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澈守着炉火细心地煎着药,一如他是阿墨时做的那样。

林嘉若明明醒了,却并不睁开眼睛。她不想看到那副画面,不想看那守炉煨药的人。

曾经让她温暖感动的景致和人,如今全成了莫大的讽刺。

舱外两岸上的人声渐渐喧哗起来。卖酒卖茶的吆喝声,行人路间的招呼问好声,菜贩肉铺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船已驶入都城最热闹的集市中。

“喝药!”暗夜澈将碗平平送至林嘉若面前,她早已醒了,他知道。

林嘉若从榻上支起身,接过药一饮而尽。

好烫!

她卟哧一口将汤药全喷了出来!眼圈中溢满泪水,张嘴拼命地吸气。

“你——你这么急着喝下去做什么!不会慢慢喝吗?”暗夜澈见她被烫的不轻,心中也如被滚水烫了般疼痛。“来人!快快取冰来!”

侍者端了壶凉茶急急忙忙走了进来,颤声说:“公子,船上没有冰,请小姐先用凉茶过口吧!”

暗夜澈拿过凉茶,走到榻边捏起林嘉若的下巴便向她口中灌了下去。

“前面的槐香居常年有备冰,将船停到楼下的泊口里去!”暗夜澈一边用衣袖轻拭着林嘉若唇边溢出的茶水一边对侍者吩咐道。

咬住带着槐花香气的冰块,林嘉若长舒了口气,舌头终于得救了。

侍者不但从槐香楼带回了冰块,也来回来一篮槐香楼精致的早点。

七彩芋泥糕,冰盏雪梅羹,金丝枇杷露,鱼泥碧梗粥,蜜枣芍蕊汤,满满地放了一桌,最后另拿出一个大篮子,从里面端出一盘白白胖胖的馒头来。

林嘉若面上不作动静,心里却是好奇的紧。这么些精致的点心配上一盘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白馒头,真是古怪到了极致。

暗夜澈将榻后的绫花小窗推开,放下湘妃竹帘,与林嘉若面对面地隔桌而坐。

林嘉若口中含着冰,不能吃东西也不能说话,闷闷地看着一桌佳肴。

昨天她是不想吃,今天却是不能吃。

侍者为暗夜澈倒上杯清水后,便被他挥退了。

揭下面具,他看也不看那些被林嘉若觊觎着的精致点心,伸手拈起一个馒头,撕下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唇边渐渐透出一抹淡淡的笑,似乎含在口中的一朵极馥郁芳香的花朵一般。右颊上的酒窝微现,眉间的烦思倾刻间便消失不见。

林嘉若心中虽然恨着恼着,此刻对那馒头的好奇心却是占了上风,顾不得烫伤的疼痛,她将口中冰块取出,伸手抓了个馒头咬了一口。

一股奇异的香味随馒头在口中散开,先是一缕桂花的甜香,让人食欲大增,口中生津。而后是玉兰,清新如水的香气在口舌间漾开,心绪随着花香一下子变的平和起来。接着是茉莉,一样清新却更加明媚的香气,心头有如春风拂过,舒畅不已。最后是槐花,与众花不同,她的香气不单单是一种花香,还透着一股食物的清甜,不似桂花浓,却让人觉得心中有一种幸福的感动。将馒头咽入腹中,喉咙深处溢出一股暖气,在口腔中回荡,竟是麦香!闭上眼睛,仿佛站在一片无边的麦田之中,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麦香随风飘散,心怀一下子变的如麦田一般开阔起来。

回过神来,她刚想问暗夜澈这馒头为什么何如此奇特,却发现他将竹帘微微支起,似乎在倾听着着什么。

林嘉若贴近窗口,从帘缝中向外望去,船泊在槐香居的楼下,水中隐隐倒映着三个人影,抬首望去,楼上窗口边似乎坐了一桌人,而暗夜澈正凝神听着这些人的谈话。

“张太医,王上还能撑过这个月吗?”

水中左面的影子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礼部已经在一边准备葬礼一边准备太子的登基大典了。”

“王上这次病重,太子亲奉病榻之前,却让四皇子监国,不觉得奇怪吗?”

林嘉若惊地往暗夜澈看去,他不就是太子吗?明明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何时去亲奉病榻之前了?只见暗夜澈脸色微微一沉,眸中蒙上一层阴云。不敢多言,她竖着耳朵继续仔细听那三人的对话。

“四皇子是太子嫡系,一向听其指挥,只怕是太子为了博取孝义的口碑故意为之吧~”

“不过——”右面的人影犹疑着说:“两位大人不觉得自从王上病后,太子的变化很大吗?”

“确实啊!”中间的人影道:“温和易近了许多!”

“其实我还有一事觉得奇怪非常,”那位张太医道:“那天我在长青殿值夜,正要送药至王上榻前,却见王上拉着太子的手激动地说着什么,我不敢走近,只得在纱帘门外静候。忍不住向里面看去,太子背对着我,王上的表情却是一清二楚。没多久,太子将他脸上的月神盔给取了下来,王上望着太子的脸,那表情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眼中竟流出泪来!他伸手轻抚着太子的脸,一直在和他说着什么,太子只是点头,像是不断在安抚着王上。当时情景太过奇怪,我心下生出莫名的恐惧来,不敢靠近,转身偷偷离开了,后来把药给了一个宫人,让她送了进去。

听完张太医的话,另两人都静默了下来。半晌,左面那人道:“宫里的人都说,王上与太子一向情淡,没想到真到病重时,还是父子情重。”

“我却不这么觉得…”

“哦?”

“与张太医一样,我觉得此事似乎另有内情。”

“王上与太子之间会有什么内情?”

左首那人影摇头叹道:“非你我在此可揣度出的,皇家内事,但愿与朝政无关。”

“谁又知道呢…”

“楼下泊的什么船?眼熟的紧!”

“咦?奇了!落英永春的船怎么也进了都城了?”

“难道是赵城主知道王上病重,特意来的?”

暗夜澈放下微微掀起的竹帘,将银色面具重又戴上,唤来侍者道:“走!”

“是。”侍者躬身答道,“公子,可是直接由护城河进王宫?”

暗夜澈略一沉呤道:“不,由外河道进紫辉山的重华门!”

林嘉若冷眼相看,四皇子果然是他的人!呵呵,不过事情似乎变的有趣起来了,他也会碰到意料之外的麻烦吗?

槐香居远了,热闹的街市也渐渐远了,窗外人声渐稀,午时前,船已过了重华门。

紫辉山自东向西,如巨龙般横卧在都城的北面,暗夜的王宫面南背北倚山而建,占据了都城北面的大方地势。金碧辉煌的王宫与紫气东来的山势相映,尽显王者之气。

从槐香居离开后的一路上,暗夜澈一言不发,林嘉若无从观察他的表情,却猜想他此刻心中一定不平静。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王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故呢?又是谋权篡位吗?也许对她来说,并不是坏事。

船已入山,暗夜澈走出内舱立在船头,清风徐徐入怀,两岸山色如画,他却心事重重。

终究还是算错了吗?终究还是被背叛了吗?

那个人,是他吗?

弯过山角,船拐进一处隐密的山洞之中。

洞中无光,黝黑一片。

侍人们将船灯点起,继续前行。

“我们这是去往哪里?”林嘉若觉得洞中寒意阵阵,不觉缩了缩脖子。

暗夜澈回首望着她,不语。

忽地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深叹了口气说:“琉璃,就算恨我,也别离开好吗?”

林嘉若为他语气中的哀伤之意一颤,本想斥责他的话到了口边竟是说不出来。

“报应来的真快啊!”他抚着她柔长的发说:“我可能会失去一切,只有你了!”

“我并不是你的,你也没有失去一切。”林嘉若推开他的手说:“是你的话,失去的一切一定都可以夺回来。”

“哦?是我的话,就可以夺回来?”

“你心里不也正是这么打算的吗?”林嘉若菀尔一笑,“方才在槐香居无意听到这么秘密重要的事情,你不但没有慌张,也没有鲁莽地立刻冲回王宫中一探究竟。我虽不知你为何将船驶到此处,但想必你是另有打算的。”

暗夜澈有些惊奇地望着她,她真的是那个迷糊又天真的琉璃吗?

“觉得我很陌生吗?想不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吗?”林嘉若望着在萤萤船火下泛开的水浪说:“所以,你还是防着我点的好,我说过,会想要杀了你!”

暗夜澈却笑了,摇头道:“知道吗,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真可爱。”

小白兔对老虎说,喂,你防着我点!我会杀了你!

当然可爱,还可笑。

林嘉若转头有些恼怒地望着他。

“也许不等你来杀我,我已经不知葬身何处了。”暗夜澈语气清淡,仿若丝毫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那么,你的对手是谁?”

暗夜澈在暗光中苦笑,“现在还不能确定,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你不会输的。”

“哦?为何?”

“哼,”林嘉若摸着空落落的颈项说:“忘了吗?你现在可是有两枚水晶在手,水晶神力无边,暗夜国里谁能与你为敌?”

暗夜澈沉呤半晌道:“水晶虽在我手,但我现在并不知道如何催动其间的力量,无法使用。”

“可是,有人会用啊!”林嘉若对他微笑道。

暗夜澈攸地望向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陌生,随即又浮现出一抹心疼。

“琉璃,我真的不想,”他缓缓道,“不想你这样对我用心机。”

林嘉若心中也是一疼,她咬唇道:“我又何偿想用心机,我本无心机,不过是求生的本能罢了。”

“你别说了,就算我放了他们出来,他们也未必肯帮我,到时腹背受敌,恐怕你也会离我而去…”

“你还可以考虑。”

说话间,船已停在了洞深处一条石阶下。

暗夜澈提着一盏灯,牵着林嘉若的手走上石阶。

石阶很长,走了很久都没到尽头,林嘉若忍不住回首望去,那船上的灯火萤萤烁烁还在下面的河水里飘摇着。

“这通到哪里?”

“你猜呢?”

“我怎么猜的出来!”

“你现在不是心思很灵敏吗?给你个提示,初见。”

“啊——”林嘉若愕然道:“竟是通到那里的吗?”

石阶终于到了尽头,光滑的石壁没有一丝缝隙。

暗夜澈伸手在石壁边缘摸了摸,轻轻向下一按,石壁吱——地打开了。

芝麻开门!林嘉若忍不住在心中默念道。

一池星光,满壁流辉。

是他与她初次相见的潋星潭。

暗夜澈穿过云朵般的钙化石台,来到一根石笋前,将石笋轻轻一拧。

林嘉若听到身后石壁发出闭合声,转首望去,并不是进来的石壁合上了,而是另一面镶满宝石的洞壁被打开了。

这个洞壁中被布置的犹如卧房一般,桌、椅、桌、几一应俱全,只是墙上垂下的两条长长的银色索链有些奇怪。

她忍不住走进石洞中仔细看去,灯台上放着一颗淡黄色的莹石,石光晶莹,竟是比暗夜澈手中所提的灯还要更加明亮。几上放着壶喝了一半冷茶,也不知是多久前泡的茶了,颜色已然变的混浊。壶边有一本半卷着的书,看书人似乎是正看着时突然离开的。

椅背上搭着件白色的衫子,林嘉若心中猛地一跳,走上前一把抓起那白色衫子,翻过来一看,左袖上暗黄色的糖渍仍在。那天,落日余辉下,他抱着小真,笑着用袖子为他抹去嘴边的糖渍。一切,仿佛只是昨天,他们在大榕树下荡着秋千,云朵又白又高,天空蓝的像被水洗过一般。

她将脸埋在衫子里,淡淡的莲香温暖而纯净。

然后,她的泪将那衫子浸的湿透了。

林凡,林凡…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子,五脏六腑疼的搅成了一团。

暗夜澈缓步走进了洞中,望着空空的银索链喃喃道:“果然…果然…”

第十九章 恨无情

山洞中出奇的安静。

林嘉若抱着白色衬衣跪坐在椅边,暗夜澈望着桌上的一壶冷茶眉头深锁。

不知过了多久,林嘉若忽然开口道:“他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吗?”

暗夜澈转首望向她,静静答道:“是。”

“为什么故意分开我们?把他囚禁在这里?”

“他很危险。”

林嘉若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可能囚的往他?用了什么手段吧?”

暗夜澈没有回答,开始他并没有打算囚禁他,那时,他将他们两个先后从潋星潭里救了上来,只是第一眼见到她,他就被震惊了,画中人,他真的遇见了。

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潜意识里感觉到他们之间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他对他们彼此隐瞒了另一个的存在。后来,当他得知他们的身份后,他不得不进行更深的打算。为了囚住他,他的确花了点心思,他本可以直接杀了他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他,他的心就会变的有些奇怪,有点乱,有点迷惑,终是下不了手。

“林凡——”暗夜澈念着这名子,忽然想到早上张太医说的那番话,他所描述的父王病榻前所看到的情景,心中的迷惑突地有了些引子,一个奇怪的想法从他脑中冒了出来。

“他就是你和姚景明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啊!他,真的和你一样是云隐的人吗?”

“你!”林嘉若有些着恼,他明明知道一切,当她以为他是阿墨时,和他说了许多云隐的事,就是表哥与庆一哥谈话也从未避过他,“当然!他和我是一家人!”

“是啊,他也姓林。那么,他是你哥哥?”

“你问这些做什么?”林嘉若怒道:“你究竟把他藏到哪里去了?他在哪儿?”

“回答我,这很重要!”暗夜澈的声音很沉。

林嘉若一愣,心中虽气恼,但想到要从他口中得到林凡的下落,便忍气答道:“不,他不是我亲生的哥哥,是我姑婆收养的孤儿。”

暗夜澈从地上捡起长长的银索,索头拷手的地方有一层深色的血印。

“他什么时候到你家的?”

“在他五岁时,大约十二年前!”

暗夜澈捏住银索的手猛地收紧,拷手深深嵌入手指中,鲜红的血流了出来,没过了原本深红的血印。十二年前,舅舅说过,她在十二年前去世了…

“他有什么奇特之处吗?比如说——”他看着那些重合在一起的血迹说:“是不是养了一株不会凋谢的莲花——”

“咦?你——你怎么会知道?”林嘉若惊地向他看去,林凡的白莲在林家也只有很少人知道,暗夜澈他怎么会如此清楚?

“是他,真的是他!哈哈——”暗夜澈翻开鲜血淋漓的手掌忽然仰天大笑,“这就是命吗?老天还真是会捉弄人呢!”

林嘉若已经完全被惊呆了,暗夜澈为何有如此奇特反应?林凡与他难道有什么关系?

洞外隐隐传来脚步声。

暗夜澈抬起头皱眉道:“这么快就来了吗?”

“你先留在这里,”他起身对林嘉若说,“外面会很危险!”

不待她有所反应,他已走出小洞外,将洞门关闭了。

“喂!喂!暗夜澈!”林嘉若追上前拍打着石门,为时已晚。她又气又急地扒在石门上,不知道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来了什么人。正焦急时,忽然发现,石壁上那些如星星般缀着的宝石斜映着一些淡淡的光影,她心中一动,走到灯架上将那颗莹石包在衣服里,顿时洞室里暗了下来,但那些宝石映着的光影却越来越清晰了。她将眼睛贴在最大的一颗透明色宝石上向外看去,外间的一切,尽收眼底。

暗夜澈坐在潋星潭边,从怀中掏出一支翠笛,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笛声悠扬,林嘉若却听得出那悠扬中所隐藏的不宁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