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可笑。

都是双方最亲的人。

他们把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化成一把剑,自以为可以执剑伤到对方哪怕分毫,可剑剑挥向的,只有她和……

她看了一眼仍旧坐在原位一言不发的乔以漠。

他不再看着她,而是固执地盯着桌面的某个角落,仿佛超脱于世,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但再怎么压抑,浑身凛然的气息还是不可遏制地散发出来。

饭店的灯光是常见的暖黄色,明亮通透,因为刚刚一时的争吵,正在用餐的不少客人都在纷纷往这边看,何欢那一声高嚷让硝烟弥漫的战场蓦然安静下来,却也让场面显得萧索。餐桌上还摆着吃剩的残羹冷炙,零零散散的,刚刚还同桌吃饭的人也都零零散散地站着,神色各异。

“对不起。”何欢轻软的声音响在席间,垂着眼,不知道这三个字到底是跟谁说的。

“对不起。”她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抬头看向那对来找孙子的夫妇,“六年前我的确怀过一个孩子。”

一句话让气氛更加凝滞,只有饭店的古琴瑟瑟,撩拨着众人的神经。

“但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她平静地说,“六年前就不在了。”

“你胡说!明明有人告诉我说……”

“谁告诉你的你找谁要孩子去!”何欢冷声打断佟太太的话。

佟太太却仍旧不服气,“我们查过医院的就诊记录,根本没有你流产……”

“那难道有我生孩子的记录吗?”

佟太太收声。

何欢深吸一口气,眨眼将眼泪逼回眼眶,平静地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抱歉,打扰大家今晚的兴致了。”

她来的时候就是两手空空,这会儿什么都不用拿,只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徒劳地撺着那一层薄薄的布料,转身就走。

何念衾仍旧是第一个跟着她出去的,何夫人脸色也不太好看,紧跟着出去。

佟太太似乎还有不服气,佟先生又看了一眼吴庆芬,拖着她出去,一边拖着她一边还在埋怨:“都跟你说了不可能的事情!你非听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说什么何家偷偷养了个孙子就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真养一个怎么可能瞒得这么严实!”

“那何欢不也是偷偷养大的吗?他们何家这种事儿又不是没做过!”

“现在好了?你该死心了?走!马上回去!”

“你就这点出息!看到乔家人就怂了!我们当年是拿人家钱了,但是……”

两人的声音渐去渐远,很快再听不见。

一顿饭吃得和上次一样,又只剩下乔家四个人。吴庆芬已经气得直接坐下,把茶杯甩地老远。乔以宁和唐婉都还怔怔地没回过神来,一会儿看看怒气未散的吴庆芬,一会儿看看面沉如钟的乔以漠,一会儿再对视一眼。

还是乔以宁先开了口:“奶奶……究竟怎么回事啊……刚刚那两个人是……”

“佟祝洋”的名字她当然记得,就是和她哥打架那个……

“是那个人的爸妈吗?”乔以宁犹犹豫豫地问,“刚刚他们来是……”

“来干什么你没听见?”吴庆芬一声嗤笑,“还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何娇娇还怀过佟祝洋的孩子。

好在以漠现在跟她是没任何关系了。吴庆芬没把话继续说下去,乔以宁却又问:“那他们说拿钱,奶奶……是你给他们钱了吗?”

吴庆芬闻言看了眼乔以漠,见他面色沉冷,叹气道:“以漠,你不要生气,奶奶当时给他们钱,只是让他们走远点,免得在面前晃悠碍眼。”

这些年吴庆芬一直不太愿意面对六年前的事情。

当年全家都乱了套,只有她最镇定,场场庭审都出席了,不是因为她不甘心不受怕,而是只因为她从不认为佟祝洋是被乔以漠打死的。即使是在六年后的今天,乔以漠已经服刑出狱三年,她还是坚持当年的想法。

乔以漠的确是和他打了一架,但他又不是当场身亡,分明是哮喘病发作,还是乔以漠和朋友一起把他送到医院。

而且当时是佟祝洋先开口挑衅。

说了些什么来着?

乔以漠在庭上抵死不肯说,连他的朋友都受他胁迫似的不肯说,最后还是酒吧的路人作证。

“好像被告的女朋友跟死者上床了吧?”

“我听他跟被告说,‘你砸门有什么用啊?你砸门的时候她在我身下叫得欢畅呢’。”

“其他我也不记得了,而且酒吧那么吵,哪能全听清啊。”

“哦,还说了‘那位大小姐可真紧致啊,夹得我欲\欲\死’之类的……说完这句被告就跟他打起来了……”

吴庆芬至今忘不了当时证人都尴尬到不好意思的表情,和法庭上哄然响起的议论声。

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简直下流之至!

但乔以漠和佟祝洋打架是事实,因为打架导致哮喘发作不治身亡也是事实,任由吴庆芬再不服气,法庭的判决下来,她也不想再在这个地方看到佟氏夫妇,更不希望他们哪天再出现在乔以漠面前惹麻烦。

佟家当年在S市虽然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但实则外强中干,企业正遭遇危机,一口答应吴庆芬的要求,拿着钱去了加拿大,承诺有生之年都不再回国。

只是没想到……

吴庆芬又嗤笑了一声。

“走吧。”好好一顿饭被人搅了局,吴庆芬拿起包准备走人。

乔以宁却担忧地望着乔以漠。

她哥……好像不太对劲的样子。

从刚刚开始一言不发也就算了,整张脸苍白得不像话,隐隐透出一股说不清的沉冷气息,浑身更是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没颤抖一下,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她正要开口,乔以漠却又有动作了。

“你们开车回去。”他把车钥匙放在餐桌上,声音里并没有什么异常,仿佛她刚刚看到的都是错觉,“我回公司还有点事处理。”

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就走。

“哥……”乔以宁还是下意识地喊了声,见他径直离开,又无措地看回吴庆芬,“奶奶……”

吴庆芬叹口气。

看到佟祝洋的父母他怎么会好过?更何况何娇娇,他到底跟她在一起那么些年,还是因为她入狱……

“算了,回家吧。”吴庆芬揉着吵了整晚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

秦彦大晚上接到乔以漠的电话已经很稀奇了,再听到他让他查的事情,更稀奇了。最后将收到的资料打印出来,一页一页翻过去,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他一车直接到盛世,在顶楼找到乔以漠。

办公室是漆黑的,连盏台灯都没打开。他驾轻熟路地按下开关,灯光乍亮,倚靠在沙发上的乔以漠就蹙起眉头。

“你要的东西。”他一手将文件夹甩在茶几上。

乔以漠眉头皱得更紧,拿起来就开始翻阅。

“不用看了,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吧。”秦彦靠在沙发另一头翘起腿。

他是个很干净的男人,即便晚上出门,也收拾得干脆利落,与乔以漠的沉静不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明的锐利,坐姿优雅,举手抬足都写满了“养尊处优“四个字。

“最后一页也不用看了,我帮你看过也算过了。”秦彦目光灼灼地望着乔以漠,“一个半月,47天,正是你和她分手那段日子。”

秦彦和乔以漠多年的兄弟,他和何娇娇之间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乔以漠冲去酒店砸门找何娇娇的时候他在场,乔以漠喝酒和佟祝洋打架的时候他在场,送哮喘发作的佟祝洋去医院的时候,他也在场。

“之后的就诊记录都没有了,这些年她也没再去过医院。”秦彦摊手。

虽然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乔以漠仍旧翻到最后。

验血的单子,B超的单子,医生的诊断,就诊人的姓名,就诊日期,一字不漏地看下去。

“乔以漠,你到底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秦彦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自己算算这么些年你为她吃过多少亏!你不计前嫌费尽心思要带她私奔又怎么样?关键得人家领情啊!”

“好好的欧洲不待着,非要跑回来,现在好了?让那女人再在心口插一刀的滋味好受?”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样?她跟别的男人上床你不计较了,怀别人的孩子你也……”

啪!

乔以漠猛地合上文件夹,一个抬眼就盯着他。

暗沉的眸子里,像是尘封了千年的积雪,瞧不见半点温度,尖锐的冷意更要将人吞噬一般,把秦彦都镇住了,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乔……”

秦彦再开口,一个音还没落地,乔以漠倏然皱起眉头,抡起手里的文件夹,扬手就狠狠砸在了对面的落地窗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就知道你们昨晚看完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卧槽”2333333

人还在火车上,用手机流量更新的,所以为了我的银子着想,昨天的留言还没回复,红包也还没发哈,等我回家就处理!

这章继续10个红包,么么哒~~~

第44章 Chapter 43

何欢经常会想,既然她和乔以漠注定情深缘浅,命运为什么要安排他们认识?

既然何家和乔家水火不容了几十年,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入同一所幼儿园?为什么要让他们一直念同一所学校?为什么要让他们从小就结缘还成了彼此的倚靠?

如果一开始他们就不曾相识,何娇娇是何娇娇,乔以漠是乔以漠,他们的人生是不是会截然不同?

秋天的夜晚,风略凉。

仍旧是何念衾开车,车上难得的安静。何夫人更是难得地坐在了后座,跟何欢并排。

何欢把车窗放下了一条小缝,一直望着车外。没有说话,没有哭,也没有其他的什么表情,只是眸光寡淡地睁着眼。

“佟家人怎么知道那件事?”何夫人突然问,“还知道我们今晚在哪里吃饭?”

何念衾开着车,抬眸扫了眼后视镜,继而答道:“哪里捕风捉影听来的吧。看他们医院的就诊记录都找出来了,说不定跟了我们好几天,就等阿欢姐出现了。”

何夫人皱起眉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何欢。

何夫人自己是个要强的性子,这会儿如果何欢在哭,说不定她还会心烦气躁地骂几句,但看她一脸木然的表情,她的神色反倒没有那么冷硬,语气也比平时软和许多,“阿欢。”

她伸手去握何欢的手。

指尖刚刚碰到她的手背,何欢就像突然受到惊吓一般,浑身一个激灵把手缩了回去,下意识就是一脸防备的表情看向何夫人。

何夫人的表情马上沉下来,“阿欢,你怕我?”

何欢迅速垂眼,“没有。”

何夫人的脸色更难看,“那你是还在怪我?”

何欢望着自己发白的指尖,“阿欢不敢。”

“今天你难道没看到?佟氏夫妇那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当年那个孩子留下来了,你以为就能有安生日子过?”何夫人尖锐的声音响在车内。

不等何欢说话,何念衾就搭腔道:“奶奶,那对夫妇突然出现,阿欢姐应该只是被吓坏了。”

何夫人皱眉望着脸色苍白的何欢,最终没再骂什么,而是重新握住她的手,放软了语调:“阿欢,奶奶都是为你好。”

为她好。

都是为她好。

何欢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一整晚都没再说话,只是回到何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埋进被子里,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和六年前一样,瑟瑟发抖。

这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吴庆芬回到乔家就心情不愉地自己回房了。乔以宁好好的生日被搅成这副模样,自然也不开心,唐婉看乔家冷冷清清的,留下来陪她。

只是留下来两个人也没怎么说话,而是各有所思。

乔以宁这边,其实看前段时间乔以漠的心情,一直在暗暗猜测他会不会又偷偷跟何娇娇和好了,但想想何娇娇做过那么过分的事情,又觉得不太可能。今晚再撞上这一出,更觉得他俩不可能了。

那跟她哥谈恋爱的是谁呢?不会因为这件事乔以漠心情不好,又谈崩了吧?

唐婉却是亲眼看到乔以漠和何欢在一起的,所以今晚她更是震惊不已。看乔以漠的反应,该是不知道何娇娇怀过孕的事情,那接下来……

哎……

闺蜜俩同时叹了口气。

“我先去洗澡。”乔以宁非常不愉快地噘着嘴,去了洗手间。

唐婉听到沐浴的水声,才钻到小阳台上,拨通了何念衾的电话。

今晚这事……总透着一股子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吧,她又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让人很不安心。

电话只响一声就接通了,何念衾很快解答了她的疑问:“订在隔壁桌?当然是为了多看你两眼,哪知道两位老太太上次闹那么僵这次还要坐同桌。又凑巧碰上佟家过来找麻烦。”

唐婉捧着电话,“那……那娇娇姐怀孕的事……”

何念衾打断她:“怎么?关心起未婚夫的前女友了?”

“不是啦……”唐婉听他语气酸酸的,说,“我和以漠哥的事情都跟你解释过嘛,我只是觉得……觉得挺突然的。”

唐婉其实想说她觉得这么一出闹下来,乔家奶奶更不会接受何娇娇了,但想到何念衾向来不喜欢她管乔以漠的事情,也就没说出来。

果然下一句何念衾就说:“小婉,何家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乔家的事情更跟你没关系。乖乖睡觉去,嗯?”

“好吧……”唐婉叹口气,乖巧地挂了电话。

***

第二天一早的何家,仍是三个人的早餐。

气氛比平时沉静,只有安静的刀叉声。

“你今天就别去医院了,姓佟那对夫妇不知道走了没,省的跑去找你麻烦。”何夫人对何欢说。

何欢:“嗯。”

“奶奶。”何念衾也开口道,“佟氏夫妇这次特地赶回来,恐怕不会只找一次就善罢甘休,不如让阿欢姐先暂时不要回丰玉,住在家里?”

何欢拿着刀叉的手微微一顿。

何念衾继续道:“反正那边的基建和设备都进得差不多了,不用阿欢姐再亲力亲为。”

“奶奶,我没事,也不怕佟家人来找麻烦。”何欢垂着眼,平静道,“而且项目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不想半途而废。”

何念衾笑了笑,抬眼望着何欢,“真的只是这样吗?阿欢姐。”

何欢也抬眼,冷冷地回视。

两人很少在何夫人面前有争执,何夫人又向来敏感得很,见状双眼一眯,“念衾,你想说什么?”

何念衾漆黑的眸子盯着何欢有些发白的脸,闪过一丝暗芒,垂下眼,说道:“没什么奶奶,我是担心阿欢姐硬要逞强,一个人在丰玉遇到什么麻烦也没人帮她。”

何夫人冷笑了一声,“姓佟那对还能追到丰玉去不成?孩子没就是没了,他们想要自己生去!缠着阿欢还能折腾出什么水花来?”

何欢显然不太想听到他们的对话,三两下吃完盘中的食物,放下刀叉,说道:“那我今天早点回丰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