一下撞的真痛,而且她真的忍不住眼泪。

遂心看着静漪,叹了口气,伸过小手来,摸摸她的头顶,说:“难怪,爸爸会说,要我照顾你。你真的是很糊涂、很容易莫名其妙就跌了这儿磕了那儿…我本来以为,小梅阿姨还行,有她在妈妈身边,总是可以的吧?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

“陶遂心小姐,什么叫小梅阿姨不过如此?”小梅笑着问。

遂心不理她,皱着眉头,问:“我有一个问题,妈妈。小娃娃是怎么来的?”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静漪反问。

“想不通为什么要有个小娃娃的话,男人和女人要结婚。以前我问奶奶,为什么要爸爸结婚?娶密斯苏回来有什么好?奶奶问我想不想要弟弟或者妹妹?想要的话,爸爸就要结婚啊…我前几天跟爸爸说,他不用娶密斯苏,给我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嘛。他说他自己生不了,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起才行。我问他为什么啊,他又不说…我问薇姨,薇姨说,小娃娃得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才行,所以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是想不通…不过,我也是娃娃,应该就是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生的嘛?对吧,妈妈?要是爸爸和妈妈的话,我就要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妈妈,行不行啊?你告诉我啊!”

静漪尴尬。

小梅笑的车子都要开不成直线了。

静漪被遂心盯着,显然不给个答案或者解释是不能过关的,于是她就说:“是这样的。小娃娃呢…爸爸有一个宝贝,妈妈也有一个宝贝。爸爸和妈妈决定要小娃娃来的时候呢,就把两个人的宝贝放在一起。宝贝在一起会变出一个宝贝来。这个宝贝有时候会变成女娃娃,有时候会是男娃娃,不过都要在妈妈的肚子里长十个月。娃娃想出来的时候就敲妈妈的肚子,妈妈就知道了。找医生来,医生会帮妈妈把娃娃接到这个世界上来。”

遂心听着,仍是皱着小眉头。

静漪问:“听明白了?”

“差不多吧…不过,爸爸可不是这么说的。”遂心说。

“爸爸是怎么说的?”静漪好奇。

“爸爸说的好简单的。”遂心摇头。

静漪看着她。

“小孩子问那么多!”遂心说。

静漪一怔,才回过神来,遂心学陶骧的语气,学的惟妙惟肖。

小梅这下更忍不住笑。

静漪不得不让她停了车。

“有什么好笑啊,小梅阿姨。”遂心很不满地看着她,“对了,小梅阿姨,逄叔叔最近没有交新女朋友呢。”

小梅正笑着,看遂心古灵精怪的样子,小脸一板,十足十憋坏的模样,顿时脸上就红的更厉害了,“陶遂心你这个小鬼!”

“逄叔叔急了也喊我小鬼的。我问过逄叔叔,他对你印象还不错。不过他觉得,你年纪是小了点…”遂心一本正经地说。

静漪笑,问:“逄叔叔还说什么了?”

“他说…你这个小鬼,怎么跟你妈妈一样爱给人做媒!”遂心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是妈妈的女儿,当然要像妈妈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