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花听他不伦不类的喝骂声不由撇撇嘴,拉着茶花默默退到不显眼的角落,看着乔远海在两个李氏的指导下笨拙的帮乔百胜清理眼珠上的细沙。

其实细沙在乔百胜眼泪的冲刷下已经基本落到了下眼睑处,只需要他脸冲下自己浇水冲冲也就完事了。只是乔百胜大半辈子抱着读书人的迂腐,诸如此类常识那是一窍不通。躺在靠背椅子上仰着头只咿里哇啦一阵乱叫,反倒让本就笨手笨脚的乔远海忙出一头大汗也是无用功。

“祖爷为什么不低着头用水冲啊?那天大虎哥撒了沙子在我眼里五姐就是那样子帮我弄出来的。”远根还小,看着老人那么难受也是不忍心,天真无城府的小孩子一语道出玄机。

006 乔家最权威

 乔百胜在屋里的时候就用手揉了许久眼睛,但却是越揉越疼,被乔远海压着一折腾更是疼得死去活来,这时候听着远根天真的童言甚至忘记了总是挂在嘴边的“稚子无知”,忙不迭用力一推乔远海:“没听到吗,赶紧打水来,真是无用至极。”

苕花在听到远根说话的时候便回房端了自家的水盆子出来,此时知机的送到了远根手里,“去,帮咱祖爷把眼里的沙子弄出来。”

远根人虽小,动作还算利落,将水放到旁边的矮凳上,恭恭敬敬的轻声唤道:

“祖爷,您把头低下来,我帮你洗眼睛。”软软糯糯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心里暖和。

乔百胜埋下头,只感觉一双软软的小手温柔的帮他擦拭眼睑,和方才乔远海的粗手粗脚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眨眨眼,眼前已经能微微视物,正好对上远根稚气认真的小脸,清澈的圆眼睛里盛满了关心。

远根半蹲在地上,嘟着嘴憋红了脸往乔百胜眼里吹气,嘴里还学着当初菊花帮他吹沙子似的柔声安慰,“祖爷不揉,吹吹就不疼了。”

乔百胜再眨眨眼,眼睛好像真的不疼了。

“好了,…呃,你是远…?”他记得叫自己“祖爷”的孩子都是“远”字辈的,这是他定下来的规矩,后辈子孙也都是他给定的名字,看这孩子三四岁的样子,他不禁在想给取的什么名儿。

“祖爷,我叫远根。”远根此时说来神色不禁有些暗淡,自己都六岁了祖爷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哦…哦…好孩子。”乔百胜其实还没回过神来,远根是谁?他好像没什么印象。伸手摸了摸远根的头顶,对眼前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孩难得的生出了一丝怜惜之心。

苕花暗暗腹诽,要是换做早上刚起床那会儿的远根,估计乔百胜就下不去手摸上一摸了。苕花都是收拾干净了两个小的才发现他们的皮相都不错,虽然瘦弱了点,但更显得眼睛又大又圆。小孩子的眼睛本就藏不住心事,高兴、迷茫、失望等情绪表露无遗,看着就让人揪心。

“李氏,这孩子是哪家的?”乔百胜想了半晌也没想起“远根”是哪家的孩子,只好将眼神投向了李氏。

“是木头的小儿子。”李氏眼神沉了沉,转向一边的苕花:“愣着干啥?给你祖爷端早饭去。”又伸手扯了一把远根,“远根,去地里唤你爷和大伯他们回来吃饭了,一个两个都不知道看日头的。”看样子是一点儿也不希望孙子受到老太爷的看重啊。

乔百胜却是伸手搭住了远根的肩膀:“海子这么大个人不去地里,让这么小个孩子去,亏你想得出来。”说罢以一种赶小鸡的架势对李氏挥了挥手:“‘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你懂不懂?成银和石头是你这无知妇孺能说嘴的么!还不去厨下看看早饭准备得如何了,像个木头杵在这里有用吗?”

当然没用,而且李氏也不敢回嘴,只好恨恨的将手里的拐杖敲向一旁以为自己没什么事的甘氏:“还不赶紧收拾上房屋子去,我和没你婆婆好糊弄。”说着,还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小李氏一眼,嘟嘟囔囔不知道骂些什么的往正房堂屋里去了。

李氏这样子是不打算追究是谁往水里掺沙子这事了,苕花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往灶房走去:“二伯娘,奶问祖爷的早饭好没?”

乔百胜的早饭向来都是单独备着,就算罗氏再偷懒也是不敢轻忽,苕花还没走到灶房,里面的乔远芬就端着个木头托盘走了出来。

一个鸡蛋,一碗粟米粥,一碟大头菜丝;这便是乔百胜的早餐,看着虽然简单了点,但却是整个乔家最好的伙食。其余的人不过是一碗加了菘菜叶子的糙米粥就着切菜丝剩下的大头菜切丁凑合过一顿,根本看不到鸡蛋的影子。

“祖爷,早饭来了,放哪?”乔远芬让开苕花伸出的手,笑意盈盈的询问正和远根低声说着什么话的乔百胜。

“不懂规矩你也要长着眼睛,谁让你随便打扰别人说话的!”乔百胜头也不回的骂了句,旁边凑热闹的吴大虎和乔小宝也跟着好玩的喝道:“不懂规矩。”

在乔家,男人就是天,识字的男人那就是天外天。乔家的孩子从小在这个氛围中长大,可想而知能有多畏惧乔百胜;乔远芬只比小李氏家的乔远芳小一岁,乔远芳因着乔百胜的关系已经和村长家的幺子定了亲事;罗氏心里自然不忿,就想着让乔百胜也记起她家远芬,这才支使着乔远芬给乔百胜送饭,却不料迎头就碰上一句痛骂。

乔远芬可不像乔远芳那么有心机,被骂得当场就哭了出来,手里的托盘也是没个轻重的就丢在了乔百胜身边的桌上,托盘里的鸡蛋跳了跳,直接落到了地上。

这可惹怒了乔百胜,这时候他的眼睛倒是灵便了,顺手抄了不离身的拐杖劈头盖脸就冲着乔远芬的脑袋招呼过去:“生来就是赔钱货,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摔老夫的碗盘!回头就让人牙子领了你去。”

乔远芬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眼见着苕花家在十年时间一个两个的接连被卖掉了五个姐妹,说心里不怕那是骗人的,听乔百胜这么说顿时便吓得脸色发白,噗通一声跪在了乔百胜的身前,“祖爷,芬儿错了,芬儿这就给您收拾好。”

灶房里的罗氏听着情况不对也是立马就冲了出来,她家男人和儿子过了年就去镇上挣钱养家,小儿子去了学里,家里就剩下他们娘俩,此时东看西瞧竟然没看到一个能帮她们娘俩说好话的人,听着乔百胜还在那边嘀咕着要找人牙子卖了乔远芬的话也是急得满头大汗。乔百胜在这个家里只要开了口,下面的子子孙孙没人敢说二话。

苕花拉着茶花跟在罗氏身边施施然说了句:“祖爷,芬姐能卖着银钱吗?”她已经很努力的将问话的口气和表情定在九岁孩子的年纪,但还是觉着别扭。

“苕菜花!”乔远芬本来吓得都开始一边磕头一边抽泣,听到苕花这火上浇油的话气得几近尖叫。还是罗氏突然精明了一把想到了什么,忙给乔百胜磕头道:“爷,远芬再过俩月都十六了,与其卖给人牙子不如给她定个好人家嫁出去。”人牙子买人那也是有规矩的,十岁到十二岁的孩子最好调教,年纪小的太麻烦,年纪大的已经定了性子,除了卖给人做妾没什么大用。

然乔百胜名下也有个他定下的臭规矩:卖给人做丫鬟可以,但卖给人做妾就不行;苕花的问话恰恰提醒了罗氏。

007 罗氏被迁怒

 乔成银三兄弟出生时乔百胜正踌躇满志的准备做秀才老爷,给儿子取名那也是十分上心,想着当了秀才老爷后什么都能有,摇头晃脑的给三个儿子取名“成金、成银、成才”。

可一年一年过去了,乔百胜的秀才梦随着年纪的增长碎了一地,轮到给孙子取名正是他的颓废期,于是就有了石头、榔头、木头、柱子、栓子等随口取出的名字。

到了苕花这一代,乔远洋出生时乔百胜度过了颓废期对考秀才这回事已是心灰意冷,收拾了心情开始帮人写写家书对联、取取名字什么的,一来二去的就觉得给别家的子孙都能取个好名儿,为什么不给家里的重孙们也起个好名字呢?再使使劲儿说不定还能养得出个真正的秀才以圆他一辈子的梦想。

其实乡下人哪里知道土气还是雅气,乔成银自己反倒是觉得石头、榔头比什么远洋、远海好,至少近在眼前知道是啥样的,那海啊、洋的究竟是个啥东西整个李家村也没人说得清。

乔远海远远的便瞧见爷爷领着爹和大哥进了村口,抬抬腿,干脆停在了路边,等着三人的靠近。

乔家的男人除了苕花爹都长得身材高大,面色黝黑;远处走近的乔成银三人除了年纪上分成了老中青三代以外,穿着打扮几乎都是一样的短袄长裤,腰上和裤脚都紧紧的束着。

“唉!”乔成银回头看了眼山上在寒风下颤颤巍巍的麦苗,又踮着脚看了眼河对岸星星点点的肥田的苕菜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爷,您别太愁了。”乔远洋肩上扛着两把锄头,心里也是愁得慌,今年开年正月的时候天气热得和往年三四月份差不多,眼看着该三月开花的苕菜硬生生提前到了正月末,正发愁冬小麦没有经过霜冻恐怕收成不好,谁知道前几天的天气猛地又重新转冷,和那寒冬腊月没什么区别。

乔成银双手超在袖子里,眉头始终紧皱在一处,“这年景,还让不让咱们庄稼人活了?”

“就是,今年的这天也太怪道了吧。咱爷常说什么?‘反常必有妖’,难道要出妖怪了?”乔石头作为乔家长孙,曾经也是被乔百胜寄予厚望,可实在是资质驽钝,这么些年,也只记得乔百胜经常挂在嘴边那几句。

“胡说八道什么?”乔成银转身就给乔石头一烟帮子,左右看了下附近没人,这才沉着脸喝道:“只知道‘反常必有妖’,就不知道妖言惑众的厉害?少给老子叨叨这些个没用的。”

乔远洋装作没看见自家爹的窘状,目不斜视的看向前面,正好瞧见乔远海蹲在乔家大院门口的乔远海:“海子,你咋出来了?”

乔远海张了张嘴差点说了今早甘氏给乔百胜眼睛里掺沙子的话来,好在临到头想起了甘氏毕竟是自己的嫡亲大嫂,要是被收拾了自家哥哥面上也不好看,于是临时改了口:“二婶做好饭了,瞧着爷还没回,奶让我出来看看。”

乔成银和乔石头都是能干人,对乔远海这样怠懒的小辈一向看不上眼,无奈乔远海的脸皮也不薄,对家里人的嫌弃只当不知,不到万不得已才不会主动做事。像今早,田里地里明明没什么活儿他是绝对不会大冷天的爬起来跟着上山。

乔石头见着乔成银的脸又拉长了一分,不禁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乔远海一眼:“这下看到你爷了,你继续回去睡你的觉吧,早饭也别吃了。”

“爷,你们这个天气上地里做啥?可别冻着您老了。”乔远海只当没听见自家爹的教训,对乔成银可有可无的解释道乔:“不是说等二叔和三叔回来再下地的吗?再说了,今儿您老出门的时候又没人叫我一声,我怎么知道你们下了地啊。”

乔石头哼了一声,今早出门在院子里拿锄头有那么些响动,远洋这孩子立马就披着衣裳起了身,远海这模样就算是家里真的进了贼估计他也装没听见,何况还是上山做活儿!正想再骂他几句时乔成银却是已经缓了脸色:“要是不想做地里的活儿就和你二叔去镇上打短工去,少在这里装样。”老人嘛,总是对儿子要求严厉,对孙辈放松。

乔远海心知肚明眼下这一关算是过了,微微松了一口气,故意落在最后面碰了碰乔远洋,谁知道乔远洋这人就是个木头疙瘩,直接困惑的转头问他:“海子你扯我干什么?”

他一说话,前面的乔成银和乔石头也都一起回头,乔远海哪里还敢给他露口风说甘氏的事情,只期望待会儿回家祖爷的脾气能消得差不多。

四人刚刚进院门便瞧见乔百胜抡着棍子往乔远芬头上招呼,就算大罗氏快一步挡了一下,乔远芬脸上也是浮现出一道红痕;还没走近便听得大罗氏鬼哭狼嚎的求着乔百胜不要卖了乔远芬。

刚刚才经历了卖孙女出门被人指指点点的乔成银忙三两步走到了近前:“爹,您老消消气,前些日子给远芳做媒的王婶子都还说二月二过了要来家给远宏、远芬说人家吗,别让人看着她脸上带伤。”

或许远芳、远芬在乔百胜眼里如同草芥似的随时可丢可弃,但乔成银话里的意思要给乔远宏说亲,乔远宏是罗氏的大儿子,今年可都二十了,要是还不说亲就晚了。乔远宏那人虽然现在不在家,但嘴甜性子机灵的他在乔百胜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分量的。

这么一说,乔百胜悻悻的放下了手里的拐杖,转身拉了被吓得有些瑟缩的远根在身前,问道:“成银,这孩子是木头的独生儿子吧?怎的都没来上房给我考校下呢?”

罗氏趁机拉着乔远芬起身:“孩子他爷,我这就给你们端早饭去。”说完还带着满意的看了一眼苕花,“苕花也赶紧帮忙给你爷爷和伯伯们打水洗漱。”

苕花提点罗氏倒不是因为她好心,而是情势所逼,还不知道靠着卖菊花换回家的后娘顾八娘是个什么性子,她在这个家暂时得仰仗着罗氏。

008 苕花取大名

 乔成银那是有苦难言,他何尝不知道李氏对老幺家轻忽得有些过分,然而男主外、女主内是历来的传统,家里的事情总不好插手过多吧。

乔百胜也不是真要计较几年前的旧事,这么一问不过是想要提醒他还是乔家的大家长,怎么能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呢。听了乔成银顾左右而言他的解释后也没继续追问,老成的点了点头叹道,“早就该给木头续弦了,多子多福啊。咱们乔家在李家村的根基还太浅了点。”叹息之间带着些微的遗憾。

苕花敢用她后半生的幸福打赌,乔百胜口中的“多子”真的指的就是多生儿子。在古代,重男轻女本来就是人们根深蒂固的老思想,乔家从乔百胜父亲一辈迁居李家村,作为外来人口,乔百胜的父亲临死都只有乔百胜一个儿子,死之前拉着乔百胜的手嘱咐他一定要多生儿子给乔家开枝散叶。

乔百胜自己也曾经经历过几个村子争土地、争水等辛苦的日子,儿子的重要性在这等事情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于是在他心里,儿子就是乔家立足的本钱。如此一来,乔家的女儿当真是命比纸薄。

在苕花的印象中,苕花娘就因为女儿一个接一个的生,被指责成罪人,一直抬不起头说不上话,任由亲生女儿一个个被卖掉也不敢多说半句,最后生了远根那种负罪感才稍稍减轻,然而孱弱的身体在愿望达成后再也没法支撑下去,没拖多久就结束了她悲哀而短暂的一生。

那厢,远根已经从地上将摔破的鸡蛋捡了起来,轻轻放到托盘里,略显急促的对乔百胜说道:“祖爷,鸡蛋只是摔破了一个口子,里面没沾上灰尘,您吃鸡蛋吧,可好吃了。”

骨碌碌的大眼睛里满是渴望,苕花甚至能听见她吞咽口水的声音;记忆中,苕花就从来不知道鸡蛋是啥味道,远根也只是在过年时候曾经吃过一个菊花悄悄塞给他的鸡蛋,为此,第二天菊花还被大罗氏找了借口狠狠的打了一顿,因为那鸡蛋是她趁着做饭时昧下来准备给乔远芬吃的。

“姥爷,我也要吃鸡蛋。”六岁的吴大虎咬着拇指盯着远根放到托盘上那个鸡蛋,不敢往积威深重的乔百胜身边凑,就只得拉着乔成银的衣角撒娇。

乔小宝有样学样的拉了乔石头的衣角:“爷,小宝也要吃蛋蛋。”

“远根,你想不想吃鸡蛋?”乔百胜只当没听见另外两个小孩子的哀求,反倒是很关心远根的回答。

“想,”远根倒也不说谎,再说了,他那渴望的样子也骗不了人,但他却是知道,家里的鸡蛋根本就没他的份儿,便接着说道:“祖爷年纪大了吃鸡蛋身体好。远根还小,可以不吃。”

“呵呵。”一向严厉的乔百胜突然呵呵一笑,笑得乔成银和乔石头两人诧异的张大的嘴,远根是怎么凑到乔百胜身边的他俩还不知道,怎么就见着乔百胜貌似对远根很满意的模样?

“这孩子倒是有孝心。”乔百胜说着便拿了托盘上的鸡蛋放到远根的手里:“拿着,这是祖爷给你的鸡蛋。”

远根手里拿着温热的鸡蛋不禁高兴的转头对苕花笑道:“六姐,祖爷给我吃鸡蛋。”

可说完后他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将被吴大虎和乔小宝虎视眈眈盯着的鸡蛋重新往乔百胜手中一放:“祖爷,鸡蛋您吃。”那脸上的满足笑容耀眼得令人移不开眼。

“好孩子,‘长者赐不敢辞’这句话什么意思知道吗?既然是祖爷给你的,你就必须拿着。”乔百胜骨子里的固执从来不容许别人反驳,远根的举动固然让他欣慰,但更让他觉着这孩子难得可贵,“今儿要不是你这孩子机灵,说不定你祖爷我的眼睛就保不住了。”

“‘长者赐不敢辞’?这是什么意思?”远根重新握着鸡蛋,紧紧捏在掌心,生怕这温热的鸡蛋是个梦境。

“这话的意思就是长辈给你的东西不管好歹你都不能推辞。”乔百胜颇有耐心的解释道,在乔家,能让他这么温和对待的目前只有晚上陪他宿在上房,白日里去邻村私塾念书的乔远贵和乔远福,如今又多了个乔远根。乔成银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看向正房堂屋门口,担心李氏听着会扑出来说些不好听的话。谁知这次他倒是多心了,人家老李氏就倚在堂屋门口,虽然脸色不怎么好看,却是忍住了没出声。

“那远根就多谢祖爷了。”乔远根也没继续推辞,对着吴大虎和乔小宝示威似的晃了晃手中的鸡蛋,“这是祖爷给我的鸡蛋。”终究是小孩子,总是被别人拿鸡蛋眼馋他,他也忍不住想要馋馋别人。

“臭美,不就一个鸡蛋吗?我姥姥每天都煮给我吃。”吴大虎回了乔远根一个鬼脸,“乔远根是没娘的烂草根。”这话他听他姥姥说过好几次,早已记在了心里。

“烂草根,我也不稀罕鸡蛋,我奶和祖奶奶也煮给我吃,还能蒸着吃。”乔小宝向来以吴大虎为榜样,吴大虎说什么他就附和什么。

乔百胜和乔成银的脸色同时变了,李氏可是一向都说家里的鸡蛋只紧着乔百胜一个人吃,别的人除了下苦力做活儿或是生日能吃上一个,别的时候可是连鸡毛都见不着一匹的。

李氏被外孙和重孙子联手给揭开了假象也是面上一红,忙走了出来一把拉了吴大虎入怀,笑得极是牵强:“公公不知道,咱们家二妮生怕大虎来了咱家吃苦,送大虎来咱家时还稍带了好几十个鸡蛋,就怕大虎吃苦…”

“行了,赶紧带着几个小的进去摆桌子吃饭了,少在这里瞎咧咧。”乔成银是个地道的庄稼汉,李氏娘家却是李家村的百年大户,虽然如今她娘家几乎没落到不如乔家如今的日子,但好歹老李氏曾经也是缠过小脚的千金小姐,对李氏,乔成银向来都是纵容呵护居多,只要不是太过分,在极度歧视女性的乔百胜面前,乔成银还是对她诸多回护的。

李氏知道乔成银这是帮她打圆场,一手牵了个孩子瞪着乔石头道:“老大还愣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屋吃饭去。”

乔石头和乔远洋相继让开后,乔远根见到了手牵手的苕花和茶花,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拉着乔百胜的衣袖问道:“祖爷,你还没给我姐姐和妹妹取名字呢。”

“女孩儿家家的…”乔百胜突然想起他好像给家中的重孙女取过名儿,记得那次还是乔榔头那会来事的孙子打了一壶好酒回来求的,他一高兴,不就随随便便起了三个名字吗?既然都已经起了三个,多两个也无所谓。

这样想着,便拿了眼睛打量苕花和茶花两姐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你俩叫啥名儿?要是顺口就不用改了吧。”

“我姐姐叫苕菜花,妹妹叫山茶花,他们都叫姐姐‘苕花’,叫妹妹‘茶花’。”毕竟是乔家的孙子,乔远根从小要比茶花的待遇好很多,茶花因为缺乏营养,说话没什么条理,做事也慢半拍;远根这小子看着不咋样,说话倒是挺溜,小心眼应该不差。

“苕花?茶花?”乔百胜正待说便这样不改了,边上的苕花却是按捺不住开口道:“云英,我想叫乔云英;妹妹叫乔云曼。”山茶花别名曼陀罗树、玉茗花,无论怎么说总比茶花要好听得多吧。

“乔云英、乔云曼,真好听;祖爷,就给姐姐和妹妹改这个名字好不好?”乔远根今儿真的很高兴,家里人人都害怕的祖爷对他好,和他轻言细语的说话,还给他鸡蛋吃,高兴之下,以往的沉默内向也好了许多。

009 牙尖乔远慧

 乔百胜在听了苕花的建议后本来想立马骂人的,赔钱货的丫头片子哪里知晓什么名字不名字的?

可远根兴高采烈样子瞬间就让他改变了主意:“嗯,我乔家的子孙喜欢的名字准没错。”

苕花顿时默然:这明明是她想出来的好不好?不过乔百胜对远根能改变观感已是让人惊喜的一件事情,她也就不和自己的亲弟弟争功劳了。

远根闻言也是乐得小脸通红,乔百胜在他的心里一直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今天竟然对他这么好,不但和他们姐弟三个说话,还给鸡蛋给他吃。鸡蛋啊,一年也未必能吃到一个的鸡蛋!

一时忘形的冲着茶花扬扬手里的鸡蛋,“乔云曼,曼儿妹妹,远根哥哥有鸡蛋了,给你分鸡蛋吃。”

要是现代看着这样一个有好东西舍得分享的小孩谁不夸一句懂事?可这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时代,认为女孩儿是个赔钱货的乔家。

乔百胜当即就沉下了脸:“说什么呢!远根,丫头片子可不一样,怎么能和你分鸡蛋吃。”说罢,起身不容分说的拉了远根就往堂屋里走:“走,远根,跟着祖爷上堂屋吃饭去。”在进屋前没忘了转头对苕花姐妹俩挥挥手:“还杵在这干嘛?以为杵在这就能吃鸡蛋了吗?”不屑的模样就像苕花姐妹俩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眼见着远根刚刚得了乔百胜的开心,能够在这个家受到好一点的待遇,苕花,不,从今往后应该叫云英。

云英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她原本就是个什么都会一点,却什么都不精通的家庭主妇,穿越到这个爹不亲、娘死去的女孩身体里又没得到什么金手指,自己想要好过怕都是千难万难,更别提护着弟妹过上好日子了。既然远根现在有机会过得更好,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按照乔百胜的规矩,乔家人都是不能像别的庄户人家那样在炕上舒舒服服的用饭,而是在堂屋摆了一张八仙桌。当然,也不是谁都能上这张八仙桌吃饭的,像李氏这样的女人家家自然只有带着一干女人摆好饭桌后退居灶房。

以往远根虽然是男孩也只有跟着苕花蹲在灶下吃上一点饭菜,今儿他被乔百胜赶着上了堂屋的桌子,云英就只得牵着曼儿一人往灶房走去。

乔家的灶房不算小,土灶边放着一张看不出原色的方桌,此时已经围了个圆满。李氏和小李氏坐在上首,小李氏家里的两个媳妇坐了下首,右边坐着小李氏的两个闺女,左边罗氏正张罗着给桌上众人分盛糙米粥,桌上摆了一小箩筐黍米面窝窝头。

“婆婆,远芬还在堂屋给他爷几个盛饭,窝窝给她留一个。”罗氏心疼女儿无缘无故被打了一顿,生怕待会儿桌上的窝窝头被桌上大嫂家五口人给吃光,连忙伸手捡了个窝窝头放在她身旁的碗边上。

“留什么留?今儿草根被他祖爷叫去堂屋吃饭了,还不赶紧给堂屋那边多送两个过去。”李氏扫了一眼小箩筐里的窝窝头,心里有数,草根在灶房吃饭可是不用给窝窝头的,但被乔百胜带着上了堂屋指定是窝头管够,这么一来,原本定量的窝头指定不够,要是亏着别人谁都不是李氏愿意的,那就只有从女人这边抠两个出来。

想到这儿,老李氏狠狠的瞪了一眼迈进门槛的云英姐妹俩,对罗氏命令道:“苕花家的那个窝头扣下来给远芬吃。”

罗氏只得眼睁睁看着乔远芳送了她特意给远芬留的窝头往堂屋去,她给云英姐弟三人留的那个窝头可是全部窝头当中最小的一个,女儿怎么吃得饱?

“我的窝头。”云英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暂时忍了下去,曼儿却是浑然不晓,只道每日属于自己的窝窝怎么就被大姨拿了去,可怜兮兮的眼神便随着那窝窝头转向了乔远芬的粥碗。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吃饭。等着人给你喂嘴里啊,那还得有那个小姐命才好。”罗氏虎着脸对曼儿喝道,丝毫没有从侄女手里抢食的愧疚。

“就是,苕菜花都长得那么壮实,还吃那么多干嘛?”乔远慧今年也才十二岁,小女孩因为长得和李氏年轻时最为相像,在家算是最受宠爱的,裹了小脚的三寸金莲在桌下荡来荡去说着风凉话。

甘氏西里呼噜已经喝下了大半碗粥,听到这话后盯着灶上云英姐弟三人共用的一个大碗,眼睛顿时就绿了:“今儿草根不是去了堂屋用饭吗?三个人的粥她们俩怎么吃得完,不如我帮她们吃点吧。”乔家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一年的收成就只能维持灶上清粥,晚上糙米干饭的用度,就这,每年都还有一两个月必须勒紧了裤腰带全靠着喝粥过日子。

这还算十里八村庄户人家中中等家庭待遇了,像甘氏在嫁进乔家之前,家里十来口人连喝粥都艰难,所以恨不得顿顿都能多吃点。

云英的骨架偏大,脸偏圆,穿着衣裳看上去的确显得结实了点,但并不代表她就有肉。她的身体她自己清楚,这具身体说白了也是处在严重营养不良的边缘,要不然也不会被推得在井沿上磕了一下就轻易被夺去了原身一条小命;如今换了她云英的芯子在内,难不成落到最后依然是饿死的命?

当然不!云英在甘氏说出那样的话之后牵着曼儿三两步赶到灶边,端了灶上缺口的粗瓷黑碗在手,摸着不怎么烫了,直接就放到了曼儿的嘴边:“曼儿喝粥。”她可是看见了曼儿鼻梁下的两管鼻涕正好落在了嘴唇上,要是曼儿喝了一口粥,她就不信谁还能抢过去喝一口不成?

曼儿也是饿了,听话的就着云英的手西里呼噜喝了两口暖暖的清粥;她们碗里的粥实在太清了,根本就不需要用筷子。云英回头看了眼八仙桌上诸人嫌恶的表情,咧嘴笑了笑,故作天真的说道:“今天祖爷给我们取名字了。我叫云英,妹妹叫云曼,名字都很好听的,以后别叫错了。”

“不可能!奶说你们一家子姐妹都是被卖的命,祖爷才不会给你们取名字。”乔远慧平日里优越惯了,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比两个姐姐的都好听,更别说没名字的菊花、苕菜花、茶花三个了;谁曾想现在云英却说她的名字好听,而且,听上去云英、云曼的确要比远慧什么的好听,小姑娘的优越感顿时就被打击了,尖声反驳道。

010 偏心的缘故

 云英虽然对乔远慧说的内容早有所觉,但听着这么直白的嫌弃还是惊了一跳;随即想起自己激着乔远慧说出这话的目的,忙用“受伤”的眼神盯着李氏:“奶,是这样的吗?”

将手中黑乎乎的大碗往曼儿手中一塞:“我去问问祖爷…”转身就想往外跑。

李氏私底下怎么对待老幺一家是一回事,但要红果果的摊开在乔百胜的面前她还没那个胆量,匆忙中连忙伸手拽住了云英一只手臂,用力之大差点把云英的手臂给拉脱臼:

“云英、云英,不就是个破名字吗?都计较个什么劲儿!吃饭!不吃就给我滚出去扯猪草。”

李氏最后这句话可是实打实的对着乔远慧骂出来的,乔远慧小嘴一扁,那样子似乎很不服气,小李氏连忙在桌子底下捏住了她大腿嫩肉,大有她要是敢多说一句就下死力捏下去,让她顿时就噤了声,可怜兮兮的埋头吃起了窝头,喝起了粥。

“苕菜花…,好吧,云英。这名字叫着比苕菜花顺口些,哈?”甘氏咬了咬筷子,的确没了去抢曼儿手中大碗的冲动,听着曼儿喝粥的声音就知道罗氏给她们姐妹俩留的粥有多清,估计是舀了众人的粥之后又往锅里加了半瓢清水;这么想着心里果然好受了许多,自认为讨好李氏的在一边打起了圆场:

“云英赶紧吃饭,你奶心疼着你们家呢,过几天你和曼儿可就能多个娘疼爱了。”

云英也不是非得去找乔百胜问事情不可,她只是想告诉这些女人们,她们如今也算是找到靠山的人了;虽然有狐假虎威之嫌,可这些人各有各的小心思,都害怕摊在阳光下,也只有利用这一点让生活不至于过得更糟。

庄户人家吃饭的速度都不慢,云英回到曼儿身边陪她坐着。不一会儿桌上的李氏、小李氏一家人都一个接一个放下了碗筷,李氏沉着脸敲着桌子对罗氏警告道:“榔头家的,别想着偷懒让苕花给你洗碗,要这碗筷再有少的,你和远芬也共用一个碗好了。”

罗氏的动作顿了顿,说来她还真的打算叫云英收拾厨房的,可前两天她让苕花洗了两次碗就打碎了两个碗,虽然最后被打被骂的都是苕花,但她还是被李氏给记恨上了。

这时候,乔远芬才用筲箕端着堂屋里收回来的碗筷进了厨房,脸上还留着两道被拐杖打出来红肿印子,叫罗氏好一阵心疼,巴不得李氏和小李氏一家子快点出去,忙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媳妇知道了。”

李氏点了点头,脸上依然不见丝毫笑意,“也别让远芬洗碗把手给磨粗了;让她吃了饭赶紧来上房,昨天教她绣的那朵花还没绣完呢。”

整个乔家就只有李氏因为幼年家境原因好好的学过绣活,其余女人都是庄户人家出身只会简单的缝补,为着疼爱的孙女能嫁个好人家,李氏便一直教乔远芳、乔远慧绣活。罗氏向来算得精,当然死皮赖脸的求着捎带了乔远芬。可惜不知道是乔远芬没什么天赋还是什么原因,乔远芳和乔远慧都能够帮布庄绣些帕子荷包之类的挣些体己钱了她还停留在绣朵桃花都要拆几遍的境界中。

送走了外人,罗氏一屁股坐在了乔远芬的身边,伸手在怀里掏摸了两下,竟然掏出个鸡蛋来,剥了壳放进乔远芬的粥里,疼爱的摸了摸乔远芬有些粗糙的手背:“你奶不知道怎的竟然想起嘱咐我养着点你的手,幸好你娘我上心,不然等她现在才想起来,我女儿的手该粗得没法子见人了。”

乔远芬见着鸡蛋也没露出远根和曼儿那样**的表情,好像这件事情再平常不过,几口解决了鸡蛋,肚子里填了个半饱,将桌上那块小小的窝窝头推到了一边:“娘,我吃不下了。”

据云英估计,乔远芬说不定在陪着罗氏做饭之际就吃过什么填肚子了,否则一碗清粥和一个鸡蛋怎么填得了肚子?想到这儿,云英挺没骨气的摸摸自个儿瘪瘪的小肚皮,方才为了不让甘氏开口抢她们姐妹的清粥没给曼儿擦鼻涕就让她开吃,那时候想的全给曼儿吃个饱就算了,可现下才发现苦的还有自个儿。

“苕菜花,你刚才竟然敢问我能卖多少钱?”吃饱喝足的乔远芬摸着微肿的脸颊,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

“远芬,算了;刚才要不是她问这话娘还想不起怎么应付你那成天糊里糊涂的祖爷呢。”总算罗氏还有点良心,拉着乔远芬起身道:“你赶紧的去上房,别一会儿她们又背着你教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