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彼岸》唐缺

九州云之彼岸

楔子

清越吾兄:

身体还好吧?上次和你说过少喝点酒的事情,不然再喝得酩町大醉去调戏女夸父,可没人来救你了。

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到达雷州毕钵罗港。鉴于疟峣泽横亘于雷云两州之间,其内弥漫的瘴气比我母亲大人的唠叨更具杀伤力,我决定选择海路,从毕钵罗出发,入滁潦海,然后沿海岸绕行西北,最终登陆云州,当然这只是一个理想化的行程,有极大的可能性我会随着颠覆的海船葬身鱼腹,成为历史上无数自不量力的倒霉蛋中的一员,妄图一探云州秘境而最终丢了小命。

但请你不要再劝我了,你知道我的脾气,用六角牦牛都拉不回来。我决意要去云州,这一点和你鼻尖上的痣一样无从改变。

回信仍然请用凌风,谢谢你替我驯养了它,等我出海之后,全靠它和你联络了。

顺颂安康

离轩

清越兄:

船已出海,目前还算风平浪静,水手们也都经验丰富,对这一片海域很熟悉。当然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去云州——不然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上船。这条船原本是要到西滁潦海的陌路岛,那是距离云州禁航区最近的一个有人定居的岛屿。到了那里我再想办法吧。

这艘船是一些商人包下来的,打算在陌路岛的渔村中低价收购一些珠铭拿回去贩卖,我不过是搭个顺风船;还有一些专程到岛上游玩的年轻人,我看到他们嘻嘻哈哈的,完全不把这趟旅程当一回事,殊不知即便只是接近云州,这一条航道也是很危险的。

船上的生活很无聊,除了站在船舷边看着那千遍一律的海水与天空,大概就只剩下胡思乱想了。这些日子里,一切关于云州的记载在我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打滚,可惜除了那些死亡数字是真切的,剩下的都是夸张多于事实、想象多于亲历。目前唯一对我有帮助的是那些海难记录,它们真实地告诉了我,云州沿岸的气候状况有多么恶劣,再加上频繁出没的巨大海兽,我至今还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去登陆。但我一定不会放弃。

哦,我还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那是一个曾在瘴气中侥幸逃生的商人。他年轻时和我一样不安分,试图穿越疟峣泽进入云州。当然了,结局注定以惨败告终,但他是所有同伴中唯一逃得性命的。据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说,当瘴气刚刚飘起时,他就迅速地甩掉其他人转身逃离,但在逃跑的过程中,他无意中回望了一眼,发现迷雾中隐隐有什么巨大的生物显现,然而他不敢停留,一溜烟逃出了沼泽。他很肯定地说,那东西绝不比一头狰的块头小,而且行动极其迅速,幸好当时没去追他,不然铁定跑不掉。

这个小故事再度激发了我对云州的向往,那一片神秘未知的谜一样的大陆,不知道隐藏了多少惊世骇俗的秘密啊。纵使我不能完全将它们发掘出来,至少也要努力去窥其一斑。

又及:你在上封信中提到了我们两家的恩怨,建议你不要去掺合。大丈夫生于世间,应当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现在既然已非战争年代,这样的家族仇杀实在是无聊兼可笑,也并不适合你。我已经躲出来了,即使你不愿意逃避,也最好能洁身自好。

此致

离轩

清越兄:

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一艘海盗船盯上了我们,沿路一直追踪着,毫无疑问已经得知船上有许多商人,必然也会有很多金钱。我猜我们当中极可能有内奸。

船老大和商人头子吵了起来。船老大说,海盗是惹不起的,要商人们交出财物,舍财免灾;商人们当然不同意,要船老大全速逃离。可是一艘民船怎么和海盗们装备精良的战舰比拼速度?年轻人们还咋咋呼呼,要和海盗决一死战,简直可笑。

要是在陆地上,我想我自保应当不难,但在这浩瀚海洋之中,实在是无用武之地,只能见机行事。在我的视野里,海盗船上张牙舞爪的旗帜都已经看得很清晰了,只是在等待动手的最佳时机而已。

心情有些沉郁,就此搁笔,为了这些无聊的俗事而打乱我的计划,真是令人不快。

祝好

离轩

清越:

他们动手了,船上有内奸,破坏了风帆和舵,船已不受控制。

来不及说了,风暴,大漩涡,估计无幸。凌风托付给你。如果我侥幸还活着,它就能回到这里找到我。

一、三十六号

作为一个恪尽职守的人,黄大方总会在每天傍晚准时出现在清江路,令这条著名商业街上的所有人都禁不住大皱眉头,但还不得不笑脸相迎。当然,黄大方也会还以友好的笑容。

“怎么样,今天的份钱准备好了吧?”他亲切地拍着大家的肩膀,“没有麻烦是最好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偶尔有人一下子拿不出钱来,他也绝不生气,而是体现出人如其名的大方:“没关系,明天补上就行了,外加三成利息。”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他补充说。不过另一方面,此人也极有职业道德,保护费就是保护费,除此以外,他连别人一个鸡蛋都没拿过。因此当这天晚上,他提出要借地休息一下时,泰丰酒楼的汪掌柜显得颇为惊讶。

“快,送黄大爷到最好的雅间,”他赶忙冲着伙计吼道,“招呼老郑做一桌……”

黄大方疲惫地摆摆手:“不用了,我就是有点累,接你这儿休息一下,随便给我找个地方就行。”他面色蜡黄,看来的确状况不佳。汪掌柜不敢多言,仍然命令伙计将他送到了雅间,然后悄悄掩上门。

此后黄大方一直没有从雅间里出来过,汪掌柜也不敢去惊动他老人家。但外间的客人走了一桌又一桌,月上中天,到了打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亲手捧了茶壶去敲门:“黄大爷,您要不要换壶茶?”

但黄大爷没有应声。汪掌柜壮着胆子轻轻推开门,探头一望,随即连楼下正在打扫的伙计都听到了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蛮虎一直偷偷喜欢着隔壁摊位那个每天清早过来卖花的小姑娘,但他也很清楚,夸父和人不可能在一起,所以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一想而已。两人的摊位挨在一起,一个卖菜一个卖花。两个月了,他只知道对方的名字叫小翠,知道这姑娘住在城南的贫民地带,每天天不亮就过来,很晚才回家,经常天都黑了,还看着眼前剩下的几枝花发愁。而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卖花的生意更不好做。每到这时候,蛮虎就很同情:菜卖不出去大不了带回去自己吃,反正夸父饭量大,可是花卖不掉怎么办呢?她有时会在街边找来几个小孩,偷偷塞给他们几个钱,让他们把剩下的花买走。

但是今天她没有来。蛮虎心里始终被不安的情绪所笼罩,这不是她的作风。他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太阳的热度已经让他的额头微微出汗,终于觉得自己无法再等下去了,于是匆匆收拾好摊子,走向城南。

夸父在这样的和平年代虽然不算罕见,但走在路上依然引人侧目,但蛮虎顾不上去在意。走到城南才反应过来,他压根不知道小翠住在哪儿,城南那么大,却到哪里去找?正在踌躇,突然发现前方乱哄哄的,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人们脸上挂着惊惶而略带兴奋的表情,唧唧喳喳地谈论着什么。

一些捕快模样的人一面喝散人群,一面向前疾奔。突然之间,他心里有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滑腻冰冷的东西在心里爬动。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跟了上去,每跨出一步,那种恐惧感就加深一层。

牛阿四双目圆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手里的木棍几乎要被捏断了,身边的牛阿二慌忙按住他的胳膊。

“捉奸在床!兄弟!”他说,“你现在进去,他们俩什么事都还没做呢,随便编个借口就能跟官府搪塞过去,你就变成恶意行凶了!”

“我他妈的怎么能忍得住!”阿四近乎咆哮着说,“这要换了是你老婆,你怎么做!”

阿二恼了:“你明知道我没老婆还那么说!”

阿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多言,但心中冲将进去把这堆奸夫淫妇痛打一顿的念头仍然没有消减。他强忍着怒火,耐心等待着,耳中隐隐传来男女二人的调笑声,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痛不欲生。身上不断有蚊虫飞来爬去,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个红肿的疙瘩,这更增添了他的火气。

但是这对狗男女似乎就是不着急,还在啰啰嗦嗦地说些什么,牛阿四眼睛里都快喷火了。正当他按捺不住准备先打了狗日的再说时,却忽然听到老婆的尖叫声。

“你怎么了?喂,说话啊!”老婆的声调已经完全变了,“妈呀!救命呀!”

阿四顾不得其他,从地上跳起来,破门而入。阿二叹了口气,只好跟进去,但刚到门口就被狠狠撞了一下,摔倒在地。

撞倒他的是弟弟阿四。阿四面色惨白,五官变形,嘴唇颤抖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理会哥哥的叫喊,好似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溜烟就没影了。

阿二揉着胸口慢慢站起来,嘴里咒骂着发疯的弟弟,扶着门框往屋里看了一眼,然后他肆无忌惮地晕了过去。

以上案件均发生于12个对时之内,发生于某一个微寒的深秋,发生于黄金港口淮安城。淮安城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这座城市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人们都忙碌于赚钱,通常对一般的市井流言缺乏足够的热情。对于他们而言,与其去关心谁谁谁家的地窖里藏了多少金子,倒还不如自己踏踏实实想办法从别人口袋里榨出点钱来。一位署名邢万里的旅行家——据说全九州的旅行家都叫邢万里,以便形成品牌效应,不知道是不是跟淮安人学的——曾在书里说:

“我很惊叹于淮安的忙碌与充实。人们像奔流的海水一样永远不知疲倦,连行走的速度都比其他城市的人要快。这里的人总是精明而务实,虽然关注各种细节,却绝不会把一丁点儿注意力放在与自己生计无关的事物上。当我走在淮安,向人们打听淮安的风物人情时,他们的反应往往是冷漠而敷衍的,后来我换了一种方法,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他们经营的货物的些许兴趣,他们会立即转变得很热情。”

但在这一天,这一个看似再平常不过的清晨,整个淮安陷入了一种无法遏止的恐慌。这种恐慌上一次蔓延的时候,还得追溯到早已结束的乱世时代。那时在朝不保夕的战火阴云下,人们终于发觉,生意上的事没有太多好关心的了,还是自己的命最值钱。

现在,这样一个类似的时期似乎又悄然来临了。人们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传递着同样的担忧:下一个会轮到我吗?

“说不定下一个就会轮到我呢。”传令使喃喃地说,“这是我这一生所见到的最诡异的事件。”

“轮到你?只怕你还没这么好的运气。”三十六号一边说,一边抓着一块干果往嘴里送,“一般而言,不经过几个月到一年的时间,不可能形成如此完美的干尸。”

传令使看着三十六号津津有味地咀嚼,强忍着胃部的剧烈不适,低下头看着这具干尸。诚如三十六号所言,该干尸的确堪称完美,连表皮都几乎毫无破损,然而一丁点血肉都没有了,全部的水分都已消失,整块皮紧绷绷地包裹在骨头上,呈现出灰黄的色泽。这样的尸体谁看了都会不寒而栗,三十六号却依然能满不在乎地吃东西,而且恰好吃的是脱水的干果。传令使禁不住仔细看了这个人两眼,他面部的线条棱角分明,带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眼神却始终散散的,并不露锋芒。

组织把这件事交给他做,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传令使想。

“而且必须要在极高温、极干旱的条件下,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三十六号补充说,“宛州不可能找出这样的地方。你真的确定,这家伙是在三个对时之内变成这样的?”

传令使摇摇头:“确切地说,两个多对时。他是当地黑帮对淮安城的商铺进行敲诈勒索的小头目,至少有十七个人看到他活着走进一家酒楼的雅间,但此后再也没出来,等打烊时发现,就变成了这副德性。”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我对药物这种东西不是太熟悉,不过,是不是有某些特殊的毒药可以达到这种效果呢?”

“我也不是太熟悉,”三十六号说,“在我的印象里,只能想到十一种配方可以让人迅速脱水,可是……这些药物都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他伸出手,指向干尸的头颅。这具干瘪而毫无生气的躯体上,那颗头颅却令人不寒而栗地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姿态。确切地说,它比一般人的头颅看上去更加唇红齿白、娇艳欲滴,色彩鲜明得不正常,倒像是精雕细作的蜡像的头部。任何人看到这颗头,都会担心它什么时候会突然睁开眼睛,冲着自己龇牙一笑。这一刹那,传令使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是那死尸身躯里的所有精魄都被头颅吸走了。

“真漂亮,不是么?”三十六号说,“我觉得这简直就是雕塑家心目中的完美作品。”

传令使叹了口气:“怪不得上头要把这件事情交给你,你的神经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样。”

“好吧,那么你告诉我,一个黑帮的小混混被杀了,干嘛要来请我出手?我的业务范围什么时候变得跟那些游手好闲的游侠一样广泛了?”三十六号问。

“因为这小子其实是组织里的人,”传令使简洁地说,“更何况,一夜之间发生那么多起一模一样的惨剧,上头也很希望弄明白缘由,说不定会找到一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三十六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奇的意味:“哦?发生了很多起?”

传令使点点头:“目前已发现二十三起,这个数字大概还在不断扩大。我说,从昨天到今天,这件事情已经在淮安城传得沸沸扬扬了,你居然一点不知道?”

三十六号懒洋洋地回答:“在我需要用到它之前,我从来不对任何消息感兴趣。”

传令使离去后,三十六号在这具尸体前坐了一会儿,为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理请了头绪,然后在中午的时候出门。这座城市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驿站,没有任何温情存在于其间,但他仍然对整个淮安的结构了如指掌。这不过是出于一种职业习惯:要杀一个人,先要了解这个人身边的一切。

但这一次的任务并不是杀人,而是寻找杀人凶手——如果存在的话——这很出乎他的意料。加入组织三年多来,他还没想过有一天接到任务并不是去把活人变成尸体,而是对着一具尸体坐上半天。虽然该尸体的脑袋看上去像一件艺术品,这个任务仍然让他不太愉快。从心底里,三十六号还是比较喜欢杀人。当他的箭准确地穿透敌人喉咙时,内心总能体会到一种冷酷的快感。

淮安城的这个夜晚颇不宁静,人们都心神不安,早早地关了店铺,赶回家里,仿佛这样就能躲过那神秘的厄运。此时死亡数字已经上升到二十六,但是明显速度降慢了,这也给了还活着的人们些许安慰。

“我隔壁就死了一个!”胖胖的洗衣大婶压低了声音对三十六号说,“是个街头的泼皮,什么也不会,成天就是吃父母的,然后拿家里的钱出去赌博混日子。昨天夜里谷时,那小子好像又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了,我听到他爹刚刚骂了他两句,忽然就大叫起来。”

“哦?当着他爹的面?”三十六号看来有些好奇,“这么说,他爹看到了他变化的全过程?”

洗衣大嫂有些警觉,出于淮安人特有的远离是非的传统观念,她打算住口不再说下去,但眼前这个青年人手里有意无意地把玩着一枚光滑的银毫,这一点可和淮安的传统不矛盾。于是她紧紧盯着那不断抛起落下的银毫,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他爹悲痛过度,现在还在屋里躺着呢。不过……不过我听他们说,好像他的身体是、是突然一下子就干瘪了,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吸干了一样。而且……”

她停了下来,巴巴地望着对方,羽人一笑,作势要把银毫收入衣襟,她慌了,赶忙说道:“而且……而且那时候那个人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而像是,像是很享受的样子。”

三十六号一下子想起了交到他手里的那具尸体,那张堪称红光满面的脸上的确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仿佛是在享受着什么。

“那知道他回家前去哪儿了么?”他又问。

“这可没谁知道了,街头小混混,到处胡混呗。”

他点点头,把银毫抛给急不可耐的洗衣大嫂,转身离去。他步履轻捷,一路匆匆向西,已经进入了另一个街区。在那里,一个杂货铺正在挂出“停业装修”的牌子,但伙计们忙里忙外干着的并不是装修的活儿,而是在仔仔细细地擦洗着每一处角落。

瘦骨嶙峋的掌柜气哼哼地指挥着:“洗干净点!对,还有柜角,阿利那浑小子最喜欢往那儿靠着偷懒,用点力!真他娘的晦气……”

三十六号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掌柜的肩膀。掌柜没好气地回过头来,看到对方的眼神锋锐得好像刀子一样,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显然来者不善,多年经商养成的良好习惯令他立即换出了谦卑的笑脸。

“这位老板,您有什么事吗?真不巧,本店今天不营业,请您改……”他话还没说完,已经被这位看上去全世界的人都欠他两个金铢的人打断了:“别废话,你知道我为了什么而来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块黑漆漆的铁牌子,在掌柜面前晃了一下,掌柜就像被雷击了,浑身一哆嗦。他苦着脸,乖乖跟随三十六号来到僻静处,然后开始急不可耐地分辨:“官爷!我昨天就已经说了呀,我只是轻轻给了阿利那小子一巴掌,只有一巴掌而已,他就莫名其妙地倒在地上,浑身抽了几下,然后突然……突然……官爷!那一巴掌只是个巧合,全城这两天死了那么多人,不可能都是我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