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三番两次的救我,你不希望我死吗?”

虞锦嘴角微翘,淡淡道:“我从未说过希望你死。”

裴明素眉梢一挑,语调清冷的说:“你应该知道,只要我活着,你们便很难有机会。”

“没有机会,这样很好。”

裴明素缓缓起身:“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留在宫里?”

“不,我想。”

“那你还要如此?”

虞锦勾了勾嘴角,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同你做个交易。”

“交易?”

“你出身寒微,即便有如花容貌,也难以在这宫闱内立足。我可以用我背后的势力保你一时的平安,而你,只需在将来我失去背后势力支持的时候,以你的地位保护住我和我的家人。”

裴明素冷笑:“一个小小的翰林,能有什么势力?”

虞锦微笑道:“我能三番两次的救下你,今晚还能一路走到这里来,就证明我有这个能力。”

裴明素的眼睛缓缓眯起,闪烁着幽森的光,像是一只打量猎物的山猫,静静说道:“既然你有如此背景,又有这样的心智,为何不自己争宠,保全家人?”

虞锦面色不改,仍旧是微笑着说道:“因为我不想。”

裴明素冷哼一声:“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说你不想?你当我是三岁孩童?”

“信不信由你。”

“既然你不想,为何不落选离宫?”

“我有我自己的原因,你看,我可以保护你,给你宫外的支持,我只想当一个小小的采女,不会和你争宠,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你的盟友,只是希望在有朝一日你荣得上位的时候照顾一下我和我的家人,这么好的买卖,你没理由拒绝。”

裴明素看着她,目光犀利的几乎要将她刺穿,过了许久,方才缓缓道:“你就这么自信?若是我没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呢?”

“那就当我没有识人之明好了。”虞锦笑道:“已经三更了,正是侍卫的换岗时间,你沿着这条路往北走,穿过明魏宫、上林苑和乌棠池,就是皇上的寝宫。只要你有能耐引起皇上的注意,这一劫你就算是躲过去了。”

裴明素皱眉望着她,眸色如漆黑的墨玉,棱光熠熠。终于,沉声问道:“是谁要害我?可是秦念蓉?”

“你太高看她了,这样大的动作,她还没有这个能耐。”

虞锦眼眸眯起,一丝波光如晦暗的刀子:“想除掉你的人太多了,不只秦念蓉一个。这座宫里,也不是只有一座储秀宫,只有几个想要飞上枝头的秀女。所以,如果你不争气些,我就白费了这些功夫了。”

刚说完,门外就传来嗒嗒的石子声,虞锦知道这是湘荷催她离去的声响,她淡淡一笑,转身就往门外走去。眼看就要出了门,裴明素突然在背后说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虞锦轻轻侧过头去,樱红的唇角像是早春的桃花:“你很快就会知道。”

庭院寂寂,一株老树立在门廊之下,几只寒鸦掠过漆黑的天幕,翅膀狰狞,像是死神的灵幡。

虞锦快步走在前面,手指冰冷,白桐巷两侧种着两排梧桐,落叶飘零,掩盖住了后面那座冰冷的宫墙。她越走越快,似乎是要摆脱什么一样,终究,脚步一顿,生生的停了下来。她仰头望天,似乎仍旧可以看到那人干净的眼睛,明亮的笑容,快乐单纯的如同简单的孩子。

如此,便是这一生了。

她微微一笑,眼睛干涩,却落不下泪来。

回生

姜陵觉得很暖和,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是一个下雪的新年,天空蓝澄澄的,太阳懒洋洋的挂在房子上,她窝在被窝里,火炕烘烘的暖,母亲在一旁训斥她,奶娘则带着一大群丫鬟在外间站着,手里拿着新棉衣,晒了一个冬天的棉花有着很好闻的味道,像是父亲书房里的松香。母亲是南方人,即便是训斥人的时候声音也是软软的,她赖皮的缩在被窝里,就是不肯起来。结果哥哥跑进来,哗的一声掀开她的被子,手掌凉冰冰的就往她的咯吱窝里塞。她讨饶的惊呼,门外的阳光洒进来,像是黄澄澄的金子,屋角的火炉噼啪的烧着,红彤彤的,熏炉里燃着上好的百子香,有松花、卢穗、杏仁,很好闻,闻得人肚子都饿了。

姜陵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好像那里仍有一双手在搔她的痒一样。她轻轻皱起眉,声音有些哑,有些无力,嗓子也很紧,像是好久好久都没喝过水一样,但还是极小声极小声的唤道:“哥哥……”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声音飘落在风里,轻轻的一送,便消失不见了。远处的山坳里传来了狼的叫声,几只翻找食物的野狗惊了一惊,纷纷抬起头来,警觉的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无人回应的姜陵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梦中,可是却也感觉到了寒风的冰冷,她缓缓的缩起身子,手掌在冰冷的地上摸索着,雪白的额头在雪里轻轻的蹭,像是小狗一样,低低的唤:“哥哥,陵儿冷。”

“嗷!”

两只夺食的野狗被突然移动的食物吓了一跳,纷纷瞪大眼睛全神贯注的盯着她。这地方几乎和燕都同样年纪,久在此觅食的野狗们还从没遇见过这种事情,当下稍稍一愣,竟然嗷嗷两声,夹着尾巴逃了。

寒风依旧冰冷,像是能把世间的一切都冻住一样,荒草长得老高,几乎没过了大腿,苍白的雪覆盖在草叶上,风一吹过,便被高高的扬起来。两片雪花袅袅娜娜的落下来,落在姜陵的脸颊上,她感觉到冷,越发紧的皱起眉,眼睑一抖,便缓缓的睁开。

月亮是细细的一弯,高高的挂在半空上,漫天的星子一眨一眨的,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天空辽阔的好像海子。姜陵平躺在雪地上,一头长发如海藻般散落一地,乌黑乌黑的,雪白的荒草在她的周围轻轻的摇曳,风一丝丝的吹着,穿过她浓密的睫毛,她的脸白苍苍的,没有一丝血色,形容消瘦,眼窝深陷,一双眼睛显得更大。她就那么躺在那很长时间,一时间好像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身在何处,更忘记了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苍凉的狼啸从远处传来,顺着月色,甚至能看到远方山巅上那只孤独的狼影。

她的手指轻轻的蠕动,插入雪里,像是一只木偶一样,一点点的使力。她的动作很奇怪,像是冻僵了,又像是身体的每个关节都破碎了,宛如一个破破烂烂的娃娃,万幸天气是这么的冷,肌肉的感觉都不敏锐了,连痛觉都好像远离而去。虽然很慢,但是她还是慢慢的起身,慢慢的坐着,然后像是一个八九十岁的佝偻老者,慢慢的站起身来。

天地突然间变得那样大,风声呜咽着吹过来,她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血痕,一头碎发也呼啦啦的飞。她傻傻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眉目间满是不知所措的茫然,愣愣的望着,木然的转头,然后试着以僵硬的、畏缩的、哽咽的声音轻声唤道:“爹爹……娘亲……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哥——

声音走的很远,又一圈圈的回荡过来。荒草丛里奔过一只田鼠,鸟雀受惊,扑啦啦的飞的老高,短暂的喧嚣之后,仍旧只剩下姜陵一个呆呆的站在山包的乱葬岗上。

夜里又黑又冷,她便一直这么傻傻的站着,好像除了这个姿势,不知道还可以如何一样。

再长的夜,终究还是会过去,启明星升起,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太阳好似被拢了一层白纱,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姜陵觉得有些刺眼,就伸出手掌遮在眼睛上,她的手指苍白纤细,在阳光下几乎能透过肌肤看到里面的血管。阳光透过指缝洒在她的脸上,也洒在这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山下的古道渐渐热闹起来,有推着大车小车进城的盐商、菜农、和做小生意的小贩,扬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

姜陵就这样歪着头默默地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倦鸟入林,一天又要过去了。

终于,她缓缓的抬起脚,一步一步的挪下山,然后跟着人群,向着那座巍峨的城池走去。

灭门

燕都的夜,永远是一派繁华的。历经五代英主的经营,这个国家如今已是如此的强大,幅员辽阔,四夷拜服,国力兴盛,万国朝拜。由北向南贯通的大兴街上,聚满了形形色色的远方来客,各种方言,各种种族,各式各样的衣服,各种各样的宗教,如果运气好,甚至还能看到白皮肤蓝眼睛的外邦人穿着燕人的服饰,徜徉在光怪陆离的街市上。

这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城市,也是一个掩饰性极强的城市。所以,在歌舞升平的背后,在富丽堂皇的背后,是路边的死骨,是街角的残尸,是明日清早就会被清理干净的饿殍。

并不奇怪,这就是燕都,有着至高无上的贵,也有着无以伦比的贱。

姜陵一身血衣,披头散发痴痴傻傻的走在大街上,过往的行人无不侧目。有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见了甚至被惊吓的哭起来,于是便有凶狠的家丁上前来殴打这个肮脏狼狈的可怜女子。

姜陵吃痛,惊慌的开始逃。她没有穿鞋子,光着脚跑在街上,也不觉得如何疼。她跑的飞快,像是背后有恶鬼一样,一转眼就消失在曲折黝黑的胡同里,家丁们不敢再追,就骂骂咧咧的散了去。

姜陵的脑子一片混乱,事实上从醒来开始,她就一直是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茫然的走,原本是跟随着人流,可是如今,却只敢寻找偏僻的地方才能觉得安全。路边有孩子放鞭炮,吓得她急忙躲起来,直到孩子散了,她才畏畏缩缩的出来,沿着墙根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夜里越来越冷,身上的伤早已痛的麻木,她无知无觉的走着。走过安定门,走过前兰苑,走过紫霄王鼎,走过忠玉门,终于,绕过了层层街市,来到了一条僻静的长街。

夜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枯叶,相比于别的地方,这里显得有些僻静。满地都是枯黄的叶子,在地上凌乱的打着转,天空仿佛滴了墨一般透出森森的黑,月亮只是弯弯的一条,洒下极细碎的光。长巷的尽头是一处宅院,并没有如何破败,只是在门板上贴了两道封条,便是这两张纸,就让止不住的寒意如隆冬的积雪一样倾斜而出。门前的地上斜放着一张牌匾,已然断裂,上面森劲有力的“姜宅”二字,已经被踏上了无数的脚印。

姜陵走过去,手指颤抖着,微微用力,大门却纹丝不动。一把森冷的锁头锁住了她前进的方向,也像是一把血淋淋的刀一样割断了她未来的路途。

“爹爹——”

她轻声的唤,声音如从极远处飘来的笛声,呜呜咽咽,在大风中若有若无。

“娘亲——”

她的眼睛渐渐红了,心里突然间那么着急,就这样握紧了拳头,极用力的,一下又一下的砸在门板上。手指处刚刚结痂的伤口又再崩裂,渗出猩红的血来,她尖叫着推攘着,一遍一遍的大声叫道:“娘亲!哥哥!我是陵儿啊!开门啊!我是陵儿啊!”

周围只是寂寂的无声,枯叶在雪地上打着转,越发显出这里的寥落来。姜陵的声音干枯暗哑,梦靥般的回荡在长街上,然而,终究没有人,再也没有人能为她打开那一扇门扉了。树上的老鸦哇哇的叫着,毫不怕人的落在门廊上,那门檐两角突兀的斜挑向上,在这样的夜里,就像是两只狰狞的夜兽,斜斜的伸出单角。姜陵跪坐在门前,呆呆的仰望着紧锁的家门,双眼好似被蒙住了大片苍白的纱,迷迷蒙蒙,什么也瞧不清了。

顾西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滑过,姜陵好似痴傻了,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甚至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睡觉,忘记了寒冷,整日就这样混混沌沌的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从一条街口走到另一条街口,渴了便抓一把雪,饿了就去捡人家丢掉的剩菜剩饭。偶尔有路人见她可怜,也会扔给她一两个铜板,她也不晓得要去捡。

京城这样大,有如此多的人,每天都会有人腾达,有人落魄,没人会去留意一个街边的乞丐。皇帝的宠妃惨死,帝王震怒,死了那样多人,却唯有她活下来了。迷茫的,无知的,浑浑噩噩的,活下来了。

今天是腊八节,街上很是热闹,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小商贩们站在街头高声叫卖着,有汤面、麻团、烧酒、熏肉、糕点、汤圆,满街都弥漫着香甜的味道。孩子们穿着新衣,提着彩灯在人群中穿梭着,口里还在依依呀呀的唱着歌谣,那些歌谣那么熟悉,依稀间好像在哪里听过。

“腊月八,炸麻花,梳好辫子快回家。腊月九,喝烧酒,天寒地冻烤烤手。腊月十,灶王辞,上天说点吉祥词儿……”

姜陵傻乎乎的嘟囔着,后几句却怎么也记不住了,只得竖起耳朵听,可是那些孩子说的又模糊又快,还没听清便已唱起了别的。她刚想跟上去,就有调皮的孩子冲她扔过炮竹来,噼噼啪啪的在她的脚下炸响,她被吓坏了,掉头就跑,缩在墙角里,一双眼睛惊恐的瞪着。那些孩子们仍不饶她,见状哈哈大笑,拿剥剩的栗子壳丢她,她只得抱住头,畏畏缩缩的躲闪。栗子壳打完了,那些小孩便拾些雪团,有的里面还包着石子,冲着她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她躲无可躲,额头被打肿了,渗出殷殷的血丝来。

“谁家的小孩,这么欺负人,再胡闹叫你们家大人来!”

有人看不过去了,将孩子们驱散了,回过头来向她看去,却见她仍旧抱着头脸,浑身发抖,好像还在挨打一样。

“真是作孽,应该也没多大吧,还是个孩子呢。”

老人家摇头叹息道,忙吩咐同行的女儿去给她点钱。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生的并不如何美艳,却白净温柔,拿手帕包了一串铜板,说道:“你还好吧?可受了伤?”

姜陵从手指缝里望去,只见那少女眼波温柔,像是一汪明澈的湖水,让她的心突然间裂开一道缝,那么多的痛苦瞬间倒溢出来。她顿时惊慌了,害怕铺天盖地的涌来,她腾的一下站起身,一把将那女子的手推开,转身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了惊呼声,有路人在大骂她不识好人心,她也不去理会,只是发疯一样的跑,好像有什么人在追她一样。

四周都是绚烂的光影,晃得她睁不开眼,风从耳边吹过,就像是小时候她不肯起床,哥哥悄悄的摸进她的房门,拿柳枝搔过她的耳朵,那么麻,那么痒。

“砰”的一声,她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人群,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惊呼声,人人争相躲避着她,她身上挨了许多拳脚,奇怪的是却并不觉得疼。终于,她额头一热,被人推攘到了路中央,一顶青布轿子停在前头,有修长的手伸出来,缓缓的撩开轿帘,一双清冷如山泉的眼睛,就这样居高临下的,静静的望着她。

“孩子,爹娘不想让你当皇妃,也不想让你光耀门楣。你是爹娘的宝贝,我们只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过开心快乐的日子。”

“臭丫头,哭什么,是不是孟祁惜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了?陵儿,跟大哥说,大哥去教训他!”

“陵儿,我相信你,我会等着你,等你从宫里回来,我们就成亲。”

陵儿,陵儿,陵儿……

谁在叫她?谁是陵儿?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在这?爹娘呢?大哥呢?祁惜呢?他们都到哪去了?

姜陵突然瞪大了眼睛,她站起身来,左右四下的张望着。她的眼眶通红,似乎在极力的控制着什么,她拼命的想拉住一个人,却不知道该去拉谁。终于,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那么安静,那么平和,无喜无悲,无尘无垢,淡淡的,默默的望着她,让她觉得安全。

“你看见我爹娘了吗?”

她看着他,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轻轻的问。

“你看见我大哥了吗?”

她的眼泪盈在眼眶里,急速的滚动着,却并没有掉下来。那目光是这样恳切,仿佛害怕到了极致,满心期盼着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你,看见祁惜了吗?啊?看见了吗?”

顾西言眉心轻蹙,微微摇了摇头,说:“没看见。”

一时间,顾西言甚至能听到唰的一声,一滴大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滴落,在凌乱的长发之下,滑过那张苍白尖瘦的小脸。那目光太过凄婉,好似这世间的一切光火在这一瞬间全部熄灭,再没有半点希望,再没有半点憧憬,绝望的如同这殡葬的黑夜。

下一秒,姜陵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一阵风吹来,撩动了她凌乱的长发,她嘴角微扯,凝成一抹欲笑未笑的苦涩。身体柔软,像是一尾离开水太久的鱼,就这样在这个风止雪歇炮竹声声的夜晚,倒在了顾西言的脚下。

断情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手腕上,像是戈壁上的沙,嘶嘶的疼。虞锦推开窗子,屋外一片浓黑,便如沁了浓墨的水一样,只有几盏风灯摇曳在廊角,隐约间还可照见宫廷侍卫明黄色的腰佩,像是蒙了一层金纱,在寂寂的夜里散发出天家的威慑。

回家已有半月了,昨日接到了册封,一家老小跪拜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黑压压的一片,衣襟铺陈,额头扣地,俯首谢恩。虞锦跪在最前面,接了旨,然后在宫廷嬷嬷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接受父母亲人的跪拜。他们跪在她的面前,用抚育了她多年的双手撑住地面,将年迈的额头深深的磕在地上,大袖沾了雪,也不敢拂去,口中念着万福如意的吉祥,让她的心凉到了极处。

她眼眶微红,却不敢落下泪来,只得让父母起身,然后一家人隔着帘子对答,毕恭毕敬,宛若君臣。今天是在家的最后一晚,明日之后,就此宫门深如海,再想相见,已是千难万难了。

夜风吹来,带着说不出的寒气,湘荷站在她的身后,却不敢关上窗子,只得为她披上一件披风,稍稍抵挡这透骨的冷意。夜已深,整座王城都是死寂的静,月如残勾,挂在海棠的枯枝上,斜斜的洒下一片黯淡的光,顺着雕花的窗沿洒进来,落在她苍白的手腕上,肌肤如瓷,几乎能看得到青色的血管。她低垂着眼,思绪如飘飞的蝶,一转眼,便又飞回那苍茫的雪原之中。她骑在马上,靠在他的怀里,纵马驰骋在回回山下的牧场上,那里的雪山那样高,好似融进了云层,长鹰在云间穿梭,发出尖锐的长唳,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那么嘹亮,那么自由,好像是快活的风。

她仰起脸来,想要看的远些,目光却被黑暗束缚,只能看得清那株老树,枝叶枯黄,冷冷的伸着枝桠,如一把寒气森森的刀子。庭院深寂,连空气都被圈在这小小的一处,自己溺毙其中,竟似一生都爬不出去。

她伸出青白的手指,缓缓的将窗子关上。

夜里睡得极不稳当,睡到半夜,突然被一个噩梦惊醒。醒来时已是满头大汗,再也睡不着了,便坐在桌旁倒了一碗冷茶捧在手里。不知道愣愣的发了多久的呆,忽听得一声清脆的笛声,声音清亮,在这样的夜里尤为清晰,乍一听去,就像是受惊的夜莺一般。

虞锦的心突然剧烈一跳,猛的站起身来,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摔落在地,摔得粉碎。

“小姐!”

湘荷和绿沁披着外衣冲进来,神色间也是极惊慌的。主仆三人站了半晌,那声音又再响起,笛声清越,如一把雪亮的剑,轻而易举的便刺穿了这浓稠的黑夜。

绿沁面色焦急,左右望着,紧咬着嘴唇,见虞锦和湘荷都不说话,终于将脚一跺,说:“我去开后门。”

“站住!”

虞锦的声音清冽如冰,绿沁诧异的望着她,瘪着嘴说道:“小姐,是燕少爷。”

虞锦默默的转首,目光静静的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轻声说道:“你想害死我吗?”

“小姐!”绿沁委屈的眼眶通红,虽是害怕,却还是倔强的说道:“内宫侍卫守着外面,进又进不来,外面那么冷,燕少爷晚晚在那站着,小姐,小姐怎么就这么狠心?”

湘荷眉头一皱,在袖下拉住绿沁的衣襟,沉声道:“绿沁,别再说了!”

绿沁却不听,仍旧道:“小姐,这是最后一天了,如果今天不见,你这一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窗外笛声依旧,虞锦听得出,他吹的是一首民谣,是回回山下的牧民常唱的,声音悠扬,婉转的好像能连住天上的飞鸟。那时候他们还小,夏日里逃了学,便到山下去听牧民唱曲子,她教他吹笛子,他很聪明,几日就学会了。她还亲手做了一只笛子给他,他很欢喜,日日都拿在身边。

绿沁见她神色松动,忙又说道:“小姐,我去引开侍卫,你们打开后门,说几句话,就算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呀。”

“见了又能如何?”

虞锦的声音清淡的好似天边的云彩,轻飘飘的没有一丝生气。

“是抱头痛哭一场,还是决绝的一同殉情?抑或是隐姓埋名的携手逃亡,让燕虞两家人一起为我们两人的自私殉葬?”

她的目光略带着一丝讥讽,也不知是在嘲笑别人,还是在嘲笑自己。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不过是徒增悲伤,那见面又有何用?”

绿沁瞪大眼睛,想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过了好半晌,终于说道:“可是,可是燕少爷会恨你的呀!”

说到这,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好的理由,大声道:“是呀,他会恨你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只会以为我们家攀龙附凤,以为小姐您得了高枝便背信弃义的将他抛在脑后。小姐,你与燕少爷那么多年的情分,怎可连一句珍重的话都不说就这么草草算了?”

“恨我又怎样?”

虞锦淡淡的说了一句,转身便回了床上,侧身朝里睡着,一动不动,一头乌黑的长发缎子般洒了一床。

绿沁不忿,还欲再说,却被湘荷一把抓住了。湘荷冲着她摇了摇头,无奈道:“明日还要进宫,让小姐早些睡吧。”

湘荷走过去,拿起灯罩,吹熄了灯火。霎时间,一室漆黑,屋外树影招招,狰狞的印在窗子上。绿沁和湘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房门关严,整个房子都安静下来,连那笛声,都在烛火熄灭的那一刻哑然而止。

虞锦侧身躺着,纹丝不动,一双眼睛却大大的睁着,借着惨白的光看着床沿上雕刻着的万年花样,牡丹、芍药、芙蓉、百舌菊,一丝一丝,一缕一缕,花丝繁复到几乎要将她勒毙其中。还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人心再坚定,又拧得过这天去吗?终究还是要死了心,断了意,将那一颗心捣的稀烂。

眼窝滚烫,却流不出泪来,所有的眼泪似乎都在初闻噩耗的那一晚流尽了,便如这心一般,早已灰到了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