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来,高唐庙之外,天空地旷,唯有白雪。

“公主,你爱上他了。”薜荔试探着问。

她的主人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傀儡立刻低头,躲到了墙角的暗影里,显得身影模糊。

“或者你应该尽快解开自己的束缚,从这里逃出去——”停了一会儿,傀儡继续建议着。她的意思是,逃出去了,你就有可能找到他。

“——我没有爱上他,”瑶瑶清楚地打断了傀儡。她对自己,也对薜荔说,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也永远不需要懂得。爱情,那本来就是骗人的东西。

她并无痛楚失落,只是在寂寞的时候,会想念他,会回味他的形影德话语。白雪皑皑,掩盖了天地的界限,掩盖了时间的变迁,掩盖了一切情感和真相。她想她只是同情自己的寂寞,就像同情冰的冷,同情雪的白,仅此而已。

而当这一切渐渐远去之后,冰雪消融,大地复苏。这时候她远望空桑岭,大扶桑木上,金乌鸣叫了。于是她得知了青夔王武襄驾崩的消息。瑶瑶坐在高塔之上,看见天边一颗淡蓝色的明星卒然陨落,心里一面如释重负,一面却稍嫌空虚。长久的等待,使得快意也变得淡薄了。青夔王后湘夫人应该也去世了吧?继位新王清任,不会在宫廷中为湘夫人留下位置。

——但是,她的封印竟然还在。她还是不能张开翅膀,飞离这个牢笼。而此刻,她隐隐地,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离开。难道她最初的猜测竟然是错误的?如果湘夫人的死都不能给她带来自由,她还需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一刻,瑶瑶再次绝望如死。她卧倒在高唐庙背后的一间阴暗的阁楼里,再次陷入无日无夜的睡眠中。每一次睁开眼,或者是白天,或者是黑夜,都只看见薜荔的眼睛,蒙着一层浓郁的忧伤。

半年之后某一日,她发现那个人又来了。

她坐在塔顶往下看,正好看见他漆黑的发辫。穿堂风吹进来,把他的青色长袍鼓起,仿佛幽夜里绽开了一朵暗的花。他进得门来,四处张望,最后终于看见了高处的她。依旧是那张青檀木的面具,忽然间好像点燃了,竟显出了灿如日光的表情。

她怔了怔,忽然庆幸自己坐在逆光的地方,他看不清她的反应。没有像往常一样跳下来接待,她只是静静坐着,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不在意。

他发现,他上次来看的一些书,还留在了一边的案几上。外界已是天翻地覆,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空气却依然沉静如水。而他自己的到来,却像一块石子,击破了一池止水。

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她的真面目,令人不敢公然直视。但他是多么喜欢捕捉面具后面,偶尔闪露的一线眼光。

“你还好么?”到底还是他最先开口问候了。

“很好。”她惊异不定,机械的回答着。

“我来,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情。”他说。

“请讲。” 虽然目光游疑着避开他的脸,那语气竟然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你愿意离开此地么?”

瑶瑶吃了一惊,犹疑道:“我奉命看守此地,不能够离开的。”

“不能够,”他微微笑道,“那么说,你还是想了。”

她不做回答。并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谎,只是不知道——怎么在此时此地说谎。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带你走可好?”

她垂头不答,心中越发地惊疑。这时她想起来,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真的要带她走?走到哪里去呢?

“湘夫人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可以带你走了。”他慢慢地说,“你不愿意吗?还是你不相信我?”

是不相信他,但她不能这么说。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他忽然揭开青檀面具。

毫无准备地,瑶瑶看见了他的容貌。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要害,她心里一慌,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就从塔顶落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破体而出,令她浑身痉挛。风掠过两胁,头脑一片空白。

当她醒悟过来时,已经被那人稳稳地拥入了怀中。

面具下的那张脸,这时离她不到一指远,明朗的眉眼被这意外的喜悦照亮了。而她却是五味杂陈,想不到踌躇了这么久,最终还是这样了。她终于破开了湘夫人得禁咒,虽然依旧有些不甘,然而心底一个声音却不停的叫着:“就是他,就是他了。”

他却不虞有它,自然而然地摘下了她的傩面。面具下的容颜,以一种幽秘而抑郁的美丽压迫着他,令他窒息。他端详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抱紧了她。

瑶瑶感觉得到,她的身体里,被束缚已久的灵力猛然惊醒,四处奔突,令她神思恍惚,站立不稳。她听见他用焦灼的语调,在倾诉着什么。可她想要细听,却无法听得明白。他低头吻她的额、她的唇。年轻男子的气息,犹拂过春天草原的青色的风,陌生而炙热,紧紧裹住了她。曾有那么一会儿,她下意识的觉得不妥,但却根本无法拒绝。

他的吻小心谨慎,却又因为抑制不住的浓烈渴望,而不停地颤抖。一种奇特的悲欣交集的滋味,几乎揉碎了她的肝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样炽热地回吻他。就好像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等待着这一刻了。

薜荔小心地在黑塔里面巡视,锁紧了所有窗牖,放下了所有的帷幕。当缠绵的叹息声消失之后,她悄悄回到塔底,躲在帘幕之后窥探。

那年轻人守在榻前,默默着注视着熟睡的瑶瑶。良久方站起,从地上拾起自己的深衣、袍服和衣带,一一装束起来。穿戴已毕,忽又顿住,将青袍又褪了下来,轻轻覆在瑶瑶身上。又看了一回,这才蹑手蹑脚地出去。

“等一等,别跑。你不是要带她走么!”薜荔慌了,追了上去。她想要留住瑶瑶的情人,不由得伸出手去拉他。

然而她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他根本无知无觉。

薜荔呆了呆。

再一抬头,那人已经消失在拂晓的风中了。

薜荔满腹失落地回来。瑶瑶还没醒,洁白而纤细的身体横在榻上,有如一束素帛。那件青色的袍服只披了一小会儿,就滑落到地上了。而瑶瑶的命运,却已经再次被颠覆了。

云散高唐·瑶姬(三)

□ 沈璎璎

第三章

重生双翼的瑶瑶,却再未提及过离开高唐庙。她将他留下的青衫铺在卧榻上,夜夜等待他的到来。

他的造访并不很频繁,一个月也只有可数的几次。如同夜雾一样乘着夜色潜入塔中,又必须赶在第一缕晨光之前悄然散去。每当他站在门边,掀开斗蓬,露出凝着寒冷露水的眉毛,她便一言不发地扑入他的怀中。幽欢苦短,他们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交谈,只能尽量地胶着在一起。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他走入她的黑塔中,她便不再有任何杂念,彻底的把自己抛弃在情爱欢愉的无底深渊之中,就像即将渴死的鱼发现了水,不顾一切跳入旋涡。她甚至不曾注意对方的反应,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

而更多的夜晚,她会坐在塔顶,独自沉浸在绵长的思忆里。

“湘夫人的禁咒虽已解除,你可知你陷入了另一个牢笼?”薜荔会这样问她。

瑶瑶回头看她一眼,漠然地说,我知道。

或许,现在的她认为,自由只是空泛的东西,或者还不如一个等待来得真切。薜荔哀愁地看着她。那一年,瑶瑶二十岁的青春,被这个意外所改变。于是她忘记了一切,不再是她自己。此后多年,她回忆起那些甜蜜的黑夜,都会喟然叹息。生命总是寂然的长夜,惟有那些盲目的情爱,荒唐的欲望,才能略微点缀冷暗的背景,却又如同花火般一瞬即灭。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夔历三百九十四年,宫中的宫使忽然来到了高唐庙,传达上谕。就破败的高唐庙而言,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瑶瑶换上礼服,跪在宫使面前,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新王继位,要重修高唐庙。

“可是,”她踌躇着问,“修缮庙宇期间,我应该住到哪里去呢?”

宫使说:“公主可以进宫暂居。”

瑶瑶听见“进宫”两个字,心忽然狠狠地缩了一下,过往的某种隐痛悄然升起。

宫使和颜悦色地问故冰族公主,作为高唐庙的看护者,她对庙宇的修缮有什么意见或者要求。

瑶瑶思忖一回说,我只要留下那座黑塔。

“此塔是湘夫人留下的圣物,主上原也不打算动它。”宫使道。

瑶瑶点点头。如果要动这座黑塔,那么掩埋在塔底的秘密就不会被发现了。时隔多年,那个秘密似乎都已被她自己所遗忘。忽而记起时,耻辱还是快意都似乎渐渐淡去,某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却涨满了心间。

宫使走后,她开始焦灼地渴望着她的情人,希望在高唐庙修缮工程开始之前能够与他一起离开。她记起了他的承诺,要带她离开。然而她数着日子,他再也没有出现。

不久,有一个仆从模样的人来到高唐庙,说要取回主人遗落在此地的外衣。

瑶瑶闷声不语,自取了那件青袍来,递与来人。

那人却不接,歉然道:“主人说,不止要衣裳,还要带回衣中之人。”

原来他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唤。她垂下头,不让那仆人看见自己失神的模样。薜荔走过来,帮她把青袍裹在身上。高唐庙黑森森的门槛外,正停着一架轻便小车。她跨上车去,忍不住回望那黑塔,在于归的喜悦之中,悄然发出一声长叹。

时隔五年,瑶瑶第二次看见郢都城的风貌。五年前,也只是清晨匆匆一瞥,这一回却是在光天化日下,细细观察中原第一大国的帝都的繁华风光。她不由得记起已经消亡的故国,不由得心生悲叹。曾经同样光荣的冰什弥亚,而今早已化为废墟。

忽然,几声鞭响劈开了街面上的。瑶瑶发觉他们匆匆的把马车赶到了路边一处门楼下。她探出头去,看见路上乱了起来,小摊贩们忙不迭的收拾着零碎货品,大人拉着尖叫着的孩子们四散奔跑,隐隐听得见:“大巫来了,大巫来了……”

过了一会儿,只见路尽头压过来一个黑沉沉的队伍。如云的旌旗遮住了日光,一时间天色昏暗。瑶瑶注意到旌旗的中间有一架极高的马车,车架上坐着一个白面老人,穿纯黑长袍,袍子上用青色丝线绣了一只夔。那就是青夔国第一巫师——巫贤。

巫贤在青夔德高望重,担任神堂大祭司达五十年之久,被国人尊为国师。但是在湘夫人掌权的时代,巫贤却遭到了湘夫人的憎恶,被免职回绵州老家。大祭司一职由九嶷巫师扶苏担任。九嶷人被青夔人目为蛮夷,青夔人对扶苏甚为不满,多有怀念巫贤的。夔王武襄遇刺亡故,湘夫人一派随之倒台,大祭司扶苏亦不知所终。而绵州庆氏支持下的公子清任,得到了巫贤的帮助,从而顺利成章的获得了朝臣们的支持,坐上王位。

巫贤和绵州庆氏家族,一向有着密切的联系,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瑶瑶正在回忆着,忽然发现眼前的队伍停了下来。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只见大巫车座前的弟子巫礼爬下马车,朝这边径直走来。瑶瑶暗叫不妙,只见巫礼那张趾高气昂的脸,直直地杵到了她的马车前面。

“何方妖女?竟敢闯入我国神都?”

瑶瑶心中一震。大巫之所以能在远处的车驾上感觉到她的存在,应该是因为她的灵力惊扰了他。不过,他们明明应该知道,她所散发出来的灵力不是妖气而是仙气。巫礼一开口便称她为妖女,看来是不准备善罢甘休了。

“原来是冰族妖人。”巫礼厉声喝道,袍袖随着他的语声震荡风起。

瑶瑶感觉到他的气势极强。她不是很明白,同为神巫,他为何这么厌恶自己。巫礼拔出了一把桃木剑,指向瑶瑶的眉心。瑶瑶立刻盘算起来。解除禁咒之后,自己灵力刚刚恢复不久,如果当街与他斗法,自己的胜算只怕不大,能否逃得出去呢?

巫礼手中的大笔向她拂了过来。瑶瑶的身子忽然从马车里浮了起来,往前一飘,迎面向巫礼扑过去。巫礼没有防范到她这一招,手中的大笔不由得滑了一下,重重地砸在了瑶瑶背后的马车上。

马车顿时成了碎屑。

瑶瑶行险躲过了这一劫,面颊上却仍然被笔毫扫了一下,火辣辣的生疼。她抚了抚伤口,有些惊心。巫礼的大笔再一次扫过来。这一回,笔端的毫毛根根眦开,犹如一个蓬蓬的毛球,每一个毫毛的尖端都闪烁着赤红的光彩,刺得人心惊肉跳。

这是焚心针,瑶瑶想。敢于下如此狠辣的招数,看起来青夔国的巫师颇有些飞扬跋扈的架势,不是他们冰族那些与世无争的巫师可以比较的。

针尖像蒲公英一样散开,随风扑卷过来。瑶瑶念诀立刻护住周身,趁着那道风腾空而起。由于她的再次闪避,围观的人群可就遭了殃,尖叫着四散逃开,街面上顿时乱作一团。瑶瑶白衣一领,盈盈浮在半空中,惹起了人们的低声惊叹。

巫礼两度失手,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抬头一看,瑶瑶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在四下张望。

“别让这妖女跑了!”巫礼一声令下,随行卫队立刻铺开来,将四周团团把住。

他猜错了。瑶瑶并不是想逃跑,她是在寻找傀儡薜荔。那个青裙女子正躲在了大巫车仗的后面,冲她一笑。

瑶瑶微微点头。薜荔得令,忽然抬手,袖管中飞出了一片粉色的桃花,随风卷舞。

众人讶异不已。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桃花的季节早已过去。然而青裙女子袖中的桃花,却如同昨夜初绽一般鲜妍欲滴。霎时间香氛花晕布满了原本杀气腾腾的天街。

巫礼大为疑惑,再次放出一把焚心针,刺向飘舞的桃花群。焚心针有辨认邪灵的能力,只见一根根牛毛细针,不偏不倚的沾在了桃花花瓣上。花朵遇针,被刺出一滴滴的鲜血,撒在空中,煞是诡异。一忽儿,空中飘起了一阵血色的迷雾。

瑶瑶见状,默默念了句咒。只见红光一闪,飞舞的桃花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一群红色的燕子。

巫礼大惊。同是邪灵,燕子的能力要比桃花精高上许多。而且,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这是传说中的桃花燕子,以身形极小而灵力强大而著称的邪灵,只在南方的山野里出现。驾驭这种邪灵所耗费的力量,并不比驾驭一头白虎少。

他一面后退,一面观察那个飘在高处纹丝不动的少女。一招不成,便动用了如此强大的术法,以图一击而得手,看起来是个很高傲的人哪。不过再高明,比起大巫来还是差一些的吧?他默默地盘算着,不妨奋力一搏,反正有师父在他身后。

巫礼刚要祭出新招,忽然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飚起:“住手!”

瑶瑶回头,只见街角闪出一骑青衣,分开人群缓缓过来,正是她要去投奔的那个情人。瑶瑶心中一喜,就要朝他奔过去。

可是,此人一现身。忽然周遭都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似有人恍然大悟似的,扑通一声跪倒,朝那一人一骑不住磕头。跟着整条街上的人都纷纷的跪下了。巫礼见状,也慌忙收招。躲在一边跪拜。

瑶瑶呆住了,只得收了桃花燕子,落到地面,振振衣衫,看看巫礼等人,又疑惑地望着来人。

他来到她身边,停住,冲她低声道:“本该早些出来迎接你,实在对不住。”

瑶瑶微微笑了笑。莫名的恐惧,悄然从胸中升起。

负责送瑶瑶入宫的那个仆从早就闪到了一遍,此时战战兢兢过来磕头。清任冷冷道:“不过是命你们护送冰族公主,竟给我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小的不敢,请主上恕罪……”仆从叩首如捣蒜。

他像是勉力忍住了怒火,“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并不理会巫礼等人,也没有上前跟大巫叙礼的意思。悠悠然兜转马缰。

“瑶瑶。”

瑶瑶应声抬头,只见他俯下身,冲她伸出一只手:“你跟我回宫。”

回宫。瑶瑶没有动。他说“回宫”么?

“瑶瑶。”他悄悄的加强了语气。虽面无表情,却依旧伸着期待的手。

她握住了那只手。于是他把她拉上自己的马背,再不搭理旁人,只沿着长长的天街迤逦而去。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人群才渐渐站起来。这奇异的一幕惹得人们议论纷纷。巫礼捏紧了拳头,匆匆返到大巫的车边:“师父,这可……”

帘子动了动,巫礼不由得吞下了下半句话。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一个疲倦的声音:“他动气了呢。眼下……先算了吧,唉……”

青衫舞动。他的背脊温热而坚挺。她伏在他背后,轻声说:“告诉我你是谁。”

“我叫清任,新继位的青夔王。”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但他的回答依然让她寒冷。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下沉,缓慢而无可遏制的下沉。

她忽然希望,这一路永远不要走完。只是她在他的马后依偎,随他而去,永远不要走到那座王宫里面。

当她这么痴想着的时候,她越过清任的肩头,看见了青夔国王宫的檐角。这历经沧桑的恢宏宫宇,不仅永远美轮美奂,而且永远笼罩着浓郁的阴影。

清任把瑶瑶安置在了苍梧苑。

当夔王的嘴里说出这道命令时,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一下。苍梧苑是湘夫人的居所,整个青夔国后宫中最为幽秘的所在。夔王清任和湘夫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夔王清任的生母,是夔王武襄的宠妃息夫人。息夫人脾气很怪。她原是息国王妃,亡国后被夔王武襄虏入青夔国后宫,从此再不说一句话,长子生下来以后亦置之不顾。所以清任长到四岁都不会说话,性情十分孤僻。后来,还是夔后湘夫人把清任抱入自己的苍梧苑中教养,清任才慢慢改变过来。照说湘夫人之于夔王清任,是要比生母还要亲密的人。但后来的事实并非如此,清任十五岁时,为了建立武勋,投奔北疆的镇守将军留定候处。公子清任在北疆磨练成了一个出色的名将,五年后归来,他不再踏入过苍梧苑。

湘夫人对青夔国的朝政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且她亦有生一名幼子,名唤濂宁。公子清任始终无法越过她而得到自己的权利。瑶瑶被禁锢在黑塔中的那几年中,青夔朝内的矛盾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朝中势力分为两派,一派拥护湘夫人,一派拥护公子清任。到夔历三百八十一年,夔王武襄因游猎云梦而失魂三月,湘夫人隐瞒实情,请大祭司为武襄招魂。招魂失败之后,公子清任带领大军逼宫。最终的结果是武襄被刺杀身亡,清任继位,而湘夫人则在苍梧苑中投缳自尽。

湘夫人死后,清任尊其为母后,并杜绝了国中关于“湘夫人是刺杀夔王武襄的凶手”的谣言。苍梧苑从此关闭,再不让人踏入一步。

这一切都是在瑶瑶被幽闭之后才发生的,所以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关窍。于她而言,苍梧苑只是五年前她被湘夫人审问的地方。但是,当她跨入苍梧苑时,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宫人们窥视她的异样眼神。

苍梧苑深处的青草,长得齐腰高了。隐隐一股不知名的芳香袭来,仿佛这个荒凉的院落里,依然盘旋着南国奇花异草的精灵。清任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倾听着草上的风声。而瑶瑶则坐在廊檐下,默默地观察着她的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情人。过了一会儿,有宫女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瑶瑶是否要更衣。

瑶瑶挑起了眉毛。在城中打斗时,她被巫礼的焚心针伤了左臂。虽然及时护住不致重伤,却也流了不少血,一只袖子全染红了。她不想让人看出,便一直用披风遮掩着,不料还是被一个眼尖又不懂事的小宫女说出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清任回过头,拉起了她的衣袖,眼中满是责怨。她竟然骄傲到这个地步吗?

瑶瑶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清任想起了什么似的:“这苍梧苑里面,有一种白芷草,可以对付邪毒。”说着就真的去找了。

瑶瑶哑然。看着他在乱蓬蓬的青草里穿来穿去,仿佛一只觅食的鹿。过了一会儿,果然笑着,擎着一支白芷草出来了。

那个小宫女早就捧来了剪刀和白布,替瑶瑶剪去衣袖。清任把草嚼碎了,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她觉得有些痒。那条手臂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捉住,不敢动一下。她看见他埋着头,黑发中间有一根草茎,于是腾出另一只手替他捉下。

清任觉察到了,仰起脸来注视着她,好一会儿。

“你退下。”清任低声说。小宫女慌不迭的端着盘子跑了。

瑶瑶心一沉。

他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为她包裹伤处,一丝不苟。

夕阳残照,庭院里的荒草,抹上了一层幻然的瑰丽色彩。连飞鸟都不会留下翼影的天空,寂静得可怕。她悄悄地看他,他的侧影在黯淡的光线中轻盈地勾勒,美得如同神明。

怎么会觉得他是神明呢?她呆呆的思索着,甚至会忘记拾取他飘浮的语声。冷不防他的眼睛转了过来,对视,慌乱。在慌乱地转过视线之前,她掠到他眼底一丝莫测的火焰。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她面前,唇间炙热的气息在她的面颊边浮动。

“你见过她吗?”他用一种类似梦呓的声音问她。

“嗯?”

“你见过湘夫人吗?”他喃喃地说,“你是见过她的吧?”

——湘夫人,瑶瑶猛然被电了一下。五年前,那个可怖的夜晚忽然拉回了眼前!

经年沉积的痛楚,在刹那间唤醒了她。恍惚之中,她猛然推开了腰间的手臂。

清任吓了一跳。瑶瑶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静了静,看着他失落的脸,说:“不可以。”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回答。当他在天街马上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她就知道她不能有别的选择了。

她不忍注视他,更不忍面对她自己。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明光,那是夕阳最后的余晖,红得炽热。那光芒熄灭之后,就迅速地沉暗,暮色是水一样的暗蓝。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他起身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

“不可以。”她重复了一遍。这次是郑重的不可以,是思索之后的决心,一字一句都硬硬的钝痛着。然而适才被他触碰过的那片肌肤,余温却一直不肯散去。

她沉默着,等他向她要一个解释。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飘然离去。他并不明白,她的拒绝的真正含义。于是她也无法启齿向他说明。目送他离开之后,她一直坐在回廊上,眼睁睁地看着夜的沉黑,飞一般吞没了眼前所有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