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墨顿时黑了脸,“为何将我捏成馒头还放在蒸笼里?”

“因为我要吃了你。”若荪好似有点得意忘形,捏着四脚蛇的尾巴晃来晃去,大概她不晓得馍馍是很脆弱的东西,捏了几下,细细的尾巴断了,那四脚蛇一头栽下去,跌进了灶里。若荪懵懵望着恬墨不吱声,以表歉意。

恬墨捶胸顿足,嚎叫:“剁了我的尾巴就算了,还要焚了我的身子,你这狠心的女娃儿,枉我将你从昆仑带上天界,拉扯你这许多年,竟然如此恩将仇报…”

恬墨撒起泼来跟梵心一个样子,风度全无。若荪捂着耳朵,大声回道:“我不是故意的,再捏一条还给你就是了!”

恬墨歇了嚎叫,掩面作伤心状,“谁叫你还给我了?你得随身带着,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瞧一瞧,这样我便知足了。”

若荪连连点头,不如多做一些,饿了的时候拿出来啃一啃,委实是不错的主意。

第五章 与君结庐-4-

在凡间的日子过得悠然而缓慢,若荪蒸了好几笼四脚蛇形状的馍馍,担心会坏掉就放在灶上烘干,一条条干扁的四脚蛇被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与玉衡做邻居是极好的,他爱整洁,每日在园子里锄草修剪花枝,安静又温和,总是微微地笑着,如微风撩起发丝一般挠在人心上痒痒的。午后暖阳下与他对饮品茶,若荪仍旧对他眉间的金砂很有想法,但难以启口,便一直隐忍不发。千年来她都没解开这个疑惑,那点金砂究竟是画的还是贴的。思绪被放完朝霞赶回来的恬墨打断了,他咋咋呼呼喊道:“若荪,快回去,觅风出事了。”

“什么?”若荪与玉衡同时反问。

恬墨夺了若荪手里的茶杯灌了口茶,拭了拭嘴角,“玉衡星君代觅风值夜的事被发现了,青龙神君判觅风擅离职守,要受刑。你们也逃不了干系,快回去罢。”

若荪没缓过神来,呆呆问:“我师父也知道了么?”

“别担心,有我陪着你。”玉衡牵住若荪的手,旋即招了朵云带着她一同回天界。

恬墨半张着嘴仰头望着他们飘远的影子,忿忿不平嘀咕道:“这句话应当是我说的。”

青龙神君的悟心廊究竟有多长,觅风和玉衡星君在哪儿,若荪一无所知,自从被关进来就老老实实地面壁思过。他们犯的事也不算多严重,只是青龙神君要树立自己的威信,于是削了觅风一百年道行,然后将他们三人一同关进了悟心廊面壁十日。

不过他们分别从不同的入口进去,之后都迷了方向。

廊里点满了油灯,一盏接一盏延伸至无尽的远处。灯火昏暗,左右两壁上尽是色彩斑斓的奇怪图案,看上几眼都会觉得头晕目眩,叫人不得不闭上眼静心打坐。这便是悟心廊,折磨神仙的地所。

天界十日,若是没有日月星光,那必将极其漫长。

若荪以灵力维持神荼灯的光芒,从怀里摸出一条惟妙惟肖的四脚蛇,自言自语道:“馍馍,幸亏你叫我随身带着,不然这十天要饿肚子了。”

“若荪。”

一声温柔的呼唤从某处传来,弹在壁上发出无数回音。是玉衡的声音,若荪竖起耳朵仔细判断,试着回一声:“可是玉衡星君?”

又是无数的回音,在狭长的廊里激荡。若荪正迷茫无措,听得玉衡答:“正是,我寻着你的香气而来。若荪,闭上眼睛,不要被眼前的景象扰乱了视听。”

若荪于是闭上眼,觉着一阵风自身边掠过,便伸手一捞,手里牵住了一片衣袂。急忙睁眼,只见一袭白衣胜雪。

玉衡星君轻笑道:“不愧是女门神,身手敏捷。”

若荪站起来,环顾四周,“你方才就在周围?为何我看不见?”

玉衡朝旁边的壁画伸过去,只见一只胳膊没入了画中,渐渐的整个人也走了进去,好像从眼前消失不见了。若荪微微张着嘴愣住了,突然扑过去唤道:“玉衡星君!”

扑进壁画中,却是另一道廊,迂回漫长。玉衡牵住若荪的手,一面说:“这些都是幻象,长廊、灯烛、壁画都不是真的,在其中行走,就如迷宫一般。但其实,我们彼此都相隔不远。只要闭上双目,断准了方位便能自由行走。”

若荪收起神荼灯,跟随玉衡在悟心廊中慢慢摸索前行。她回到天界还未与觅风说上话,就被送进了悟心廊,也不知他寻人寻得怎样了。

若荪在廊里唤了几声,只听见自己的回音。

玉衡道:“声音被壁画都弹了回来,只有身处同一道长廊才能听见。”

“那我们要如何寻找觅风?”

“你身上有芳香可循,觅风着实不好找。”玉衡挥一挥手,变出两个蒲团来,“我们歇一会,想想如何破除悟心廊的幻术。”

“青龙神君的法术就凭我们如何能破除…”若荪嘀咕着,又从怀里拿出了馒头,方才被打断了没来得及吃,这会刚好与玉衡星君分着吃,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可是若荪拿出来之后,不知要从何处下手,似乎把四脚蛇掐成两半有些残忍。

玉衡见她犹豫的样子,不由笑道:“不用分了,你自己吃便是。”

“左右闲着无事,嚼点东西也好。”若荪狠狠心,正要使力气掰,忽然有阵疾风从前方涌过来,她下意识用衣袖挡了挡,玉衡警觉地上前一步将她拉在身后,“小心。”

只见漆黑的地上腾起一股白烟,恬墨伴着烟雾若隐若现,一面用慵懒的语调说:“啧啧,真是枉我费尽心思跑进来,却是来看你们二人你侬我侬。”

“馍馍?”若荪瞪着他,眨了眨眼,再看手里的四脚蛇,这下可怎么分才好?

玉衡放松了警惕,望一眼若荪,再转过头问恬墨:“恬墨上仙是如何进来的?”

“青龙神君喝酒去了,我变了真身从看门童子的脚边爬进来的。”恬墨凑到若荪面前去吸了吸鼻子,“还好有这股香气,不然进得来也找不着你。”

若荪往后避了避,“你进来找我作甚?”

恬墨刻意无视她身边的玉衡,径自上前握住她的手,眼里泛着柔光,“自然是来与你共患难的。”

若荪又往后避了避,斜睨着他,“馍馍,你莫要再欺我。天界之中爱慕你的仙子众多,无须拿我消遣。”

“怎么是消遣?”恬墨掩面作伤心状,“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若荪慢吞吞抽回手,扭头对玉衡说:“星君,不如我们继续寻找觅风。”

玉衡点头,携了若荪的手飘然前行。剩了恬墨杵在原地还未缓过来,喃喃念了句:“不是说好了等我一年么…”话音未落,那二人已经不见了,恬墨跳脚,大叫:“等等我!”

第五章 与君结庐-5-

几人顺着长廊绕了许久,毫无头绪。恬墨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见缝插针地挤到若荪身边,顺势挤走了玉衡星君。见若荪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恬墨想着法子逗她开口,“若荪,我来之前去找了罗净大师,他不在归心阁。”

若荪一顿,侧目瞥他,“找他做什么?”

“他与青龙神君交情匪浅,说不准能为你们求求情。”

“师父一向赏罚分明,断不会这样做。”

恬墨转了转眼珠子,神秘兮兮凑到若荪耳边问:“你猜大师去哪儿了?”

若荪心里莫名地慌了慌,“去哪儿了?”

恬墨狡黠一笑,“他带着那只小海龟去东海了。”

若荪垂着双目,更加不言语。想必那筐鱼都吃光了,她和觅风又不在,师父只好带它回东海去觅食。有鱼龟在,他哪里会惦记正在受罚的自己。

恬墨兀自得意,抚掌窃笑:“一物降一物,罗净大师虽是出家人,却放不下心魔。将来可是有法子牵制他了。”

若荪斜了他一眼,“师父定力极好,哪儿能被你牵制了去?不要再胡说了。”

“一年之后,我要向你提亲,若是罗净大师不答应,我可是要有法子牵制他的。”恬墨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提高了音量,还偷偷瞄了玉衡星君几眼。

玉衡并未作回应,若无其事对若荪说:“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觅风应当也会寻着你身上的香气而来,我们不如静候一日。”

“我只是担心他的伤势,虽然只被削了一百年,但毕竟受了刑罚。”

恬墨道:“他比你长了多少年道行,区区一百年算什么?别担心。”

玉衡也表示赞同,叫若荪宽心。

毕竟是来面壁思过的,若荪便与玉衡一起闭目打坐。恬墨百无聊赖地玩弄着龙须草,时不时嚼几下,未免看久了壁画会眼花,恬墨从怀里掏了一会,掏出一本蓝皮小册子。

若荪微眯着眼看他,见他聚精会神盯着手里的册子,好奇问:“那是什么?”

“上次从凡间买的戏本。”恬墨看得入迷,眼皮也不抬。

若荪探了探头,从腰后拿出神荼灯,“这里太暗了怎么能看清,幸好我有灯。”

恬墨抬头一怔,忙制止她,“不必了!这样刚刚好,太亮了刺眼。”

“不会太亮,我可以帮你调…”

“若荪!”恬墨突然捉住她的手,含情脉脉望着她,“你对我真好。”

那双星辰般的眼睛闪闪发光,若是寻常女子看上一眼会含羞带笑,不过身为女门神,若荪不为所动,小小斟酌了一下,收回了灯,一本正经道:“我们是来面壁思过的,你既然违反天规偷偷溜进来了,也要思过,把那闲书收起来罢。”

“是。”恬墨乖乖地收起戏本,跟着一块儿打坐。

若荪的定力是极好的,按恬墨的话说,没七情六欲的人就像木头,木头的定力自然好。这一入定,三日就过去了。直到觅风找到他们,若荪才睁开眼。

恬墨伸着懒腰抱怨道:“觅风你是神兽,怎么这么久才寻来?”

觅风却只望着若荪说:“她不在地府,也不在凡间,只有一个可能了。”

若荪狐疑,“难道会在天界?”

玉衡道:“在天界寻一个凡人并非难事,待我们出去之后再说。”

觅风点点头,面色凝重。

若荪又与玉衡解释觅风寻沉锦的来龙去脉。

恬墨在一旁被无视了,好歹他是来与若荪共患难的,怎么这会子觉着自己是透明的。

十日期满,青龙神君派童子去领了他们出来。若荪站在悟心廊门口回望,怎么都瞧不出究竟玄机在何处。若荪身后,觅风和玉衡二人抬着晕沉沉的恬墨。

在悟心廊外等候已久的素鸾焦急地迎上来,见状忙问:“若荪,墨墨怎么了?”

若荪耸耸肩,瞅着迷迷糊糊的恬墨,“在悟心廊不好好思过便是这样的下场了。”

玉衡补充道:“那些壁画是幻术,看久了会陷入迷晕。”

素鸾心疼地抚了抚恬墨的脸,轻声念叨:“真是胡闹…这几天没了彩霞,天空冷冷清清的,他倒是在这睡得香。”

“他也睡得很难受,可是醒不过来。”若荪扶住虚弱的素鸾,安慰道,“回去饮一点甘露便能恢复了。天孙,馍馍已经长大了,不必时时刻刻挂念他。”

“怎么能不挂念呢?”素鸾淡淡一笑,侧目望着若荪,“近日大大小小的神仙都见了不少吧?可挑中了合心意的?”

若荪低着头想了会,答:“尚未,玉郎上神说婚姻大事不能草率,便叫我慢些找。”

“他如何作想我知晓,只是…恬墨是要继承天孙的,除他以外,纺云阁没有合适的织女担此重任。”素鸾的呼吸渐渐急促,便顿住了脚步歇一歇。若荪搀住她,低喃道:“即便他不当天孙,也不会要我的。”

素鸾微怔,干涩的眼中渐渐漫起水汽,“若荪,我是为你好。”

听见微微哽咽的声音,若荪觉得怪异,忙询问:“天孙,怎么了?”

“没、没什么。”素鸾握住若荪的手,再望了望前面正抬着恬墨的玉衡,抹了抹眼角,笑着说,“玉衡星君着实不错。”

若荪也望去,那拖曳着银白衣袂的谪仙恰好回眸一笑,羡煞了旁人。

第五章 与君结庐-6-

姻缘府前新种了两株玉树,挂了两盏八角走马灯,进去之后,扶手两旁红彤彤的绸子也都换了崭新的。难不成月老发了横财?若荪心中狐疑,往里走的时候遇见三三两两的神仙,都是来求姻缘的。约莫不少神仙都到了适婚年龄,月老儿可有的忙了。

“哎哟,小仙倌儿,这若荪仙子的姻缘不能动。”

“那若荪仙子是配给了哪位上仙?”

“这是天机不可泄露。”月老捋捋白须,笑起来满面红光,冲窗外的若荪招招手,“进来罢。”

小仙倌儿瞥向窗外,耳根子变得通红。

若荪踱步进门,瞅着月老儿道:“原来我的姻缘上神已经牵好了,枉费天孙一番心思为我招亲。”

“嘿嘿…”月老一骨碌爬起来,与坐着差不了很多,伸手拉着若荪,“来得正好,见见从西天远道而来的客人。”

小仙倌羞答答拱一拱手,“若荪仙子有礼。”

若荪一怔,有样学样拱手道:“有礼。”

“在下是在西天瑶池养鱼的仙倌,鱼贯是在下的名讳。”

“鱼官儿?”若荪颔首道,“好名字。”

月老不愧是月老,即便牵不上姻缘,也要尽责地满足每一位客人的愿望。譬如收了鱼贯仙倌儿的一条金龙鱼,硬是给他创造了机会与若荪独处。与若荪这样闷默的仙子独处实则并非易事,鱼贯绞尽脑汁与若荪套近乎,得到的回答无非是“嗯”、“是”、“没有”,诸如此类。

好容易别了鱼贯,若荪瘫在蒲团上。月老儿在一旁赔着笑说:“果真是玉郎上神的好徒儿,真给老朽面子。”

若荪瞅着旁边那琉璃缸里的金龙鱼,很想捉回去喂那只小鱼龟。

月老蹲在若荪面前,一脸奸笑:“若荪,近日来姻缘府求符的大都是心仪你和墨墨,其中可是有梵心殿下,你要当心了。”

“当心?”若荪歪着头反问,“为何?梵心与墨墨不是天作之合么?”

月老一皱眉,白花花的眉毛都簇成一团。

若荪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上神,我此番来访是为解惑。”

“解什么惑?”

“我师父、罗净大师,他前世有怎样的情事纠葛?”

月老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罗净如今是驱魔神僧,他的事岂能随便说?”

“可是…师父近日性情大变,整日与那只小龟腻在一起,如此实在耽误修行。”

“小龟?”月老深深吐了口气,“看来此劫难化。”

若荪微微朝前倾了身子,“上神,这样如何是好?”

“那都是前世的孽,于归乃一只桃树精,罗净为了她不惜逆天改命,但仍然没能改变她的劫数。后来,于归成魔,荼毒生灵,被判受永劫之苦。她在地狱轮回了十几世,因有罗净日夜为她祈福,这一世,才得以投胎到凡间,成了一只灵龟。不过,永劫仍然伴着她,她的劫数,在罗净身上。而罗净大师的劫数也在她身上,若度过了,便能成佛,度不过,便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岂不是白修行了万年?”若荪定定望着那条晃来晃去的金龙鱼,思绪飘回了归心阁。那被她看作是家的地所,原来是属于另一名女子的吧。从一开始,她就是错打错着跟了罗净,若不是罗净一心要寻于归,她此时还在昆仑吹风饮露。

一个于归,足以要了他的所有修为。

若荪隐隐觉得胸腔发闷,用力攥紧了拳。

月老逗弄着缸里的鱼,白眉一颤一颤说:“你不懂情爱,若是懂了,便晓得修行于神仙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做神仙的,不要修行那还是神仙么?”若荪拂了拂发带,起身与月老别过,利落地出了姻缘府。

第五章 与君结庐-7-

归心阁中总是飘着桃木清香,这么多年,若荪习惯了。不过还夹杂着淡淡的鱼腥味,这让她很不舒坦。

罗净在屋顶打坐,身边就趴着那只小龟。就着天边的霞光,火红的袈裟上一缕缕的金线清晰可见。

浮云淡雾拢在四周,依稀瞧见他温和而宠溺的笑容,若荪不声不响立在他身后,问:“师父,你找到了么?”

罗净意外地回头看若荪,“什么?”

“师父,于归就是你寻了上万年的人吧?师父放不下前世的情,所以一直逗留在天界,难道师父想放弃修行?”

“不,我要渡她。”罗净垂眸望着缩在壳里的于归,语气坚决,“我要收她做关门弟子,待她成了仙,我自会放下一切,一心向佛。”

若荪极快反问:“若是自身难保,也要渡她?”

罗净微怔,“莫非你知道什么?”

若荪犹豫片刻,低声说:“师父已身在劫中。”

“既是劫,便注定躲不过去,无谓太在意结果。若荪,今后她是你的师妹,好好照顾她。”罗净将小龟托起来,交到若荪手里,“她不肯开口与我说话,想必是怕生的缘故,但她是喜欢你的,你暂且带着她修行罢。”

若荪只能应了,抓着师妹回屋去。她也不知要拿这小东西怎么办,随手敲了敲硬邦邦的龟壳,“嘭”地一下,于归应声而出。若荪呆呆望着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恍然悟出以后要叫她出来得先敲门。

“师姐。”她竟然开口了,声音细细的,有点沙。

若荪咽了咽口水,眨巴着眼睛,完全不知道要作何回答。

于归笑眯眯偎在若荪身边,“师姐,你带我去捉鱼好不好?”

若荪吁了声,这小东西心眼真多,张口就喊师姐,笑得那叫一个甜,其实是想吃鱼了。若荪摆出师姐的派头,一本正经说:“师父让我助你修行,你若用心听师父的话,好好修行,我便带你去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