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夔王清任带了冰族公主瑶姬回宫的事情,很快在青夔国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从清任即位之初起,关于立后的议论就从来没有断绝过。夔历三百九十四年,夔王清任二十七岁。常人在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环膝。只是在男女的事情上,清任一直显得漠不关心。作为公子的时候,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回避婚姻。但是既成为国君,娶妻就变成义务了。清任自己不说什么,朝中群臣也要替他着急。

青夔国后宫体制,王的正妻为后,另有四春夏秋冬四名妃子。这五名都是受册封的夫人。而后宫尚有嫔从宫女无数,不在有名有份的妻妾之列。清任继位后,非但一个夫人不封,连宫女中都不曾有人受到临幸,故而宫中一度甚至有过清任好龙阳的流言。

不过再怎么样,夔王当街领回一名美貌的亡国公主这种事情,才是最令人惊骇的。不出三日,清任就收到了各种各样的进谏。没有人提到冰族公主,但都无一例外地敦促夔王早早立后。理由之丰富,莫不以国祚社稷为论证,要夔王不得不服。

而夔王的心思,又实在是神秘莫测。

瑶瑶进入苍梧苑的那一晚,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以后也没有。清任只去看望她两三回。每一回都是傍晚,都是坐在廊檐下,心不在焉地喝喝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再不曾有特别的举动。瑶瑶亦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曾听他提起选择后妃的事情。

然而瑶瑶也不是一无所知。虽然在苍梧苑中幽居一隅,不问世事,但传言还是不断飞入她的耳中。那个小宫女落雁不仅是眼尖,话也不少。因为一进宫就派定给了瑶瑶,故而格外要显得忠心卖力。不知从哪里听来各种消息,一一地转述给瑶瑶。

清任做大公子的时候,在南方海疆的白定侯麾下随军,参与对蓝族和鲛人的战争。故此白氏一族与清任的关系不错,且白家几位年轻公子是清任的臂膀。留侯有一个小郡主,小字雍容的,才貌出众不说,还是个赫赫有名的将门虎女。传闻当年在海疆,清任曾与白雍容一同落入蓝族的水寨,而后又并肩闯了出来。这等铁血的交情,自是不用说的。抛开私情不说,清任初承大统,羽翼未丰,也必须让支持自己的边疆大员扩大势力。让他们成为外戚,无疑是很好的决定。

所以说起来,白雍容是最有可能成为王后的人。

“可是,听说白小姐提过亲的,人家却不肯娶她啊。这种人主上也会要的吗?”落雁摇头晃脑地说,“白小姐有毛病呢。”

“怎么?”

落雁自觉脸红,吐了吐舌头不肯说了。虽然宫闱之中不避忌谈论男女之事,不过落雁终究是个学舌的小丫头而已,说不出白小姐有什么毛病。

也有别的大臣,在举荐另一些女子。有南山侯的外孙女南嘉禾,有故未央公主的女儿柘榴,有宰甫庆延年的女儿庆拂兰,达官贵人的女眷尚且数不过来,亦不乏北方的邻国,要将公主送来联姻的。

所以,终究要看清任是怎么权衡了。

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心意。他的母亲息夫人虽然还在,但完全没有能力左右他的决定。而可以影响他的长辈都已经去世了。

“不过,”落雁忽然又忍不住似的说了起来,“不过那个白小姐要是当了王后,这王子还得别人去替她生出来。所以我说她希望不大。”

瑶瑶忽然厌烦起这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来。她倒是一心为着自己的主子,可是白雍容能不能成为王后,与她瑶姬有什么相干?她心意早决。

“可是,主上显然是喜欢公主您的。”小女孩自顾自说着,“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在意过呢。”

瑶瑶生气了。这个女孩子,仗着自己的天真,就可以随意的说话,随意的撩拨旁人的情绪吗?

“再说,只有公主您配得上主上啊。你很像湘夫人呢,所以您应该作皇后啊。”

瑶瑶叹了一口气。

园中白草秋霜。瑶瑶曾吩咐工匠们,不要去管苍梧苑里那些荒草。或者是她觉得满地的绿草让她更自在,或者是因为她没有准备在这里久居。工匠们请示过夔王,就依从了瑶瑶的意思。

荒草深处,有一株一人高的白色草,正开着最后一朵花。晚风的耳语中,垂落的花瓣无力的颤抖着。

这里原是湘夫人的居所,而她是湘夫人的囚徒。她的师父被她的父王杀害,她的国家灭亡,她的族人下落不明,她自己如果不是被前朝王后禁闭了很多年,也早就灰飞烟灭。然而她活到了今天,成为了大巫口中的妖女,众人眼里迷惑国君的异族女人。清任把她带入这院子里来,真的像传闻中所猜测的那样,具有某种深意吗?他真的愿意抗拒那么多的阻挠,娶她为妻吗?她明明心意已决,不用在意。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日复一日,中了毒一样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薜荔,你知道答案否?”

青裙女子站在庭院之中,与满院的绿草不分彼此。白瓷一样的脸上浮起的一丝笑,在月光下,像水面上飘浮的朽叶:“公主,你期待那个答案么?”

瑶瑶愣住了。

“公主心里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既然决定了,那么青夔王的答案就毫无意义了。”

“……”

“公主为什么迟迟不肯离开此地?”薜荔忧愁地说,“禁咒早已解除,没有人能够束缚公主,公主为什么反倒不想走了?”

“我还不想离开。”瑶瑶道。

“想等待他的答案?”

“是的。如果我不辞而别,他不会感到多少痛楚。”瑶瑶抬起头,浮云缓缓地掠过天宇,宛如多年前高唐庙里的月夜,“我要亲口听到他的答案,然后再离开。”

他却茫然不知。很快的,他向她开口了。

“瑶瑶,其实——”清任对着一杯清茶,“把你留在青夔国,有诸多不便。”

瑶瑶错愕。她猜来猜去,无数种可能,却也猜不到清任会跟她说这个。沉默良久,无可措辞,索性直问:“你的意思是,愿意放我回到天阙山去?”

他望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心里的别扭,于是眼角勾起一抹暧昧的笑:“嗯,送你回去好吗?”

他的语气里有某种古怪的东西,令她惶恐起来。他真想要送她回去?她当然是要回去的,但怎么能是由他送她回去呢?怎么会这样。一片怅然的白雾蒙住了她,她感到索然无味,随口冷冷道:“那就多谢主上了,回家是瑶瑶一向的心愿。”

“嗯。”清任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她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忽然黯淡了一下,就像天上忽然飞过一片阴云。

“你的伤好了没有?”清任忽然问。

“好是好了,”瑶瑶装作漫不经心,“就是留了一道伤痕,怪难看的。”

清任拉起她那只受伤的胳膊,细细看了一回。他的眼光也像是有热度的,瑶瑶不由得心慌意乱。只听见清任像是在琢磨她的伤痕,一边说:“用上好的玉可以消除皮肤的瑕疵呢,这个送给你戴着吧。”

“呃?”瑶瑶并未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他拿出了一只青色的镯子,未等她应允,就亲手给她戴上了。

就在镯子扣上手腕的那一刻,瑶瑶像是被电了一下:“你——”

她猛然站了起来,奋力地想把镯子从手腕上拉扯下来,但是却根本不可能移动半分。

此时,清任已经撒手,放开了她。他推开两步,用一种满足的微笑凝望着。

她认出来了,这个手镯并不仅仅是普通的饰物,内侧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

她不敢相信地蹬着清任。

清任转过头去,声音淡然地说,“你不要这样。这只镯子,是我国历代相传的国宝,一共四件,是赐予王妃的表记。”

瑶瑶冷笑一声,转身冲回房中,抓起一柄匕首,朝戴着镯子的手臂狠狠砍下。

匕首被及时打落了。

从背后,清任勾住了她的两条胳膊,进而死死的扣住了她。她拼命挣扎,发泄她极度的失望和厌恶。

“别这样。”清任在她耳边低吼。

瑶瑶拧过脸去。

“你疯了吗?”清任说。

瑶瑶冷然道:“我不做你的王妃。”

清任有些不耐,道:“王后的位置由谁去坐,不是我能左右的。但我让你做第一个王妃,我只喜欢你,这还不够吗?我以为你不会——”

“算了吧!你以为我不认识么?这只镯子上,刻的是什么?”

“是咒文。”他冷静地说,“你是冰族的女巫,离开黑塔之后,所以命人在国宝上加刻了咒文。”

瑶瑶大笑:“原来你娶我,就是想控制我?”

清任皱了皱眉,道:“我并不是控制你,只想留住你。可是你却想回家。我怕你一走了之才决定这么做。”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我从黑塔中放出来,你把我继续关在那里面不好么?”瑶瑶尖声道,“是你自己把我从那塔里面带出来的,是你啊!”

清任的眼光抖动了一下,旋即淡淡道:“瑶瑶,我是真的喜欢你,才把你从塔里带出来的。哪有关在塔里的王妃呢?”

瑶瑶咬住了嘴唇:“可我不愿被你禁锢。”

清任说:“这个镯子也是为了保护你。”

瑶瑶愤然道:“谁要你保护!”。

“你是我的王妃,自然受我保护。”

“清任!”瑶瑶忽然厉声叫起他的名字,“我再一次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做你的王妃!”

清任呆了一下。

趁这个机会,瑶瑶猛一挣,脱出了他的臂膀,跑开几步远,伏在墙边喘息,一边尽力嚷着:“你禁锢我也没有用的。我绝不嫁给你,绝不!”

清任没有动。争执了许久,他才正视到这个问题,她在拒绝他。为了能够娶她为妃,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和决心,她却一口拒绝,完全无视他的心情。

瑶瑶抬起头,看见那张原本俊朗的脸上,渐渐升起一层扭曲的纹。他终于被激怒了。她心底忽然燃起一阵狂喜,他竟然被她激怒了。在那里,盯着她,不动。

“你疯了,等你气消了,我再来跟你说。” 他终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说完就拧过身,大步朝外面走去。

她目送他离去,臂上的玉环冰得她骨头都是痛的。

她忽然大声说:“你知道,是湘夫人封印了我——”

他的身影在门口顿住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封印我?”

清任不知道。他没有想过要问她个为什么。

“因为我当年求死,而她执意却要我活下去。”她大声地、毫不停顿地说,“她也是为了保护我吧?你知我当年为什么求死?因为我被俘虏到青夔国,又不幸落入武襄的手中。哈哈,你难道没有发现么?我不是处子啊。武襄,就是你的父亲,是他侮辱了我!现在你竟然要娶我为妃,你就不怕乱伦么?”

一口气说出的,真的是一口气说出的。不是这样的气急之下,她都不知道能以何等方式说出来,那样惨痛的过往。

清任背立在她的门槛上,纹丝不动。夕阳映着他精致光洁的白袍,如血染般刺眼。他听见瑶瑶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像是哭得凝噎,又像是笑得喘不过气。

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

“我知道啊。”清任轻描淡写地说,语声听起来虚无缥缈,“我父亲尚武好色。我早就想到,你恐怕也曾经是他的女人之一。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他慢慢地向她走过来,一步一句,逼到她眼前。他的脸因为痛楚而变形,眼角眉梢的缠绵悱恻,都散发着生铁的腥气。

“父亲他,死都死了。现在你属于我……”他轻轻托起她尖尖的下巴颏儿,手指尖滚烫而战栗,“要说乱伦,不是都已经乱过了吗?”

瑶瑶心想,他真的疯了吗?

“反正,我只喜欢你,我可以不在乎那些事情。”他竭力温存的笑容下面,一股激流在狼奔豸突,异常狰狞,“真的,我才不在乎呢!”

瑶瑶叹了一声,闭上了眼:“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他颓然放下手,转身冲出了苍梧苑。并没有人看见,年轻的青夔王脸上,难以抑制的泪水夺眶而出,泄露了他几近崩溃的情绪。

夔历三百九十四年秋,青夔王清任下旨,册封宰甫庆延年之女庆拂兰为夔后,白定侯之女白雍容为春妃,兰台省校书郎官采梦溪之女采蓝为夏妃,故龙渊阁大学士时晦明之孙女时云萝为秋妃,帝都富商涟源之女涟贝叶为冬妃,各授聘礼,赐文书印玺。大巫亲自观星卜卦,择选吉日,定于年底大婚。

另外有一桩事情,就是册封前冰什弥亚公主瑶姬为祝南公主,府邸俸禄同长公主,另赐高唐庙为公主静养清修之所。

她伏地跪拜,感谢夔王隆恩,并恭恭敬敬地领取了公主的书册,脸上挂着一缕惨淡的微笑。

清任的决定,使得人们议论纷纷。

之前口碑甚好的留侯小姐白雍容,只封春妃,为四妃之长。而受封夔后的庆氏女子庆拂兰,论容貌,论才能,论人品,都不能与白雍容相比。但是,知情的人却说,夔王这个决定在情在理。

清任得以诛杀湘夫人一党,承袭王位,靠的是大巫的支持。然而公子清任的母亲息夫人本来是异族王后,虽然受夔王武襄宠爱,但实际身份却只是俘虏女奴,非常低微。这样出身的公子,大巫从来是看不上眼的。为什么独独肯帮公子清任的忙呢?只因为大巫和绵州巨族庆氏有着密切的关系。而绵州庆氏虽不如留侯一家显赫,却也是最早把宝押在公子清任身上的那一批贵族的首领。是以如今清任初登玉座,形势扑朔迷离。要摆平政局,依然离不了大巫的支持,也就依然不能得罪绵州庆氏。所以立庆拂兰为后也就是情理之中。

另一方面,白雍容的家族虽然远在海疆,却声威远扬,掌握着青夔国眼下最强大的一支军队。虽然他们是夔王清任多年的心腹知交,彼此祸福相倚,但眼下夔王恐怕任由他们的势力独大。何况即位之初便过于扶持武将,将招致朝中贵族不满。清任估摸过分寸。留侯毕竟是他的师父,他或许对这个结果有所不满,但也绝对不至于翻脸。另外还有一说,白雍容在北方,多年随军征战,留下一身伤病,如今终年蔫在家里养病,病都养家了。要她母仪天下,恐怕也是力不从心。白家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对于这个后位,亦不如庆家那么期待。

另外三个妃子虽不足道,却也是精心安排的。纳大学士千金,安抚了文官和学者们,纳富商家的碧玉,垂顾了城中众多商贾。也不能各个都那么有来头,各个都势均力敌,于是纳了夏妃。据说这个女子能得主上垂青,全因其脾气温和隐忍,态度贤惠朴拙,在帝都的闺门中都是大大出名的。

所以,后妃的选择虽然微妙,却是夔王清任仔细剖析利弊之后,得出的最妥当的决定。所以朝野上下各派势力权衡之后,总算皆大欢喜,并无异议。

然而,另一桩事情,公然册封异族女子,却令人觉得过分。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收买冰族遗民的怀柔手段,也足以使得大巫那一派的人生气了。大巫不可能忘记在天街上,那个女子公然的睥睨和挑衅。

何况早有传言,这个亡国公主,清任本来是想纳为后妃的。如果真的收入后宫,也算合情合理。毕竟清任的父亲武襄,就在四妃之外纳过无数被征服异族女子,如湘夫人、息夫人。

可是清任又不曾那么做。

外头议论纷纷。只有瑶瑶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清任得不到她,也不放她自由。而她自己,只能选择远远躲开。

高唐庙的修缮工程已经修缮完毕。领旨的那一日,天黑后,她趁夜启程。依旧坐了青布小车,离开短暂留居的苍梧苑,离开宫廷,顺着长长的天街,回到城北那个偏僻的角落里。

庙宇重修之后,显得金碧辉煌,气宇轩昂。院中树影婆娑,藤萝袅袅,奇花异草,香气扑鼻。唯一不曾改变的是那座黑塔,黑黢黢地站开一步之遥,独自兀立在铅沉的天空下,犹如一个经年喑哑的囚徒。她走回塔中,抬头仰望,塔顶窄小的那一方窗上,依旧有冷白的月,零落的星,还有辽远的风在缓缓泻下。

“公主,我们回来了。”青裙的傀儡从黑塔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低声诉说。

“是的,又只有我们两个了,薜荔。”瑶瑶喃喃道。

“公主,”傀儡的声音柔如流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你,陪伴着你的等待。”

瑶瑶茫然的回头,看见了塔底通向地下室的那扇暗门,上面打着陈年的封印。她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击中了,猛地抽了一下。然而另一个苍白的微笑却缓缓爬上她干涸的嘴角,勾出一个奇异的弧线。

而与此同时,夔宫中明烛高烧,人声鼎沸。夔王的大婚典礼正在明霞殿中举行。

新后庆氏拂兰小姐,是个十八岁的少女。重重织锦的华服压着她瘦弱的肩膀,因为激动而苍白的脸上,浮着娇怯的陶醉的微笑。

清任拨开新娘的额发,细细打量她的容貌和神情,看过之后,又把她的头发原样放下,吩咐宫人扶了王后回宫去。

王后身后,跟随了四位花团锦簇的美人儿。她们一字儿排开,用少女轻盈的脚步,婷婷袅袅,一步步走入她们面前那座宏大如海的宫廷中去。

恭贺的云钟一直飘荡在郢都的上方。清任坐在王座上,一动未动,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没有人看得出他思想的一点点端倪。他在掩藏自己的什么。新王后的父亲,宰辅庆延年,把这一切看到了眼里,志得意满的心中,升起了一缕不安的烟雾。

后来的几十年中,有人会渐渐回忆起来——正是从大婚的那一日起,昔日光明磊落意气勃发的公子清任,变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阴郁男人,再无人能领会他的心意。

那时他眼里只有一片空虚,对着郢都上空的一如既往的冷月,发出悠长的叹息:“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云散高唐·瑶姬(四)

□ 沈璎璎

第四章

夔历三百九十六年,青夔全境大旱。

天灾每每昭示着上天对主君的谴责,也有清流大臣借机上书进谏,指责夔王这样那样的做法不妥。按照老例,清任一连下了几道诏书,检讨自己继位以来的种种过失。他在宫中斋戒沐浴,一日三次入神庙祭拜,甚至举行大赦。然而几番折腾下来,郢都的天空仍然是一片苍黄,没有半点要下雨的样子。

“江南九郡的早稻田,近五成颗粒无收。再不降雨,晚稻也会耽搁。这样下去今年的年成实在堪忧,到了冬天会饿死人的。”

“哦,”清任点点头,“到冬天会饿死人。——照你这么说,那也还好。至少到眼前为止,并没有出现饥民——是吧?”

实际上,即使在郢都街头,也已经有陆陆续续出现逃荒者,却因投告无门,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倒尸”。这些事情,夔王清任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等着这些官员们来向他禀告,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的。他们从来不肯报忧。

王有这一问,尚书果然被吓住了,大声说:“主上,臣不得不说,事实上已经有人饿死了!”

“哦,”清任抬了抬眉毛,淡然道,“我早已吩咐打开各地仓库,放粮赈灾,不可使民心动摇。想来卿等都做得很好?”

尚书闻言,顿时满头大汗。赈灾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说不清的。

清任苦笑。虽然他清楚地知道各郡地方官百般克扣救灾粮食的情形,无奈鞭长莫及,此刻也不是追究的时候。只能当作没看见。他低了头,一边喝茶,一边说:“江北绵州灾情不重,又一向富庶。着绵州府往灾情严重的冰州、复州等地调运粮食。”

“主上……”

“嗯?”

“是不是再想想别的办法?”

绵州是庆氏的封地。庆氏身为外戚,备受恩宠,权倾朝野。就算有夔王的命令,谁又敢在他们的地头上认真征粮?

“别的办法?”清任喃喃道,“粮肯定还是要征的,别的事情也要做。不过能做的,我也都做得差不多了。”

尚书小心翼翼地提着:“主上何不试试雩祭,其实历来国中旱灾,都是要靠雩祭来解决的……”

清任当然明白雩祭的重要性。但是,他迟迟不做,却有他的原因。雩祭要由大巫主持,而之前要请动大巫出山,就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虽然清任也算是在大巫的扶植下登基的,然而他却并不想给予大巫一派太多的权力和荣誉。大巫当然也明白清任的想法。他索性躲在神殿里整天不出来,以看似隐忍实则倨傲的姿态,向年轻的国君示威。清任本不想理他,只把他当作一个老神仙供着也就是了。

但到了这时,是不求也得求了。

他沉思良久,先请过王后庆氏和宰辅庆延年,先行商议,又论封赏,然后委托庆氏一家联络大巫,从中说项。自己每日的素衣白马,亲入神殿,诚信恳求大巫拯救苍生。照例大巫还要推三阻四一番。以人力干涉天命,不是巫师的职责云云。如此过了三天,大巫终于回话,同意主持雩祭,并委派其弟子巫礼着手安排礼乐牺牲,无不要求尽善尽美。

其实雩祭也就是求雨。不过,这个求雨可不寻常。起先旱情出现时,各处陆陆续续的有人求雨了。清任在自己宫苑中,也领着朝臣求过几回。然而既为雩祭,是要在宗庙举行求雨,是为不能更加郑重的国礼。如果这种国礼都失败,那就意味着真是触怒了上天而无法挽回了。

所以雩祭自然是格外隆重。清任也放下话来,说大巫求雨时,无论有何要求,都尽力满足。务必这一次,要让上天降下雨来。

龙神司雨。巫礼派人去南方大庾岭砍伐千年的白檀木,召集百名,连夜雕刻成一只巨龙,以用青色土砌成三丈高台,供奉白龙于其上。另一面召集国中稻人、舞师千余名,俱斋戒三日,沐浴更衣。

骄阳之下,大巫戴鹬冠,披青袍,持长剑,吁嗟而舞,歌哭而请。四方雷动,传遍郢都城中。

忙碌了三日之后,天空中依然一丝云彩都没有。

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状况。大巫是神明一样的人,由他出马求雨,即使不能扭转乾坤,也能少许下一场雨,略微改善旱情。然而这一次却是惨败,大巫的脸越来越阴沉。而夔王清任也是一肚子的懊恼,不过看见大巫垂头丧气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在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遂转头命王后庆夫人安排下赏赐,慰劳大小诸巫。

庆夫人去慰劳诸巫,也顺便探望了大巫。不料她一回来,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其实大巫也知道,这么求雨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