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号不为所动,悠悠然说:“对我而言,任何可能性都是不会轻易排除掉的,除非你能好好配合我,把事情弄清楚。”

“我配合!您老要问什么我告诉您什么!”掌柜恨不能把心和肺都掏出来。

“你打了他一巴掌之后,他是什么表情?”三十六号问。

“很奇怪,他往常挨我的打都是还没碰着就先开始喊痛,这次却像是很舒服一样,还对着我笑了一下。然后他就变成了……那副模样,你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要打他呢?”三十六号问。

掌柜唉声叹气地说:“这小子就是贪玩!不到打烊的时间就溜出去,跑到洗马池去看什么云州班,天擦黑了才回来,还满嘴酒气,所以我忍不住扇了他一下。官爷,真的就是轻轻一下啊……”

三十六号挥挥手,止住了他翻来覆去的絮叨:“云州班?什么东西?”

掌柜看来有些诧异:“官爷您一定是一心扑在工作上了,忘我奉献,忘我奉献!嘿嘿……这几天淮安城最火爆的就是云州班了,那是一个从云州来的戏班子,听说展出的全都是云州的奇异生物。”

“云州的奇异生物?”三十六号一愣,随即嘴角轻轻撇了撇,似乎是表示轻蔑。但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想到了点别的什么。

“有意思。”他快步离开,边走边将那块黑色的官府腰牌放在手里把玩,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猛,腰牌啪的一声碎了,露出里面白色的木渣。

和这个死去伙计的人死茶凉不大相同,淮安城街头星相师无眼路柯的后事却办得风风光光,单是哭丧的就请了二十多个,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听来比亲儿子还伤心。为这个穷困潦倒、毫无积蓄的穷光蛋出钱办葬礼的,是路柯的主顾之一,淮安著名公子哥程万礼。据说为了显示自己有钱,他曾一度想把名字直接改成程万贯,被老父教训一通,遂作罢。不过在旁人眼里,或许程万贯这个名字更适合他。

万贯家财的程大公子难得的一脸沉痛,眼中饱含着感激的泪花:“我的命是路柯先生救的。他昨夜在街头拦住我,硬要为我算命,说我的命星昏暗,星轨错乱,光芒完全被谷玄所吞噬,三日之内必定有血光之灾,只有他以本身的绝大法力为我将灾劫转移到他身上,或许有一线生机。我当时不相信,勉强付了几个金铢给他,他却将金铢扔到地上,说他行走江湖,游戏人间,只为点化有缘之人,却不是为了金钱。”

三十六号微微摇头,眼前这位程大公子果然是酒囊饭袋,这等老掉牙的江湖骗术,大概也只有他会相信。果然他接着说:“当时我一犹豫,把手递给了他,他抓住我的手,刚刚看了几眼,他忽然放开我,向后退出好几步,坐倒在地上,然后就变成了……那样子。”

“这位仙师,想来是我身上的厄运太重,也不知道路柯先生是否完全化解干净了,不知道您……”他眼巴巴地望着三十六号。

三十六号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我会处理的,你不必担心。不过,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这个不幸的河络的,是在洗马池附近吗?”

程大公子大吃一惊:“您果然料事如神!就是在那里,我刚刚看完一场戏班子的演出。那个戏班子据说是从云州来的,还带了不少云州的奇怪动物呢!”

二、戏班

戏班子通常由两部分组成:人和动物。这里的人是泛指,九州六族都可以成为戏班子的主力,当然,鲛人比较少见一点,而魅通常可以用任意其他种族来冒充。

动物就相对复杂一点了,但一小部分有着丰富经验的江湖骗子都懂得用移花接木的方法人为制造出一些古怪的生物。这是一种相当残忍的做法,却很有效,于是人们可以在戏班里见到拖着香猪尾巴的鹿,浑身布满鳞片的豚鼠,长着翅膀——当然不可能飞起来——的雪狐之类稀奇古怪的生物。在九州各地,每十个戏班子当中,至少会有三个指着这些动物,声称它们都来自于神秘莫测的云州大陆。

因此对于三十六号而言,戏班子实在是一种很无聊的勾当,不过在一般的市井愚民眼中,这样的动物还是具备一定的吸引力的,何况还有夸父的驯兽表演呢。而三十六号来看这个戏班只有唯一的一个原因:他随意问讯了几个死者的相关证人,发现他们竟然都是去看过云州班的。虽然没有问遍所有人,但他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了。

可惜今天晚上的表演被取消了。刚刚发生了诡异的连环死人案件,想来也不会有太多人乐意去凑热闹,所以云州班干脆暂停了演出。

三十六号并没有显得失望,似乎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只是随意地打量着洗马池附近。洗马池得名于古代某位并不算太有名的将领,但鉴于淮安人不平凡的商业头脑,这一事迹被硬生生地安在了一代霸主定王甄宏的身上,于是此处拉大旗作虎皮摇身一变变成了旅游胜地。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的英雄逐渐为人们所淡忘,如今的洗马池,只是一个遍地垃圾的闲人聚集之所。

云州班支起的大棚就在洗马池旁,棚内有几点昏黄的灯火,想来是由于没有表演、用不着费蜡的缘故。里面隐隐传出杂乱的谈话声,还有饭菜的香气,应该是云州班的成员们正在用晚饭。大棚外,一个黑影已经悄悄溜到了后间,也就是放着所谓来自云州的动物们的另一个棚子。

一阵五味杂陈的恶臭直冲入鼻端,三十六号可以判断出,那些并不是动物自身的体臭,而是伤口腐烂所散发出的气味。云州班为这些动物所做的手术,无疑十分粗糙,等这一阵子表演结束后,它们大概都会死掉,而班主会再购进一批低价的小动物,用同样的方法把它们变成四不像来敛财。

他在黑暗中调整着视线,慢慢看清了棚内的一切。一个个狭小的铁笼里关着动物们,大多不发出任何声音,也偶尔有轻轻呻吟的。他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如他所料,这些动物都是人为改变外形的,只能拿去蒙骗外行而已。

三十六号微微有些失望,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他想要抢先一步溜出去,但却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闪身到一个角落里躲藏起来。两个人影走了进来,他们手中拿着蜡烛,烛光摇曳不定,三十六号看不清他们的面貌。

“那头永远长不大的狰已经死了,一会儿扔出去,”其中一个瘦削的人影对另一人说,“双头蛇的一个头已经快烂了,你先切掉,回头班主再做处理。还有上古异鳄的左前足……”

另一人看身形比前一人还要瘦得多,三十六号可以想象,他的身上必然是皮包骨头。这个人唯唯诺诺,不住地点头哈腰,虽然被分派了繁杂的任务,却是一点抱怨也没有。但等到发令的人快要离开时,他却突然小声问了一句,声音听起来倒是圆润洪亮,和体型不大相称:“陈大哥,听说这两天……城里死了好多人,是真的吗?”

陈大哥哼了一声:“你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干好你手里的事情就行了,别的不必问。”

那人嗯啊了两声,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又补了一句:“是不是那些人的死……和我们有点什么关系?”

三十六号心里突地一跳,却听得啪的一声,陈大哥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那人脸上。这一掌力道十足,对方的身体几乎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叮叮咣咣撞翻了几个铁笼子。他呻吟着站起来,声音显得很痛楚:“陈大哥,我知道错了,不问了。”

陈大哥余怒未息,上前又踢了他两脚:“臭小子!我们云州班收留你是看你可怜,给你一条生路,而不是让你来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的!”

“你要老是这么多嘴多舌不识好歹,当心哪天和那些死人一样的下场,最好乖乖闭上嘴!”他最后说。

这句话引起了三十六号诸多的怀疑,但也有可能只是一句无心的恫吓。等到这个脾气暴躁的陈大哥离开后,他将注意力放到了留下的那人身上。这个干瘦的小个子低声抽泣了几声,随即抹掉眼泪,真的开始乖乖地干起活来。他先把所谓“长不大的狰”用一张破草席包裹起来,扔了出去,不久气喘吁吁地回来,开始切“双头蛇”多余的那一个头。但他显然并不是一个熟谙此道的人,下刀的时候弄疼了双头蛇,尽管这条蛇因为那个多出来的头颅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此刻仍然身子一屈一伸,跳了起来,张嘴咬了一口。虽然没有咬中,并且这种蛇也并没有毒,那人还是惊慌失措,伸手把蛇甩了出去。

无巧不巧,那蛇正好飞向了三十六号躲藏的角落,眼见那瘦子已经跟了过来,三十六号不假思索,一把将他擒住。

“不许出声,不然杀了你!”他低喝道。对方果然不敢稍有动弹,但身子颤抖着,十分恐惧,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大爷饶命!我只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厮,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样啊,”三十六号遗憾地说,“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对我半点用处也没有了,我只好不饶你的命了。”

小厮立即改口:“可是我也偷听到了一些事情!也许会对您有用的!”

三十六号满意地点点头:“你还是蛮机灵的。跟我出去吧。”

站在灯火下仔细看,其实这个小厮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个头也不算矮,但是瘦骨嶙峋,全身上下几乎没什么肉,再加上总是弓腰驼背,看上去就是很小的一团。他身上伤痕累累,不过都不是什么重伤,多半是平日里被班里的人招呼的。

“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这个一向被称为阿福的小厮说,“我是他们半路上捡到的。他们看我手脚麻利,干活勤快,就把我留下来了。然后我跟着他们东颠西跑,宛州、中州、越州,很多地方都跑过了。”

“那你之前是干什么的?他们是在哪里捡到你的?”三十六号问。

阿福叹了口气:“我出生就被遗弃在白露弥,那是雷州北部的一个小城市,后来一直靠乞讨为生。”

雷州和云州接壤,倘若从地图上看,倒的确是挨得很近,假如不考虑其间的疟峣泽的话。三十六号似乎是不经意地放过了这个话题,接着问:“你刚才说,城里死的人,和你们戏班有点关联?”

阿福警觉地向后一缩:“这位爷,可不敢瞎说,我还想活命呢。”但看到对方的手指正在温柔地活动着,指不定下一步要指向何方,心里一怯,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我也不敢瞒您老人家,您老见多识广,想必能看得出来,这云州班里的动物都是人改造出来,骗骗老百姓而已。但是,他们手里有一样动物,可能真的不一般……”

“哦?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动物不是拿来展出的,他们也从来不让我见到。我只知道他们把它锁在一口结实的木箱里,除了留几个孔喂食和透气,从不放它出来。但有的时候,它会在半夜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很刺耳。”

一个戏班子,带着一只从来不肯展出的动物,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再问笼子在哪儿,阿福满脸的恐惧,不肯再说了,只是眼睛不断地瞟向某一辆马车。据说无论班主无论何时歇宿,都会自己单独睡在那辆马车上,还不许别人靠近。

“那么,班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三十六号漫不经心地问。

阿福回答:“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成天看上去都是一副担惊受怕的嘴脸,也不愿意轻易和手下的人接近,大部分日常事务都是他的妻子在打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您可以放我走了吗?”

三十六号吓唬了他几句,将他放走。眼看着今晚没有演出,夜色寂静,要查探那辆马车有些困难,最好还是不要打草惊蛇。正打算离开,等第二天再做打算,却突然觉察到有两个人正在向这边靠近。此时夜色未深,虽然民众都为了死亡事件而恐慌,洗马池附近毕竟还是有些人来往的。不过这两个人脚步轻捷,显然功力不凡,绝非常人。

“这也有人来抢生意么?”三十六号轻笑一声,索性大摇大摆走到刻有“洗马池”三字的石碑旁,坐了下来,看上去和一个路边闲汉并无二致。不过令他意外的是,那两个人来到近处后,也放慢了脚步慢吞吞地逛了过来。

更意外的是他们的长相打扮,看来都温文尔雅,倒像是寒窗苦读的书生,一个身着青衣,另一个着白衣。

“越来越有趣了。”三十六号自言自语道。

两个书生悠哉游哉地走向了大棚,一名云州班的成员迎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另一个人扯到了后面。那是一个看来粗鲁的光头大汉,三十六号猜测他就是云州班班主。

班主一见到这两个书生就面无人色,偌大一块身板,好似秋风中的黄叶般抖个不停。三人交谈了几句,班主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玩命摇头摆手。一名书生到最后叹口气,意思好像是表示此人已经无可救药,不必再理睬他了。班主一下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三十六号远远偷看着这一幕,却不敢太过靠近,以防被两个高手发现。看来这草台班子的班主还真是有问题,不然也不会招惹这样的厉害家伙。等到两人撇下瘫软成一团泥的班主离去后,他决定先跟踪这两个人。

在以往的职业生涯中,三十六号表现出了许多为老板所欣赏的优秀品质,追踪术就是其中之一。他拥有猎鹰一样敏锐的眼神和狐狸一样的机敏,还有着超乎寻常的忍耐力,通常目标就算是蛰伏好几个月,最后也会被他揪出来。但这一次,他有不祥的预感,这两个人在气定神闲之中,似乎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动向。

越往前走,这种感觉越强烈,两个书生专拣荒僻的道路走,脚步却并不加快,像是故意要自己跟住他们。他轻叹一口气,突然停下不走了。

“怎么不跟了?”青衣书生笑着问。

“我突然困了,想回去睡觉了,再见两位。”被发现的追踪者嘴里胡言乱语,却真的转身就走。不出所料,刚迈出两步,耳中隐隐听到了风声。他下意识地想要闪避,但在那一瞬间却改变了主意,当下以闪电般的速度张弓搭箭,一箭射出。一声轻响,箭准确地射中并贯穿飞来的物体,将它击了回去。

书生伸手一抄,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不友好,对着一把纸扇发什么脾气,还用这么厉害的兵器。”

三十六号摇头:“我觉得我用的东西比起你们的扇子友好度也不差。”

书生低头一看,脸上微微变色,原来手上的箭支竟然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箭杆,箭头已经在对方拔箭的一刹那被拗断。显然,这个非同寻常的追踪者用这种方式向他们做出了非暴力的示威。

“好箭法!好手法!”青衣书生伸出拇指,表示夸奖,“我对于自己欣赏的人总是说话很直接的,所以,你是为了这两天城里的死亡案件而来的吧?”

不等三十六号回答,他就继续说下去:“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对你没有任何益处。我可以向你保证,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邪恶,我们会解决它的。”

三十六号一摊手:“抱歉,除非你原原本本告诉我事情的前因后果,否则我不大可能会罢手。”

书生凝视了他一阵子:“我们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所以这次不会和你动手。但如果下次你再妨碍我们的话,请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何况,如果不是故意放慢脚步,你要追上我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两人不再理会他,这一次运足了全力,就像两片毫无分量的秋叶,几乎是飘荡着离去,身法怪异无比,果然比先前快出不止一倍。

三十六号不动声色,等到他们离远了,微一凝神,背后已经展开了一双白色的羽翼。张开翅膀的羽人就像一只巨大的鸟儿,在明亮的月光中掠过,用自己的阴影遮盖在两名书生身上。

“你看,追上你们并不是太难的事情,”他说,“下次见面,我也不会客气了。再见。”

三、那只怪物

此后没有再死人,淮安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民心依旧惶惶。云州班再停留下去也毫无意义,即便重新开演,也很难招揽到足够数量的观众,因此他们最终选择了离开。据说他们将渡海西去,离开东陆,去往雷州。他们就像那些在淮安城的人情冷暖中饱尝碰壁滋味的旅人,不得已地认输离去,到新的地点去寻找新的机会。

“有消息了吗?”传令使问。

三十六号并不看他:“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催得这么急过。最长的一次,将近四个月时间,上头都没有问一句。”

“呃,其实不是上头在催,”传令使有些尴尬,“只是这些死亡事件太奇怪,所以我有些好奇。”

他转身打算走,三十六号叫住了他:“你新入会没多久吧?”

传令使一愣:“是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这一行里呆久了的人都知道,好奇心太大会杀死自己。”三十六号说,“要是想麻烦少点,最好是少发问,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像我这样不从属于他们、只管拿钱办事的,更是不想沾染任何无聊的麻烦。”

传令使脸上一红:“我是接替去世父亲的职位进来的,很多事情都还不懂。”

三十六号这才转过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你是四十七号的儿子?他四个月前执行刺杀任务失败,听说被秘术封冻了双腿,然后被夸父一拳打穿了胸口。”

传令使黯然点点头:“我的名字叫……”

“别!别告诉我!”三十六号打断了他,“在我们这里,只有代号,没有名字,你记住了。”

传令使的脸更红了,三十六号又说:“不过,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是四十七号……嗯,他生前有一位至交好友,是在衙门里面做事,对吧?”

他有些诧异地点点头,只听得对方说:“这样的话,我倒是想托你帮我办点事。”

等事情交代完了,传令使忍不住问:“你刚刚不是还说,知道得越少越好吗?怎么你会……”

三十六号高深莫测地回答:“等你不是新手的时候,你就懂得其中的道理了。”