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弥留之际,为何会破例收一个男弟子?”觅风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我知道她是有心为之,也知道恬墨一定有些来历,却不曾想他有那样的身份。”

“有心为之?为何?”

觅风平静道:“我亦不明白,如今倒是懂了,她早已洞悉恬墨的身份,料到将来会惹下乱子,想以此报复天帝。”

在一旁的沉锦听见这话,呼道:“又为何要报复天帝?”

觅风与若荪相视一眼,都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沉锦的手忽然颤了起来,像受了惊似的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前,喃喃念着:“风大哥,你上次说的都是真的?他一直都在骗我么?”

觅风想了会,答道:“其实你也有所察觉,只是不愿相信事实罢了。”

沉锦猛地抬头盯着觅风,满脸都是泪,尽管有所察觉,她却不愿意去相信那事实。那个和她唱长生殿的男子,贵为天帝,岂是她能看透的。

若荪见状,安慰道:“你慢慢考虑,不必着急,若不想见他,可以住在我那里。”

“真要躲,我就不回去了。”沉锦惨淡一笑,“宁愿回到凡间去,当个薄命的戏子。”

觅风一怔,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口。若荪看着他二人的情形,再望望屋里相互搀扶的罗净和于归,只觉得心酸,眼泪又没完没了地落下来。 

第八章忘川彼岸-2

夜里,月色朦胧,清风为伴。他们在小院里说笑,一边吃着昆仑的仙果。于归在讲她和罗净的前缘旧事,声情并茂,倒像是在唱戏一样。若荪和沉锦听得津津有味,暂且忘却了烦心事,竖起耳朵听于归说的每一句话,生怕错过了什么。

偶尔讲到罗净的趣事,他面色尴尬道:“都过了一万多年,你怎么还记得这样清楚?”

于归吐着舌头笑:“即使再过是十万年,我也不会忘。”

沉锦瞧他们二人幸福的模样,心生羡慕,一手托着腮支在石桌上,“这么好的故事,编排成戏多好,然后演给凡人看,他们一定喜欢。”

于归拍手称道:“好呀,你尽管编,哪里不清楚便来问我!”

“咳咳…”罗净干咳,斜眼睨着于归。

于归捂着嘴笑:“大师,你别怕羞,又不是叫你去唱。”

“胡闹。”罗净不屑一顾吐出两个字,就仰面躺在草甸上闭目养神去了。于归偷偷地在他身后躺下,小声说:“不如,为我们的戏取个名字?”

罗净闷闷地嗯了一声。

“叫高僧与妖精二三事,可好?”

罗净的肩膀抖了抖,不吱声。

于归又绞尽脑汁想了会,“小妖精智斗*师?”

众人都沉默了,各自望向远处。

于归瘪着嘴,委屈道:“那你也想一个嘛,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戏!”

罗净继续不屑一顾,含糊道:“我不擅长这些。”

于归更加不高兴,扭头朝另一边的沉锦和若荪央求:“我连字都不会写,更加不会。你们就帮帮我。”

沉锦若有所思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如…就取作‘桃妆’。”

于归把这两个字重复念了好几遍,越念越喜欢,一下子手舞足蹈起来,“好,就叫桃妆!你可要赶紧写,还要唱给我听。”

沉锦不由失笑,故意逗她,“你自己的故事,何必要我唱,你唱便是了。”

“我…我不会。”于归顺势推了推身边的罗净,“他这样无趣的人,就更不会了。”

若荪抱膝坐在觅风身旁,见他们这样好,心中有了几分安慰。她仰头望着银白的天河,耳边是于归和沉锦的欢声笑语,想来沉锦不久后也会醒悟,那他们都可以圆满了,唯有她形影相吊,孤单单地住在那纤云宫中。若是一直能这样下去,倒也是好的。

天河旁,那织女三星其中一颗放着微微的红光,若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仔细一看,那颗星子已变得通红,像是着了火一般。

若荪忙起身,指着织女星唤道:“你们看,那是怎么了?”

众人都仰头张望,织女星的确不寻常。罗净狐疑道:“像是…着火了。”

“你们且在这,我回去瞧瞧。”若荪一挥长袖,召了片云火急火燎地赶回去。

天河边的纤云宫火光冲天,炽热的风扑面而来,将天河的冰寒之气都盖了过去。

天帝负手立在宫门前,眼睁睁看着那火像妖魔一般吞噬了整座宫殿。而众多织女都默默站在他身后,暗暗惋惜。

若荪匆匆赶去,高声质问天帝:“这是怎么了?”

天帝回眸,冷冷看着她,说:“这里是恬墨住过的地方,恐怕沾染了不少魔性,我用三昧真火烧了这纤云宫。”

若荪争执道:“如今纤云宫换了主人,与恬墨再无关系。”

“可就在刚刚,梵心堕入了魔道。”天帝眉头紧蹙,痛心疾首道,“她竟然痴恋他到如此地步,甘愿堕入魔道!”

若荪震惊了,小声问:“梵心如今在哪里?”

“已下了神魔井,万劫不复。”天帝低沉的嗓音中带着自嘲,“我视她为掌上明珠,她竟这样狠心离我而去。”

若荪心底一抽,一种不详的预感中又夹杂着某种惊喜,大胆猜测:“她没理由这样做…是不是,恬墨还活着?”

“不可能!”天帝一口否决,“被神荼灯刺中心脏,不可能活。”

若荪道:“如果恬墨已死,梵心何必要下神魔井?”

天帝语塞,神情复杂看着若荪,“你是说,她追随恬墨而去了…”

若荪说不出此刻心底是什么滋味,各种猜疑、各种回忆都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或许学梵心孤注一掷去魔界一探究竟,但她竟然没有梵心那样的勇气。

纤云宫里的一切都成了灰烬,银铸的宫殿不复光亮,通体焦黑。

后院里的龙须草被烧了个精光,连草根都不剩。若荪站在那片烧焦的土地中央,霓裳上尽是灰土。她没敢做的事,天帝替她做了。可是烧光了这些草又怎样,烧不死她心里疯长的那株杂草,那株扰得她夜不能寐的杂草越长越猛,像一团乱麻填在她胸口。

“若荪,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夜风中,玉衡清凉的声音和着焦味一齐送过来,若荪转身望着他,那一身银白在这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新。若荪望着他,没头没脑问了句:“你猜他是不是还活着?”

玉衡不予回答,素净的手从袖中取出一朵巴掌大的白莲,替她别在发髻上,“那一朵在战乱中毁了,我又拣了朵来。”

若荪没有在意那朵花,不依不饶说:“星君,你说他真的死了吗?我的手不会莫名其妙中了魔咒,一定是他在念咒。他会不会回来找我报仇?”

“你那么想见他…”玉衡落寞一笑,眸中带了几分嘲意,“不如学梵心,去魔界看看。”

若荪浑身一僵,定定望着玉衡说:“又来了,魔咒又来了。”

玉衡忙垂头去看,见若荪腕上的镯子又发出那种紫黑的光,渐渐侵蚀她的手。

若荪转身一跃飞上云端,不知要往哪里逃去,拼了命地朝前飞。玉衡紧紧追上,迎风疾呼:“若荪——别跑,你不能动用灵力,不然与魔性相斥会更难受!”

“你别跟着我,就让我自生自灭!”若荪强忍住左手的疼痛,直直往云海中坠下去。玉衡也跟着往下坠,情急之下摘了髻上的发带,变作一根长长的飘带飞出去缠上若荪的腰,用力一收将她拽回来牢牢箍在怀里,道:“我们去昆仑找觅风帮忙。”

“不要!我不要他们看见我这样子!”若荪奋力挣扎,左手的剧痛折磨得她痛不欲生,便用右手一直捶打左臂,恨不得捶断了它。

“好,我们不去昆仑,但是你别这样!”玉衡捉起她的手往自己颈上凑,“难受,便吸我的血。”

若荪狠命地想抽回手,却被玉衡钳得铁紧,举眸望一眼他认真的神情,忍不住泪如泉涌,哭喊道:“我为何要欠你这样多!?”

“定是我从前欠了你的,才要还回去。”玉衡笑得很从容,握住她的手腕一分分朝自己脖颈靠近。

若荪压制不住体内的魔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甲刺入他颈侧的血管,顿时血流如注。顺着她的指尖淌下来,滴在无暇的白袍上。像是一点点梅花,又像杜鹃泣出来的血。若荪的泪也随着一道往下淌,沾湿了衣襟。

玉衡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被抽离了,速度得极快,令他瞬间瘫软下来。若荪矛盾不堪,既不想折磨他,却控制不了嗜血的魔性;既享受这快慰,又极恨这过程。

玉衡越来越虚弱,唇色泛白,一点一点倒在她怀里。若荪的手也恢复了,只留了一块一块的斑驳血迹。她紧紧抱着玉衡,环望四周的茫茫云海,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嘤嘤的哭声随风而飘,在云雾中穿绕不绝。“你何必待我这样好,玉衡…” 

第八章忘川彼岸-3

担心玉衡太过虚弱不能回天界,若荪带他到昆仑,喂了几碗金水下去,脸色已经恢复了。

于归凑在床边,见玉衡睁开了眼比谁都高兴,叫道:“他醒了!师姐!”

罗净疲惫地歪在一张竹椅上想着事,被于归这一叫打扰了,十分不悦,用力咳了两声,“病人需要清静,你出去熬药来。”

等于归嘟嘟喃喃着跑出去,罗净调了调气息,对若荪说:“魔爪不会无缘无故地嗜血,定有内因。你过来,我且替你把脉。”

若荪便将手递过去,玉衡也紧张地望过去。

罗净闭目凝神听脉,忽而指尖一颤,目光如炬看向若荪,“你…有身孕了。”

屋内的空气霎时如凝固了一般,连呼吸都闻不见一丝一毫。

若荪愣了许久,缓缓笑了。她头一回笑,笑得那样勉强、那样无助和凄惶。明明该哭的,她却愣是哭不出来。

玉衡神情复杂,口中不知念了句什么,又昏了过去。

“因为是魔胎,有嗜血的本性。胎儿与这只镯子相互感应,诱你去吸血。否则,胎儿无法存活下去。”

若荪在床边看着玉衡,脑里一直盘旋着罗净说的这句话。魔胎呵,她竟然怀了恬墨的孩子。原来那梦境是真的,他又骗了她。

沉锦远远望着若荪,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也只能在心里暗暗担忧。于归在她身后神秘兮兮道:“原来她喜欢的是恬墨,这下子,玉衡星君多难过。”

“可是恬墨已经死了。”沉锦用手拢在嘴边,生怕被若荪听见,然后斜睨着于归问,“罗净大师成仙之后,你不是也嫁给了逍遥王么?或许若荪也会和你一样,选择玉衡。”

于归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垂眸道:“我是欠着他的。欠了多少便要还多少。”

沉锦心中一动,缓缓回眸看了眼觅风。

玉衡醒来时将近拂晓,若荪一直守在床边。他看着她先笑了,之后又笑不出来,嗓音苦哑问:“你既与他有了夫妻之实,为何还要杀他?”

若荪答不上来,一想起腹中有个未成形的孩子,她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怀着那么多猜疑,她什么也无法确定。好像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他还有什么企图,她猜不出来。

罗净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或许也是一夜未眠,声音低哑道:“这胎儿不能留,即便你想留,天帝也不准。”

若荪出于本能急忙答道:“可他是我的孩子…”

“是你和恬墨的孩子。”罗净加重了几分语气强调,“若是别人的,那都好说,只是天帝与恬墨的恩怨深重,他怎么会放过这个孩子?”

若荪执拗地昂起头对罗净说:“恬墨已经死了,什么都烧干净了,只留下这点骨血。我不会放弃,就算将我逐出天界,我也要生下他。”

玉衡吃力地抬手触到若荪的指尖,“我有办法。”

若荪反握住他的手,“什么办法?”

玉衡淡淡一笑,眼里透着几分狡黠,“谎称这个孩子是我的。等他出生之后,我们用法术封印住他的魔性,这样,便能安然无恙。”

若荪断然想不到他会出这样的主意,愣愣道:“这怎么好…不是玷污你的名声么?”

玉衡继续说:“我们的亲事早由素鸾订下,也不算私定终生。只有这样才能掩人耳目。”

若荪犹疑着看向罗净:“但我已是天孙…”

玉衡安慰道:“梵心已经堕入魔道,你是唯一的殿下了,想必天帝会对你宽容些。”

罗净无奈摇头,拄着拐杖又出去了,边走边说:“你仔细想好,毕竟是魔胎,若压制不住他的魔性,后果难以预料。”

天边一缕晨曦照在窗上,渐渐爬上了玉衡的脸庞,令他迅速地暖起来,不再那样苍白。若荪看着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但这样对玉衡多么不公,尽管他心甘情愿。若荪垂头苦笑,问:“天界仙子众多,你为何就喜欢我这个无趣的木头了?”

玉衡越发攥紧了她的手,“因为我们一样孤独。若荪,我那的莲花都开了,你可知道它们是为你而开的?”

若荪默默垂泪,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我担心胎儿越长越大更加嗜血,万一哪天我忍不住,会把你害了。”

玉衡轻声笑起来,胸膛一起一伏,“我哪儿有那么笨,等着用自己的血喂你呢?我会捉一些动物养在莲华宫,绝不会让你和孩子饿着。”

若荪也破涕为笑,抹着眼角说:“我们拖累你了,日后你还怎么娶亲?”

“我不娶亲,除非娶的人是你。”

他的语气清淡而洒脱,听在耳里却那样揪心,若荪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痴痴望着掌心的金砂。掌纹脉络早已注定了这一世要走的路,而那金砂便是这一世当中最耀眼的光。

高耸入云的宝殿内云雾环绕,淡淡的晨曦照进来,驱散了阴暗。霎时,两行烛火一齐熄灭,青烟混在云雾中很快不见。

天帝渐渐转身,广袖一撩,怒叱:“胡闹!你们竟然…”

玉衡淡然笑道:“我们情投意合,况且有素鸾天孙主婚,也算名正言顺。”说着,拉紧了若荪的手,“现在若荪有了身孕,还望天帝宽恕,免去她天孙一职。让她随我回莲华宫去安心养胎。”

“不可能!”天帝斩钉截铁道,“即便若荪没当天孙,也不能许配给你!”

玉衡从容面对天帝的目光,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讥讽,反问:“为何?”

即便晨曦那般温暖的光芒也盖不住天帝阴沉的脸色,反而将一张刀刻斧凿般的容颜修饰得愈发凌厉。天帝像是凝了一股气在胸中,想发作,却迟迟不动弹。

眼见晨时的云雾依稀散去了,若荪打破僵局,问:“是因为玉衡的身世吧?”在这殿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空灵。

天帝和玉衡都愣住了,定定看着她。若荪歪头打量玉衡,见他并无讶色,微微舒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已知晓…”

天帝的眉头紧紧一收,粗哑的声音从喉口挤出来:“你们俩…竟然明知彼此的兄妹关系,还要做出这种有违伦常之事?”

玉衡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不会逃避。如果天帝不同意,我们便离开天界。”

“我已经失去了梵心,怎么还会放走若荪?”天帝如刀般锋利的目光片刻也不离开玉衡,恶狠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有孩子,你们也绝不能在一起!你也休想继承我的位子!”

玉衡像是得逞了一般笑着:“这么说,天帝宽容,肯让若荪生下这个孩子了?”

天帝踱步*近若荪,问:“你当真要这样做?可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若荪答:“当初我母亲不顾一切将我生下来,何曾想过结果。”

天帝抿唇沉默,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游移许久,终究拂袖而去,冷冷道:“我绝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至于孩子,生下来也不能留在天界!”

若荪望着那道孤傲的背影莫名笑了笑,俯首道:“多谢陛下。”

第八章忘川彼岸-4

一片云霞攀上了天际,连日来清寡的天空终于有了一抹色彩。

若荪从云端缓缓飘下来,身后跟着一众织女。有人悄悄说这云霞不如从前的漂亮,也有人说这云霞透着一股子哀怨,就像那望夫台上的机杼声。若荪缓缓收住脚步,回首道:“你们不知道么,我是随望夫台的上神学艺的。”

织女们顿时噤若寒蝉,小心翼翼跟着若荪回纤云宫去。

将近到了门口,却见阶梯上两行散花天女正在候着。若荪径自上前问:“可是天后娘娘找我?”

“是,请天孙随我们去一趟南殿庵堂。”

若荪大约知道天后找她所为何事,不多说什么跟着她们去了。

庵堂里安雅静谧,天后正在煮茶,那些青梅尚未成熟她便摘了来煮茶,煮出来的茶香中满是酸苦的味道。

天后侧目望了眼若荪,视线被她发髻上的白莲粘牢了,想移也移不开。

若荪颔首道:“天后娘娘,这回还是请我来喝茶么?”

天后喃喃问:“莲华宫的莲花开了么?”

“嗯。”若荪偏过头,望向窗外那株开花的竹子,已经在枯萎了。她不解问:“为何不浇水?现在还来得及。”

“噢,不必了。”天后回过神来,平和道,“除了佛,什么都不是永恒的。它活得太久太乏味,也该歇歇了。”她又看着若荪发髻上的花,像是极欣慰一般淡淡笑着。

若荪举杯啜了口茶,不由皱了眉头。

天后见状,笑问:“酸吗?”

“嗯,又酸又苦。”若荪吁了口气,从前竟没发觉这样的茶难以入口。

天后垂眸望着杯中泛青的水,脸上如莲花般的笑容凝住,“是么?我已经尝不出来了。再酸再苦,我的心都没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