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姑姑道:“这一位玉珍姑姑是宫中的三品掌事姑姑,原先在掖庭局做事,主要掌管些宫中娘娘们的簿籍,很是得上面看重的。这一次也是咱们经略寺中一时无人,玉珍姑姑是在圣上跟前儿服侍过的人,得了上面钦点下来看着这边,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过一阵子调度下来,她自然会重回宫中做事。”

姜陵心中果然大动,一时间也忘了晚间要巡夜的繁杂事情,探问道:“姑姑耳聪目明,咱们这里再没有什么事情姑姑您不知道的,只是这位玉珍姑姑难道和您不是一样的品级,怎么还叫她管着您呢?”

曹姑姑看她一眼,摇头叹道:“你还是年轻些,没听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们虽都是姑姑,所管的事情却也多有不同,若论品阶,她原本就是个掌事姑姑,比我可要厉害多了。”说的自己也有些沉不住气,皱了眉头道:“既然你如今也还好,我明儿就回了顾大人,只是你也莫要因为上面有顾大人照看就忘了本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好。”

姜陵一一应了,目视曹姑姑走远了,抬头望了一眼慢慢暗淡下来的天际,淡色的月光透过半垂的云彩泻下来,仿佛在她的发间额前流连。她似乎在想什么人,目光定在遥远的一点,脸上那一种淡淡的哀愁,像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面平展展的铺陈开。

云嫦隔得好远就望见姜陵,她虽然知道曹姑姑那样子并不会为难姜陵,到底姜陵是她以前的主子,自自己来到这里后又百般的得了她的照拂,心里面感激并着同情,还有些许淡淡的说不上什么的亲昵,她总想着姜陵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她是极熟悉的,时时的浮现在她的心头,仿若那个早已经不在这世上男子的样子。

姜陵体弱,云嫦怕她吹了风,就特意拿了两件披风过来。姜陵见是她,便将曹姑姑之前嘱咐的话说了,云嫦叹了口气,随便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把自己裹紧了:“我说昨儿瞧见紫苑她们嘀嘀咕咕的,原来是说这件事情。听她的意思,好似是四宝库里面放了贵重的字画。”她竖起几根指头,郑重其事道:“听说里面的一幅画,就值这个数呢!”

“既然东西贵重,让咱们来看,若真出了事,只怕谁都跑不了。”沉吟一会儿,姜陵问云嫦:“曹姑姑怎么放心让咱们几个丫头来守,要我说上面必不是这么吩咐的。”

云嫦这会儿却想起来姜陵本是大家的小姐,什么好东西没瞧见过,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先自己脸红了一阵子,她是个老实的性子,当下就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话学出来:“谁说不是呢,听说是上面发下来钱让曹姑姑专门打理侍卫,又叫她到官府调一些差役来的,曹姑姑那样的人,钱到了她手里哪能跑?必定是私自吞了拿咱们出来顶。”

姜陵听她这样说,这才信了,提着灯笼信步而行,轻声道:“罢了,既然让咱们巡视,那就走动走动,夜长了,晚睡些倒没什么。”

云嫦本不愿意,被她一说也无奈跟上去,把头藏在大大的斗篷里,不吭声了。一夜不提,这样的日子一长,连紫苑也领头抱怨起来,说是夜晚太冷,又兼着这经略寺一到晚上就半个人也不见,两个女孩儿一起走难免害怕,偏偏上面曹姑姑看的极严,底下已经沸反盈天了,有她老人家罩着,竟始终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玉珍

天空仿佛漏了一个洞,泼瓢大雨封不住口一样哗啦啦的从天上往下淌,扫荡的整个燕都泥泞不堪,凉丝丝的雨水飘落在脸上,烟雨迷蒙,姜陵在穆旦馆旁边的院子,望着那小塘上腾起的淡淡的水雾,宛如梦境。

她看着远远的玉珍姑姑冒雨从穆旦馆往外走,便装作恰巧遇见一样凑上前去大声招呼:“这位姑姑,您怎么冒雨就过来了?”

玉珍姑姑停下脚站进小亭子里,仍旧挡不住斜飞的细雨顺着风飘落在她身上,她瞧见姜陵急匆匆的朝她跑过来,一时间只觉得这姑娘脸生,许是哪个院落招进来的人,也分辨不出来,只是冷着脸瞧她:“什么事情?”

姜陵并不因为她的冷淡而退缩,她暗中观察了许多天,才知道玉珍姑姑每隔三天就要去内侍府汇报账目,进出必经过穆旦馆,今早起来见天上阴沉着,看来不一会儿就会下起雨,她执着伞侯在必经的道路上,专等玉珍姑姑露面。风中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带着股宿命的殇甜,仿佛她离家那天刮进轿子的风。姜陵笑了一笑,声音里带着平和关怀:“姑姑怎么不带伞?这么大的雨,倘若受凉病了又该怎么办?我恰好从长生医经馆那边过来,姑姑若是不嫌弃,就撑我的伞回去吧。”

玉珍姑姑愣了一愣,板着脸问:“你是哪儿的人?可认得我?”

姜陵隐约一笑,玉珍姑姑才看清这竟是个极俊俏漂亮的人,她那么安然的姿态和神韵让人情不自禁放下了防备,玉珍姑姑皱了皱眉,姜陵却已经将伞递到她手里:“并不认得姑姑,我是四宝库的人,姑姑叫我阿姜就行了。”

玉珍姑姑手上一松,翻滚的乌云中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密稠的乌云,长空下姜陵的脸上漾出了一抹轻笑,她还未来得及问什么,姜陵一个拧身就出了亭子,又待再看,密密麻麻的雨点里那女孩儿的身影很快便被遮住了,玉珍姑姑抿了抿嘴,一挑眉,唰的一下支开伞,走进了雨里面。

姜陵冒着雨跑回院子,一推门,云嫦不在,秋雁看她一眼,皱眉走过来,递给她一块手巾:“怎么出门老是不带伞,这天气早晚要下雨,以往说了你多少遍,只是不听。”

姜陵一抬头,露出一张被雨水冻得青白的脸孔,从额头顺过琼鼻,再到形状完美的唇角,无一不美,秋雁以往也是某王府出来的下人,也曾见过几个美人,可就是那些深闺中的小姐也没有这等丽色。此时见她美则美矣,浑身却簌簌打着颤,大约是冻的厉害了,于是一时间也忘了还在与她制气,忙着帮她擦头换衣,等到一切妥当,才看见姜陵正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不由脸一红,啐道:“干什么这样瞧我,我知道你本来不稀罕我的,这会儿是我自己多事凑上来。”

姜陵冰凉的手忙紧紧握住秋雁,正要说什么,忽然帘子一响,二人转过脸,却见明喜一身雨水,头上精心梳的发髻早被雨水冲的纷乱,站在门口,虽然冻得要命,脸上却是通红,眉眼也倒竖着,仿若一只被雨水浇了个透的斗鸡,见夏盈、素蝉等几个人都在,气得恨声道:“袁阿蛮果然得了势了,听说前儿她求慕容大人将她荐到玉珍姑姑手下做了女官,这两天走路都恨不得仰着脖子,刚才我拿着伞从四库馆那边回来,好巧不巧撞上她,竟连我的伞都给强要走了,说什么她身体金贵,若病了比不得我们之类的昏话,你们瞧瞧!害得我被浇了个透心凉,这还是人做的事情么?”

净月正在一边纳鞋底,听见明喜抱怨,冷冷一笑道:“她说的也没错,袁阿蛮如今可是慕容大人心里的宝贝,哪里是咱们小人能说能瞧的?她用了你的伞,这还是瞧得起你!”

明喜恨恨的一甩头,将几滴水珠撒在地上,道:“我却不知你是这么好气量的人,想必下次见了袁阿蛮,即便她不抢你的伞,你也要巴巴的送上去。不过,上一次你说什么来着,对了,说是见到袁阿蛮和慕容大人正做什么苟且,如今经略大寺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只有玉珍姑姑那边怕还不知道,以为她是个好的,竟提拔她做了首席女官。你就不怕这话传到袁阿蛮耳里,到时候找你的麻烦?”

净月正要说话,云嫦正好进门,听她这么说,惊的“啊”了一声,脸上早就红透了,伸出一只手轻轻掩住嘴,小声扭捏道:“姐姐也是个良家女孩儿,怎么说起这种话。”

明喜原本是因为恨极才口不择言,此时也颇有些不好意思,脸红脖子粗的瞪了她一眼,自去梳洗。那边云嫦见姜陵、秋雁两个在一起,一喜,也走过来笑道:“我前阵子还担心你们,如今可好了,我说原本也不用我操心,你们自己便好了。”

说的三个人都笑了,这一夜三人都不用值夜,明喜本和紫苑一组,因为下着雨,明喜又浑身都湿了,所以竟也未去,紫苑过来问了一次,见明喜不去,竟然自己一个人走了,留下一屋子人甚为惊异。

友情

日子忽忽而过,这一天云嫦满眼通红的从外面回来,姜陵正在桌前描画花样,见她来了,忙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问:“怎么了?可是你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云嫦的声音轻轻的,有如一阵无力的风:“是我哥哥。”

秋雁走过来,皱眉道:“你哥哥又去赌了?我早说过叫你不要往里面贴补,咱们的月饷发下来还不够自己嚼用呢,哪里够你去填那个大窟窿的!”

云嫦眼底都是泪,姜陵坐在她身边,也只得劝说道:“我知道你们兄妹关系好,你家里又指望你哥哥能有个出息,只是他这样不争气,你给了他钱去还赌债,他转眼又欠下更多,这样越来越不顾往后,还不如索性撂开手不去管他,让他得了教训就好!”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云嫦眼中的泪光泛起将落欲落,却极力的忍耐着道:“只是他答应的好好的,我也以为他是要去做个营生,好好出息一次让爹娘瞧着开心,这才管你们借了钱给他,谁知道今儿才知道他让赌场打了出来,腿也断了,现在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不说,我哥哥的腿还要请医问药,我爹打发人来管我要钱,我哪里还有钱呢?只是又不能不管他,谁叫我是他们家的女儿,除非,除非嫁了人……不然怎么躲得过!”

说着说着,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洇在蓝色的粗布衣服上,变成一团一团深蓝色的水迹,似慢慢绽放的一小朵一小朵的花朵儿:“如今可怎么办才好呢。”

秋雁心疼道:“你现如今连吃饭都不容易了,哪里还有空闲管他!”

姜陵这边却不说话,她原本手上银两便不多,如今为了入宫,日后必定更有大把要花银钱的时候,前两次云嫦管她借钱,她顾念着情分,便拿了给她,当时知道云嫦必定是还不上了的,这还好说,若她刚刚认识云嫦,不了解她家里的情况也就罢了。实在是当初在府里的时候,云嫦就多次找府里的丫鬟借钱接济家里,后来还求到过她与哥哥头上,前后加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而且这些钱到了云嫦哥哥手里也是个挥霍,便如个无底洞一般,是没有尽头的。她即便是同情云嫦,也不再愿意掺和这件事情,所以一时并不愿意答话。

云嫦忍着哭,脸上蹭的一下子红上来,拼着难为情也道:“我昨儿问了明喜她们,可她们手上有的也不多,况与我又不熟,很不愿意拿钱借给我。两位姐姐若是还疼我,便先借我一些,怎么也要先治好了哥哥的腿,不然娘亲眼睛也该哭瞎了。”

秋雁只犹豫了一下,便自去拿了些钱过来,云嫦又瞅着姜陵,隔着层层泪雾,她看见姜陵脸上那道为难的神色,一愣,神色变了变,轻声道:“阿姜可是怨我了?”

秋雁正过来,忙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阿姜怎么会为了这事情怪你,这不是你的错,你哥哥早该得些教训,这一次他腿既然断了,往后必定知错能改,你别为难,先拿些钱与你哥哥治腿要紧。”说着又给姜陵使眼色。

姜陵皱眉道:“不是我不肯帮你,我也并不是怨你,实在是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你哥哥嗜赌成性,你就算再帮他,也是没用的。”

仿佛被姜陵为难的态度激起了自卑,云嫦捋了捋鬓角的头发,隐约苦笑了一声:“阿姜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秋雁忙道:“都是好姐妹,这会儿你不帮她,她还能指望谁去?”

姜陵叹了口气,道:“云嫦,我实在是没有了,我在曹姑姑底下做事,她的为人品性你们也是知道的,若真有,我不会袖手旁观。这个月的饷银未发,要不等发了,我再都给你。”

云嫦忍着难过,微笑道:“如此就谢谢阿姜了,等我有了钱,一定会还你们。”

一句话说的哽咽无比,连姜陵都觉得心中难过。

云嫦再来要钱果然是发放饷银的时候,因为抑郁和疲惫,她眼睛上一团乌黑,一看便是几夜未睡的结果。一层雨一层凉,已经是夜晚了,云嫦身上却还只穿着一件半旧的单衫,眼珠子里面全是血丝,连嘴皮也干裂了,姜陵见了她先是不忍,想起这些日子来相处的时光,到底将刚领到手还没有捂热乎的钱交到云嫦手里,又将自己一件平时穿不着的厚衣服给了她,又替她打水洗脸。

云嫦等不及这些,匆匆扑了扑脸就拿着银子冲到东边二门上,她父亲早在那边候着,拿了钱数了数,不满道:“怎么才这些,你哥哥的医药钱如今还欠着那许多,昨儿那边又过来要钱了,见咱们没钱,放下话说后日再不给就要砸了咱们全家呢,连你哥哥的命都预定下了,你如今在这么大的地方做事,就是张口借一借也没有这么少的。”

云嫦小心翼翼的点头,只是不说话,半晌道:“都是穷苦女儿才来这里做事的,实在都没什么闲钱,我也没有办法。”

她父亲只是不满意,云嫦陪着小心,见他父亲半天也不走,急的什么似的,说道:“您快出去吧,等我再想想办法,这地方看的极严,也不太允许我们常与外面交际,说是怕传了什么贵重东西出去,这阵子我们那儿看的可严呢,若是被抓着了,先不问青红皂白关起来就糟了。”

好不容易才把她父亲劝走了,这才一行泪一行愁的回了院子,也无心做事,不过是匆匆吃了点儿饭,做工后又四处求人,好容易才凑了一点儿钱。连紫苑这种她向来不愿意招惹的人都求过了,姜陵见她实在难为,便道:“你做这一份微末的差事能有几个钱,若这样不断的拿钱去贴补你哥,什么时候才能贴补完?你若不硬起心肠来,他便总觉得有你这条退路,行事就越发没有顾忌,这样反而是害了他。”

云嫦只是哭,绞着手指,低低垂泪道:“你说的容易,若换成是你哥哥,你能不急?”

说了这么一句,待到惊觉过来早已经悔之晚矣,果然姜陵脸色一白,便住了嘴,她自悔失言,忙道:“你别伤心,是我太急了,竟说出这种话。”

“你也没有说错。”姜陵的声音带着一股逼人的冷气:“你为了你哥哥好,我当初却亲手害了我哥哥,我哪里有资格教训你。”

云嫦揣度她神色,大约是真的气到了,可是她又想起自己原先在姜家大宅做事的时候,她哥哥好歹也是门上的一个小厮,父母也俱在姜家做事,有家规管着,哥哥虽也不成器,到底还有些顾忌,若不是姜陵出了这些事,她家也不会跟着姜家败落至此,所以虽然嘴上后悔,心里却颇有些怨意,但见姜陵一脸冰霜的看着自己,气头上来些,也不管不顾道:“你何苦又说这些话,难道当初你家里的事不是为了你一个人?只是你哥哥总比我哥哥要可怜多了,我哥哥好歹留了一条命,就算是眼下断了腿,又欠了钱,有一条命总是比什么都好!”

一行说,一行想起往日种种和乐情形,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将一直以来心中的愤懑尽说出了口:“若不是你,我们家又何苦至此!我又何苦至此!我也不用你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愿意借钱与我,又说什么等发了银子,可你前阵子买帕子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你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们家的出身,可是你还以为你自己是谁?”

一席话说的姜陵整颗心都冷了下去,她看着云嫦,两只手都轻轻的在抖,强忍着喉间的苦涩,苦笑道:“云嫦,我若是拿你当旁人,是断不会劝你和你说这些话的,也罢。”

云嫦怔怔的望着姜陵,喉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胸脯不断的起伏。她本来还想再说什么,只是接触到姜陵的眼睛,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虽未再说,可说的那些话就像是一根根刺一样扎在姜陵身上。姜陵闭了闭眼,抽身从云嫦边上走开了,留下她一个愣在那里,半晌,云嫦猛地躺倒在床上,掩住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决裂

这日过后云嫦就与姜陵疏远了,平时吃饭不等她,连晚上的当值也求人与她换了班,明喜迷迷糊糊的和姜陵在那黑漆漆的园子里巡查,一时忍不住又嚼舌头道:“以往瞧你与新来的云嫦处的不错,现如今人家知道紫苑是曹姑姑的心腹,弃暗投明,捡高枝儿攀去了,倒留下你我两个。”

说了几次,姜陵听了都只是笑一笑,她的神思还有一部分留在那一日与云嫦的争吵上,一直以来她的心结竟然被云嫦一语道破,恼羞成怒以至于不管不顾的和云嫦翻了脸,事后想想云嫦当时的处境,气也生不出了。如今听说云嫦将四宝库里的人上上下下借了个遍,这才不得已投到紫苑手下,为的是她在曹姑姑身边有地位,别人也能稍看着云嫦与紫苑交好,给云嫦两分薄面。

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姜陵昏昏沉沉的睁开眼,听见一阵又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哭声,哭声幽幽的,宛若失了希望的野鬼。她身上先是惊起了一层汗,转而又明白过来,这声音似乎是云嫦的,于是慢慢朝她的床边摸过去,果然瞧见一个身影趴伏在床边,抽泣声不断。

心中一叹,终究还是不忍,姜陵回去取了这个月刚发的薪饷来,凑到云嫦身边,悄悄道:“云嫦?”

云嫦微微睁眸,看清是姜陵后哭声猛的一顿,轻声道:“你又过来干什么?”

姜陵心中一痛,瞧见她一双眼睛红肿的有如核桃一般,问她:“你大半夜不睡觉,我来问一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云嫦垂眸,脸色渐渐苍白,有恍惚迷茫的表情剧烈变换在她清秀的脸上,她紧紧的咬着嘴唇,薄薄的唇上甚至被咬出了血色,眼神飘忽的并不看她。

“你到底怎么了?”姜陵摇了摇她,焦虑的问:“若是为了银子,喏,这些先拿去用吧。”

云嫦愣了一愣,慢慢伸出手接过那包银子,先是掂了一掂,眼中一汪泪意竟干涸了,唯有灼热的刺痛席卷了眼眶,犹豫着问:“你不怪我了?”

姜陵的声音有沉着的难过:“我何曾怪过你,我怪的是我自己。”

二人均不说话,一时间屋子里静的怕人,唯有各人呼吸的起伏声,还有屋外偶然飘来的风声,云嫦皱眉看着她:“我哥哥的赌债欠了大半还不上,我爹爹说了,若是我再筹不够银子,就将我卖给城西王呆子家做小老婆。”

姜陵一惊,伸手握住了云嫦的手:“你爹爹怎么这么狠心?”

云嫦并不说话,她呆呆的抱住膝盖,仿佛对姜陵的盘问恍然不觉,半晌,才道:“多谢你了,我明儿再去管紫苑她们借一些,想来也就凑够了。”

姜陵听她说的平静,仿佛与别人借钱已经是寻常的事情了,而不是受人冷脸的凄苦。她坚定的心脏终究是微微颤了一颤,不忍再看她难过的样子,又安慰了两句,便自回床上休息去了。至于第二日云嫦到底有没有再去借钱,或是钱够不够她也没抽出时间来问,一个是曹姑姑查问最近四宝库的活儿进度又慢下去的事情,问来问去最终问到云嫦头上,云嫦急着分辨,连秋雁都替她分证了两句,姜陵因为自己不在四宝库做事了,反而不好替她分辨。

这一次云嫦果然还是受了罚,曹姑姑斥她办事不利,罚了她本月大半的月钱,又让她将姜陵每日巡夜的活替下来一个月,当做惩戒。云嫦看着姜陵的目光从此后带了敌意,姜陵心里面委屈,面上却一点儿不露,只是秋雁屡屡为她不平,又怨她不会做好人,平白招了人恨,又让自家姐妹寒心。

姜陵听她讲,容色平静一点儿也看不出什么,背地里却不免难过,奈何云嫦已经和紫苑走上了一路,她这边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呼吸间有深沉的锥痛,她早已经是不怕痛的人,可这一次也终究寒了心。

也许人活着,总该时不时的会承受失望与痛苦,姜陵的痛苦已经足够深刻,她的失望沿着长长的友情终于到来,这之后她更加变得少言寡语,连秋雁也不怎么愿意来往了,日日独来独往,然而越失望,她反而就越是清醒一些,她早已经不是那个曾经因为大难而颓废迷惘的人了,如今的她将一切不重要的感情都抛在了脑后,满脑子只有如何进宫如何报仇这一件事。

这一年的夏季那样漫长绚烂,长久的雨季盘桓天际,偶尔翻涌的霞光让人留恋,暗淡浓密的云团转瞬间又重新聚集在天空,雨丝轻轻巧巧的落下来,在她望向远处的视线中织出云雾的大网,姜陵当窗立了许久,转过头望了一眼四周环境,忽地轻巧一笑。

燕都,这一座古城中耸立的荣华宫,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居住于此,更因此惹出多少血泪,多少故事。姜陵自忖自己不过是这历史尘埃里小小的一粒粉芥,可她冷锐的眉梢和清亮的眸子又说明了这个人必不会安于平安,这一生,她要的不过是公道二字。她要洗刷她兄弟的冤枉,要将那个背后里害了自己一家的人千刀万剐,她的生命里,终究埋满了冷情冷意的刀光与剑影,并不是一段轻浮的友情可以轻易倾覆的。

燕翔

虞瑾一身秋梨色半旧的细纱小裙,倚着棠木桌和绿沁摆棋谱。雨后初晴,她的心情似乎不错,看到绿沁连连摆错了好几步才告诉她,轻笑声袅袅如波纹般慢慢的随轻纱飘摆,清脆柔美,绿沁嘟着嘴一口气将一大片棋子抹到一边,连站在旁边奉茶的湘荷都忍俊不禁。

“你将这茶沫子再滤一滤吧,看看这么粗的茶叶,小姐怎么入得了口!”绿沁斜着眼瞪了湘荷一眼,“只会笑我,你又有哪里好了?煮的茶又难吃,咱们虽老是被内务府刁难……”说了一半,她也觉得不妥,竟然将后半截话咽了进去不讲。

虞瑾不由与湘荷对视一眼,笑道:“这丫头总算长了记性,咱们如今过这样的日子本来就尽人皆知,你也不必怕我伤心,这是小心的过了。”

绿沁清脆应了,一边摆着棋子一边道:“小姐这样的心胸,我们是知道的。都是湘荷瞎操心常常训我,小姐这次可要替我伸冤。”

她还没有说完,门外品鹃几步走了进来,帘子也不及撩开便行礼道:“小主,”才说了两个字,脸已经憋的发红,虞瑾见她如此,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事?你先别急,湘荷,你扶她坐一坐。”

“小主,”品鹃喘回一口气,冲湘荷摆了摆手,急道:“奴婢刚刚在外间跟小丫头们说洒扫烧水的活计,因为去送了一趟药渣,回来路过浣花堂,正撞见尚贵人带着一帮侍卫朝咱们西九所过来了,一脸的气势汹汹,怕是来者不善呢!”

“这是怎么说?”

绿沁一个着急跳了起来,忙道:“前阵子不是刚刚寻了不是?这次又来!小姐,奴婢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去吧!”

湘荷也道:“很是,她不在才好,正好我前阵子去取了一些果子过来,如今盘子没有还,放在后厨柜子第一个格子里,不如让她去还。”

虞瑾微微思索,也道:“你去吧。”

绿沁一个转身跑了出去,不消几步就连影子也不见,虞瑾心中虽然急躁,见她如此,仍然止不住笑出来,笑声如银铃一般,只闪现片刻就渐渐消沉。她站起来几步走到镜前坐下,伸手拿了一片胭脂抿红了唇,又拾起炭笔描了描眉,目光流转间,湘荷和品鹃两个已经将棋台收了下去。

“湘荷。”她轻声唤。

湘荷放下手中晶莹棋子,凑近虞瑾耳边,“小姐不必担忧,大概尚贵人在宫中闲闷,不过是过来说两句嘴吧?”

“她虽然轻率,倒也不必如此,你没听见品鹃说她还带了侍卫?只怕没有好事,如今咱们没有办法,只好见招拆招了。”虞瑾看了她一眼,略略降低了声音:“你让品鹃守在外面,若是实在不好,只好去一趟明眉轩找媛妃。”

湘荷点头退下,将品鹃叫了出去。虞瑾独自坐了一会儿,伸手拨了拨头上玉簪,镜中人似笑非笑,静日闲愁下她的面庞也仿佛沾染了一些浅灰色的寂廖,隐隐的目光中蕴含的是难以消解的愁肠。她慢慢站起身,折起的衣衫簌簌垂落,像是落下的花瓣。

尚贵人看到虞瑾的时候,她刚刚将一把小扇慢慢展开,扇面清净素淡,只寥寥画了三两木槿,虞瑾的脸半掩在扇下,整个人仿佛与她身后的一切都融为了一体,一样的寡淡,一样的深沉。

她淡淡扫了尚贵人一眼,略有些惊讶地样子,声音柔软的请安。

尚贵人看了她一眼:“妹妹的脸色不错,这些天过得安好?”说着一挥广袖坐下,略有些烦躁,眼前的这个人是她踩在脚下的玩物,虽然身为采女,在宫中是个品衔最低的小主,却也是世家官宦的女儿。初进宫时她看到虞瑾的相貌本以为她不是池中之物,可是这个女人在皇帝身边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

进了宫中,她以为日子就只会如繁花照水,珠翠生辉,可如今得了宠后,她忽然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污浊了起来,这方天地看起来是如此的明丽,暗地里阴暗滋生,她连看一眼都觉得糟心。如今看着眼前这个不动如钟的女人在她面前静静地坐着,一双秋水剪瞳的眸子默默的对着窗外扑进来的清风,才觉得这个地方或许还是有人不染尘埃,冰雪肌骨,让人从心里面生出嫉妒和不屑来。

她不便对着虞采女直接发怒,因为宫里面有所谓的规矩,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可她又担心这宫中容不下多个貌美如花的女人,于是总想找些借口来寻些事情。今天她又来了,想到一会儿或许要发生的一切,她就有些隐隐的兴奋。

她微微扭头看了虞瑾一眼,虞瑾收了扇子放在一边,默默地笔直的端坐,那双淡淡的,仿佛永远带着一些秘密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袅袅的茶雾,带着一缕若无其事的笑意。

“虞妹妹,我本来好好的在自己宫中不愿理事,可近日却发生了些事情,我心里着急,这才过来。”尚贵人的声音柔腻。

“姐姐来我这里本是蓬荜生辉的好事,只是舍下简陋,不知姐姐所为何事?”虞瑾笑一笑,“都知道姐姐近日来好生受宠,若是有什么能替姐姐做到的,妹妹不敢不为。”

“你知道便好。”尚贵人傲然一笑,“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不过是最近我丢了一两件首饰,有人说见过你的人在我宫中出入,妹妹自然知道我手底下断不会出什么偷盗的人物,这才带了人来查一查,妹妹不会怪罪吧?”

“竟是这样。”虞瑾已经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了,她知道这或许又是一出安排好了的戏,只是不知宫中有谁会吃里扒外将那丢了的东西放在自己房中,心里面仿佛有一只随时要蹦出来的小兽突突的在跳,这一遭,怕又是逃不过去。

茶壶落地“砰”的一声响,滚烫的茶水四溅,色泽黯淡的陶瓷在湘荷惊手中被摔成了青绿色的碎片。她惊得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尚贵人的衣角上染上了一层水迹,还不及发话,虞瑾猛地站了起来,冷声道:“大胆贱婢!手里面拿东西都拿不稳么?!来人啊,将她拉出去掌嘴!”

“你调教的好人,”尚贵人斜睇她一眼,怒极而笑,“这算多大点儿事情,竟吓成这样。”

她身边小宫女更是腻声道:“主子来前特地换的一身云蚕湘绣,这还是皇后娘娘赏给主子的,才穿了一天就脏了,这可怎生是好!”

虞瑾咬一咬唇,缓步趋前,自袖中抽出一方锦帕,慢慢蹲在地下,伸手擦拭着尚贵人的裙角:“贵人不必动怒,不过是一两个粗陋宫女行事不周,您如今是千金贵体,何苦为了她自伤身体。明日或是叫皇上知道了,保不齐又要何等心疼,更何况这又是皇上亲赏的好料子,若是被茶叶污了,倒是白费了皇上的心意,那妹妹真是没脸自处了。”

尚贵人看着她行动,过了一会儿,眼中流露恨意,略略缓声道:“既如此,我便先回去更衣,留下侍卫们在此搜查,虽说妹妹懂事,但手底下若是有人手脚不干净,也别怪我心狠。”

“恭送贵人。”虞瑾将锦帕收了站起身,“若是真的查出是宫中人做的,妹妹也不敢说什么,但凭姐姐处置罢了。”她淡淡地说着,恭谨行礼,目送尚贵人扶着小宫女的手得意走出宫门,妖娆的身影被一丛丛矮树挡住,再也看不见了为止。

直到湘荷两颊红肿的走了进来,她才狠狠的打了个哆嗦,手指冰凉,一身冷汗却早已经湿透了里衣。她上前握住了湘荷的手,低声道:“痛不痛?”

湘荷摇了摇头,道:“小姐快去看看领头的侍卫是谁,趁着尚贵人不在,周旋一二。”

湘荷脸上除了红肿的地方其他都是苍白苍白的,几缕秀发贴在额角,虞瑾随手替她拨开了,然后看着她快步走开。

她走出屋子,看见品鹃带着几个宫女小监站在廊下,旁边守着三四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不时有几声东西落地的脆响在四周传来,四敞大开的宫女房里有人正在翻捡东西,一个年轻人穿了二等侍卫的衣着,笔直了腰杆等待着其他人的禀报。

“见过采女。”侍卫们见她走出来,一个个纷纷低下了头,唯有院中那人慢慢回身,在一片风声中肃然的看着她。

湘荷站在一边发着愣,眼神恍惚,仿若一只被吓到了的小鹿。

“虞采女,下官领命前来查检尚贵人宫中失窃之物,打扰之处,还请采女体谅。”燕翔拄着长刀,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一分一毫,他冷凝的眸子在虞瑾的脸上扫了一扫,声音冷峻。

虞瑾吃了一惊,随即又有一丝无奈的苦笑:“竟是你。”

西九所的桂花树下站着的人,分明是燕行的弟弟,燕翔。

虞瑾想不到当年那个举着风筝叫她虞姐姐的少年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见到虞瑾,仿佛见到的只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可从他紧咬的牙关的棱角能够吐出些短暂的怀念与愤怒来——燕翔的目光里,满满的全是对这个抛弃了自己的哥哥的人的谴责。

“托采女的福,下官如今领着侍卫的衔,在西六宫当差。”

虞瑾观他衣着知他现如今已经是领卫了,沉吟了一会儿,沉沉道“燕领卫,既然是你负责行事,我便问一问,这西六宫若有偷盗之事,是否只可凭一宫宫妃所言就能私自搜检?”

“采女说笑了,这宫中谁人不是我们的主子?主子既然吩咐了事情,底下的人不敢不做,若是讲章法,那自然是要先呈给后宫主事之人,然后再报给内务府再做定夺。只是如今既然尚主子吩咐了,这里又以她为尊,咱们也没必要和主子做对,贵人说了要我们来搜检,那自然就要来搜检。”

“竟是这样么?”虞瑾看他良久,沉沉地点头,“燕领卫这么说,是不肯替我说话分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