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纤弱女子躲在他高大的身影后,畏首畏尾走近他问:“这是什么地方?你究竟何时放我走?”

“沉锦,你不能走。”男子嗓音浑厚,侧头睨着她,“终有一天你会再爱上我。”

沉锦壮着胆子大声问:“你到底是谁?这是什么地方?”那原本清扬的声线好似被风吹断了,抖抖瑟瑟。

“我是斐清,这里是天界。”男子转过身,将她揽住。沉锦惊慌失措,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一面泪流一面断断续续说:“那先放了小舞,你放她回去罢。”

“这里锦衣玉食,你想叫她回凡间去吃苦么?”

“这里很冷…”沉锦在男子铜墙铁壁般的怀抱中隐忍地啜泣着。

“冷?”他从来不觉得冷,神仙自然是不怕冷的。他忘了她是凡人。

“我会给你们找一处温暖的地方,只要你们能安心住下。不过…”男子望着西天那团清明的光亮,微眯双目,“你最好快点想起从前的事。”

沉锦有种不祥的感觉,喃喃念着:“从前…从前怎么了?”

“好好想想,你腹中的胎儿,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男子的语调在夜里阴森而诡异。

沉锦浑身一僵,寒意更甚。 

第五章 与君结庐-1-

这一日值夜回来就睡到了正午,若荪蹑手蹑脚往回廊里走,想趁师父午休之际偷偷下凡去。昨夜就与玉衡星君约好了要去盖茅庐的,若荪做梦都梦见了她茅庐的样子,三间屋,屋外有篱笆、水井,还有灶台和大蒸笼。待她的茅庐盖好了,要上市集去买面粉做馍馍。

若荪一面想着一面低头往前走,刚迈出归心阁门口,眼前出现几双金缕鞋。抬头一望,若干散花天女托举着花篮齐齐站在她面前,异口同声道:“若荪仙子,天后娘娘有请。”

天后?若荪茫然问:“去做什么?”

“饮茶。”

若荪摆摆手,谦虚道:“我不懂茶。”

“请。”若干散花天女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道。

若荪虽然惦念着茅庐,但没法子违抗天后之命,只得乖乖地跟她们走了。

青宫偌大,分为好几座殿所,其中的北殿便是领仙玉郎的地方,东殿是梵心的住所。若荪每回来找玉郎都要从北边绕过去,免得与梵心打照面。不过这回在散花天女的带领下,她堂而皇之走了南门,并且在宫门处就撞上了梵心。

梵心踩着五彩云高高飘在宫门上,盛气凌人瞪着若荪。

那五彩云是恬墨织的,若荪没有,她只有最普通的白云。她突然想到,梵心如此喜欢恬墨,但天孙不能婚配,再喜欢又有何用?

进了青宫,梵心飘下来紧跟在若荪身后,低声说:“前日你与墨墨下凡去做什么?”

若荪目不斜视答:“寻人。”

“哼…”梵心挑了挑细长的眉,“你最好离他远点,墨墨是要娶我的,将来继承天帝之位。”

若荪脚下一顿,怔了许久,原来他不是要当天孙,而是要当天帝。终究是她太傻吧,以为甜馍馍不会为任何人放弃天孙之位,岂知还有更高的位子等着他去坐。若荪低头瞥了眼腕上的镯子,面无表情说:“我知道,你们是天作之合。”

“那就好。”梵心笑眯眯冲她挥了挥手,“你去陪我母后喝茶吧,她喜欢念经,你也喜欢,想必有很多话可以聊。”

若荪突然觉得整个人空空的,麻木地跟着散花天女一径入宫,听得有人唤道:“若荪仙子请进。”她方定了定神,发觉已经到了天后的庵堂。

四方翘案上摆着一座小炉子,壶里是青梅煮茶,披一袭凤羽长衣的天后盘膝坐在案前,侧目望了若荪一眼,含笑拈指一弹,案几对面多出了一个蒲团,那蒲草编织的纹理呈莲花图案。天后道:“坐吧。”

若荪合掌朝天后谢过,便在她对面规规矩矩坐下。

天后拈了只剔透的翡翠杯置于若荪面前,注满了茶,问:“你尝尝这茶如何?”

若荪两手捧着呷了一口,与那次玉衡星君给她品的茶比起来似乎并无太大差别。她想想,如实道:“酸苦。”

天后淡淡笑道:“你且说味道好不好罢。”

若荪答:“好与不好因人而异,若荪不敢说。”

天后又问:“那你喜欢么?”

若荪垂眸道:“我没有喜欢的东西,也没有讨厌的东西。”

天后似笑非笑望着她许久,从果盘里拈了颗青梅攥在手里,道:“我要考考你,你且说说这梅子如何?”

若荪盯着果盘答:“不在盘内。”

天后又将青梅放回果盘,“现在又如何?”

“不在盘外。”

天后颔首道:“不愧是罗净大师的弟子,有禅心。梵心有你的十分之一就不会是如今这性子了。”

若荪仍然念念不忘那梦中的茅庐,只想快些离开,便大胆问:“天后娘娘今日为何请若荪来喝茶?”

天后往壶中加了一瓢冰寒的天河水,问:“昨夜见西北方向亮如白昼,是你的神荼灯吧?”

“是。”

“你可知自己的身世?”

若荪抬头望着天后,不解问:“我有何身世?”

天后微微一笑,屋内供着的几枝莲蓬刹那间开出了花,她似是欣悦得很,将一串紫晶佛珠赠与若荪,末了郑重道:“我会还你应得的身份,去吧。”

若荪拎着佛珠从青宫出来,一头雾水。这道行越高的神仙讲话越难懂,不过这紫晶佛珠是件宝贝。若荪将佛珠缠在腕上,发觉那龙骨镯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看来它们属性相斥,若荪便将佛珠戴在了另一只手上。然后匆匆忙忙下凡去。

第五章 与君结庐-2-

这青山流水的好风景当真是天界没有的,若荪一手托着腮帮子蹲在小溪边看鱼。那些鱼儿自在悠闲,似乎活得比神仙还逍遥。上次跟甜馍馍一起去捉鱼,结果鱼儿看见他俩就绕道,她一个人的时候,鱼儿却并不害怕。显然,那是甜馍馍的问题。

玉衡将拾来的茅草暂且搁下,走到溪边掬捧水喝,侧头望着若荪笑问:“你要盖茅庐,却一直在这看鱼,那茅庐要何时才能盖好?”

若荪懒懒地伸伸胳膊,“凡间半年,天界半天,不着急。”

玉衡替若荪拂去落在发髻上的碎花,问:“那你今夜要歇在哪里?”

“这…”她还真没想到,不过凡间这样暖和,就算幕天席地也没有关系吧。

“我先回去生火准备煮饭,你随意走走罢。”玉衡星君拎起茅草和木柴,慢悠悠往杏花林里走。

若荪望着那一袭逍遥洒脱的白袍,生出些许钦佩之意。几千年来,她只钦佩师父一人而已。杏花缭乱中,突然冒出一只黑影,将若荪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若荪垂头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恬墨在她身旁蹲下,笑嘻嘻道:“你收了我的定情信物,怎么敢跑这儿来与玉衡星君幽会?”

若荪将他那张玩世不恭的脸瞅了瞅,不冷不热道:“你不是要当天孙么,怎么可以婚配?”

恬墨皱着眉头,撇开头道:“你知道了?”

若荪盯着他郑重其事道:“馍馍,我不喜欢你了。你撒谎。”

恬墨有些愕然,一把抓住若荪的手,“我撒了什么谎?”

若荪望着他,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惨白惨白的没了色彩,喃喃问:“你要娶梵心,将来当天帝是不是?”

恬墨的脸色变了变,又强笑道:“梵心告诉你的?她素来任性胡闹,别听信她的话。”

“可是她那样喜欢你。”若荪深吸口气,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天孙不能婚配,若要你放弃天孙来娶我,那有多难。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你还是娶梵心罢。”

恬墨冲她好一阵挤眉弄眼,“你舍得?”

若荪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反正玉衡星君比你好。”

恬墨垂头丧气,突然又精神振奋地站起来,信誓旦旦:“本仙冠绝天界,不能被玉衡星君比了下去,若荪你等我一年。”

若荪仰头瞪着他,点点头:“哦。”

恬墨眉开眼笑,将若荪拎了起来,“那我们回去。”

“不要。”若荪挣开他的手,退了几步,“我要在这杏花林里住着。”

恬墨黯然,咬着下嘴唇忿忿道:“你不是要等我一年么?为何还要跟着玉衡星君…”

“我在这等你便是。”说着,若荪往杏花林走去。

恬墨紧追上她,一面用手臂拨开花枝一面说道:“你与他住在这,我如何能放心?”

“一年而已,你回天上睡一觉就过去了。”

恬墨僵住了,眼角抽了抽,“我说的是天上一年…”

“哦?”若荪停下脚步,目光一沉,再等一年,她会被玉郎上神念叨死的,还有为她招亲的天孙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可以等。

“若荪,有客人?”层层杏花后,传来玉衡星君的声音。

若荪答:“不速之客。”

恬墨死乞白赖黏着若荪不肯回天上去,于是雪白的杏花林里,三个神仙一起盖屋子,汗流浃背。趁若荪去小溪边打水了,恬墨踩着大捆的竹子从山上飞回来,口里念叨:“这么样盖起来的茅屋怎么可以遮风挡雨?不如用法术,既简单又实用。”一眨眼就到了杏花林,恬墨刚落脚,见玉衡星君拎着斧头走了过来,而若荪手里摆弄着一把锯子。

“恬墨上仙,辛苦了。”玉衡道,他即便拎着斧头,也超凡脱俗。

若荪直勾勾盯着玉衡眉间那颗金砂,说:“星君不必客气,唤他馍馍便是。”

恬墨蹙眉,粗声粗气:“我们已非孩童,以礼相待是应该的。”

若荪毫不客气道:“馍馍,你该回去放晚霞了。”

恬墨看看天色,无奈抚额,“我去去就来。”对神仙来说,一去一回不过须臾,在天界耽误了些事,待他回来已是几日之后,屋子早已盖好了。

深深夜色中,玉衡星君的门前挂着一盏流萤灯,他们二人正在院里有滋有味地喝着茶。恬墨飞快地环视一圈,黑着脸走过去问:“我的屋子呢?”

“你也要么?”若荪反问。

难不成让你们在这双宿双栖么?碍于玉衡那张呵气成霜的脸,恬墨这句话堵在嗓子眼没说出来,笑嘻嘻回了一句:“不然我与你住一个屋子也不打紧。”

若荪往屋后信手一指,“玉衡星君的屋子多出一间来,你偶尔想住的时候便可住下。”

玉衡含笑点头:“想必恬墨上仙在凡间的日子也不多,若不介意,住我的屋子。来喝杯茶罢。”

恬墨用眼角余光将他们俩瞥了瞥,那几根飘扬的发带纠缠在空中,好似成双成对一般。恬墨在他们之间坐着饮了杯茶,越看越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郁郁寡欢。

玉衡的茶壶虽然普通,却是经了年的紫砂,泡开来的茶香非同一般。

若荪并不懂茶,总觉得自己糟践了那顶好的碧螺春,于是扯了扯恬墨的衣袖,“馍馍,玉衡星君带我去市集上买了粮食,我们去做馍馍好不好?”

恬墨闻言为之一振,悬在门上的流萤灯投在他眸中倒映出熠熠的光。他点头如捣蒜,连连道:“好、好,我们去做馍馍!”然后迫不及待拽着若荪飞窜出去。

若荪来不及打招呼,忙回头高喊:“玉衡星君,你也来吧?”

玉衡摆摆手,莞尔道:“你们去,我要休息了。”他的话音还未落,若荪已经随恬墨消失在纷繁杏花中。

第五章 与君结庐-3-

小小的厨房恰好挤进两个人,转个身都能撞进对方怀里,若荪嫌弃恬墨碍手碍脚,便叫他在柴堆边蹲着,等她将面和水都调好了,再把他揪起来揉面。

恬墨满腹怨言道:“明明可以用法术,偏生要我弄脏手。”

若荪上窗边捞了几只萤火虫拢在神荼灯里,神荼灯一闪一闪,映得她满面萤光,斜斜望着恬墨道:“是哪个那么欢喜地跟我来做馍馍的?”

恬墨使劲揉按面团,时不时瞥几眼神荼灯,小声嘟喃:“我欢喜的是能和你在一起,与做馍馍并无多少干系。”

窗外起风了,一缕一缕拂进来。若荪髻上的一条发带随风扬了起来,绕在恬墨颈上。

恬墨双手都沾满了面粉不敢去拽,张口嚷嚷:“嗳,痒死了!”

若荪回头,见他浑身不自在扭来扭去的样子觉得颇有意思,便在一边瞧着。

恬墨急得大叫:“你还看,快帮我拿掉!”

若荪偏一偏脑袋,长长的发带从恬墨脖子上乖顺地滑下来了。可恬墨仍然觉得痒,便用手臂在颈上使劲蹭。若荪本着慈悲心肠伸手去帮他挠了挠,“是这里痒么?”

恬墨微微蹙着眉,“上面、上面一点。”

“这里么?”若荪的手摸到他咽喉处。

“咝…”恬墨倒吸口气,她冰冰凉的手贴在他瘙痒的地方,真是舒坦极了。

若荪摸了几下,摸到一块突兀的骨头,凑上去仔细琢磨了一番,好奇问:“这是什么?”

一丝丝清香从若荪的吐纳中逸出来,好似无孔不入一般沁入了他的肺腑,恬墨吞了吞口水,答:“那是喉结…”

若荪又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半晌,“我没有。”

恬墨松了口气,继续揉面团,“你有就糟糕了,这是男子才有的。”

“是么?”若荪垂着脑袋回想了一番,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

“若荪,面团太干了。”

“加点水。”

“加多了。”

“再加点面。”

“好像又加多了…”

最后,在若荪的指挥下,恬墨折腾出来的面团连木盆都盛不下。若荪却很满意,捏出奇形怪状的面团来逐一放进蒸笼里。恬墨在一旁看着她灵巧的手,又对着满蒸笼的馒头愁眉苦脸道:“这要吃多少天才能吃完呢?”

“我们带回天上去,吃不完也不会坏掉。”说着,若荪捏了只小兔子出来,呈在掌心,“你看,像不像嫦娥仙子的玉兔?”

那兔子活灵活现,恬墨努努嘴道:“凑合。”

若荪朝他翻了翻眼珠子,背过身去拽了团面揉揉捏捏了一会,捏了条四脚蛇出来,偷偷放进蒸笼。

恬墨满手都是半干的面粉,黏糊糊的,于是俯身去水缸里洗手,指头尖还没碰着水,就被若荪扯了回来。

“不许弄脏我的水,去小溪边洗手。”

“什么?”恬墨忿然,冲她张牙舞爪,“我帮你做了馍馍,连水都舍不得给我用!”

“你会把一缸水都弄脏的。”若荪一面说一面拽着他飞了出去,落在溪水中央的一块岩石上。夜空里星光熠熠,淡淡的雾气浮在周遭,白蒙蒙一片。若荪摘下发髻上一根飘带,将流萤都招了过来,拢在飘带里绕成一盏小巧的灯笼,将其悬在一根树枝上。

荧荧的光笼罩着他们的身影,在水面投下淡淡的轮廓。

恬墨蹲下洗了洗手,便在岩石上惬意地坐着,从怀里扯出几根龙须草津津有味嚼了起来。

若荪盯着溪水看了许久,慢吞吞道:“馍馍,你瞧,鱼儿都不见了。我一个人在这的时候有好多好多鱼,为何鱼儿都怕你?”

恬墨一愣,又笑嘻嘻说:“那些鱼儿都是雄的,自然是嫉妒我风流倜傥。”

若荪嘀咕道:“胡扯,怎么可能所有鱼儿都是雄的。”

“嗳,我们该回去看着灶火。”恬墨起身,顺势将若荪的腰揽住一跃而起,一手摘了挂在树枝上的灯笼,往杏花林深处飞回去。

茅庐伫立在静静夜色中,只透出微黄的光。

在若荪身边呆久了,恬墨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了香草的芬芳,用力吸了吸鼻子,面前突然冒出一只热腾腾的馒头。

“馍馍,你吃这个。”刚蒸出来的馒头烫手,若荪用手绢托着递给他。

恬墨望着热气缭绕中那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她在笑。幻觉?恬墨再定睛一看,她没有笑,只是微眯着眼,可是她眼睛弯弯的样子看起来竟是那么开心。恬墨接过大馒头,瞥见蒸笼边上一条长长的东西,好奇问:“那是捏的什么?”

若荪拎着那东西的尾巴在他面前晃,“是你呀,四脚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