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又在杨树村里待了几日。这期间,周家大房的人也陆续回来了,问了她一些京城的事儿,尤其详细问了周家阿奶,还有三山子俩口子的事儿。

周芸芸将她知晓的都一一回答了,等亲朋好友都散去过,她跟周家阿爹再度返回了京城。

到了今时今日,她甚至不清楚杨树村和京城,究竟哪个才算是她真正的家。

也不知是旅途太过于劳累,还是单纯觉得心累,等回到京城家中后,周芸芸就病倒了。所幸病得不重,将养了一个月后,就痊愈了。等她痊愈了,才知晓家里的俩混世魔王已经能上蹿下跳的闹事了。

跟他们的哥哥不同,这俩学说话真的很慢很慢,及至一周岁了都不曾开口说过话,若非他俩整日里互相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周芸芸都快以为他们是哑巴了。

不过,比起说话晚,他们爬、走、跑、跳的能耐,却完全不亚于先前哥哥们。

简而言之一句话,这俩就是混世魔王版的熊孩子。

也亏得有他俩在身边轮班闹腾,周芸芸渐渐走出了失去爱宠的悲伤,转而开始紧盯着俩混账小子不放。真不是夸张,这俩是属于那种稍不留神就能上房揭瓦的神人,是真·上房揭瓦。

头一次是在抓周宴后不久,一个眼错不见,他俩都没了踪影,等吩咐奶娘丫鬟四下寻找无果后,周芸芸都快吓得魂飞魄散了,就听得外头一声惊呼,跑出去一看,却见一个小丫鬟坐在地上,抬头颤颤巍巍的指着屋顶,再一看…

好家伙,这俩啥时候窜到屋顶上的?!

对了,跟他们的哥哥不同,这俩抓周时,一个抓了玩具红缨枪,一个抓了玩具小木马,噎得孟谨元直翻白眼。

万幸的是,尽管幼时好动,不过等长大以后,他俩还是逐渐恢复了正常。哪怕功课不如三个哥哥那般好,起码比起寻常孩子却要好了不止一筹。

用周芸芸的话来说,不像她。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好动,在满了八岁以后,孟谨元索性请回来一个武师,打算将他们培养成文武全才。

于是,兄弟二人互相比(dou)武(ou)就成了孟家长存的一景。

光阴似箭,转眼又是多年。

就在周芸芸过五十岁生辰这一年,她的双胞胎小儿子和比儿子还大一岁的三个孙子一起下场考试了,尽数通过了童生试,成了秀才公。

也正是在这一年腊月初八,周大金的小儿子哭着上门道:“姑啊!阿太快不行了,叫你带表哥们都回去!”

那一瞬,周芸芸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是啊,会提前离开她的何止胖喵它们,还有她的阿奶。

将已入仕的三个儿子都唤了回来,周芸芸带上自家的五个小子并小侄子,匆匆往周家赶去。

早在十来年前,周家阿奶就在京城里置办了一座五进的大宅子,不过却是位于京城的另一面,富商聚居的城北,离孟家很远。

一路上,周芸芸心慌不已,一叠声的追问着小侄子。偏因着大金成亲很晚,他家的两个儿子年岁都不大,这个小的不过才十二岁,先前仿佛被吓得不轻,这会儿哭得一抽一抽的,只会说“阿太不行了”。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到了目的地,看到宅子外头一切照旧,周芸芸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的周家正院里,周三牛、周大金、周福生爷孙三人齐刷刷哭倒在周家阿奶的床榻前,连动作幅度和哭腔音量都如出一辙。

对了,周福生就是大金的长子,他的次子名唤周禄生,之前被打发出门请周芸芸一家过来。至于周三山那头也派人请了,去的却是管家。

周芸芸从外头进来时,正好听得哭声,登时一个腿软几乎站都站不住,也亏得俩小儿子警醒,一边一个扶住了她,愣是将她架到了屋里头。

“阿娘啊!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我这辈子一件大事儿都没干成过,你要是走了,叫我可咋办啊?阿娘,你不能走啊!”

“阿奶,福生还没说亲呢,您还没报上曾孙呢!您可得坚持住啊,您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阿太…”

已经进了外头的厅,周芸芸却愈发腿软了,里屋的那道门槛怎么也迈不过去,偏此时,却传来了周家阿奶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哭、哭个屁!老娘还没死呢,你们嚎丧给哪个听?你,周三牛给我闭上嘴滚一边儿待着去,老娘看着你就眼睛疼!还有你,周大金你个小兔崽子会说话吗?老娘今年九十九,你说啥?长命百岁你个头!阿福啊,你娘哪儿去了?快把你娘唤来,快把我的孙媳妇儿唤来!!!!!!!”

周芸芸:………

是了,她怎么就给忘了呢?自打有了孙媳妇儿,她这个乖孙女就失宠了。

却说周大金当初很晚很晚才成亲,晚到了什么地步呢?人家是三十而立,他是三十岁还打着老光棍,直到三十一岁那年,才总算是抱得美人归。

而那会儿,周芸芸前头生的仨兔崽子都已经十六岁了。

他晚婚也是有缘由的,撇开那些年确实很忙碌不说,最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周家阿奶没挑中合适的人选。

万幸的是,在精挑细选了多年之后,周家阿奶终于挑到了心目中最完美的孙媳妇儿,也结束了周大金多年的光棍生涯。

说来也是凑巧,大金媳妇儿娘家也姓王,不过却不同于大伯娘那种,而是偏向于二山媳妇儿秀娘。当然,像归像,俩人却不是一个档次的。

大金媳妇儿出身于普通商户人家,据说祖上还曾经出过大官,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到了她这一辈儿时,仅仅是年幼时候过过几年好日子,之后随着祖产被败光,家道中落,仅靠着半间小铺子过日。

之所以说是半间小铺子,是因为他家原本的院子一分为二,一半自家住,一半租出去。又因着租金不够生火,只得将前头半间房改了改,弄成了个啥都卖的小杂货铺子。

原本,就这么个家境,哪怕京城闺女不愁嫁,也注定嫁不到好人家的,尤其她看起来模样一般,身材臃肿,加上她娘早逝,亲爹是个败家玩意儿,唯一的亲哥还是个赌棍,除非愿意远远的嫁到外地去,不然婆家那边只怕还担心沾上个甩不脱的牛皮糖呢。

更惨的是,就在她快及笄前,她哥又赌输了钱,债主追上门来,可她家早已家徒四壁,又哪来的钱还债呢?

当着赌坊打手的面,她哥哭着叫她再帮一回忙。

她问,怎么帮?卖房子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并非她不答应,而是她爹和她哥都不会允许的,真要是卖了房子,他们住哪儿?可若不是卖房子的话,又从哪里去筹措欠赌坊的五十两银子呢?

然后,她就听她哥说,卖了你吧,卖到窑子里,那里出钱高,可你要自愿不能闹,不然人家未必愿意出这般高的价钱。

呵呵…

这日后没两天,大街小巷里就开始传一个既叫人震惊又让人忍不住拍手称快的消息。

她把她那赌棍哥哥给卖了,卖给了官衙门,去极北的边境给披甲人为奴。可惜只得了三十两银子,于是她又将自家那半边房子抵了出去,得了三十两,将赌坊的债尽数还清。

最初消息传开时,所有人都不相信,因为一个女子是不可以将亲哥哥卖掉的,不过在打听清楚细节后,人们却既是敬佩又是唏嘘。

没错,她是不能卖了她哥,可她爹却能。

谁也不知晓她当时是怎么同她爹说的,不过说真的,就她哥那赌徒本性,今个儿可以卖掉妹子,明个儿弄死老爹又算什么呢?指望赌徒能有良知?别做梦了。

更叫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在还请了债务之后,她拿了剩下的十两银子,重新归整了半间铺子,待再度开业时,却惊呆了所有人。

不单是铺子完全改头换面,更重要的是她本人也彻底变了。

什么相貌普通身材臃肿,这些全是伪装的,真正的她不单美貌天仙,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风流韵味,只叫人挪不开眼,却又不敢轻薄半分。

仅仅半年时间,她就将自家那半边房子赎了回来,再度修缮了自家房舍,还请了个老婆子“照顾”她爹,日日好吃好喝供着,却绝不叫其插手生意。

又一年,她以十六岁的年纪,打败重重竞争对手,从周家阿奶手里拿到了新一年的区域代理权。

——那是周芸芸后来教阿奶的,本意是为了让阿奶别再那么受累,毕竟那时阿奶的年岁就已经不轻了。不曾想,得了这个好法子,阿奶反而愈发忙碌了,不单将整个京城的生意吃下,还扩充到了周边数个郡城、府城。

而在认真观察了三年后,周家阿奶特地请了京城里最好的官媒,下了格外厚重的聘礼,将王氏风风光光的娶进了周家大门。

从那以后,周芸芸就彻底失宠了,因为阿奶不单要忙着买卖上头的事儿,还得尽全力培养继承人。

没错,就是继承人。

阿奶在古稀之年,重新给自己寻了个继承人,却不是嫡亲的儿子孙子,而是一个纯粹没血缘关系的外人。当然,娶进了门就是自家人了,用阿奶的话说,周大金这辈子唯一派上的用处,就是让她得以光明正大的将继承人迎到家里。

有了心满意足的继承人,周家阿奶不单将这些年做买卖的心得倾囊相授,更是手把手的叫她接管家里的买卖。

那时,周芸芸还颇有些担心,她记得她问过阿奶,就不怕王氏生了二心?尤其那位可是狠心到能将亲哥卖掉的人。

然而阿奶却说,比起血脉亲情,知恩图报才是最重要的。毕竟,没人能够挑选父母兄弟姐妹,却有权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只有没脑子的蠢货,才会舍己为人。

不,应该叫做舍己为畜生。

你若愿意为了一个畜生“奉献”自己的一生,那么你的的确确连个畜生都不如。

什么生恩什么养恩,只要问心无愧,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只要在下半辈子不会有丝毫内疚,即便做了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情又怎样?

事实证明,阿奶是对的。王氏进门十来年,不单对周家上下尽心尽力,连带对周芸芸这个早已出嫁的大姑姐,也是放在心上的。当然,与此相同的是,周芸芸也确实听了阿奶的话,试着将王氏当成妹子,当成真正的娘家人。

在阿奶的连声呼唤下,王氏姗姗来迟,顾不得跟周芸芸打招呼,她已经奔到了阿奶床榻前,握住了阿奶的手。

“阿奶,蕲城那笔大买卖谈妥了,那边签了契约盖了红印,我也已经仔细看过了,待回头让阿福去官衙门备个案,咱们家呀,来年至少能多赚五万两银子。”

“好好。”

周家阿奶面上的怒容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在她眼里,孙媳妇儿简直就是集天地灵气于一体,咋咋都满意,绝对完美无可挑剔的好人儿。

当下,阿奶便拉着孙媳妇儿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嘱起来。

“家里的买卖我都交给你了,还有我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银子、置办产业的票据,都被我存到了票号里。”

“喏,这个给你。记住,这是票号的信物,我还在那里留了你的指印,只有两样都对上了,才能取出我存在里头的东西。”

“我存的银票啊金票啊,这些随便你用,咋样都成。房契可不能给转手卖了,那些都是好东西,全在京城闹市里顶顶好位置的铺子,先前就赁给了人家做买卖。你回头看着日子到了没,赁出去继续吃租子,或者收回来自家开铺子都行,你看着办。”

“京郊那边,我还有五个大庄子十七个小庄子,有些太远了,我只去过一趟,好在庄头都是老实人,每年都会来送租子。你呢,回头将这些人都唤到京城来,你得训话,叫他们知晓换了家主。”

“对,家主,从今个儿开始,你就是周家家主了。别理会那些个蠢货废物,可你得记住,往后给阿福、阿禄挑媳妇儿时,一定要睁大眼睛仔细挑。那话咋说来着?哦,宁缺毋滥,宁可叫他们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娶个丧门星进家!”

“你年岁也不大,兴许往后还能再生养。我都想好了,往后要是还生,你就给孩子们按顺儿取名,叫福禄寿喜财。”

“还有啊…”

满怀悲痛站在过道里的周芸芸,就这么听着她阿奶絮絮叨叨、嘀嘀咕咕、唧唧歪歪、没完没了的留遗嘱,先前累得有多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听得就有多犯困。

——早知道还忙活啥啊,慢悠悠的来也完全赶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