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音

第二日一早,宫中大队人马便浩浩荡荡的持了礼仗来到府上,父亲带着几位同宗叔伯穿了庄重的朝服来给她磕头,只是短短几日不见,两鬓就已是一片斑白。虞锦心下酸楚,只得忍着泪和父母亲人告别,还要堆出满脸的笑容来上了车驾。

虽只是册封了一位七品采女,但到底是天家的宫妃,主道禁严,拉了五彩的锦仗,将路人都隔绝在远处。她穿着一身繁复的宫装,宽大的裙摆迤逦身后,额心坠着一枚小小的鸡血石,红的像火。天地间是极静的,即便周遭围了那样多的人,仍旧安静的能听到雪珠子落在瓦壁上的飒飒声。她撩开车帘,探头向外望去,只见爹娘正带着亲人跪在门前,从她的方向望去,也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今日并不是一个好天气,大雪从昨晚开始下,直到此刻还没有停歇,天地间都是苍茫茫的白,尽管路面一早就被尚仪司的人清扫出来,仍旧能感觉到青石板上透出的森森冷意。她知道今日一去,宫门如海,便是海角天涯,再难这样的日子。便一直撩着帘子,贪婪的看着外面,车驾渐行渐远,父母的身影早已不见,连家门前的那株老榆树都缓缓地失了踪影,她却仍旧不肯放下。

喜气洋洋的唢呐声突然响起,她微微一愣,就有一旁的宫女上前来说道:“是工部侍郎孟大人家的公子娶亲,已经避到西直路那边去了,不会有冲撞的。”

她默默的点了点头,就听那宫女道:“小主还是把帘子放下吧,今日风大,别被雪沫子迷了眼睛。”

她也不做声,只是静静的垂下手来,帘子一晃,便将外物隔绝了去。马车内燃了上好的兰香,熏得她眼睑酸痛,车帘上绣着吉祥如意的双鲤图纹,一丝丝一线线都透着那样多的喜气。她的身体随着马车摇晃着,鬓上的步摇轻轻晃动,珠玉叮咚,发出金器的脆声。

她还记得那一日,日头升的老高,暖暖的挂在天际。她穿着一袭澄碧的湖纱裙,坐在廊下与湘荷解交绳。他突然由外面进来,将一只通翠的步摇簪在了她的发上,然后抱臂靠在廊柱上,唇角挂了一丝得意的笑,说道:“这是我娘生前最爱戴的,爹刚刚送了给那个女人,还不是被我偷来了。”

她被唬了一跳,慌的忙伸手去摘,却被他拦住,他瞪着眼睛说道:“你敢摘下来,我立马碎了它。”

她被气极了,闷闷的不理他。他却笑眯眯的转头看过来,说道:“还是你带着好看,我见着那个女人戴着就生气。”

她无奈,好歹是收下了,只是却不敢戴,珍而重之的藏起来。并不是如何珍惜,他送她的东西太多了,随手拿出一件都是他送的,连吃饭的碗筷都是他托人从东胡商人那里买来的。只是怕被人发现,惹得他再与他父亲吵架。

一晃眼,那些日子就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日头白的透明,穿过了矮矮的云层,碎雪斜飞,在地上悠悠的打着旋。极远处一棵梨树下,一人骑在马背上,目光如料峭的寒冰,就那么默默的望着渐行渐远的皇家仪仗,雪沫洒在他浓密的发上,也不见他去拂,不过是片刻,便被堆得好似一个雪人一样。

车队终于消失在街角,向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廷而去了。他唇角牵扯,扯出一抹极冷淡的笑来,那笑意太过薄凉,竟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一样。终于,他轻喝一声,掉转马头便转身离去,马蹄飞驰,雪花四溅,一只通体翠绿的短笛被扔在雪地里,光滑剔透,不知已被摩挲了多少时日。

雪片子纷纷扬扬而下,一会的功夫就将那笛子盖住了,仪仗队撤去了,这条街道也渐渐热闹起来,有推着小车的商贩经过,只听咔嚓一声,好似车轮压断了什么东西,商贩也没留意,径直远去了。

西九所

在宫门外等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吉时到了,虞锦才在宫人的陪同下进了宫门。厚重的外宫门缓缓关阖,终于砰的一声关住了,一时间,好似连风雪声都弱了许多。引路的宫女姓姚,二十七八的年岁,在这妍色鲜亮的宫廷女子当中,已算是迟暮了。因为采女只是最低等的宫妃,甚至不能入侍寝的彤档,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能算作皇帝的女人,只是比普通宫娥高一级罢了,所以司礼监的礼官并没有一路将她送至寝殿,转而由那名姓姚的宫娥带着几名小宫女一路指引。

既是最低等的宫妃,自然不能入住奢华的寝殿,走了半个多时辰,虞锦的绣鞋都已湿透,才到了一座僻静的宫门前,几名宫女太监跪在门口,见了虞锦,忙呼道:“虞采女吉祥。”

虞锦吩咐他们起了,便进了正厅安坐,他们挨个上前来自我介绍一番,神色间也不甚在意。虞锦见这宫室表面上还算干净,角落里却铺了一层厚厚的灰,显然这些人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竟连打扫也是草草了事了。

虞锦喝了一口热茶,稍稍暖和了点,问道:“这宫殿叫什么名字,方才我过来的时候,也没看到牌匾。”

那姚宫娥神色淡淡的:“这里本就没有名字,只是叫西九所,原本是太妃们住的地方。因为近几年来宫里的小主们越来越多,才打扫出来给小主们居住。”

虞锦又问道:“除了我,这宫里可还住着别的主子?”

姚宫娥答道:“只有一位张美人,病了有两年了,平日里也很少见,再就没别人了。”

虞锦点了点头,冲湘荷使了个眼色,湘荷取出银子打赏了她,便命她下去了。

她前脚刚走,绿沁便怒气冲冲的道:“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瞧这茶,亏得小姐喝的下去?”

湘荷道:“没听见吗,那位张美人已经在此病了两年了,这宫殿连个名字都没有,你还指望别人能有什么好脸色?”

绿沁忿忿道:“这起子势利眼,若是不给她们点厉害瞧瞧,她们就真要反上天去了。”

湘荷见虞锦坐在一旁,淡淡的听着,话也不说一句,面上又看不出喜怒,心下不由得有几分担忧,生怕绿沁言语无撞,惹得虞锦难过。忙说道:“别那么多话了,还是先收拾一下吧。”

绿沁也不是没眼色的,知道虞锦心里不好受,就和湘荷收拾起来。

虞锦走到窗子前,伸手便将窗子推开,屋外的风吹进来,虽是冷的,到底吹散了这一屋子的霉气。她远远望着,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红墙碧瓦,天空灰蒙蒙的,阳光自厚厚的云层间落下来,也是极暗淡的颜色。傍晚时分,隔壁浣花堂的尚采女与杜采女一起来了,其中尚采女虞锦是见过的,也是今年的秀女,父亲是淮南一个小县的县官,并非京畿人士,听说就是这个县丞的身份,还是靠了老母在淮南王府当奶娘的情分上才讨来的,是以当时在秀女之中颇受了些排挤。如今见虞锦也是京畿官家小姐的身份却和她是一样的品级,反倒开心了起来,眉开眼笑的说道:

“那位秦小姐据说是被封了正五品的贵人,孟小姐也封了婕妤,到底是有脸的人家,父兄又是在朝中做官的,有人照应,不比我们这样无根无萍的。我还听说,那位管小姐被指到了东宫,做了太子的侧妃,这还是太子爷纳下的第一位妃子,可见也是有福的。说起来,还是那位裴小姐最好命,虽和我们是一样的家世,到底凭着一张好脸蛋,直接做了娘娘,听说皇上还赐了一座明眉轩给她,刚一进宫就是一宫主位,这些年来也是少见了。这样一看,当日储秀宫西跨院的几位姐妹都是出息了,想必她们定会顾念着姐妹之情,提携虞姐姐一把。虞姐姐前途无量,他日圣眷在身时,可不要忘了我和杜姐姐。”

她这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直如珠玉散地,虞锦端着茶盏,静静的看着杯上繁复的花纹,也不说话,好像全没听见一样。一旁伺候的绿沁闻言却笑着说道:“尚采女好伶俐的耳目,短短一日,竟能听说这么多的东西。只是有一件事却是听错了,我们家老爷如今是翰林院掌笔翰林,虽说是官拜四品,到底也是清水衙门,整日摆弄些诗词歌赋,编撰文集。与发放各省的封疆大吏们那是有天壤之别的,尚采女的父亲是一方大员,家中显贵自是不必说的了。说到家门显赫,我家小姐哪里比得上采女,将来尚采女飞上枝头,可不要忘了与我家小姐这近邻之谊。”

尚采女闻言如何能舒坦,眉梢一挑,就要发作,虞锦却在一旁截了话道:“你真是越发大胆了,连自家老爷都敢编排起来。这若是在家中被父亲听到,看不打你板子?”说罢,又转头对尚采女道:“姐姐别见怪,她就是这么个不知分寸的性子,到底是奴才出身,没读过几日书的,说话间总不计较分寸。”

尚采女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自是和封疆大吏扯不上半点关系,奶奶又是在王府做下人的,听了这话如何能不恼?可是这话头是自己先扯开的,一时间反倒抓不到人家的错处,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闷闷的坐了半晌,就借口乏了先回去了。

杜采女是今年春时进的宫,比起她们也算是这宫中的老人了,凡事自然看得清楚些。临走前笑着对虞锦说道:“虞妹妹好辩才,调教的下人也是如此伶俐。往后我们可要勤加走动,也好教教姐姐这笨嘴拙舌的。”

虞锦笑道:“姐姐若是也自称笨嘴,这天下还有伶俐的人吗?”

杜采女一笑,转头便去了。

虞锦回过头来,瞪了绿沁一眼,绿沁却笑嘻嘻的说:“小姐虽说是不想争,可也不能被人欺负了去?总要让这帮家伙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以后才能有清净日子。”

湘荷在一旁笑道:“小姐就饶了她这一回吧,她今天憋了一肚子的火,若是再不让她发散发散,晚上我就有的受了。”

虞锦想起适才尚采女那脸色,也是一笑,伸指在绿沁额上戳了一下,几人便进屋安置了。

拂芳

又过了两日,这次选秀的秀女陆陆续续都进了宫了,采女美人小仪婉仪都有,也有那家门显赫如秦念蓉孟恬儿之流直接被封了贵人婕妤,一时间阖宫上下莺莺燕燕姹紫嫣红,竟是说不出的热闹。只是这样多的人,却没人能越过裴明素去,不过十余天下来,她又被晋了贵嫔,各种赏赐琳琅满目的被送进了明眉轩,连原本也住在明眉轩的何贵人都搬了出去,她自己一人独居一宫,真是荣宠无双,阖宫侧目。

这天下午,虞锦正在宫中和湘荷一起剪窗花,眼瞅着就要到小年了,宫里到处都透着喜气,内务府刚给宫人们做了新衣。因着是刚入宫的小主,还没见过圣驾,谁也不知道哪个是有福的,是以一视同仁,都带了十分的客气,各色物件也不见短缺。

虞锦向来手巧,在家时就常陪着母亲剪纸,弟妹年纪小,也围在一旁似模似样的学着,往往剪得七零八落,却也要学着别人的样子往窗上帖。父亲回来就打趣他们剪得是仙糊涂,就是说连神仙见了也得迷糊,往往引得一家欢笑。如今自己不在父母身边,弟妹也被送到了老家,想来如今的家中,再也没有往昔的欢乐了吧。

这样想着,神色间不由得有几分寥落,湘荷在一旁见了,忙不住的说些笑话逗她发笑。两人正说着,外面突然进来一名三十许岁的姑姑,穿着蓝紫色的宫装,淡雅中多了几分出尘的气质,倒和一般的宫人不太相似。虞锦知道来人身份不俗,便当先站起身来,湘荷也忙迎上去,笑着说道:“这位姑姑从哪来?通身透着这份气派,奴婢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宫的娘娘过来串门子了呢。”

那名姑姑闻言一笑,很是受用的说道:“这位姑娘真是一张巧嘴,可见主子也是钟灵毓秀的人物,只是老奴这身份可担不起这样的赞誉。奴婢是坤凌宫的拂芳,初次见虞采女,这就给采女请安了。”

虞锦上前亲自扶了一把,笑道:“原来是拂芳姑姑,姑姑快请起。您是宫中的老人,又在皇后身边伺候,我怎敢当您这样的大礼。”

拂芳道:“就算主子再给脸,奴才也是奴才,这礼是不可废的。奴婢这次来,是为皇后娘娘传个话,娘娘说前阵子身子上不爽快,常例上的见礼也免了。如今觉着日渐好了,才想起还没跟刚入宫的众姐妹见个面,前儿内务府刚进了一批好缎子,皇后娘娘惦念着众位主子,就吩咐说让主子们明早都去了坤凌宫,自己好好挑,一人做几身新衣裳好过年。”

虞锦道:“难为皇后娘娘一天那么多的事务劳心,还要分心惦念着我们。我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再加上身份低微,也帮不上娘娘什么,只能早晚各念一次经,保佑娘娘身康体健,娘娘万福了,就是我大唐的福祉了。”

拂芳姑姑笑道:“采女有心了。”

虞锦道:“姑姑走了这半日,可是冻坏了,先在我这暖和暖和,吃顿便饭再走吧。”

拂芳道:“采女赏饭,本是该吃的。只是娘娘还安排了别的事给奴婢,少不得要赶紧走了。”

虞锦点头道:“那就不敢耽误姑姑的时间了,只是怎么着也得喝口奶子暖暖手再走。”

拂芳点头谢了,湘荷拿了奶子递过来,拂芳喝了。虞锦又吩咐湘荷拿了打赏的银子,拂芳也不推辞,道了声谢,便出了大门,往浣花堂去了。

绿沁在一边皱着眉说道:“听说这位拂芳姑姑在皇后面前也是很得脸的,小姐怎么才赏了那么点银子?”

虞锦道:“咱们又不想入那侍寝牌子,卖好给她又有何用?”

绿沁不解道:“既不用卖好,刚刚何必对她那样客气?”

虞锦也不说话,湘荷却在一旁笑道:“看你平时千伶百俐的,怎么这会这么糊涂?”

绿沁仍旧不解,虞锦也不和她说,只是看着日头一点一点的斜下去,道:“明儿要去见皇后和各宫嫔妃了,还是早早做点准备吧。”

如意

却说那边的拂芳在各宫绕了一圈,回到坤凌宫后直接去见了皇后娘娘。皇后今年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纵是保养得当,仍是难掩老态,穿着一身大红宫装,外罩一件金色薄纱,眉角以香粉细密的扑了,逆着光仍可见细细的纹路。拂芳将一行的见闻禀报了,尤其是各宫新主子的相貌言行,说的十分仔细。

皇后刚吃了糕点,这会有些困,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问道:“依你看,这一届的新人中,哪个是可造就的?”

拂芳皱着眉想了半晌,随即说道:“原本那位西九所的虞采女不错,进退有度,说话中听,对娘娘也是恭敬有加,长相虽不是顶尖出色,倒也是眉清目秀,透着股子娴静婉约,再加上她如今份位低,一旦被提拔了,定会感念娘娘的好处。只是这出手太小气了些,奴婢打听过,她父亲是翰林院的四品翰林,因为诗词出色,见识广博,对古玩玉器的鉴定也有心得,和各府的王爷亲贵们也是有来往的。而且奴婢还听说,这位翰林老爷以前是外放过西北的,想来家境不会太差,怎么这位采女出手却这么吝啬,这眼皮子也太浅了。”

皇后淡淡道:“小门小户出身,把金银看得重些也是有的。”

拂芳又道:“兰陵院的孟婕妤也不错,年纪小,说起话来天真烂漫,长的也甜。她父亲在户部听差,算起来,也是娘娘的人。”

皇后眉梢轻轻一挑,道:“你刚刚不是说那位秦贵人也不错?”

拂芳道:“长得是不错,只是奴婢看来,怎么有几分福荣宫那位当年的品格?”

皇后眉心不由得一蹙,沉默了半晌,又问道:“可见着了媛贵嫔?”

拂芳点头道:“见着了,真是个艳丽的人。娘娘还记不记得原本要指给太子的那位秀女,依奴婢看,倒不比那位差分毫呢。”

皇后轻声道:“因为良妃的事被撵出去的那个?叫什么,姜莹?”

拂芳道:“是姜陵。”

皇后一笑,那笑容也是极清淡的,隔着金凤鎏金紫铜大炉,烟香袅袅的,越发看不真切。只有声音一丝一缕的传来,缓缓道:“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呀。”

拂芳心下一紧,忙说道:“凭她们如何艳丽,也比不过娘娘的天姿国色。”

皇后嘴角轻轻一扯,挥手道:“你受累了,下去领赏吧。”

拂芳不敢再说,忙谢恩下去了。

大殿深寂,幔帘一重重的扯下,天色渐黑,宫女们静悄悄的上前来掌灯。宫灯一盏一盏的燃起,次第迤逦,在这墨黑的暗夜里,竟如锦缎上洒下的珍珠一样,流水般的洒下滔天的奢华。

——

说是准备,实则只是挑了一件宫装在外面摆着,再配了两只珠花,便上床睡了。第二日一早起来听绿沁说,昨个一晚各宫灯火通明,直如过年一般,不由得有几分好笑。刚一出门,就见南跨院的院门竟然开了,一名身着浅蓝色宫装的女子娉娉婷婷的走出来,略一抬眉,也有些愣住了。

只见两人穿的倒像是双生子一样,同色的宫装,同色的珠花,连发髻都是这宫中妃嫔常见的拢仙髻,峨眉淡扫,略施粉黛,看起来清清静静的,却又不过分素淡。这样的装扮,往那人堆里一扎,既不明艳,也不雅致,虽是寻寻常常的,却不失仪,不过却也准是不见天日的了。虞锦登时反应过来,这位怕就是那位与她同宫而居的张美人了,只是看她这样,虽然孱弱,却并不像是患了重病的样子。当下也就了然几分,对着她微微一笑。

那位张美人也是个剔透的人物,微笑还礼之后就回了宫,再出来时,已是一身粉白色的宫装,仍旧是寻常的装扮,安静的像是影子一般。

上了步辇,轿公公抬起轿来,就往坤凌宫去。走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到了,轿中炭火熏的虞锦脑袋疼,忙掀了帘子下来,只见门前密密麻麻的停了一溜轿子,有的素淡,有的华丽,不用看人,只打眼一望这轿子,便可知里面是如何的色彩纷呈。当今皇帝虽已年过五旬,但是好女色,这些年来每年春秋两季大选,这红墙院里,也不知住了多少妍色鲜亮的女子了。

悄无声息的走进大殿,只见各位主子们都依次坐了,她是最低等的妃嫔,又住在最败落的寝宫里,这阖宫上下除了几位病退隐居的宫妃和冷巷的罪妃,就属她品级最低了,是以只捡那最末尾的座去坐。不想转头一看,却已有人坐上了那个位子,定睛瞅了瞅,正是今早所见的那位张美人。虞锦也不多言,只是走过去,挨着她坐了下来。其他人见她脸生,穿衣打扮也不甚体面,也不和她说话,那位张美人似乎也是性子寡淡,只是冲她略略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等了一小会,皇后便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上殿来,目光静静的从众人脸上扫过,轻笑道:“每年一看到这么多年轻娇艳的新面孔,便知自己已多么老了。”

众人连忙告罪,又有那伶俐的急忙奉承起皇后的雍容华贵来,说了好一阵子,气氛才逐渐热络起来。虞锦只是坐在末尾静静的听着,忽听皇后道:“哪位是秦贵人?”

秦念蓉自席位间站起来,面上再无昔日的娇蛮之气,端庄沉静的说道:“回皇后的话,臣妾秦念蓉,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笑着问:“今年几岁了?”

秦念蓉答道:“十六了。”

皇后又问:“家中可有人在朝中任职?”

秦念蓉闻言面上不由得带了一丝傲气,只是却极快的掩饰了下去,低眉顺目的答道:“家父是河蜀总兵秦玉,兄长刚刚通过了兵部的考校,正在等着派缺。”

皇后笑道:“这倒是将门子弟了,看你这样子,可见秦玉将子女教育的好,你哥哥应该也是个人才。”

秦念蓉哪里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忙喜笑颜开的跪地谢恩道:“多谢皇后娘娘赞誉。”

皇后轻笑一声,道:“你即已入了宫,就当尽心竭力的服侍皇上,已期早日诞下皇子。有什么短的缺的,尽管来告诉本宫,我若是有事,就去找淑妃、德妃,若是她们不能决断的,也可去找贵妃商量。不单是她,你们也是一样,既然已经身为宫妃,就将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也要时时刻刻维持着皇家的体面,与其他姐妹和和睦睦的相处。若是哪一个净起歪心,嚼舌根动心思的被我知道了,家法国法都是不容的。”

众人忙整齐的站起来,恭恭敬敬的答应了。

皇后又吩咐大家坐了,又问道:“哪位是孟婕妤?”

孟恬儿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清丽的脸蛋上略带稚气,笑眯眯的站起来说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恬儿在这呢。”

她年纪小,声音也透着娇憨,皇后一见便笑了,弯着眼睛问道:“哪个恬,可是甜汤的甜?”

孟恬儿歪着头,略略嘟着嘴,很有些憨气的说:“回禀皇后娘娘,不是甜汤的甜,是恬静的恬呢。”

皇后笑起来,指着她对众人说:“你们看她身上可有一丝儿恬静的味道,我倒是觉得甜汤的甜比较贴切。”

孟恬儿仍旧笑着道:“既然皇后娘娘觉着甜汤的甜合适,那臣妾以后就叫这个甜,等哪天皇后娘娘觉着甜儿有长进了,身上有一丝丝儿恬静了,臣妾再改过来。”

众人闻言轰的一声笑了,皇后也被她哄的开心,与她话起家常来。其余的妃嫔见皇后喜欢她,也纷纷奉承她,秦念蓉在一旁看了,不由得面色就难看了几分。

众人正说着,忽听淑妃说:“这阵子净听人说这次选秀的妙人多,不但有孟婕妤秦贵人这样的可人,还有媛贵嫔那样的绝色。我这直着脖子等了几天,怎么今天没见这位妹妹说话?”

与裴明素同住过明眉轩的何贵人笑道:“淑妃姐姐不知道,媛贵嫔今儿没来呢,说是身子上不太舒服,这会儿怕是还没起呢。”

淑妃闻言微微一滞,眼梢不由得向皇后瞟了去,淡笑道:“想必是刚进宫,水土不服。”

秦念蓉在下面接口道:“依臣妾看,倒不是水土不服,八成是夜夜服侍皇上,太过操劳了,这才病倒了。”

她这话说得本有几分露骨,可是众人早就看不惯圣宠优渥的裴明素,一时间只是掩嘴笑了,等着皇后的裁决。

皇后沉默片刻,终于道:“既然身子不爽,就该传个太医去看看。”

她身后的檀烛忙亲自带着几名小宫女,就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其余人一个个深觉大快人心,越发热络的陪着皇后聊天,存心多呆一会,等着看这场热闹。谁知檀烛刚走,就有一宫女进来给皇后请安,皇后见了她面色便有些冷淡,问道:“贵妃哪去了?我们这都要散了,她不是还没起吧。”

那小宫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见皇后面冷,也不害怕,愁眉苦脸的说:“我们娘娘今天早上一起来就觉得头发晕,因为念着皇后娘娘和诸位主子娘娘,便强行要起来装扮,不想一头跌下去,险些将额头触到了桌角。无奈下只得传了太医,太医说是昨晚陪皇上观星受了风,如今刚吃了药,怎么也不让出来吹风了。娘娘急的都掉了眼泪,仍旧一定要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恰巧皇上下朝来瞧娘娘,便将娘娘按住了,只说皇后娘娘不是那小气的人,定知道我家娘娘的心意,必不会怪罪。我家娘娘特地嘱咐奴婢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也给诸位主子娘娘们带个话,娘娘说今日是她没福,不能在皇后娘娘的寝宫内和诸位主子娘娘热热闹闹的说话了,诸位主子若是念着我家娘娘,待会从皇后娘娘这回去了,就去瞧她一眼。若是嫌冷,便只管回去,等我家娘娘身子大好了,再挨宫挨殿的去探望各位主子。”

她弯弯绕绕说了这么久,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也不敢吱声,只是拿眼去看皇后的脸色。果见皇后面色越发冷淡,淡淡说道:“贵妃劳累了,是该好好歇歇。”

那小宫女忙道:“奴婢替我家娘娘谢皇后娘娘体谅。”说着,便告退下去了。

殿里一时间便有些冷,大家知道皇后心情不好,便想要走。谁知就在这时,檀烛带着人回来了,面色颇有些诡异的望着皇后,皇后问道:“媛贵嫔的身子如何了?”

檀烛跪下道:“奴婢给皇后娘娘道喜了。”

皇后眉心一跳,问道:“何喜?”

檀烛道:“媛贵嫔有喜了,太医说已有一月了,皇上刚刚得了信儿,已经赶去明眉轩了。并让奴婢带话给娘娘,说是媛贵嫔刚入宫便有了喜,按例应该给擢位份了,让皇后娘娘酌情料理。”

众人这下彻底愣了,缓了好一阵,才纷纷言不由衷的给皇后道起喜来。

皇后笑道:“这位媛贵嫔倒是个有福之人。”

众人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冷,眼见皇后面色不虞,便纷纷告辞出来。因着贵妃之前的那番话,纷纷掉转轿子赶往福荣宫。谁知刚到了那,却被告知贵妃已经随皇上去了媛贵嫔的明眉轩道喜了,而皇上又留了话,说是媛贵嫔有孕在身,身子弱,众人就不要去打扰了,有贺礼的,只管送到贵妃的福荣宫就是。

大家面面相觑,皆觉得有些不妙,纷纷赶回各自的宫中,紧闭了宫门。

虞锦回到宫中,只觉得身上凉沁沁的冷,吩咐绿沁烧了个手炉来,抱在怀里,还是觉得冷。不一会,一名名叫玫儿的小宫女被湘荷引进来,端着一个食盒,笑着说道:“虞主子,这是我家张美人派奴婢送来的,说是靠着门口坐了那么久,主子定是冷了,这东西给主子暖胃呢。”

虞锦命人打开,见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杏仁奶,端起来喝了一口,温热的奶子顺着食道滑下,果然从喉咙到肚子一路都暖和了起来。她命绿沁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那小宫女手里道:“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家主子。”

那小宫女一愣,她不过是送东西的小丫鬟,何曾见过这样重的打赏,连忙千恩万谢的去了。

绿沁不解的问:“小姐今天怎么大方起来了?”

虞锦不答,只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