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暮无声照人归 作者:一枚铜钱

《腊月初八异事录》主角:云照、陆无声 ┃ 配角:一堆蝴蝶党 ┃ 其它:一枚铜钱、1v1、HE

第一章

寒冬,深夜。

满铺天穹的星光从云端洒入云家大院,穿过雕花木窗,照入云家千金的闺房中,映得窗台明亮。

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姑娘站在半壁高的铜镜中,怔怔看着铜镜里的人。时而掐一掐自己的脸,时而捏一捏自己的耳朵。

疼。

疼得很。

不是做梦。

云照往后退了两步,倒身躺在藤椅上,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骂了一句。

她竟然重生了!

重生这种东西,她只在书上瞧过,憋屈一世,便得了机会重来一世。

她向来不屑这种事,可没想到被她不屑的事,竟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可是…云照觉得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因为她上辈子非但活得不憋屈,还活得异常潇洒!

比如她出身富贾之家,从小吃喝不愁。别的孩童弹的是石头,她弹的是金珠;别的孩童压岁钱是几个铜板,她的压岁钱是每年一间地段极好的铺子。又比如…

钱财的事姑且不说,那说大宅事的话,她也是潇洒极了的。

比如她爹只有她娘一人,并没有姨娘弟弟妹妹会来捣乱。她是家中独女,受尽宠爱。祖父祖母不嫌弃,爹娘也不嫌弃,就连族里的人,都对她寄予厚望。年约二十,她就陆续接管云家事务,将之打理得有声有色,众人皆服。

吃喝玩乐,山珍海味,她都满意得不行。

这样一想,云照顿时觉得憋气。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被老天爷看中,要她重生的?

想来想去,她终于缓缓睁眼,明眸在月色下亮如皓月。缓缓松开手,一颗不过拇指大小的夜明珠与月色相映。

难道…

是因为与陆无声的事未了?

想到这遥远的名字,又想到与他之间的陈年往事,云照才觉得唯有这个可能。

陆无声是大将军之子,和她是青梅竹马,两家长辈也极赞同他们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他。

陆无声有多喜欢她她不知道,但当年两人因误会分开,十年后再见,她未嫁,他未娶。

当她犹豫着要不要问问他当年误会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他却死了,而她也在他死去的当晚回到了十年前。

云照想着,翻了个身,握着儿时他送的小小夜明珠,眉头紧拧,想着那个男子,睡意渐起。

天穹云雾消散,隐入云端的银月露了尖,垂挂空中,与星光懒懒交映。

一早醒来的云照没有被冷醒,房中有个大火炉子,添足了柴火,烧得满屋如春温暖。哪怕她在藤椅上睡了一晚,也不觉得冷。只是起来时腰酸背痛,像昨夜去扛了百八十斤的大石块。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下人为她穿衣梳理,一切都好似没变——除了年龄,整整小了十岁。

洗漱穿戴好,她就去跟祖母爹娘请了安,再同他们一起用早饭。

云家是富贾之家,但吃喝用度并不奢侈。只是今日不见早点,等了一会,下人才端了几碗粥来。云照一瞧,碗里尽是花生杏仁米这些。她皱眉问道:“腊八粥?为什么喝腊八粥?”

云老太太笑道:“傻姑娘,今日是腊月初八呀。”

云照恍然,云夫人摇头笑笑:“你呀,日子都过糊涂了,你这个模样,陆家公子哪里敢娶…”

“咳!”

她话没说完,云老爷就重咳一声。云夫人忽然想起来什么,便不提了。云照秀眉微蹙,这才想起来,十四岁的她,在腊月初一那日,和他闹掰了。她回到家就将他的东西全部扔了,还跟爹娘说,再不许提他的名字,否则她就离家出走。

以前的自己真是幼稚任性,云照的脸一红,当做没听见。

只是本来说好等她年后及笄,陆家来求娶,结果…

世事难料。

不过陆无声到底是不是解开她重生之谜的钥匙?如果是,那看来她得进行破冰之旅了,也正好查查那件让两人感情生隙的事,毕竟孤身十年的人,看起来并不会做那种事,说不定有原因。

“哎…”

云老太太低声痛叫,捂了半边脸颊,满目苦涩。三人急忙问她怎么了,云老太太摆手:“没事儿,这杏仁没煮烂,硌牙了。”

云夫人一听,拿了碗来看,那杏仁还整颗整颗的,看着都生硬。她未恼,云照先恼了:“厨子呢?”

管家急忙跑去拽了厨子来问责,厨子一听,先跪了地,说道:“是小的错了,粥快熬好的时候,才发现忘记放杏仁。又怕老太太老爷等得急,所以就火急火燎端来,谁想…竟没煮透,害老太太硌了金牙。”

老太太心善,也不责怪,叮嘱他下次小心,就让他回去了。

云照心里倒气不过:“祖母,那下人做错事,就该罚的,不罚下回他还得忘。”

云老爷说道:“你奶奶都不追究了,你来掺和什么。”

老太太见他责备孙女,不高兴了,板着脸道:“你吓唬云儿做什么。”

云老爷没有吭声,瞧了女儿一眼,这一瞧,却见她淡定喝粥,按理说该朝他暗暗做个鬼脸的。他心中一瞬疑惑,收回心思又道:“那让家里的大夫瞧瞧吧。”

云夫人说道:“程大夫今日告假,不在家中。”

云照说道:“等会我要出门,顺路去请北望街的宋老御医吧。”

宫中御医年老退居后,大多都是回老家颐养天年。但宋老御医仍留京师,就是想用这一身医术造福百姓,也不浪费他毕生所学。所以寻宋老御医过来,也不是难事。

用过早饭,云照就去了外头。

昨日她还没觉得自己矮了一圈,今天从诺高门槛跨出,才觉得十年前的自己当真是个矮个子,难怪陆无声总要喊她豆丁。从三岁喊到十四岁,她一直想长得很高再使劲嘲笑他。

及笄后她的个头如笋拔高,再不是豆丁。可惜她十四岁就和他闹掰了,她长得再高,也嘲笑不回去。

重来一世,云照发现自己总是在想着陆无声。

大概是因为两人十年后好不容易重逢,他却突然坠崖死去,便多了几分感慨。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先去了隔壁的北望街找了宋老御医,亲自送他上了马车,这才往陆家走去。

云照刚出来就见一匹快马奔来,从她一侧飞过,扑了她满脸的尘。她皱眉往那看去,马上的人衣着光鲜,腰上还配宝剑,看来又是哪家王族护卫吧。不过跑得这么急,也不怕撞着人。

她哼了一声,拍拍两袖,提步离开。

陆云两家隔了三条街之远,在京师脚下,每条街道都宽如大道,说是只隔三条,实则也有两里远了,走了半刻,云照才行至陆家大门。

陆家门庭宽广,门前石狮威仪霸气,形似府邸主人。陆家人做事并不张扬,这占了半壁街道的府邸实在与他们做风不同。但这大宅是圣上所赐,所以霸道些,也无人争议。

陆无声的父亲是当朝大将军,战功卓卓,是跺一下脚就能撼动朝廷根基的人。

云照站在陆家大宅对面小巷中,往那边打量了半晌,犹豫该怎么敲开这大门。

她可没忘记,月初的时候才对陆无声隔空大喊我再不要理你,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再靠近我半步我就宰了你…

云照抚额,她是白痴吗?幼稚鬼。

不过过去那么久的事还记得,也是挺稀奇的。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吐纳,平复了心情,终于踏出一步。几乎是在她脚尖落下的瞬间,就见对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脚尖顿时如触熔浆,急忙收回,躲进巷子里。

那长约一丈的大门被缓慢打开,一个小厮从里头跑出,往左右瞧了瞧,回头说道:“少爷,马车还没来,我去马厩催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说罢他就跑开了,那敞开的大门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

他长身玉立,面容俊秀,看起来像是书香世家的公子,而非武夫之家的孩子。他负手而立,面上映有寒冬的暧昧日光,远远看去,能看出几分柔光来。

云照趴在墙壁上盯看他,以前就觉得他好看,现在仔细一看,还是觉得俊美非凡,十分养眼。

似是目光太过炙热,陆无声忽然抬头,往前面巷子看去,吓得云照猛地缩头,一脑袋磕在墙上,痛得她两眼冒金星。

小厮此时已经催了马车过来,见自家公子杵在门前不动,还往那空荡荡的巷子盯着,便道:“少爷,您该不会是又觉得云家小姐在偷看您了吧?”

陆无声微顿,小厮又道:“云姑娘性格傲,应当不会再出来了,而且她说的话那样过分,还那样对您,简直…”

陆无声偏头看他:“多嘴。”

声音不重,但小厮立刻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言。

陆无声弯身进马车时,又往巷子那看了一眼,面无波澜,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那巷子不见人,可那影子,却在地面摇曳。倩影轻摆,随风送入心底。

——嘴硬心狠的丫头,到底还是又趴墙来了。

第二章

没跟陆无声碰面,倒是跟墙碰了个结实的云照揉着脑门往回走,懊恼极了。

路上她仔细想了一番,其实找不找他也无所谓,分离十年,她也一样过得好,倒也没什么遗憾。而且如果解开了重生之谜,她就得回去,回到十年后的那个夜里。但那个夜里没有陆无声,因为他在那日白天就已经死了。

想着,她的步伐渐渐放缓,焦躁的心一瞬平静,又“叮”地一声在胸腔翻滚了起来。对呀…要是她回去了,那陆无声就真的死了。

她顿下步子,怔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行人匆匆掠过,她浑然不觉,脊背冷汗凝珠,悄然滚落。好险…

云照捏了捏眉心,也罢,看在他以前对自己那样好的份上,她就救他一命吧。再走一遍十年这已走过的路,总比她回去当晚就听见陆无声的噩耗好。

想到这,她的心情也轻松起来。那与他再见面的事,也不必这样急。

想罢,步子终于再次轻快迈出,往家中走去。快进家门的时候,她没忘记将刘海捋下一些,遮掩额上淤青,免得家人担心。

刚进家门,她就听见背后有人往这跑来,回头一瞧,见是自家下人,便道:“这么急做什么?”

下人喘了几口气说道:“那定北侯的夫人没了!”

商人要在京师扎根,将生意做大,逢年过节少不得要献礼给王侯将相。而京师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影响云家生意,所以云老爷吩咐过,城中有任何事发生,下人都需禀报。

该送礼的送礼,该避开的避开,免得不小心得罪权贵。

那定北侯…云照记得是个脾气大锱铢必较之人,因此不得皇族喜欢,权势渐失。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十年后的定北侯夫人,明明还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没了?

那十年后的侯夫人是哪位?

云照一时想不通这事,又道:“怎么没的?”

“听说是得了急病,定北侯派了府中护卫去请一位老大夫,谁料那老大夫不在家。护卫便去请别家大夫,哪想就差了那半刻,侯夫人就升仙了。大夫说,若早一些,侯夫人是有救的,现在定北侯都快气疯了。”

云照轻轻点头,摆手让他进去禀报她爹。她随后进了家门,走着走着,脚下猛地一顿,心头咯噔一下。

——她想起了她刚才为祖母请的老御医。

——她想起了从宋家出来时差点迎面撞上的快马。

难道侯夫人是间接因她而死?

这怎么可能…

可原本十年后的侯夫人活得好好的,如今却因老大夫不在家而死…云照心里安慰自己不可能,但综合方才发生的种种线索,苗头全都指向自己,难道定北侯夫人之死,真的与她有关?

她心有怀疑,进了大厅,见下人已经详细地在跟她爹说这事,她便坐在一旁静听,没有出声。

因未提及老大夫是谁,云老爷也没多想。此时那宋老御医刚为老夫人看了牙出来,跟云老爷交代几句,就走了。

“云儿,送送宋老先生。”

云老爷见女儿坐在椅子上不动弹,又唤她一声。云照这才回神,便起身送他出去。

到了大门,宋老先生要上马车了,她才上前一步,说道:“先生,要是有人问您今日去了何处问诊,您就说您出门散步去了,可好?”

宋老先生不解问道:“为何?”

云照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担心,只是未雨绸缪总不会出错,就又拜托了一遍,他这才点头答应。

又过两日,在天上挂了几天的烈日不见了踪迹,黑云压顶,似冬雨将要来袭。然而几天后不见雨水,倒是下雪了。

腊月初雪,不过半夜就叫京城裹上银装。瑞雪兆丰年,看起来明年将有好收成。

经营了七个茶园的云老爷放下心来,连看雪的闲情都多了几分。

下雪天,泡一壶热茶,和女儿一起坐在亭中观赏,着实是一件美事。可这美事不过片刻,就被门外急迫的敲门声震飞。

云照性子比父亲急,一听门上铜环被叩得乱响,当即皱起了眉头:“谁呀,这样吵,管家,快去看看。”

管家忙过去瞧看,不过一会他就回来了,身后还跟了好几个掌柜。掌柜们一进来见了大东家,就跪在雪地上,哀声不止。

云老爷见状不由起身:“发生什么事了?”

“富贵酒楼被官府查封了,说我们做的饭菜吃坏了人。”

“八宝斋被封了,说我们卖假古董。”

“茶庄也封了,说茶里喝出了死人手指!”

“…”

云照吃了一惊:“都是今天发生的事?都是官府查封的?”

六个掌柜齐齐点头:“对!”

云照不得不吃惊,只因京师的官衙他们每年都花重金打交道,关系不差,但云家铺子接连被封,他们却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云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当然清楚,饭菜不干净、古董是赝品这些问题绝不可能出现。

同一天被查封,没有半点风声放出,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在对他们云家下黑手,那幕后人的权势,比府衙官员更大。

她不安地看向父亲,哪怕她已经长大成人,父亲在身边,也总会先往他看去。

父亲在她眼中,如大山可靠。

可如今云老爷的眸光微黯,负手而立,也没说什么,只是说道:“我去一趟府衙,你们受惊了,都回去吧。”

“爹,我也去。”

云老爷看她一眼,笑笑说道:“你留在家里。”

云照还想再跟,可云老爷又轻轻看她一眼,她才没再言语,只是默默送他出门。

载着云老爷的马车破雪离去,冲入凛冽寒风中。车上缨穗乱飞,迷乱人眼。

云照抱着怀中小火炉,直至车子转角不见了影子,才慢慢收回视线,转身准备进去。

“云云。”

背后声音清冽沉稳,唤法独一无二,这世上只有一人会这么喊她。

她身形轻晃,微微屏气,回身看去,那白色台阶下站了一人。男子面庞清俊,无明媚日光映照,也看出几分温柔来。她抿了抿唇角,一时不知要怎么开口。

陆无声见她竟不朝自己扔东西再痛骂自己,心中一瞬疑惑,转瞬又想起正事来,一步跃上两个台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下带。

握来的手冷冷的,冻得云照蹙眉,有些不情愿随他过去。可她料定他有事要说,也没拒绝。就这么一路被他带离云家大门口,拉进了巷子中。

陆无声早就做好被她粉拳乱捶的准备了,可没想到她竟乖乖跟他过来,还不恼怒。他越发疑惑,迎面站着,见她发上有落雪,抬手轻拂,又道:“你们什么时候得罪了定北侯?”

云照一顿,忽然想明白了所有事,不由冷笑一声:“到底还是被他查出来了,果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阴险,歹毒,可恶!”

她立刻将那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得陆无声拧眉:“倒也不是你的错,只是太过巧合。但…”

“但定北侯不这么想,他觉得是我们云家害死了他的夫人,所以报复我们云家来了。”

陆无声点点头,又道:“定北侯来势汹汹,怕不会轻易放过你们。我已经让人送信给我爹,只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云照知道他办事素来稳重,可他也不过刚入仕途,在朝中说话并无多少分量,更何况对方是定北侯,就算为人再怎么骄躁,但过往功勋摆在那。再加上他的族人中也有在宫中为妃的,往皇帝耳边吹一吹枕边风,想拿下一个商贾有何难?

且陆将军远在塞外,远水救不了近火,到底还是得自救。

云照不再多留,想去寻几个能庇护云家的权贵,哪怕倾尽家产,也要熬过这一劫。

她走了几步,才想起他特地前来,若是被人发现,也是间接得罪定北侯,便回头说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