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秀眸微闪,见两位姐姐虽是好言抒发离愁,面上皆带着释然神情,只得按捺着重重心事,说道:“多谢二位姐姐关怀。”

祁皇后见她们三人叙话,不禁笑道:“你们姐妹倒是情深,不过女儿家迟早要出闺阁,你们也不必羡慕云萝的好归宿,皇上早有打算,风菲和月芷的吉时恐怕也为期不远了!”

风菲一心不愿嫁往燕国,料想此事不会再落到自己头上,倒不深究皇后的话意,佯嗔道:“母后又取笑儿臣了!”月芷却面向皇后,低柔说道:“母后,儿臣可不要出嫁,儿臣想一辈子留在母后和母妃身边侍候呢!”

永妃不禁忍俊不禁,微笑道:“这种小孩子家的话,在南苑说说也就罢了,怎能在你母后面前说出来?哪有女儿家一辈子不出嫁的?母后和母妃可不能替代你未来的夫君。”

月芷脸色羞得绯红,不再说话。

祁皇后下旨撤宴后,云萝才携着小雨慢慢沿着御花园小径走回西苑,一路暗想道:“燕国太子地位高贵,若论排行长幼的顺序,她们都是我的姐姐,怎么会轮到我先嫁?但是父皇母后既然选中我,必定有缘故。”

小雨默默跟随在云萝身后,想劝解她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主仆二人回到西苑拜见静妃时,静妃问及春宴情形,云萝终究是女儿家,含糊着不肯说,倒是小雨直言说了出来。

静妃听小雨将春宴的情形说完,不禁轻咳了几声,低头垂泪道:“苦命的孩子…都是为娘时运不济,不但被皇上厌弃,还连累你被她们欺负…嫁往燕国并不是好去处,当初皇上与燕帝虽然结过盟,但是谁能预料将来会怎样?万一动起刀兵,他们恐怕是不会顾惜你的…”

静妃昔日受宠之时,从祁帝口中听说了不少朝政军机,深知燕祁二国之间的利害关系。云萝虽然并非她亲生,但是静妃膝下本无子女,见云萝性情温柔、聪明灵秀,日夜尽心在西苑侍奉,数年宫闱寂寞二人相依为命,心中早将她视如己出,故而直言不讳。

云萝本性聪明,只消静妃轻轻点拨就明白其中关键,心中虽然凄惶,见静妃先伤心起来,只得先劝慰着她,取出一方绢帕替她拭去泪痕,温柔应道:“如今父皇明政、四海升平,燕国既然有心和亲,料想不会有战事,母妃不用为云儿担心。”

静妃止泪凝望着云萝的脸,叹道:“若论你的品貌,当得起燕国太子妃的封诰,只盼那燕国太子不要辜负了你,无论将来两国关系如何,都要善待你才好。”

云萝婉转劝得静妃不再落泪,待她安然睡下后,才回到西苑自己宫室内。

月上柳梢后,云萝躺在寝床之上,辗转反侧良久,心头只觉一片迷茫。见珠帘外小雨等侍女都已熟睡,也不惊动她们,披了一件银色羽缎披风,赤足套上一双金缕绣鞋,放轻脚步走下中庭台阶,在西苑花园内漫步。

月夜幽静,天际流云间点缀了几许隐约星光,云萝想起旧时谱过的一首琴曲《潇湘水》:“潇湘月色,云凝山秀,日增波媚,宜晴宜雨。况是深秋,更当遥夜,月华如水。丹青妙手,应解奴语…”一时兴之所至,不禁走回偏殿琴室,手指轻巧拨动琴弦。

云萝随意轻弄着弦,叩弦之声如冰似玉,若有若无的宫商轻灵如水,眼前飘飘忽忽闪过十年前的丝丝记忆,旧梦刹那如电光般闪过,却又渺然无踪依然不记得自己是谁。

她暗自伤怀,从颜夕的飞燕楼,到祁王的王府,如今的皇宫西苑,未来的燕国,云萝虽然贵为祁国公主,较之当年在街头乞食的流浪幼女,也不过是不再受饥寒之苦而已,终究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一只帝国风云霸主玩弄于手掌间的弱小动物。

祁帝和燕帝,抑或其他霸主,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完整的“江山”,然而古书有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谁家帝王能够流传千秋万代?即使是绵延千载的“轩辕皇族”,最终亦逃不脱覆亡的命运。倘若能够劝醒世人,不必强求建功立业,不必力求将“江山”握为掌中之物,让他们忘却国家利益、忘却争斗和机心,放下他们手中的剑,放下他们心中的欲望,该有多么好?

这些隐藏在云萝思绪深处的念头,她从来不曾对西苑内的任何人说起过,甚至包括她最敬爱的义母静妃在内,都不曾深入地走近过她的内心,她们眼中的云萝向来是温柔文静的,尽管偶尔会有些倔强,看上去依旧是一个听话的贤淑公主。

云萝的心事向来只有一位知己能懂,便是眼前这一架紫色楠木雕就的琴。

琴随心动,柔婉的乐音穿透西苑宫墙。

琴能解语,多年来伴随身侧、高山流水的知音,任凭多么大胆狂妄的念头、多么惊世骇俗的心事,惟有它能解读;自己的曼吟低唱,也惟有借它抒发。

小雨等人依稀从梦中醒来,见云萝独自抚琴,料想她今日有心事借琴曲抒吐,只远远闪身躲藏在帷幕后等着云萝传唤。

宫墙外宫灯闪闪烁烁,一路行来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祁舜在御书房阅过燕国婚约回函,盖好印玺交与来使,再与朝臣议过几桩内政、看完奏折,转回太子所居的北苑时,夜幕早已笼罩着帝城。

一名小内侍小心翼翼提灯引着路,低声禀报道:“因昨日春雨将东苑那边的路冲坏了些,内宫监正在修缮,新砌成的青石板不牢靠,殿下可愿意往西苑那边绕一绕远?”

祁舜对这些小事向来不大关注,任凭内侍们持灯照路经过西苑,临近宫墙外时,猛地听见一阵琴音入耳,不觉放缓了脚步。

小内侍会意,向西苑内看了一看,说道:“静妃娘娘卧病已久,西苑内月夜抚琴的恐怕是三公主。”

另一名小内侍道:“听说三公主的琴艺虽然绝佳,最近几年却弹奏得少,奴才入宫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

祁舜立住静听了片刻,剑眉微簇了一下,暗想道:“深夜抚琴,必有不可对人言传之心事,她小小年纪,身为父皇义女,不该有如此重的心机,琴声如此压抑幽怨。”

他忽地想起一事,问身边内侍道:“去年东山祭奠皇陵,是哪位公主随母后一起前往的?”

依祁国惯例,每年春天帝后会联袂前往百里之外的东山祭奠祁帝祖陵,祁帝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仍然亲自坚持与祁皇后一起前往,由祁舜在京城临安主持朝政,但是今年祁帝病情加重,早已吩咐由秦王祁舜代劳。

小内侍忙道:“奴才回殿下的话,东山祭陵,向来是大公主随皇上和皇后去得多些,二公主前年也随行过一次,三公主因为留在西苑侍候静妃,一次都没有去过。”

祁舜若有所思,对小内侍说道:“告诉司礼监,三公主即将嫁往燕国,此次祭奠祖陵母后若是前往,让她一起随行。”

他言毕不再停留,踏着月色加快脚步向北苑行去。

云萝自顾抚弄琴弦,并未察觉宫墙外有人聆听过自己的琴音,更未料到琴音会泄露自己的心事。

正文 第二章 祭陵(一)

东山皇陵距离祁国京城临安约数百里,来去往返需七八日之久,祁帝病重,祁皇后心中不愿远离临安。

司礼监因祁舜有言在先,宛转提醒祁皇后不如派遣一位公主代为祭陵,并且暗示云萝即将远嫁燕国,不如趁此机会由她代替皇后前往,以示拜别祁国祖先之意,祁皇后并无异议,随即下诏命云萝随祁舜同去东陵。

云萝久未出宫,突然接到旨意被皇后派遣前去祭陵,并没有想到竟是祁舜从中叮嘱过。

春光明媚、暖风拂面,临安郊外四野碧草青青。

祁舜带着云萝和数名皇宫侍卫和宫人组成的车马队列一路前往东山皇陵,他自行骑乘了一匹高大骏马,头戴一顶纯金龙冠,身着淡青色锦衣,腰间系着玉带,肩披一袭嵌绣金线的纯黑色羽缎披风,佩戴着一柄祁国御赐黄金剑,越发显得风姿俊朗、潇洒出尘。

云萝与小雨一起端坐在华丽的辇车内,轻轻掀开马车帷幕一角观望沿途风景,只觉民间的自然风光与临安宫禁的繁花似锦大不相同,原本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向小雨说道:“东山的风景真好,不比京城逊色。”

小雨点点头,说道:“奴婢小时候在江南家乡时,常常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在陌上采桑叶桑葚,站在田野间看远处风景,都像画儿一样,公主若是见到那样的景致,一定更加喜欢。”她心情愉悦,随口哼唱家乡的歌谣给云萝听:“青青草,草青青,陌上采桑来,男女耕织忙…”

云萝倚着马车壁,柔声道:“我小时候的事情…如今一件都不记得了,不知道我的家乡是南是北,只隐约记得漫山遍野种植着杏花,花开时节山间红得耀眼,遇见下雨时,那花瓣就落了满山。”

小雨顽皮问道:“公主家乡既然有杏花,想必有许多杏子吃吧?”

云萝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我明明说的是花儿,你偏偏要说到果子上去,西苑可从来没断过新鲜的蔬果,你哪里就馋成这样?”

小雨本意是要逗云萝开心,见她展颜欢笑,心中高兴不已,故意道:“开花结果本是人之常情,奴婢可没有公主那般才情咏叹怜惜花蕊,还是关心果子比较实际一些!”

祁舜领着几名护卫策马走在云萝的车驾前不远之处,那晚他无意间路过西苑时听见的幽咽琴曲后,隐隐觉得云萝与风菲、月芷、甚至其他宫廷贵族少女并不相同,此时听见辇车内云萝与小雨的低声笑语,不禁回头淡淡一瞥。

云萝带着开心笑意探身向马车外观看风景,抬头之际恰好撞见祁舜深邃的眼神,一时来不及收敛笑容。

祁舜见云萝睁大一双明眸凝望着他,心头不觉轻轻震动,她柔嫩白皙的肌肤、忧郁迷蒙的大眼睛、清澈、纯净的眼神,此时看起来别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韵致,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云萝见祁舜表情严肃,以为他暗责自己失仪,急忙将身子缩回马车内,以眼神示意小雨噤声。

小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云萝微笑着轻声道:“三哥在外面回头看我们,想必是我们刚才说笑声太大,让他听见了。”

小雨在宫中听说过祁舜性情冷静、不苟言笑的传闻,立刻吐了吐舌头,作出一个惊恐的表情,说道:“奴婢明白!虽然现在是宫外,还是不可以大声喧哗,否则秦王殿下会不高兴责怪公主的,对吗?”

云萝点了点头,二人说话声音更低了下来。

天色渐渐暗沉,春雨淅淅沥沥飘落,距离东山皇陵尚有数里之遥时,祁舜见状下令车队在驿馆提前歇息,驿馆主事早已闻讯皇子公主前来祭陵,将下榻之处、膳食安排得妥妥当当。

驿馆轩窗微启,偏厅内早已设好一桌上好的酒水膳食,厅中陈设简洁精致,四面烛火通明,众宫人侍卫皆整整齐齐在一旁侍候,众侍女簇拥着云萝下马车,跟随祁舜一起进入驿馆内。

祁舜坦然落座后,云萝迟疑犹豫着移步走近桌案,坐在距离祁舜较远的一侧,她进宫十载从来没有与祁舜单独相处过,两人之间关系原本生疏,厅内过于宁静的气氛,更让她觉得十分局促、忐忑不安。

祁舜凝视着她略带羞涩的表情和纯真的眼神,突然住箸抬头,问道:“你一向很少出门,今日一路觉得辛苦吗?”

云萝正低头啜饮玉碗中的莲子羹,见祁舜会主动关怀问候自己,随即轻轻放下玉碗,回答说:“我一直在车中歇息,并没有亲自赶路,不觉得辛苦。”

她说话之时,一阵晚风吹过,将她鬓旁一缕秀发撩起,柔光映照之下的烛火映衬着她的侧影,犹如一朵被朦胧烟雨笼罩的初绽杏花,神态温柔纯真、楚楚动人。

祁舜见云萝玉碗中的莲子羹即将告罄,眼神略加示意。

他身旁的小内侍急忙趋近云萝,奉上另一盏新鲜香浓的冰糖燕窝红枣羹,小声说道:“公主喜欢甜羹,不妨试着用些燕窝羹,这是此地驿馆御厨最拿手的甜品。”

云萝尝过一口燕窝羹,点了点头说:“真的很好。”

祁舜住箸站起,说道:“东陵临近我国与衣国边界,衣国最近内乱迭起,局势有些乱,你代母后前来祭陵责任重大,切记不要离开驿馆四处走动,我会多派人手保护你。”

云萝迅速抬头看向他,随即又低下头,柔声道:“谢谢三哥。”

祁舜离开偏厅后,小雨等侍女才敢迈步走近桌案侍候云萝,偏厅内一时又恢复了轻松笑语。

春寒料峭,云萝晚间在驿馆内睡下不久,只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冷,她原本不以为然,打算强撑着继续安睡下去,不料到半夜时突然发起高热来,唇舌干燥、头疼欲裂。

她勉强支持了半晌,无奈病势沉重,于是轻声呼唤小雨取水。

小雨急忙掌灯来看,见她满面绯红、额头温度高得烫手,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匆匆派人通报祁舜。

云萝昏昏沉沉之际,听见纱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含糊着问道:“是医官来诊脉吗?”

祁舜走进房间内,问小雨道:“三公主怎样了?”

云萝头脑昏沉,隐约听见有人问候,勉强打起精神应道:“我…不要紧。”

祁舜举手掀开纱帐,见她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随意拖曳在枕畔,白润的肌肤因热度而泛红,身体却因冰凉畏冷而蜷缩弯曲,立刻伸手轻轻试探她额头温度,问道:“头疼吗?”

云萝被高烧所困意识昏沉,并没有睁开眼睛,她以为是小雨或其他身边侍女近前,断断续续说:“不要担心我…没什么…”

祁舜察觉她额头发烫、面色潮红,侧身转向身边内侍,淡淡说道:“速传医官来开方配药,务必在三日内让公主痊愈。”

内侍不敢怠慢,应命匆匆而去,医官赶来替云萝诊过脉象,随后便将煎熬好的汤药呈进来。

祁舜站立一旁,看着小雨用银色羹匙将药汁一勺一勺细心喂给云萝,深邃的黑眸犹如潭水般沉静。

云萝勉强服下半碗汤药后,摇了摇头说:“不要喝了…”风寒草药原本都是性涩之物,那医官见祁舜有旨限日治好她的病,于是将各种草药剂量加大了一倍调配,自然更加难以下咽。

祁舜见状,声音微冷说道:“后日祭陵大典,她必须安然无恙出席,设法让她喝下去。”

小雨等侍女柔声相劝,说道:“公主,喝了药病才会好,再喝一点好不好?”

云萝仍是坚决摇头,不肯张口,且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唤道:“爹爹…”这声低唤,虽然唤的是她的父亲,所指却显然不是祁帝,十有八九是源于她幼年流落在外的记忆。

祁舜剑眉一动,沉声命小雨道:“都退下,将汤药交给我。”

小雨不敢违逆他的旨意,只得将药碗交与祁舜后退出纱帐外,隔着薄薄的淡蓝色纱帐,隐约可见祁舜一手托起云萝的肩颈,让她的头微微上仰,另一手迅疾无比地将整整半碗汤药倒入她的咽喉。

云萝猝不及防之下,一口饮下药汁,只觉苦涩溢满喉间,几颗珠泪不由溢出眼眶,挣扎着说:“好苦…”

祁舜将她的身子缓缓放入锦被内,随手接过内侍早已备好的冰糖,凑近她的樱唇让她舔舐,以纾解汤药的苦涩滋味。

小雨侧身站立在纱帐外,目睹祁舜对云萝的细心关注,心中暗暗称奇道:“宫中都传说秦王殿下为人冷酷高傲,向来不对女子假以辞色,他为什么会这样特别关照三公主?难道是因为公主与燕国太子已有婚约,将来会是地位尊贵的燕国王后,秦王才会有意对她示好?”

祁舜静候着云萝合眸睡去才离开,回到自己居所时,已至四更时分。

次日清晨,祁舜按照往日的习惯在驿馆小院中练剑,他身穿一袭黑色短装,手持一柄黄金锻造的长剑,身形矫捷、剑势凌厉,宛如飞燕惊鸿一般,一阵阵剑气将院内种植的梧桐树叶摧落而下。

小内侍候着他收势,近前禀报说:“回殿下,显庆将军求见。”

祁舜凝视着剑刃,淡然道:“宣。”

一名二十开外、浓眉大眼的年轻将军应声而入,他虽然不及祁舜风姿潇洒,亦是齐整少年,在一身侍卫戎装的衬托之下显得神采奕奕,正是祁国武丞相之子、威远将军显庆。

显庆自幼入皇宫为皇子侍读,行事为人谨慎,深受祁舜信任,相当于他的左膀右臂,近前叩拜之后说道:“属下奉殿下旨意前往衣国拜见剑湖宫主,冷公子听说殿下近日身在东陵,邀约殿下前往剑湖宫一叙,请殿下酌情定夺。”

祁舜闻讯,淡淡道:“剑湖离东陵不远,你告诉冷千叶,待我祭陵大典完成之后就可以赴约。”

显庆答应着,似乎想起一事,迟疑片刻才继续说道:“据属下所知,衣国公主此时正在剑湖宫内小住…”

祁舜俊颜微沉,反问道:“她在不在剑湖,与我们的行程有关系吗?”

显庆毕竟跟随他多年,十分了解他的心意,只是说:“衣帝年前曾修书给皇上,有意促成两国姻缘,冷公子与衣国皇族关系向来亲近,属下担心的是殿下与他们见面尴尬。”

祁舜将黄金剑交给内侍,说道:“我了解冷千叶为人,你不必顾虑。”

显庆急忙应“是”,暗想道:“衣国公主是剑湖宫主冷千叶的表妹,自去年在剑湖宫见过秦王殿下之后便对他芳心暗许,倘若殿下前往衣国求亲,衣帝自然求之不得。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殿下心如明镜却故作不知,枉费衣国公主一番心意。”

云萝清晨听见远处鸡鸣之声醒来,缓缓睁开眼睛,见床榻旁烛火依旧,小雨趴在房间内桌案上小憩,忙唤醒了她。

小雨揉揉惺忪的睡眼,发觉云萝面上绯红已退,心头如释重负,忙说道:“医官的汤药真见效,公主的脸色好转,还觉得头疼吗?”

云萝微笑着说:“不疼,昨天晚上你守护了我一夜,回房间去歇歇吧。”

小雨一边侍候她盥洗梳妆,一边笑道:“奴婢不累,昨夜公主突然发起高烧来,奴婢吓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幸亏秦王殿下过来,叮嘱医官立刻开药方熬药给公主服下,后来公主一直喊冷,殿下一直在房间里守着公主…奴婢后来竟然糊涂睡着了,都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云萝隐约记得,昨夜糊里糊涂间似乎一直有人守护在侧,却没有想到竟是祁舜,虽然二人有兄妹情谊,毕竟还是不妥,她想起静妃昔日谆谆教导的公主礼仪,芳心好一阵惭愧,不等小雨说完,早已红晕双颊,急道:“怎么是他守护我?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小雨担心云萝生气,忙说:“都怨奴婢没用,奴婢以为殿下亲自替公主喂药之后就会离开,谁知道他…”

云萝更加着急,抓着小雨的衣袖问:“你说什么?他亲自给我喂药?”

小雨心直口快,点头说:“公主觉得药汁太苦,奴婢又喂得太慢,殿下才帮忙扶着喂公主服药啊!”

云萝左思右想当时的情形,不由粉面潮红,说道:“都怪我自己不好,不留神生了这场病,你切记不可以让母妃知道这件事,否则母妃一定会觉得我没有听她的话。”

小雨不以为然,直言说:“公主当时病得那么重,娘娘怎么会怪公主?要怪也只能怪殿下!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殿下和公主本是兄妹,偶尔亲近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时候我哥哥还经常背我上山采蘑菇呢。”

云萝忍不住摇头,说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明明知道我并不是他的亲妹妹,也不是祁国真正的公主,况且他心里并不喜欢我们,无论如何总该避些嫌疑才好。”

小雨略带不满,噘着嘴说:“在奴婢心目中,您就是真正的公主,怎么可以这样妄自菲薄?”

云萝见她认真生气,不禁嫣然一笑,哄着她说:“好,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心中却暗忖道:“即使如此,我又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实际身份?母妃常常对我说,祁帝对我们恩宠有加,假如能有机会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顺从他的旨意。”

第一次见到祁帝和祁皇后的情形,云萝至今记忆犹新。

十年前,那个下着茫茫大雪的寒冷冬日,祁王将风菲、月芷和她一起带回祁王府,命人用心照料她们数日,教导她们皇宫内的各种礼仪规矩,直至年后,才将她们三人送入皇宫。

皇宫的金銮殿,一片金碧辉煌,御花园中处处花红柳绿,宫娥们翠袖招摇、一阵阵香风拂面而来,金殿御座上端坐着一位身穿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子,身边侍立着几位头戴凤冠、气度雍容的美妇,云萝听祁王称呼,知道他们是祁帝和祁皇后及二位皇贵妃永妃和静妃。

云萝被静妃选中后,曾与风菲、月芷等人一起在御花园中遇见过祁帝的大皇子祁辍、二皇子祁瀛和三皇子祁舜,她按照乳母的教导向他们叩拜呼唤“哥哥”,当皇子们身边的内侍们笑容满面提醒他们向“妹妹”们问好时,那些幼童们的反映和表情却很让人意外。

祁辍傲然扫视了她一眼,对身后的内侍说道:“她不是本王的妹妹,本王只有两个弟弟,没有妹妹!”祁瀛更加直白,附和着哥哥的话说:“对,她们不是父皇母后的孩子,是宫外捡来的野孩子!”年纪最为幼小的祁舜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高傲的神情同样昭示着他对这些“妹妹”的忽视和漠然。

从那一刻起,云萝幼小的心灵就已经明白,这些血统高贵的皇子们才是锦苑中的孔雀,自己只不过一株从宫外捡来的野草,能够不受饥寒之苦已是万幸,祁国“三公主”的头衔,只是一顶看似荣耀实则毫无意义的空壳。

她在寂寞的西苑、失宠的静妃身旁长大,没有风菲那样努力学习各种技能以获得皇后和皇子们欣赏关注的上进心思;也没有月芷深谙宫廷世故、察言观色以博取祁皇后和永妃欢心疼爱的缜密心机,她早已习惯了被忽视、被冷落,就像生长在宫墙角下的野花,虽然不被人关注,却活得单纯而快乐。

正因如此,她才会拥有那一双令秦王祁舜惊怔的清澈双眸。

正文 第二章 祭陵(二)

云萝虽然感染风寒,退烧后并没有特别症状,午后,祁舜遂命车马启程,一路前往东陵,筹备次日祭陵典礼。

祭祀仪式如期在东陵举行之日,晴空湛蓝、万里无云。

祁国各地司礼官员及东陵附近百姓,约有万人之众齐集陵外,站立了黑压压的一大群。

祁舜身穿一袭明黄色织绣云朵的祁国储君皇袍,头戴一顶前后悬挂累累垂垂珠串的冠冕,在万众瞩目下,随着悠扬的礼乐声,神态庄严肃穆登上东陵高台,代替祁帝主持祭陵大典。

云萝依照祭祀礼仪换上祁国公主的凤冠礼服,手捧一炉檀香缓缓登台,她风寒初愈身体虚弱,公主礼服上环佩、飘带等饰物多而繁琐,凤冠上的宝珠串沉重无比,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她跟随在祁舜身后,勉强行走登上几步台阶之后,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阵香汗浸透内衣。

祁舜起初并未留意云萝,径自登台依序主持进行种种祭祀典礼仪式,直至他率众跪地、拈香祷告时,才发觉身旁的云萝小脸一片苍白、粉嫩的额间渗出点点滴滴的汗珠。

他剑眉微簇,冷峻的目光扫过云萝的面容。

云萝刚刚努力坚持走完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在祁国祖先牌位前端端正正跪好,她轻轻舒了一口气,一双明净的眼眸带着欣慰和坚忍之色,浑然不觉祁舜的眸光关注。

祭台之上仅有祁舜与云萝二人,祁舜合眸祷告完毕、台下众人山呼“万岁”叩首行礼时,云萝听见耳畔响起一个淡淡的男子声音道:“后面的礼仪大约还需要半个时辰,你还能坚持多久?”

云萝愕然抬眸,依照祁国礼仪,登台祭祀时主持大典者不可以出声说话,她见祁舜居然违背祖制开口询问自己病情,却不敢轻易回答他的话,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祁舜面容沉静,沉稳低声说:“你若是头晕禁受不住,不如趁此机会下去歇息,暂时不会有人注意到你。”

云萝虽然感觉身体不适,毕竟是第一次奉祁皇后旨意代替她祭陵,心中对此事极其重视,不愿中途退场,仍是摇了摇头。

祁舜见她执意不肯离开,淡然说道:“既然如此,你就要努力坚持到礼毕之时,不可以有失仪之举。”

云萝闻言,向祁舜凝眸一笑,点头应允。

祁舜迅速将眸光转过不再看她,他循着祭祀乐音站起时,云萝知道自己也应该随同站起来,无奈跪得太久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站立了身体,忽然只觉重心失衡,整个人向高台后方倾倒下去。

她心中暗惊,知道自己如果不慎跌下高台让众人看见,一定大大有损祁帝和祁皇后的颜面,一时惊惶失措,忽然只觉腰间微风骤起,伴随着一种柔和的力量将她稳稳托住,急忙借力站好。

祁舜肃然站立在身旁右侧不远之处,左手宽大的礼服袍袖微微扬起,云萝转眸见此情形,知道刚才是他暗使内力相扶,自己不至于当场跌下祭台去,于是行动之间更加小心,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祭祀礼毕,前来观礼的祁国官员和东陵百姓们向祁舜和云萝叩首后依序散去,祭台附近只剩下随行的皇宫侍卫及奴仆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