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心情紧张,一直支撑到典礼完毕,方才暗自安心。不料,她紧张过度之后突然放松下来,反而觉得整个人都像虚脱一般,身子一软,跌倒在祭台附近的地面锦毡上。

小雨一直在祭台下关注云萝情形,见此情景急忙叫道:“公主小心!”

祁舜听见身后一声惊叫,转头瞥间云萝匍匐在地、表情痛苦,迅速弯腰近前,以一手扶起她道:“你怎么了?”

云萝只觉头晕目眩,声音低微说道:“对不起…祭祀已经结束,应该没有很多人看见吧?”

祁舜凝视她片刻,突然伸手将云萝抱起,带着她向东陵外的马车停靠之处飞掠而去,沉声道:“没有人看见,你不用担心。”

云萝被他横抱而起,身子轻飘飘离地,耳畔风声呼啸,早已吓得玉容惨淡,她紧紧合上双眸,慌乱之中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胡乱扣住他的礼服前襟,低声说:“我、我自己能走路…”

祁舜仿佛没有听见她小猫般温柔的低语,舒展双臂让她依偎在自己胸前,说道:“别怕,我不会让你跌下去。”

云萝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心头懵懵懂懂,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举止,一时间不由面泛潮红、呼吸急促起来,她额头微带汗珠,发间却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清幽香气,显出一种奇异的娇柔姿态。

祁舜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尴尬心思,带着她回到东陵驿馆内,直至医官闻讯赶来才离开。

云萝在东陵驿馆内歇息了一阵,日暮时分渐渐舒缓过来,她觉得房间内气闷,独自走到院内一株梧桐树下,抬头遥望天际暮色。

黄昏时东陵下过一场雨,院内弥漫着一阵新鲜泥土的芬芳气息,梧桐枝头一片新生的嫩叶被春雨浸湿,茎叶不堪负重,随着晚风飘下枝头,恰好落在云萝的绣鞋面上。

云萝弯腰将那片落叶拾起,自言自语道:“难怪古人诗中曾有‘梧叶落山路,杏花明驿墙’之句,原来春天杏花开时真的有落叶,”她将叶片轻轻放回梧桐树根处,说道:“只是现在绿叶落下枝头,未免早了一点,实在可惜。”

她尚未站起,听见一个冷肃的男子声音道:“落叶归根,本是自然道理,何必如此惋惜?”

云萝闻声抬头,院内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立着一个风姿俊逸的淡青色锦衣人影,正是秦王祁舜,想起他昨晚对自己的关照,强自按捺着心绪的纷乱,乖巧唤道:“三哥。”

祁舜俊容沉肃,移步走近云萝,问道:“你觉得好些了?”

云萝触及他的灼灼目神,不由心头一颤,也不敢直视他的面容,低着头回答说:“好些了,多谢三哥关怀。”

一阵轻风骤起,几片梧桐树叶随风飘逝,祁舜衣袖轻挥,将落叶尽数接住握于掌心,向她说道:“春天落叶,大多是因为枝茎脆弱而不堪风雨,即使勉强支持生长下去,也会远远不及其他枝叶繁茂,它们若想生存下去,只有先让自己强大起来。”

云萝听见他的话,终于抬起清澈的双眸,看向祁舜说道:“可是,先天不足并不是它们的错,它们不该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祁舜语气沉肃,淡淡说道:“世间本无绝对的‘公平’可言,也没有对错之分,弱肉强食才是天道。对于弱者你可以寄予同情,却不能因为同情他们而放弃成为强者。”

云萝虽然想反驳他,终究还是忍住,默默无言。

祁舜黑眸闪过一丝黯光,问道:“今日在祭台之上,你明明身体不适,我让你离开祭台的时候,为什么不走?”

云萝见他误解,急忙抬头道:“我不是故意逞强,我只是以为还不至于那么虚弱,父皇母后第一次让我前来祭陵,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祁舜注视着云萝,问道:“你知道母后此次为什么选你前来祭陵吗?”

云萝不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略加思忖后回答说:“或许父皇母后觉得我以后没有机会拜祭东陵,才会让我前来。”

祁舜听见她说“以后没有机会”,语气放柔,唇角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浅笑,说道:“的确如此,你若是嫁往燕国,日后祭祀的不会是祁国祖陵,应该是燕国的皇陵了。”

云萝不料他会如此直白说出自己和燕国太子的婚约,粉面微微泛红,下意识娇嗔着说:“三哥是故意笑话我吗?”她含羞垂首之际,微风掠起她的鬓发和粉色披帛,尽显少女娇态。

祁舜迅速转过头不再看她,转身向院外行走,淡然道:“我明日去剑湖宫一行,三日之后才能返回京城,你风寒未愈,暂且安心在驿馆歇息,不要在外面四处走动。”

云萝在梧桐树下伫立良久,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心头竟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回想起近日与祁舜相处的种种亲密情形,以及他怀抱着自己返回马车时的温柔态度,思忖良久仍是毫无头绪,心中对祁舜渐渐生出感激之意,暗想道:“我并不是真正的祁国公主,或许这一次祭陵之行是因为我意外染病,他才会因怜悯关心我。无论是因为什么缘故,这次前来东陵他对我很好,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他这份兄妹情谊。”

小雨从院外摘山茶花归来不见了云萝,急忙一路寻找,见她默然而立、凝神遥望天际,连续呼唤了数声“公主”都不见回应,不禁走近她身旁,举起手中花束摇了一摇,喊道:“公主!奴婢将茶花摘来了!”

云萝回过神来,接过那一束艳丽的红山茶,赞道:“野外的山茶真美,还有淡淡的香气,宫里种植的茶花可都没有。”

小雨笑出声道:“公主记得花儿吗?奴婢还以为公主只惦记着天上有什么好东西,留心观看这么久!”

云萝微笑道:“三哥说他有事出门一趟,让我们在东陵等候三日,我刚才看见那边有人在放纸鸢,你在宫中常说纸鸢好玩,明日若是天色放晴了,我们一起到东山郊外放纸鸢去,好不好?”

女儿心性喜欢玩耍,小雨听见云萝的提议,顿时兴奋不已,极力赞成说:“当然好!听说放纸鸢能祛病消灾,奴婢一定给公主放一个最高的纸鸢,保佑公主长命百岁!”她随即双手合十默念祈祷道:“老天爷保佑,明日可千万不要下雨。”

云萝想了一想,说道:“西苑有许多母妃旧制的纸鸢,凤凰、蝴蝶、燕子之类应有尽有,可惜这次没带来东陵,我们只能自己赶着制几只了。”

小雨拍手说:“好主意,奴婢这就和驿馆主事公公说去,奴婢找些油纸和青竹来,今夜就赶制几只大燕子给公主玩!”

她们主仆二人计议已定,小雨向驿馆寻来许多制作纸鸢的材料,与另几名侍女合力赶制,连夜造了几只精美无比的大燕子风筝,只等到次日天色放晴供云萝去郊外赏玩。

正文 第三章 放鸢(一)

春日和风拂面,绿草芳菲,东山本系丘陵地带,不但有陡峭山形,也有平坦开阔的空地,极其适合放纸鸢。

小雨和另外数名侍女牵拉着引线,等待风力渐紧后,她们用竹剪刀用力绞断线头,一只大燕子风筝飘飘荡荡随风远去,不过片刻之间,变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云萝见风筝挣脱丝线,如真正的燕子般自由飞翔于天际,不禁嫣然一笑。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为首之人是一个身穿戎装的年轻男子,神态倨傲、旁若无人,身后跟随着十余名禁军服色的侍卫,一起策马紧紧跟随其后,铁蹄飞踏处卷起半天烟尘。

那男子身姿高大挺拔,骑乘着一匹膘壮的汗血栗马,铠甲均系极其优良的材质所制,他一边策马飞驰,一边从背后的金色箭袋中取出一支箭,唇角掠过一丝冷意,随即将箭矢发出,目标正是云萝她们所放出的大燕子风筝。

纸鸢应声而落,直直摔了下来。

按照祁国习俗,春日放纸鸢本是为了消灾祛病,这只为她祈福的大燕子风筝被戎装男子一箭射落,预兆极其不佳,侍女们见此情景,不由目瞪口呆,小雨见自己的心血被损坏,一时愤懑不已,脱口向那男子大声喊道:“你是谁?为什么无缘无故射落我们公主的祈福风筝?”

纸鸢坠落之际,那男子已看清了大燕子的真面目,他听见小雨的大叫声,立刻抖动缰绳催马向她们靠近过来,双眸中射出凌厉的光芒,向小雨说道:“你们是哪一国的公主?”

云萝来不及阻止小雨,迅疾追上一步说道:“小雨,不要计较…”

她身形原本窈窕娇小,此时因为风寒未愈,肩披着一件曳地的鹅黄色斗篷,领口的白狐圈映衬着她的精致容颜,秀发被风吹得微乱,樱唇红润,娇艳欲滴,五官不但美丽,还有着三分甜美、七分慧黠。

那男子乍见云萝,星辰似的双眸刷地向她投射过来,随后,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问道:“此地是祁国与衣国交界之地,你是祁国公主,还是衣国公主?”

云萝没想到东陵放纸鸢会引来这样的意外,见那戎装男子气度高傲不凡,必定大有来历,轻声答道:“祁帝是我父皇。”

那戎装男子听见她的回答,唇角微微上扬,说道:“原来是祁国公主,刚才在下不慎多有冒犯,请公主殿下原谅。”

小雨按捺不住,噘嘴说道:“你可知道我们祁国的习俗?那只风筝是为我们公主消灾祈福之用,事关公主一年的福运,你现在射落了它,难道这一句‘原谅’就可以弥补了吗?”

那戎装男子闻言,又将眸光移到云萝身上,略带歉意说道:“如果真是如此,在下一定会设法弥补公主的损失!”

云萝见他神态认真向自己道歉,心中对他并无怨愤,摇了摇头说:“你并非祁国人氏,既然不知道那些习俗,刚才也不是故意射落我的纸鸢,不知者不为过,我不需要你为我弥补什么。”

那男子似笑非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面向云萝说道:“公主虽然宽宏大量,在下却过意不去,必定要挽回这次的过失才能安心。听说祁国秦王今日率众亲临东山祭陵,不知公主何时与令兄返回临安?”

云萝暗自惊讶此人对祁国情况之熟悉,审慎回答说:“回临安之事,皇兄还没有定夺。”

那男子黑眸掠过一丝了然于心的精芒,只对她说道:“令兄昨日祭陵已毕,既然今日还没有离开东陵,想必还有几日耽搁。三日之内,在下必定会前来面见公主!”

他自行说完话,并不等云萝回答,重新策马率众向前飞驰。

云萝只觉此人行止奇怪,他明显不是祁国或衣国之人,言语间颇具威严之态,应是诸国王公贵族子弟无疑,那么,他究竟是姬国、滕国还是荀国人氏?为什么会出现在祁国与衣国的边界东山?

小雨犹带几分不忿之色,靠近她说道:“这人好生无礼!明知自己冲撞了公主,不但不惶恐道歉,连向公主下跪行礼的仪注都不懂得!难道别国的子民都是这样无法无天吗?”

云萝目视着山坡间残留的烟尘,清亮的眸子微微转动,说道:“或许他并不是别国的普通子民,如果他的地位高于我,甚至于父皇同列,他怎么会屈尊向我跪拜?”

小雨惊讶不已,问道:“公主是说…刚才那人有可能是别的国家的国君?”

云萝微微一笑,转身说道:“我并不能断定他是谁,只是胡乱猜想罢了,你觉不觉得,他的神情态度和三哥很相似?”

小雨眼珠转了一转,点了点头说:“公主这么一说,奴婢倒想起来,刚才那人和秦王殿下真的有三分相像,看来他即使不是国君,也是皇族中人,他若有心向公主赔罪,或许三日之后真的会来见公主呢!”

春日天气多变,她们说话之际,天空骤起一阵雷声,轻风中间或夹杂着几滴细雨,众侍女见状纷纷收起放纸鸢的用具,返回东陵驿馆内。

正文 第三章 放鸢(二)

云萝虽然有疑,却并未将那戎装男子临去之时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此人是一时兴起随口而言。

不料,两日之后,云萝独坐窗下揣摩琴曲时,小雨匆匆由房间外冲入,带着惊起讶异之声叫道:“公主!公主!外面出事了!”

云萝情不自禁放下曲谱,站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你这样惊慌?”

小雨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拉着云萝的衣袖向廊下行走,一边指着天际说道:“公主请看!”

云萝依言抬头观望,只见驿馆上空、湛蓝的天幕下飘扬着无数的凤凰状纸鸢,一个个硕大无比、五彩斑斓,姿态优雅盘旋于天际,最大的一只金色凤凰随风摇曳摆动,每一条凤尾下都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纸牌,纸牌上以墨笔描绘着精致的花纹,隐约可见其上写着字迹。

她睁大明眸细看,那只书写着贺词的金色凤凰仿佛有灵性一般,从空中缓缓飘落下来,在云萝所站立的小院上空盘旋不去,似乎有意让她看清凤尾上的字迹,其中一面纸牌上写着一个“祁”字,其他的纸牌,逐一写着“主”、“安”、“福”等。

云萝转念一想,心头顿时了悟,那些纸牌上的字迹细细拼凑之后,赫然竟是“恭祝祁国公主福寿安康”十个大字。

她正觉惊讶,只听梧桐树上传来一阵爽朗的男子笑声,树影一阵摇曳之后,一名身穿白底金纹锦衣的高大男子稳稳落在小院中央,手执一柄巨大的洒金折扇,姿态优雅、双眸炯炯注视着她。

云萝见来人正是日前放鸢偶遇的戎装男子,料想那些天际飞舞的凤凰纸鸢必定是他的杰作,不禁说道:“你真的来了!这些凤凰…就是你为了弥补我的损失所制作的吗?”

那男子仰望天空一眼,走近云萝几步,颔首微笑道:“日前本王无意射落你一只燕子,如今还你一只凤凰,不知可否让祁国公主殿下满意?”

云萝看清他洁白锦衣上所绣的图腾正是一只金光璀璨的巨大火凤凰,且此人气度卓尔不群、高贵傲然,口称“本王”,转念回想起静妃昔日曾说过各国所信奉的神祗信物,顿时怔了一怔,问道:“你是荀国人氏?”

那男子目带赞许之色,击掌笑道:“公主果然冰雪聪明!在下荀栖凤,忝为一国之君,前日无心之失冒犯祁国公主,希望今日之举能够补过,帮助公主消灾祈福。”

云萝万万料想不到此人竟是荀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不觉向后退了一步。她昔日曾听静妃说过,六国中除燕国地处偏远的北方之外,其余五国王侯间的血缘关系较为亲近,祁衣二国分别占据东南大地,关系向来交好;荀国则与西南的姬国、滕国亲睦,三国之中又以地处中央的荀国最为强盛,不但气候相宜、人杰地灵,更有山林千亩、良田万顷,有“天下粮仓”之美誉。

自从六国缔结“帝京之盟”后,诸国时常有通婚往来,祁帝已故的母妃宣太后是荀国皇族后裔,若是论及辈份,祁帝与荀帝恰好是同辈表亲,云萝是祁帝义女,便是荀帝的晚辈。

云萝暗自思忖了一番,对荀帝屈膝福了一福,轻声道:“原来是荀国国君,请恕晚辈有失礼数。”

荀帝年纪不过二十开外,比祁舜、云萝略长,他见云萝谦称“晚辈”,不禁仰头大笑道:“祁帝教养女儿未免过于循规蹈矩,我虽然比你大几岁,也禁不起你这样的尊称,你若是愿意,不妨直呼我的名讳。前日我因有事在身,来不及询问你的排行闺名,不知现在你能否告知我?”

小雨得知来人是祁帝,机灵的大眼睛转了一转,急忙答道:“奴婢回皇上,公主排行第三,闺名是…”她说到这里,话音嘎然而止,竟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荀帝察觉有异,眸光略侧,立刻发觉小院门口处立着两个颀长挺秀的高大身影,其中一名黑衣男子神态肃厉,眸光虽然没有明显的不悦之色,周身散发的气质却十分凌厉迫人,另一人似乎也是年轻男子,脸上却覆盖着一个精致的银色面具,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

云萝见祁舜与另一人及时归来驿馆,芳心泛起一阵莫名的安适感觉,脱口唤道:“三哥!”,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向祁舜所站立之处走了过去。

祁舜微微昂首看向天空中飞舞的无数凤凰纸鸢,待云萝走近自己,才将眸光转向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云萝站稳脚步,粉脸不觉红了一红,低头说:“是我不好…前日在东郊外放纸鸢的时候,他无意中射落了我的祈福纸鸢,今日特地做了这些凤凰来,说是弥补前日过失,可我没想到他是荀国的君主。”

祁舜面容沉着,说道:“荀栖凤登基为帝不过一年而已,他昔日为太子时曾来过临安,父皇设宴款待他时风菲和月芷都参拜过他,你以前不常出席宫中宴会,所以他不认识你。”

云萝隐约感觉祁舜似乎与荀帝十分熟络,默然点了点头。

荀帝身后跟随的侍从见祁舜归来,立刻从四周围近簇拥着他,尽显他的帝王尊贵身份,他看向祁舜,唇角立刻扬起一丝笑意,说道:“我听说祁国秦王前来东陵祭祖,今日幸会。”

祁舜依照国礼向荀帝略表敬意,说道:“在下荣幸之至,东陵驿馆偏僻简陋,荀帝若不嫌弃,不妨移步茶叙。”

荀帝并无异议,点头赞同。

云萝眼见他们二人与那带银色面具的男子一起走近驿馆偏厅内,料想他们有事相商,匆匆仰头看了一眼凌空飘舞的美丽凤凰纸鸢,看向荀帝背影说道:“这些凤凰纸鸢工艺精美,我能留一只作纪念吗?”

荀帝止步回头,似笑非笑答道:“这些纸鸢本来就是为你而制,即使全部留下又有何妨?只要你喜欢它们,我这番心血就算没有白费了。”

云萝忍不住微微一笑,荀帝以眼神示意侍从将纸鸢收回,那些侍从将凤凰纸鸢的线轴收紧,一一将引线缠绕好,整理完毕后交给小雨,祁舜仿佛没有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脚步并未停留,径自向偏厅行去。

东陵驿馆偏厅内,布置虽然简洁却并不“简陋”,驿馆侍从将精心采摘的“龙井”绿茶一一斟入纯白的羊脂玉杯内,碧绿的新叶配上玉质流光,不但色泽灵动润泽,兼有淡淡的茶香。这种上好的“龙井”,是祁国境内最有名的新茶,极品的龙井茶叶,身价娇贵无极,一两黄金难求一两新茶。

只是端坐在茶案前的三名锦衣男子,似乎都没有品茶的心思。

祁舜语气平稳,轻轻说道:“凤兮求凰,这数十个精美绝伦的凤凰纸鸢,想必是行宫诸人连夜不眠不休赶制而成的了?”

荀帝并不否认,将他那双细长的凤目注视着祁舜,仿佛惟恐错过他的一个细微表情,好整以暇地保持沉默。

祁舜剑眉微微一簇,继续道:“荀帝为了舍妹如此兴师动众,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可惜来迟了一步。”

荀帝俊颜微沉,问道:“秦王此话怎讲?”

祁舜身边的银面男子声音略低,开口说道:“祁国三公主云萝,日前已许嫁燕国太子,燕国近日就会前来下聘,只怕有负荀帝一番心意。”

荀帝闻言,不禁哈哈一笑,说道:“好极,你们既然已有察觉,我也不必遮掩。不妨对你们直言,我登基至今后宫虽有不少佳丽,中宫亦有皇后,却一直没有钟情合意之人。前日偶遇三公主,对公主的清丽之姿仰慕不已,有意纳聘她为皇妃。燕国太子既然尚未聘定,我也不算来迟一步。”

银面男子正是祁舜知交好友、衣国剑湖宫主冷千叶,他见荀帝如此一说,已知祁国遇上了一件棘手之事,心头略有担忧,不等祁舜反应即道:“燕国虽未明媒聘定,秦王殿下已收下了燕国太子的信物‘承影剑’,祁国若是出尔反尔,恐怕被诸国知晓后遭受讥评。”

荀帝眸带寒芒,傲然说道:“承影算不得是好剑,燕国太子以此求聘,我自然有胜似他之物。冷宫主如此解释,难道是因为在秦王心目中,我荀国反而不及蛮荒之地,不宜将公主下嫁吗?”他言辞直率中带着几分霸气,毫不隐讳对云萝的仰慕和喜欢,且对她与燕国太子的婚事不屑一顾。

冷千叶见荀帝言辞不善,立刻沉默不语。

云萝虽然与燕国太子议婚,至今还没有昭告天下,可谓自由待嫁之身,荀帝明明白白表示有意夺婚,祁舜若是应允了他,对燕国就无法交代;倘若当面拒绝荀帝,未免有伤两国之间的深厚交情。燕国与荀国分别列于祁国两侧,一个兵强马壮、擅长骑射之术,一个物产丰饶、民生富足、给养源源不绝。

祁国向来擅长外交,在国事上左右逢源,绝不肯轻易得罪任何一方。

正文 第三章 放鸢(三)

祁舜将修长的指端轻抚着羊脂玉杯上的龙形雕刻,神情平静说:“燕国虽是蛮荒之地,燕帝毕竟割据北方多年,骑兵军备力量早已今非昔比,较之中原诸国相差并不远,甚至犹有过之。”

他语气平和,并不正面回答荀帝的问题,也不明说是否愿意将云萝嫁给荀帝为皇妃,只暗示燕国的武力对中原诸国都具有威胁,不可轻视。

荀帝举杯饮下一口清冽的绿茶,坦然笑道:“我明白你心中对燕国有所顾忌,这件事情你却不必担心。我既然已有此意,只需要你心中有数,将来给我一个交代便可。”

祁舜黑眸闪过一丝暗芒,答道:“我会尽力而为。”

荀帝闻言,不禁开心一笑,二人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冷千叶见状起身,向祁舜说道:“荀帝与秦王久违不见,想必还有许多话相叙,在下先告退一步。”

他见祁舜并无异议,漫步走出偏厅。

小雨等侍女都在驿馆庭院内收拾天际落下的数只金光灿灿的美丽凤凰风筝,云萝捡拾起其中一只仔细端详,更加觉得工艺精美无比,足见荀国能工巧匠之高超技艺。

她兴之所至,沿着驿馆后门小径走到郊野外的大片空地上,一只手擎举着大凤凰,正要试着亲手将它放回天空,不料风力过大,抬举了半天都没有上升,她抬头之际,恰好看见与祁舜同来的那位戴着银色面具的白衣男子,心中对他的面具有些好奇,不觉怔了一怔向他看过去。

冷千叶见云萝睁大一双明眸看着自己,早已猜到她在想什么,于是向她走近一步,说道:“公主想将纸鸢放起来吗?需要在下帮忙吗?”

云萝见他主动与自己打招呼,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纸鸢交给他。

冷千叶从云萝手中接过凤凰纸鸢,借用内力促使纸鸢向上飞起,仰头说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听说祁国几位公主都懂得武学精要,难道三公主不会武功吗?”

云萝开心注目在风中飘舞的纸鸢,随口回答说:“我们小时候都随宫廷侍卫们学过一些功夫,可惜我天资有限,没有二位皇姐那样的好资质,连最基础的运气之法都学不好,别的武功路数就更不必说了,对我而言简直难如登天呢!”

冷千叶将手中的线轴交给云萝,温和说道:“女子修习武功其实并不难,我的剑湖宫中有一些女弟子起初和你一样,都不能领悟运气的秘诀,然而修习武功贵在持之以恒,久而久之她们就练好了。”

云萝听他说起“剑湖宫中的女弟子”,不禁看向他问:“衣国剑湖宫…是你的吗?”

冷千叶举手取下覆盖面容的银色面具,说道:“在下剑湖宫主冷千叶,见过三公主。”

银色面具揭下,呈现在云萝眼前的是一张俊美无匹的男子面容,他的五官深刻而明朗,一双黑眸闪闪发亮、炯炯有神,年纪约在二十六岁开外,眉目间带着一种世外隐士的幽逸气质。

云萝乍然见到冷千叶的真容,心头忽地一震,眼前的男子面容与记忆深处划过的印象重叠,仿佛一枚石子投入心湖内,立刻激荡起阵阵涟漪,她掩饰不住心头的惊讶,脱口而出道:“是你!”

冷千叶察觉有异,问道:“我是首次见到公主,难道公主以前曾经见过我吗?”

云萝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靠近他点头说:“十一年前,你还记得吗?在郧州城内的一家酒肆里,是你救了我,将我送到飞燕楼颜掌柜那里…”

冷千叶暗自惊讶,云萝此时的话明明白白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只是祁帝从飞燕楼颜夕处接来的养女,十一年前她是一个流浪在外的孤儿。

他低头端详着眼前的云萝,她的面容秀美精致、气质高贵端庄,俨然是一位仪态万方的皇族公主,丝毫没有半点流浪孤女的影子,无论任何人见到她,都决不会怀疑她并非祁帝后裔。

如果云萝真的只是祁帝的养女,那么颜夕与祁国宫廷之间必定会有某种“特殊”的关系。当年颜夕只告诉他所救的孤儿孤女大多都被寄养良家,早已衣食无忧,并没有说过她们当中曾有人被祁帝收养;而且他身为祁国太子祁舜的知交好友,也从未听说过祁帝膝下的几位公主并非他亲生女儿的传言。

云萝见冷千叶沉默不语,以为他没有想起昔日往事,声音略大了一些,急道:“你真的不记得那件事了吗?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雪…”

冷千叶见祁舜的几名随从身影出现在驿馆门口处,迅速打断她的话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不过如今你已是祁国公主,将来会是燕国太子妃,这些话不要再对外人说起了。”

云萝只道他果然记得十一年前的援手之恩,只是谦辞不肯居功而已,满心欢喜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我…真的很感谢你!”

冷千叶微微颔首,侧身避过她的眸光,将银色面具重新戴好后,向祁舜站立之处走过去。

祁舜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之间有过对话,只对冷千叶淡淡说道:“荀帝微服前来衣国,并不是好的预兆。姬滕二国与荀国关系亲近,你不妨通知衣帝早作防范,以免外人借内乱之机趁火打劫。”

冷千叶料想他从荀帝的话风中探知了什么,问道:“荀帝意下如何?”

祁舜剑眉轻扬,将双手负在身后,反问道:“你指的是哪一件事?”

冷千叶道:“我所问的当然是与我有关之事。别的事情,我并没有必要知道。”

祁舜神色稍缓,将视线投向云萝身上,说道:“这件事让你知道也无妨,荀栖凤向来视燕国太子燕桐如死敌,怎么会不知道两国缔结婚约之事?荀燕二国在西面有交界,迟早必有一战,只怕荀帝此次有意求娶我的皇妹未必是真心所致。不过,这一次我向他所提的聘物要求并不是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