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素冷笑一声:“那并无分别。”

二人静默了片刻,其时天色正好,斑驳的光从百福千寿团花雕花的窗户楼空中钻进来,满屋子皆尽暖意,案几上的忍冬花结五足翡翠熏炉里焚着味道清淡的芸香,袅袅云烟缓缓盘绕其上,随微风轻散。裴明素的目光自那轻烟上拂过,面上的怒气缓缓褪了下去,却凝在眉心,结成一片阴沉的担忧。

虞锦慢慢喝了口茶,口中一片花香,将那笼罩在身子里的阴冷之气冲淡了许多,看见裴明素一脸若有所思,心中倒涌起一股酸涩之意。她自然之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只是如今看来,那孟恬儿却成了此事最大的炮灰,微微偏离了她的计划,至于陷害孟恬儿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给她顶了黑锅的睿贵妃了。如今裴明素与睿贵妃再无和好的可能,以她的心性,想要争宠至可以与皇后睿贵妃等人一较长短的地位,就要拉拢她虞锦了。

这局棋的时间下的正好,虽说有了孟恬儿那个变数,却也无伤大雅。

说了两句,见裴明素脸色不好,虞锦不便再劝,临走时拉了裴明素的手道:“这宫中,哪个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你要多想想腹中的孩子,保重自己。皇后是有儿子的,睿贵妃也有母家依仗,她的娘家,又是和三皇子交好的,在这宫中根深蒂固。唯独你无依无靠,将来若是得了个公主还好,若是得了个皇子,各种龌龊想必更多,你要为自己谋划,也要为孩子谋划,切不可再这样被人无声无息的算计了。我今日这番话也许突兀了,但从进宫那日起,你我便算是绑在一起了,我不想争宠,却也要仰仗着你,才能安安稳稳的过完下半辈子。所以我是真真切切的希望你能长保恩宠,平安顺遂的。”

她的手微微有些凉,声音轻柔,裴明素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眼眶也微微发红,用力的握了一下虞瑾的手,道:“我省得了,这宫里我谁都不信,我只信你。”

虞锦喉间苦涩,却还是笑着握紧了她的手,回宫的路上又重新路过冷宫。虞锦怔怔的看了那个方向一眼,脚步加快了些。

撒泼

姜陵自从那里回来后,比往日更沉默寡言了许多。秋雁当着她面问过两次,姜陵都遮掩过去。

这样每日独来独往,反而迎合了曹姑姑的欢心,觉得她不拉帮结伙,算是个可造之材。偶尔有个什么事情便把她看成心腹,愿意和她说两句,反正她也不会泄露出去。

姜陵被分去了医经馆做事,四宝库里的杂活因少了一个有力的帮手显得更多了些,过了几日,便传闻又要招两个帮工进来。

姜陵并不在意这些,她坐在院子旁边的木栏杆上,背后是一片油绿的树丛,绿的近乎发黑,上面结了一把一把的花骨朵,谁也不认识这是什么花。她把手撑到背后,压在粗糙的木头上,觉得这粗糙的质感很有些亲切,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她们说话。

净月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埋头缝着衣服,时间久了,腰又酸,便坐直了身子,笑道:“昨儿你们猜我见着谁了?”

夏盈性子活泼,最是好奇,连忙问:“谁?”

其他人也拿眼睛瞅她,净月不免得意,咳嗽一声道:“昨儿我去四海文集大库送东西,结果路上看着慕容先生去查书,就绕到一边躲起来。结果,可让我看着了西洋景儿!”

紫苑见她卖关子,便笑着道:“你就乱说,咱们这里倒有些西洋物件,想见西洋景儿,那是再不能的。”

净月不说,别的小丫头们岂能干,一句句催着她,连姜陵也起了好奇之心,往前靠了靠听着。

明喜转眼看见了,冷笑道:“能是什么大事儿,竟连阿姜也想听?”

姜陵道:“平日里只是在这里呆着也怪没趣的,有好听的新鲜事儿自然好了。”

净月道:“你又知道什么?这事情可大可小,我想着我自己知道还好些,若是传了出去,那才不得了呢!”

明喜闻言冷哼了一声,转身就想出门,上个月净月和明喜共同担了一桩差事,想是办的极好,得了四海文集大库那边的夸奖,很是露脸。谁知月底膏火馆发饷,却是净月被提了一级,不但可以撇下提禄府的差事,经常来往于大库派送书卷,银钱拿的也比大家多了。为着这事,明喜气的不行,几次在私底下说是净月使了狐媚手段,借着当差的空,勾搭了四海文集大库的大人。此刻见她这幅得意洋洋的样子,更是看不入眼了。

姜陵见了,便又靠前了一步,笑着对净月说:“姐姐便与我们说说吧,我们终日在这里当差,日子过得乏味极了,这天长日久的,目光也短浅了,哪比得上姐姐整日出入大库的见识。姐姐便说出来给大家乐一乐,我们不会乱说的。”

净月本就是想来显摆的,听了这话自然开心,神神秘秘的将门掩上,一脸的得意就要说话。

明喜本就满腔怒火,这会见向来独来独往性子冷淡的阿姜都要拍净月的马屁了,更是恼怒,冷笑道:“可了不得了,什么大事儿值得你这么藏着掖着,若是好事儿我们倒也听听,要是没什么意思,我听了还嫌脏了耳朵。”

净月生了气,隔了一会儿,忽然道:“怪道你不愿意听。我要讲的事儿正是袁阿蛮的事情,你嫉妒她有办法,不愿意听她,这会儿又拿话堵我,很是很是,连曹姑姑都说了你是天生的丫头胚子,值得听谁呢?”

几句话正挫痛明喜心头,便啐了她一口:“什么稀罕故事,我说是什么,不过是个狐媚子如何邀宠罢了,你若是羡慕她的本事不妨好好和她学一手,跑来我这里嚼嘴,真真不嫌害臊!”

说了两句便吵起来,也没人来劝,不过当个笑话看着。

这边明喜早撒起泼来,跑上去将净月手里刚缝好的裙子扯了甩在地上乱踩,一边叫:“你是好人,慕容先生来的时候你还忙不迭的上去端茶递水的,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着么?”

净月的心事被她吼出来,脸色涨得通红,她被得罪的狠了,二话不说就揉身上去扯明喜的头发,一会儿两人就滚到地上,因刚下了雨,倒一人滚了一身的泥。

“这是干什么呢!”

蓦地院门口走进来几个人。姜陵忙从栏杆上跳下来,尽量低调的往黑影里凑了凑。曹姑姑领着芳萍走了进来,斥道:“好大的胆子,在这里竟然也敢撒野!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逐鸡撵狗的地方么!一个个一点脸面都不顾,几个姑娘家滚在泥地里撕扯,这算是什么!”

明喜回过一口气来,爬起来咬牙道:“姑姑,实在是净月这丫头口无遮拦,她到处讲袁阿蛮和慕容先生的事情,奴婢看不过眼,想要说她两句,还被她扯了头发!”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又沾了泥,看起来果然更可怜一些。

曹姑姑听了这些话,脸也变了,几步过去刷地打了净月一个嘴巴子,骂道:“你乱说些什么?你失心疯了么?这些话是你在这里可以说的?”

净月挨了打,心里却明白了一些,也不辩驳,嘴唇雪白的在泥地里磕头,哆嗦道:“姑姑明鉴,净月实在是没说什么,慕容先生是什么人物,我们哪里敢嚼他的舌头?都是明喜胡乱诬陷,她一心嫉妒袁娉婷姑娘,在我们面前都说了不知多少回了。”一面说,一面哭,脸挣的通红,抽噎不止。

明喜大怒道:“你好!平日里都不知道你竟然如此恶毒,我说不说袁阿蛮关你什么事?姑姑都不管,轮得到你来管?”挣扎着奔到她面前还要撕扯,被人拦住了,顺势又倒在地上哭:“你们这些人都欺负我!欺负我家里没有人么?我不该说袁阿蛮,可我也没做她那样见不得人的丑事!”又翻起来指着净月喊:“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是个什么?我用得着你看不起!你,还敢看不起我!”

她脸上被净月的指甲划出两道血痕,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实在是不堪入目。曹姑姑气得要命,连声让人把两人都关到柴房里去,又审问还有谁背地里嚼这些舌头,一并都抓起来关了。

一场闹剧,到了傍晚才匆匆收尾。姜陵看了一阵笑话,自去吃了饭,回去卧房,满屋子里鸦雀无声,人人都躺在自己的床上发愣。

云嫦

傍晚时分,屋子外面一人提着灯笼缓缓走过来,却是紫苑领进来两个新来的女孩儿,一个叫丹朱,一个叫做云嫦。

丹朱圆胖的脸蛋,脸色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别样红润,身上却不胖,穿了身粗布衣裳,打扮也朴素,一看就是平常人家的本分女儿。

另一位云嫦的自始至终就没有说话。姜陵本来背对着她们躺着,少不得也要过来跟她们道个好。才走近了,心里面一空,那云嫦一双眼睛细长,窄眉长脸,瘦长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鹅黄外褂,襟上扣着两颗做工细致的盘扣。猛地见到姜陵,也愣了一愣,呼吸间的工夫,竟然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姜陵全身都冒着冷汗,却也知道自己这会无论如何也不能慌,忙几步抢上来扶她,一边道:“这位妹妹竟是怎么了?岂不是雨天地滑不小心摔着了?”身下云嫦眼睛仍是直的,只是盯着姜陵,她手下便越发多用了力气,狠狠的拧了她一把,在头发遮挡处冲她使了几个眼色,又道:“妹妹快起来吧,地下凉,若是身上不舒服就先躺下。”

拽了她几下,其他人又来扶云嫦到床边坐下,独秋雁站在一边纳闷的看着,见姜陵站定了,便问:“你们可是认识?”

姜陵道:“却不认识这位妹妹,只是瞧着有些眼熟,挺像我以前的一位姐妹。”一面说着,衣袖下握着云嫦胳膊的手上又用了力气,才见她慢慢回转过来了似的,接口道:“这,这可是巧事,我见这位小……姐姐也觉得亲切,就像是、像是上辈子见过似的。”

云嫦的身子前倾了倾,一双手紧紧的握着姜陵的手腕,纵是极力忍着,也是眼眶通红,波光盈盈,一副怆然欲滴的模样,嘴唇都微微有些发抖,低声道:“姐姐可也是余杭人士?”

姜陵摇头:“祖籍是北方人。”

“虽如此,我却觉得姐姐熟悉,全当做是有缘……才在这里遇着了。”

秋雁见她们二人如此,便不问了,又和云嫦叙了两句,云嫦初时失魂落魄,不时的拿眼睛打量着姜陵,越发惹得秋雁疑心,一连问了几次,云嫦这才回了神,一个劲夸秋雁文秀雅致,又说自己是新来的指着她们照拂,又说自己嘴笨,可心眼实在,愿意和姐妹们交心。三两句得了秋雁的欢心,秋雁便帮她将自己旁边那张闲着的床清空了,替她张罗着安顿。

夜间所有人都睡得极熟,姜陵只是睡不着,她悄悄的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膝盖看着窗外。暗蓝漆布的帘子放下来一半,夏天太热,窗子便都大敞着,风把帘子吹得高高地,像是帆,又像旗子。窗外一轮月亮雪亮,在几片薄薄的云里露出美丽的影子。这样静谧的时光,宛如那些再也抓不住的曾经,可以觉出它是流动着的,在她的身体里横贯而出,穿过了天空,又亮了起来。

“小姐,大少爷说今儿他要带一个贵客回来,还说那个贵客是谁你也知道的,让奴婢紧着告诉你。”

院子里的花开败了,几个小丫鬟蹲在那里捡花瓣,姜陵手里玩着一个五彩的璎珞掉在地上,云嫦替她捡起来。她一眼看见云嫦脚上穿着一双簇新的鹅黄平绣夹朱线的缎子绣鞋,笑道:“好丫头,谁支使你同大哥一起来取笑我,看我在你新鞋上踩一脚,你哭不哭?”

云嫦也不躲,只是笑:“大少爷惹了小姐,小姐倒拿我们这些奴才撒气,要是能让小姐心里舒坦了,那鞋子也不算什么”,又伸出脚,做出一副悲痛模样:“小姐可踩吧!”

姜陵扑哧一声笑出来,一反脸,听到一人模糊的叨咕道:“大半夜笑什么,快睡吧。”

她低下头,月光便洒到她的头发上,随着头发流走,游到她柔腻的脸蛋和脖子上。姜陵看了一眼云嫦睡觉的那个方向,被子严严实实的盖着,隆起一个小小的幅度。

家败之后,家里的人当然也都散了。如今遇到故人,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庆幸多些,还是担忧多些。她隐约闻到了一种危险的味道,却又有另外一种熟悉的欣喜浮上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总归再差也差不过当初,且看看吧。

她心里冷了一冷,在月色里淡淡一笑。

往事

这天她打医经馆回来,看见云嫦远远地站在崇礼坊旁边的小道上不知在等谁。见到姜陵过来了,她便挥一挥手,姜陵会意,带着云嫦绕过崇礼坊的石子路,走进一丛花菀里。满眼的灿烂火红又叫姜陵想起从前她和母亲有时候在自家花园里散步,多半是晚饭后。哥哥有时候也跟在她们后面,聒噪的吵着让她们也理他一理。这时候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云嫦也是经常站在旁边掩着嘴笑。

“小姐,真的是你么?”

只听扑通一声,云嫦便跪在了姜陵的身前,脸上一片喜色,眼睛却扑朔朔的堕下泪来。似乎不太敢相信姜陵竟然还活着,可这个人又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眼前,苍白的像是一张纸片。她抱住姜陵的腿,埋头便痛哭起来,呜咽着道:“真的是小姐!我没有做梦么?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姜陵放眼看着一片花海,一眼看不到边似的,见云嫦这个样子,她心里的那丝戒备和担忧终究还是被感动压下去了,她的眼睛也湿润了,蹲下身来扶住云嫦的身子,也环抱住她,哽咽着说:“是我,我还没死。”

近前的两朵花被雨淋得卷了边,她顺着花瓣捋了捋,微微侧了身,对云嫦轻轻的一笑。

云嫦抿了抿唇,身后的密密麻麻的树叶将她掩在半黑暗中,她忍不住握住姜陵的手,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只道:“小姐,你的手这样冷,你觉得冷么?”

“不冷。”姜陵摇了摇头,用另一只手覆上去握住云嫦的,含着笑:“不要叫我小姐了,往后,就叫我阿姜吧。”

“小姐……”云嫦哽咽了两声。

姜陵摇了摇头。

“阿姜……”云嫦的眼眉低下去,有些抑制不住的抽泣:“想不到还能见到你。”

她抬起头,看见姜陵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亮光一闪,很快的黯淡下去,看着看着,就生出悲戚来。

“是啊,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姜陵默然片刻,低声道。

“我们都以为小姐您,您死了。若是夫人知道您还活着,不知道该多么高兴……可惜,可惜……”

姜陵没有回答,她微微阖着眼,想的出了神。

“阿姜?”

姜陵回过神,看着云嫦熟悉的模样,久久的叹息一声。这是曾经服侍过母亲的二等丫鬟,后来又去服侍了大哥,她忘不了云嫦穿着家常小袄偷看大哥的样子,大哥死的时候,不知道她会不会也觉得伤心?

“是我……连累了爹娘,还有哥哥。”姜陵低声说:“我也连累了你们……当时,你们是怎么样的?”

云嫦没有立刻回答,她偷偷的瞥了一眼姜陵,见她面容平静,勉强道:“夫人临被拉走的时候还念叨着你,说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不该把你送到宫里面。咱们家那时候乱的要命,官兵进了门,见着些稍值钱的东西就都搜走了,老爷也哭了,我听见他还叫了小姐的名字。”

姜陵咬紧了牙关没哭出来,喉咙里干干的,挣扎着问:“我爹娘可受苦了?我哥哥呢?”

云嫦倒顿了一顿,慢慢说:“老爷夫人也没遭什么大罪,只是大少爷……”说到这,她又是哽咽出来,眼泪顺着青白的脸落下来,嘴唇也微微颤抖着,连声音都变了调子。

“我们都没见到大少爷,直接就被下了大狱,出来的时候大少爷已经被斩首了,官府的人还连尸首都不准我们收。”

说了两句,见姜陵脸色不好,忙道:“我不会说话了,怎么老捡让小姐不开心的事情说。”

姜陵叹道:“现如今又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呢?”

她觉得自己在颤抖着,只得缓缓深吸了一口气,等平复一些了,就慢慢说:“我如今是戴罪之人,不过寻了门道逃了出来,若是让人知道了,不仅是我,恐怕于你也有妨碍。”

云嫦将脸一偏,接话道:“服侍了主子一场,那些背信弃义的事情,我是做不出来的。”

“不过是我白说了一句。”头上的梧桐树上飘下来一只大叶子,像是一只鸟似的从她眼前掠过。落在地上被姜陵一脚踩住了,慢慢的走过去道:“我可觉出冷来了,咱们且回吧。以后在院子里就是相亲相近的姐妹,以往的事情就当做一场梦,忘了吧。”

两人携手回了四宝库里,秋雁正坐在门口乘凉,见她们一起回来了,便笑道:“好啊,不过一眼没看见,怎么你俩又背着我串在一起玩了?”

云嫦忙凑过来坐在她旁边腻道:“姐姐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你不是昨儿还答应了我要教我画绣花的图样儿,咱们现在就去学,可好不好?”

秋雁自然点头,两个人一起进了屋子里。姜陵也跟进去了,独自倒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愣,不一会儿到了晚饭的时候,紫苑过来叫她过去。云嫦便问:“怎么她不和我们一起吃么?”

秋雁笑嘻嘻的,嘴角却是僵的:“人家可比我们有本事,曹姑姑对她青眼有加,前阵子还说她做事得体,想要让她跟着自己进宫呢,反倒将她亲侄女紫苑给比下去了!”嘴里说着,笔下不停,不一会儿画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水仙花样,看的云嫦佩服不已。

“秋雁姐姐,这位阿姜,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比我倒要早一些,左右不过半年罢了,你又问这些做什么?”

“没,”云嫦茫然的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他要是知道我看到的,该要多高兴。”

家事

姜陵现如今在医经馆做事,地位比起在四宝库的小丫头们提了一等,算是个小小的女侍。她在宫中生活过一阵时间,对如何隐藏锋芒都是十分熟悉的。这些日子她隐忍不发,皆为了讨好曹姑姑,让她能对自己另眼相看,可自从紫苑来后,托曹姑姑进宫的事就这样耽搁下来,准确来说,必定是不能够了。她冷眼看着曹姑姑万事都极向着紫苑,毕竟是自己的侄女,姜陵一个外人,如何讨好也比不得血缘亲近,遂慢慢将此事搁下,容后再另想办法。

这一日云嫦又等着她一同去吃饭,姜陵以往对云嫦的记忆是比较模糊的,她隐约记得云嫦在母亲手下做事的时候不显山露水,在母亲底下的一等二等丫鬟中向来安静恬和,经常来她住的地方来送针线,除此却再没别的。

不再多想,与云嫦穿过了凌霄千佛宝鼎大殿,就是石头垒出的青苔盘道,两旁的树木叶子都已经葱郁,绿晃晃的一片,微风徐徐,几片叶子垂落下来。姜陵昨儿去了一趟锦绣阁,带回来两块良品手帕,此时便将一块递给云嫦,笑道:“看你平常用的那块帕子旧了些,你来后万事都顾着我,我也并没什么好的,就送这一个给你吧。”

云嫦脸上的笑是满足而欣喜的,她接下手帕,笑道:“谢谢阿姜,我正想着买一块来用。”

姜陵亦颇欢喜,道:“你喜欢就好,我这一阵子眼瞧着你和秋雁走的近,她原也是我在这里的好姐妹,只是这几日因为我不方便与她说咱们两个的事情,对我有了误会,若是有机会,你也帮我劝解两句。”

云嫦点头,笑着将那方手帕收入袖中,“这个我省的,秋雁姐姐也曾与我说过你们两个的事情,我都劝过,她不过是一时下不来台,阿姜你不用担心这个。”

姜陵伸手够下头顶一片垂叶,脉络舒展,绿意渐消,淡淡垂暮的气息染上这片叶子,熏出一片浅淡的绿意,已带夏末沁凉的气息。姜陵唇边的笑意亦是带了日暮的萧索:“她一向恩怨分明,偏心思又细,你若是随口说什么弥补她是不会当真的,反而觉得你骗她。若你说了没用,就不必再说,我这样的身份,在这种地方朋友越少越方便,只唯有你一个就够了。”

云嫦眼中闪过一片不忍,忙安慰她道:“你如今一个人在这里挣扎度日,本来就是十分不容易的。偏我心里面明白,帮又帮不上你什么,秋雁那人你也知道,她那个性子……况且这些天我早看了个分明,净月、明喜她们都吃软怕硬,你得了曹姑姑的欢喜,她们背后就老是嚼你的舌头,说的话都十分难听。”

姜陵微微一笑:“这算是什么,更苦的我都经过。你才来这里,所以不知道,她们一贯是那样,只是嘴硬心软,算不得什么的。听说前阵子你家里面出了些事,如今可好了?”

云嫦道:“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都好了。”

姜陵眼角闪过一片尚葱郁的树木,转首看向一边的一片花园,指点道:“对了,这片儿景色是极好的,你瞧那边儿是大人们晚间休息的穆旦馆,为了让他们好好休息才修建了这一片园子,在咱们寺里面也算难得了,改天我带你来逛逛。”

云嫦扬起几分欢喜的神色,朝那小园望了两眼,道:“远远瞧着有亭又水的,改日必要来玩的。”

姜陵瞧她故意不答家中之事,想是有什么苦衷,遂也不再问什么,二人一道去用了饭,又一道回了休息处不提。

巡视

这几日姜陵因为曹姑姑与紫苑的关系心里不痛快,吃饭的时候就不常去曹姑姑处,才过了几天,曹姑姑觉出些滋味,便去寻了一趟姜陵。晚上的四宝库不那么忙乱,姜陵像是才去厨房帮忙回来,见到曹姑姑过来眉间一挑,悠悠一笑,凑近闻:“姑姑怎么来了?”

曹姑姑伸手拉住姜陵的手,婉笑道:“好孩子,我瞧着你最近又瘦了些,前儿我去上面回事才遇上了顾大人,大人还问我你最近怎样,我想着好阵子没瞧见你了,所以过来瞧瞧。”

姜陵抬了一下眼皮,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云嫦跟过来,心中不免有几分凄凉,曹姑姑纡尊降贵到了仆役房,是真的看重姜陵,原来也不过是瞅着上头的面子,姜陵这样的大家闺秀,一朝沦落竟然要被一个半老的姑姑揉捏,也够可怜的了。

姜陵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只那么淡淡的向人笑着。

曹姑姑便冲她道:“这里人还多些,阿姜你过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瞧瞧。”

云嫦怕姜陵吃亏,便凑过去道:“姑姑有什么好事儿,阿姜说要教我认字儿的。”

曹姑姑瞪她一眼,道:“你等一会儿算什么,认字儿哪有正经儿事情重要。”

姜陵也回头冲她一笑,不知怎地,明明是天昏半暗的夕照,云嫦却看到她的一双眼睛里蕴着光,那双绝美的眼就冲她瞥了一眼,云嫦半吊着的心就嘭的一下落了地。

已近夜里,淡淡的夜雾笼罩着整座寺庙,从城外山林里吹来的风带着一股山中木叶的清冷的味道,混合着院子里临近衰败的花草的浓香。姜陵低着头,跟曹姑姑顺着四宝库休憩的小院儿走出去,走到临近的一片小园子里,不远处供着佛像的大殿门里面黑洞洞的,像是张着的一张大嘴,曹姑姑抹了胭脂的嘴也在翕动着,对她殷殷劝道:“乖孩子,你先前同我说你家亲戚或是从宫里出来的我还不信,如今怎么顾大人也与你相熟,可是你家里有什么人能在顾大人眼前说上话的,或是家里有什么达官贵人?”

姜陵摸了摸粗糙的衣袖,晶亮的眼睛里有什么难以描摹的情绪一闪而过,笑一笑道:“姑姑莫不是听错了?我不认得顾大人,就是见过他一次,也是上次顾大人来咱们这儿撞见的,姑姑您也看着呢,怎么竟传出这些话来?”

曹姑姑一眼也不错儿的看着她,见她明眸皓齿,一袭素色布衣虽旧了,也一尘不染,漆黑的长发用一根寻常的木簪子挽住了,她举止恬静又从容,看行度本不像小门小户的姑娘,可读的书多的人物都有一种天生的神气,偏姜陵生的又貌美非常,所以一举一动就更让人觉得出尘,姜陵的话她当然是一句不信,若不是旧识,顾大人断不会平白无故关心一个陌生帮仆,更何况当日两人的对话大家都是听在耳里的。不过眼下姜陵矢口否认,她倒不好强逼于她。

当下不免又仔细看了她两眼,只觉得她虽是不施脂粉,但却生的太好,连她这个女人每次都要多看两眼,难保顾大人心里面不会多些想法。这样一想着,就不由得又想到自己往日的旧事上,不自觉地红了脸,虽然仗着天黑对面姜陵看不太清楚,还是不由得摸了摸,微微偏过身子问:“果真是如此,那就是我又听错了,倒白把你招过来一问。”

姜陵忽然觉得好没意思,她见曹姑姑神态不大对,便装作不知,只问:“姑姑叫我过来不是有东西要给我瞧么,难道不是?”

曹姑姑一叹,回过神来道:“也是为了一件事情,这些天晚上天反常的冷,守夜的人便不太踏实干,咱们四宝库里东西又多,我怕出了什么事,想着让你们轮班值守,今儿晚上也该轮到你了,你再去找上云嫦,你们两个做完自己的事情就出来逛逛,只守两个时辰就完了。”

姜陵怔怔的抬起眼,她看着落叶飘零的天空,这样冷的天气里出来守夜自然让人不愿,可偏又寻不出什么借口,只好应了,又问:“往日巡查的人呢?”

曹姑姑摇了摇头:“玉珍姑姑下面的巡夜女官躲懒,将事情分摊到咱们手下,不接也没有办法。”

“玉珍姑姑?”姜陵皱了皱眉头。这些天来她自觉靠曹姑姑无望,便将一腔心思转到下一个可攀附的人身上,那玉珍姑姑自然是这经略寺里头一份大的女官,她又是宫里的姑姑出身,若能得她牵线,事情自然也颇能成行,只是不好攀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