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般想着,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周芸芸扭头一看,却是刘春花和周三山俩口子来了,当然一并过来的还有俩人的独生子。

偏巧,周家阿奶终于结束了跟裹脚布那般长的遗嘱,也似乎总算想起来了,此时此刻她跟前除了她那完美无瑕的孙媳妇儿外,还有儿子、孙子、孙女等人。

“我的好乖乖…”

闻言,周芸芸忽的眼圈一红,她的阿奶还是很疼她的。

当下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阿奶床前,刚准备开口说话,就听她阿奶接着道,“你打小就是个缺心眼儿的,亏得五个孩子都像谨元,知道护着你敬着你,我也就放心了。成了,你边儿玩去。”

“周三牛、周大金,你俩给我过来!”

被点到名的父子俩赶紧凑上去,顺便将周芸芸给挤到了边上:“阿娘/阿奶…”

“你俩都给我听着,不准搞事不准闹腾,都给我安分点,我在地底下看着你们!!”

周家阿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轻摆了摆手:“滚吧,春花呢?”

刘春花走上前的同时,顺便抬脚将周三山踹到阿奶床榻前,直接来了个五体投地。

可显然,阿奶才不在乎周三山咋样,她只向刘春花叮嘱道:“春花啊,这些年委屈你了,三山子那就是个废物点心,你可得盯紧点儿。别给他钱,别交代他做任何事儿,只给他好吃好喝供着就行,权当白养了个闲人。”

交代了这个,又交代那个,周家阿奶将家里头所有人都叮嘱了一遍,只不过对待重孙重外孙那辈儿的人,统一一句话:老实待着,别瞎折腾。

摊上了这么个偏心眼儿偏到天边上的祖宗,他们还能咋样呢?

得了,就这么着吧!

倘若觉得人生惨烈毫无希望,不妨想想远在家乡的大房、二房。那些人才是真的惨,阿奶直到阖眼的那一刻,连半个字都没提起。

阿奶到底还是走了,享年九十九。

这个寿数无论搁在哪里都是高寿了,且她临终之时,子孙满堂,哪怕周大金因着成亲晚尚不曾有孙子,可远在家乡的大房、二房却皆已经有了小辈儿。尤其是周大山,他的长女小腊梅前几年就当了奶奶,大河家也是。

老周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六世同堂了。

可惜,却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皇商祁家。

曾经的祁家大少爷,如今的祁家家主,在听闻消息的那一瞬间面色煞白,嗷的一声惨叫,整个人仰面晕厥,吓傻了一屋子的人。

祁家的家主夫人几乎要原地爆炸。

直至今时今日,她还记得那一年,祁家的老太爷过世,大老爷刚要继承家主之位,就遭遇意外坠马而死。那会儿她男人是怎么说的?

‘人固有一死,横竖也风光了那么些年,谁还能长生不老?早死晚死都是死,您老人家只管安心的走,家里有儿子我呢!’

好嘛,当时还不到五旬年纪的亲爹毫无征兆的徒然离世,她男人多想的开啊,还有精力去劝别人不要太难过,甚至还将他爹姬妾庶出子女一一安顿妥当,连隔房兄弟都没忘,怎叫一个心平气和、妥当周全。

结果呢?

结果呢!!

哪怕周家那老太死了,祁家家主夫人仍觉得心里卡着一根刺。凭良心说,她真的不介意自家男人后院美人如云,横竖她才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就算来再多的姬妾美人也妨碍不到她的地位,可那老太…

一想到自家男人有这么个朱砂痣白月光,她就心口揪着疼。

你告诉我那是合伙人?

你当我傻吗?

你觉得我能信吗?

换做是你,你信吗?

“告诉大少爷,就说我病了,一切交给他了。”

背委以重任的现任祁家大少爷满脸担忧的去书房那头看他爹了。

说真的,他完全不理解他亲娘,始终觉得他亲娘就是没脑子还爱瞎折腾,典型的吃饱了撑着没事儿找事儿。

还委屈呢?有啥好委屈的?祁家家财万贯、奴仆成群,日子过得多好呢,怎么就一天到晚的委屈了?

再看京城里那些官家商家,但凡手头上有几个钱的,哪个不是屋前院后一堆人的?只有他爹,愣是在他娘成亲十数年不曾有孕的情况下,咬牙没纳一个妾,直到盼来了他这个唯一的嫡子。

没错,他就是他爹娘的独生子,在满京城嫡庶之争、长幼之争、妻妾乱斗、几房争产的大环境下,他只觉得自己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摊上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好爹。

就这样,他娘还不满足?果然就跟他爹说的那般,没长脑子!

待进了书房,他就看到他爹坐在书桌前,哭得涕泪横流的,整个生无可恋,起都起不来了,一副活不出来的模样。

大少爷惊呆了。

他跟多半富家子弟都不同,真的一点儿也不稀罕他娘,对他爹却是真爱。

“儿子啊,你是不知道,自从那一年,我在沥州的府城遇到了周家老太,我整个人生从此就不一样了…”

“如果早知道,家里的生意能做得那么大,还能恢复祖上第一皇商的名头,我一定不娶你娘。你娘有啥用呢?就是个拖后腿的,除了花钱还会干啥?哦,她还会委屈,还会叫我陪着她,儿女情长,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看看人家刘氏,再看看人家王氏,到底还是周老太会挑孙媳妇儿啊!多优秀的人才,比你娘强上百倍千倍万倍!”

“唉,你爹我命苦啊,得了,我也懒得折腾了,横竖就这么一回事儿。不过也幸好啊,你像我,不像你娘,要不然我就算亲自将家产败光,也不留着给你祸害!记得,往后娶媳妇儿不能光看脸,长得再好看有啥用?绣花枕头烂稻草,中看不中用!”

“我的周老太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呢?你叫我以后可咋办呢?哎哟,我心口疼。”

“周老太啊!!!!!!!!!!!”

在这之后,祁家家主带着儿子亲自去周家拜祭,结果就在灵堂之上,他一个没忍住哭了个肝肠寸断,谁劝都没用,直到哭晕后被他儿子带回了家。

乃至一个月之后,他仍没能缓过来,一下子清减了不少,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据说,祁家家主夫人气得砸了一个月的东西,惹得她儿子直接命人换了她屋里的器皿,清一色的都给换成了青铜器。

而周家这边,直到丧礼结束后,大金媳妇儿才拿了信物去票号取阿奶留下的东西,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愕然发现,阿奶这一辈子究竟过得有多精彩纷呈。

本以为已经够了解她了,没曾想她竟然还藏了那么多儿孙们都不知道的私产,房契地契一叠一叠的,银票金票一沓一沓的…

厉害我的阿奶。

及至雪化,以周家阿爹为首的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京城,他们还要扶柩回乡,哪怕在京城的丧礼再风光,人总归还是要落叶归根的。

第190章

三山子已经在炕上躺了半个月了, 哪怕这炕始终烧得暖烘烘的,也无法拯救他内心的凄凉和悲伤。

外面大雪纷飞,他记得阿娘曾经说过, 他出生那天也是个大雪天,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而在三年前,阿奶没了的那日晚间,也下过雪。

对啊,阿奶已经没了三年了, 如今怕是要轮到他了。

将手伸出暖和的被窝, 轻拭了一下已经满是皱纹的脸颊, 叫他意外的话, 自己居然没落泪,明明已经感觉时日无多了,他怎么会没有眼泪呢?

难道他不该落泪吗?

不由的,他脑海里浮现了自己并不算长的一辈子。

仿佛从记事那日起, 家里就有很多的兄弟姐妹,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阿奶的叫骂声,姐姐妹妹的嬉戏声,还有爹娘叔婶哥哥们干活的声儿…

老周家永远都是朝气蓬勃的,干活更是卖力,没一刻闲下来过。

那时候, 他并不知晓自己应该干什么,只每天跟在哥哥们身后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或是跟着一道儿玩, 或是下田种地上山拾柴,反正总有事儿忙的。

事实上,别说他了,只怕他阿爹和二叔、三叔都不知晓该干啥,所有人都听阿奶的,阿奶让咋样,他们就咋样,反正比起村里其他人家,他们老周家人人都能吃饱穿暖,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就在他以为会一直过下去时,变故就这样发生了。

某天晚间,阿奶突然说,他和二房的三河、三房的大金可以一道儿去寻孟秀才念书。

念书…

直至今时今日,三山子还是搞不懂当初阿奶怎么就忽的动了这个念头。不过说真的,他还是很感激阿奶的,哪怕阿奶再怎么偏心三房,对于念书这个提议,他却是直接受益人。

他喜欢念书。

对,就是喜欢。

哪怕后来,他发现自己念书很吃力,也没有大金的聪明劲儿,可他依然喜欢念书。

念书多好啊,可以穿长衫,可以考秀才,还可以当大官。

所以,他下了苦功夫去念书。

当三河和大金做完先生布置的功课就去帮家里干活时,他仍然捧着书;当大金决定退学做买卖赚钱时,他仍在埋头苦读;当三河也决定放弃时,他更是坚定了读书的信念。

他要念书,他要出人头地。

当是不过才十二岁的他,其实并不是很懂这里头的道理。只是下地干活太苦了,哪怕老周家人口多,仅仅是春耕秋收农忙时才叫他帮忙,他还是觉得太累太累了。一想到将来很有可能像他阿爹和两位叔叔那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他就眼前发黑,再不敢往深处想。

念书、念书,他只能咬牙念书。

幸好阿娘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